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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刘攀峰
自此,梁辉出入白瑞芳家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他不再是那个只谈工作的驻村干部,而是一个笨拙又真诚的追求者。他会给存根带新书包、玩具手枪,耐心辅导孩子功课;他会帮着白瑞芳搬动沉重的货箱,修理店里坏了的灯泡;他说话总是温文尔雅,体贴周到。白瑞芳冰封已久的心,被这点点滴滴的暖意,慢慢融化了。她脸上渐渐有了红晕,笑容也多了起来。镇上人看着梁干部骑着自行车往超市跑,都心照不宣地笑笑,说“白骨精”总算要苦尽甘来了。
感情升温得快,两人商量着,便把婚事定在了国庆节。梁辉心情激荡,决心要把婚礼办得风光些,发了不少请柬,邀请镇上有头有脸的干部都来参加。白瑞芳改嫁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蓼堤镇的大街小巷。人们议论着,感慨着,更多的是祝福。
国庆日,秋高气爽。蓼堤镇政府的礼堂被布置得喜庆热闹,大红喜字贴满窗棂。镇上不少有身份的人都来了,礼堂里座无虚席,外面还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乡邻。白瑞芳穿了一身红色的旗袍,略施粉黛,更是光彩照人,只是眉眼间,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梁辉穿着崭新的西装,精神焕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司仪说着吉祥的话,台下掌声、笑语不断。
就在婚礼仪式即将开始,最热闹的当口,梁辉的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他本不想接,瞥了一眼,却是县宣传部长的号码,只好歉意地笑笑,走到一旁接听。
“梁辉啊,恭喜恭喜!不过有个紧急情况,一位泰国华侨,点名要到你们蓼东村投资建食品厂,这可是县里重点引进的项目!客人下午两点就到村委,你务必接待好!”部长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
梁辉顿时犯了难。今天是他的大喜之日,他作为新郎,如何能脱得开身?他略一思索,只好安排最稳妥的人选——村主任谢三宝全权代表他去接待。
下午两点,蓼东村村委会门口,准时停下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车门打开,谢三宝满脸堆笑地迎上去,可当他看清车上下来的人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车上下来的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气度不凡,面容依稀熟悉,只是比记忆中胖了些,也白净了许多,眉宇间添了几分沧桑与沉稳。
这人,不是失踪了五六年、早已被认定不在人世的丁魁元,又是谁?
“魁……魁元老弟?”谢三宝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舌头都有些打结,“真……真是你?你还活着?我们都以为你……”他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意思明摆着。
丁魁元,或者说,现在应该叫他天云路,看着眼前熟悉的村庄和惊愕的故人,眼神复杂。他苦涩地笑了笑,用带着些许异国口音的普通话说道:“三宝哥,是我,魁元。我没死,只是……一言难尽。”
原来,当年丁魁元被人以高薪诱骗到泰国,结果深陷黑工厂,失去了人身自由,受尽折磨。在一个暴雨之夜,他趁看守松懈冒死逃出,却在慌不择路的逃亡中,被一辆疾驰的小车撞飞,重伤昏迷。开车的,正是泰国新正集团董事长谢云飞的独生女谢娜娜。谢娜娜心怀愧疚,将他送入最好的医院救治,保住了性命,但丁魁元却因头部重创,失去了所有记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谢娜娜见他模样周正,人品老实,在长期的照料中渐生情愫,便与他结了婚,给他起了个新名字“天云路”。五年时光流逝,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取名谢莹莹,日子富足安稳。
直到最近半年,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开始不断闯入天云路的梦境,熟悉的乡音,泥土地的气息,一个温婉的女人的面容,一个孩童的笑脸……记忆的闸门一点点被撬开。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是中国人,叫丁魁元,来自一个叫蓼堤镇蓼东村的地方,家里有结发的妻子白瑞芳和年幼的儿子丁存根。
这恢复的记忆,带给他的不是喜悦,而是巨大的痛苦和煎熬。一边是情深义重的泰国妻女,一边是阔别五年、生死不明的故乡亲人。他内心经历了激烈的挣扎,最终,他觉得必须回来一趟,给白瑞芳一个交代,也好了断自己的过去。他以泰国华侨“天云路”的身份,带着投资家乡的名义回来了,心想若瑞芳已改嫁,他便暗中帮助,让她后半生无忧;若她还在苦等……但他知道,这希望渺茫。
“我听说了,”天云路,或者说丁魁元,声音低沉,“今天……是瑞芳改嫁的日子。是我对不起她,辜负了她这么多年。这次回来,我打算在村里建个食品厂,算是为家乡做点事。厂子建好后,我想让瑞芳来当厂长,也算……是我的一点补偿。”
谢三宝听着这如同天方夜谭般的经历,半晌无言。他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丁魁元”,心里五味杂陈。这消息,对白瑞芳来说,是喜是悲?
