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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疯狂动物城2》
在城市里谈论蛇,总显得有些突兀。高楼与柏油路之间,似乎再也容纳不下那些古老而神秘的生命。但,果真如此吗?
《有蛇》是 2025 年“自然若比邻”创作征选计划发布的第一篇作品。该计划由单读与SEE 基金会共同发起,旨在支持那些关心城市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创作者们进行非虚构写作。作者赵艳华,一位生活在广州的自然文学作家,也是一名长期穿行岭南山野与城市公园的博物学爱好者,她总是将目光投向那些生活在我们周边的野生动植物邻居们。
今年 7 月起,在“自然若比邻”计划的支持下,赵艳华带着好奇,也带着从恐惧中生出的谨慎,沿着城市的缝隙踏上了她的“蛇寻”之旅。在落叶深处、雨后的石隙、夜晚的水边,她倾听专业研究者的讲述,也倾听民间故事里流传的恐惧,并在一次次靠近与凝视中,尝试为蛇“祛魅”:将蛇从“诅咒”“死亡”“必须谈之色变”的存在,还原为蛇本身——一个与人类共同进化的伙伴,一个荒野中的邻居,一个需要谨慎对待的野物,一个逐渐熟悉起来的博物学对象。
赵艳华写的是蛇,是城市的荒野,也是我们与未知的距离。在她的文字中,我们得以窥见恐惧被知识、经验与理性慢慢松动的过程。而当我们愿意弯腰、停步、看清一条蛇的纹理,我们也许可以重新辨认出,那个在城市之中、人类之外,始终存在并生机勃勃的“野性”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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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蛇
撰文:赵艳华
*本内容中的调查为专业操作,未经专业训练请勿模仿;遇见野生动物请远观不打扰,务必注意自身安全。
01
偶遇
那条蛇出现的时候,我正一个人在河南信阳董寨自然保护区的王大湾密林里拍一只画眉。
那画眉一点都不怵人,正在一根杨树枝上美滋滋地大声唱着。声音大且婉转,仿佛嗓子里装了个哨子。它的白色眼圈清晰如画,还时不时偏过头看我。我凑近些,再凑近些。有蚊虫围着我,我顾不上。
地下都是落叶,密林上空,几只黑卷尾在飞舞聒噪。
蓦然,我觉得不远处的地上有点不对劲。仿佛有东西。
我将相机对准枯叶堆里似乎蠕动的那一小团。哟,是一条蛇!一条碧绿色的蛇!
我激动得手都抖了起来,心仿佛在耳朵边跳。董寨的人告诉我们,这里很少有蛇,但没想到居然被我碰到了。
它卧在落叶中,正警觉地做着什么。它似乎不太动。作为一个有徒步、观鸟经验的人,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在野外见蛇。然而,这却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将相机对准一条蛇。而且,我还穿着短裤凉鞋。
我将焦点对准蛇头。它圆圆的眼睛冷冰冰的,嘴里似乎有东西。拉近来认真一看,这厮刚刚含住了一只泽陆蛙!那小小的蛙大眼睛鼓着,嘴巴紧闭,后腿已经被蛇紧紧地含在嘴里了!蛇并不咀嚼,蛙呢,仿佛也已经认了命,连动都不一动,连挣扎都不挣扎,只有那睁大的眼尚能证明它是个活物。它大概已经被吓傻了吧。
蛇张大了嘴,蛙于是木木地以我肉眼可见的速度向蛇的喉腔深处移动。
我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屏住气,咔嚓嚓,连拍了多张。
不过 3 秒到 5 秒的时间,蛙已经被蛇囫囵吞了肚。蛇喉咙下鼓起了一小块。蛇的嘴巴小了,又小了,到最后,仅仅剩下一条缝,现在看起来,这条阴森的翠绿小蛇仿佛在启齿微笑。
