本文摘自:《夹缝中的历史》 作者:朱鸿 出版社:东方出版中心
苏三不是一个虚构出来的人,根据是,她的档案曾经在山西省洪洞县一座监狱的柜子里保存了近乎四个世纪。依常规,她的档案是有可能继续保存下来的。如果这样,那么我将在监狱看到它,起码可以隔着玻璃看到它的白皮。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到中国来的日本人却把它抢走了。
日本人侵略中国,当然要杀要抢,还要烧,因为那是侵略。不过日本人在硝烟的掩护之下,还贪婪地拿走了苏三的档案,这就要对日本人的侵略仔细推敲了。我想,山西省洪洞县的监狱是不好搬走的,否则,日本人一定会把监狱运到他们的岛上。其实,一卷苏三的档案,已经很使日本人窃喜了。
天下有一些人在表面上充满霸气,但骨子里却可怜地流通着乞丐的鼻息,有一些人实际上是乞丐的胚子,可他却能摇身一变,摆出一副贵族的架势。这是我在苏三监狱产生的一点感悟,大约属于一种由此及彼或由表及里的所想。
苏三监狱并不是为苏三而修造的一座监狱,它无非是苏三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而已。监狱是1369年修造的,当时明政府刚刚建立,朱元璋是元首。但苏三却是十六世纪北京的一个妓女,由于她落难山西省洪洞县,遂关在了这里的监狱。
苏三坎坷的命运曾经打动了一位作家的心,他极其动情地把苏三变成了一个戏剧之中的角色。在相当长久的一个时期,戏剧是中国人最精致的媒体,谁进入戏剧,谁便会扬名天下,何况是苏三。显然是戏剧的传播作用,黄河两岸的中国人遂都知道了山西省洪洞县的监狱住过凄惨的苏三,随之这里的监狱便演化为苏三监狱。大约日本人就是通过戏剧知道苏三的,并出于对苏三的兴趣而拿走了她的档案。岁月完全湮没了作家的面目,但他所创造的苏三却活了下来,这是足以让作家和苏三安魂的。
我到苏三监狱去,主要的,还不是为了苏三,我实际上是为了监狱而到苏三监狱去的。非常清楚,这里的监狱是遗留下来的惟一一座完整的中国古代监狱。我想,任何监狱都会让人沉思,何况它是历史深处的监狱。
不知道是谁设计了苏三监狱,它的累累砖石没有一块镂刻设计师的姓名,然而这却并不妨碍我的判断。我以为,他是一位天才的设计师。他把监狱的用途及其象征作用,高妙地融化于他的作品之中了。我感到监狱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墙根,都流淌着设计师使人颤栗的智慧。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一般的建筑之外,还有一些特殊的建筑。特殊的建筑,显然都有一种特殊的气息。皇宫属于特殊的建筑,它的一勾一角,一柱一梁,都显示着权力与威严。它还区分了你与它的等级,并毅然地拉开了你跟它的距离。教堂也属于特殊的建筑,在那里,巨大的空间使你觉得自己十分渺小,不过恰恰是这种渺小之感,使你产生着需要庇护的愿望,而且你能体会到一种庇护,你甚至会像一个寻求安慰和倾诉委屈的孩子,你的灵魂松弛着,苏醒着,仿佛清淡的云雾一般飘荡着。它不是茫然的飘荡,如果你真诚地觉悟,那么你将发现,它的飘荡是向着上帝的一种运动。
监狱当然也属于特殊的建筑,不过由于它是剥夺自由的场所,所以你总是本能地回避它。如果你曾经进入监狱,或曾经在监狱居住,那么我肯定,它没有一点让你喜欢的地方,你甚至根本就不愿意看到它。在你的印象之中,监狱的空间是狭窄的,光线是阴暗的,窗子很小,门很厚,而且永远锁着。惟有看守可以打开锁,因为钥匙只掌握在看守的手里。不仅仅是它的建筑格局,即使是它的建筑材料,也都表现着对你的压抑和限制。监狱这种建筑会搞一种软性折磨,它既摧残你的肉体,又摧残你的精神,并会通过它的软性折磨而一点一滴地摧毁你的意志和你对自由的向往。
实际上监狱是惩罚人的最庞大最残酷的一种机器,为统治阶级所制造。惟有真正超拔的人,才能在走出监狱之后,仍笔直地挺着他坚硬的脊梁。这样的人肯定只是少数,一般人的脊梁都会因为监狱的折磨而折。
监狱所有的种种功能,在苏三监狱都存在着。不过由于苏三监狱是集权统治之下的一座监狱,是明政府的一座监狱,由于它修造在山西省洪洞县,由于它的设计师是一位精于禁闭之道的人,苏三监狱便有了自己的个性。
它临着大街,1998年夏天的喧嚣在它周围弥漫着,甚至滚滚红尘也要淹没了它。但在十四世纪,当它刚刚修造起来的时候,它的周围却完全是一片荒野。囚徒死了,看守会把尸体从留在墙上的一个缺口扔到墙外,接着一只耐心守望的狼将从草丛中跑出,悠然地叼走他。
过去的荒野,现在已经变成了烟火腾腾的居住之地了。一些顺应潮流的人,还把监狱周围的旧宅变成了门面,或卖饮食,或卖烟酒,为中国是一个市场经济的社会作着见证。
不过认真观察,苏三监狱实际上仍在历史之中,并露着它的峥嵘。我想,我必须深入苏三监狱,才会看到它真正的面目,看到它真正的面目,才会推动我的思考。
那么,我就进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