犹豫再三,谢三宝还是觉得不能瞒着白瑞芳。他走到一旁,拨通了白瑞芳的微信视频电话。婚礼仪式刚结束,白瑞芳正端着酒杯,脸上带着新嫁娘的羞涩与宾客寒暄。手机响起,她看到是谢三宝,心里还有些奇怪。
“瑞芳……”视频里,谢三宝的表情极其古怪,声音也压得低低的,“你……你先找个没人的地方,我告诉你个事……天大的事!”
白瑞芳心里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她走到礼堂角落:“主任,怎么了?婚礼还没完呢。”
“瑞芳啊,”谢三宝咽了口唾沫,“你……你千万稳住!魁元……丁魁元!他回来了!现在就在村委办公室!他没死!他活着回来了!”
“嗡”的一声,白瑞芳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耳边一片轰鸣,手机差点滑落。视频里,谢三宝的脸晃动着,后面似乎确实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丁魁元?那个消失了五年,在她心里早已死去,只剩一个淡淡影子的男人……回来了?
一瞬间,千百种情绪涌上心头,震惊、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岁月尘封的、连她自己都以为早已消失的委屈和激动。她什么都顾不上了,也忘了自己身上还穿着大红喜服,忘了满堂的宾客,忘了身边的新郎梁辉。她像疯了一样,推开身边的人群,冲出礼堂,朝着村委会的方向,沿着那条熟悉的青石板路,拼命跑去。高跟鞋跑掉了,她赤着脚;盘好的头发散乱了,她也浑然不觉。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冲进村委会院子,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院中的身影。虽然胖了些,白了,穿着气派了,但那眉骨,那轮廓,分明就是丁魁元!是她曾经夜夜思念、后来被迫遗忘的丈夫!
“魁元——!”白瑞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扑过去,用拳头捶打着他的胸膛,失声痛哭:“你个没良心的!你死到哪里去了啊!你怎么才回来!你怎么才回来啊!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你怎么才……”她泣不成声,五年的辛酸、委屈、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丁魁元站在那里,任由她捶打,眼眶也红了。他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背,却又僵在半空。他看着眼前这个哭成泪人、穿着刺眼红嫁衣的女人,心如刀绞。“瑞芳……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他哽咽着,将自己的遭遇,失忆、在泰国重新成家生子的事,简单却清晰地说了出来。
白瑞芳的哭声渐渐停了。她抬起泪眼,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活着,这曾是支撑她无数个夜晚的信念,如今成真,却已是物是人非。他有他的不得已,他有了他新的责任和家庭。那她呢?她今天,刚刚成为别人的新娘。
一股巨大的、空茫的悲哀笼罩了她。她盼了五年,等了五年,最终等到的是这样一个结局。这不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是彻彻底底的、最终的告别。
这时,梁辉和不少宾客也闻讯赶来了。梁辉看着眼前的一幕,看着哭成泪人的新娘和那个突然“复活”的前夫,瞬间明白了一切。他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默默地扶住了几乎站立不稳的白瑞芳。这个男人,用他的行动表明了他的立场和包容。
场面一时寂静得可怕。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三个被命运捉弄的人身上。
丁魁元(天云路)看着梁辉,看着梁辉护着白瑞芳的姿态,又看了看周围熟悉的乡亲,他深深地对白瑞芳,也是对所有人,鞠了一躬。“瑞芳,梁干部,”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沉重的疲惫,“是我丁魁元对不起大家,更对不起你。看到你有了好的归宿,我……我也就放心了。食品厂的投资,我会落实,厂长之位,永远为你留着。我……我祝你们幸福。”
他知道,他停留得越久,带来的困扰和伤痛就越多。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再次深深地看了白瑞芳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的愧疚、遗憾和最终的告别。然后,他转身上了那辆黑色的轿车,车子发动,缓缓驶离了蓼东村,驶出了蓼堤镇,就像他五年前离开时一样,只是这一次,是永别。
好事多磨,命运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丁魁元和白瑞芳,这对曾经的夫妻,在历经五年的生死两茫然后,最终还是在命运的十字路口,擦肩而过,走向了各自既定的轨道。
白瑞芳改嫁了,新郎是梁辉。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节奏,只是,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丁魁元留下的食品厂很快开始筹建,他信守承诺,将厂子命名为“存根食品厂”,并指定白瑞芳为名誉厂长,虽然白瑞芳从未去上过一天班。梁辉对此事表现出极大的理解和支持,他们的日子,在经历了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波后,反而过得更加踏实和温馨。
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白瑞芳会想起那个穿着西装、眼神复杂的男人,想起沱河水曾经带走的和带来的。但第二天太阳升起,她依然是那个经营着“瑞芳超市”、被人叫做“白骨精”的白瑞芳,是梁辉的妻子,丁存根的母亲。生活,就像镇外那条沱河,无论经历多少曲折和波澜,最终,还是会沉默地、固执地向前流去。而那场短暂的、如同幻觉般的“归来”,也终将沉淀为岁月河底一粒小小的沙金,偶尔,在记忆的波光下,闪烁一下,便复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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