等那块鼓包又下滑了两三厘米,蛇闭上了嘴巴,开始吐起了信子。它肯定早就看到了我,但吃大过天,它没空理我。
现在,它闲闲地扭过头,调转身子,全然无声地、无比流畅地,在充满落叶的路上滑开去。
这种无声,我想许多蛇都会。但,这么小的一条蛇,它神秘、无声又流畅地滑行,却让几米外的我在一瞬间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现在,那块完整的凸包已经在它的七寸之处了。看起来,它应该有好长一段时间不用进餐了。
我不知道,在这密林深处,大山的重重皱褶之中,覆盖了层层落叶的小径上,到底隐匿了多少条蛇,到底隐匿了多少神秘的生灵。
因为喜欢观鸟,我也顺带学习了一些博物学知识,知道蛇并不主动攻击人。但是,在不经意的时候看到蛇,尤其是目睹蛇无声地神秘地蠕动时,我心里涌起的,仍旧是一种巨大的掺和着神秘感的敬畏。这种敬畏,仿佛藏在血液深处,非召唤不能出来。
我看看自己裸露的腿脚,又看看那条行将消失的小蛇,敬畏之感让我退了出来,回到光洁的水泥大路上。
后来查阅资料,我才知道这种蛇叫“纹尾斜鳞蛇”,是一种无毒小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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纹尾斜鳞蛇捕食泽陆蛙 拍摄:赵艳华
在广州市的天河公园里,我也见到若干次银环蛇。
天河公园地处闹市区,却罕有地、奢侈地保留了若干片荒野。公园里面积大,老树多,生境多样,湖泊、小山、灌木丛、草地、竹林、沼泽兼具。多样的生境养活了多样的生物,也为蛇类提供了极佳的藏身环境及食物来源。这个公园,就以“有很多银环蛇”而著称。
第一次见到银环蛇,是一个端午节的夜晚。我在湖边夜观。抓了两只条螽(一种翠绿纤美的螽斯),准备养起来听声。第三只却跑到了草叶子下面。草地湿漉漉的,很幽暗,我保持了最基本的警觉,没敢贸然踏进去,而是举起手电朝四周照了照。
突然,一米开外,草丛里,一条黑白相间的蛇露了出来——白环细而黑环粗,脊背棱状突起,头部椭圆,正是公园里鼎鼎大名的特有蛇种,银环蛇。
这条美丽而危险的生物在草丛里无声无息地滑动着。它滑动的时候,似乎在做世界上最协调的运动:在同一时间,它的头向左弯曲移动,而同时蛇身却在向右弯曲移动,尾巴却又是朝另一个方向弯曲移动——总之,一动而百动,它的每一个关节,在同一时间,可以做出方向不同却异常协调的动作,而每一动都是那么流畅丝滑宛转。总之,只要看过银环蛇移动,你就一下子会明白什么叫“蜿蜒”,什么叫“游动”,真是既让人恐惧又摄人心魄的蛇类啊!
我屏住了呼吸。虽然有精神准备,但仍旧觉得自己的心咚咚狂跳。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发现一条成年银环蛇。你想象不到,就在来往过几百次的湖边,在一丛平平淡淡的草窠里,仅仅咫尺之内,居然存在着这样一种致命的毒物。
这条银环蛇虽然看到了我,但因为没有受到惊吓,所以也没有什么警告和袭击的动作。它的体量大概没超过一米,有大拇指头粗细,似乎是一条成年蛇。
它不急不躁,无声无息,在我电筒光圈笼罩里默默滑行着,有一种极为恐怖的美。
后来,在天河公园的睡莲池里,我又见到几次银环蛇。
睡莲池在公园的最深处,池子里有两朵盛开的睡莲,花朵硕大,洁白,在夜晚的头灯下,白得灿烂纯净,仿佛在发光。池子上空有一棵巨大的凤凰树,凤凰树的叶子掉到睡莲叶子上、水面上,细细碎碎,仿佛不是落叶,而是许多金屑。
这个地方,白天就是一个普通所在,在夜晚的头灯下,却有着幽深静极之美。每次夜观,我都把结束点定在这里,一是因为它美,二是因为许多游客告诉我:这里有蛇。许多个深夜,我就站在这“有蛇之地”,看着那两朵巨大而洁白的睡莲,以及花朵周围的金屑。
没有蛇。然而“有蛇”可能给这睡莲池增加极多危险的魅力。
终于,有一次,我果然看到了银环蛇。它果然就在水池中间游着,身形曲折。黑底白环。载沉载浮。浑黄的水里有极美的花。有极毒的蛇。我站在池边,距离它还有很远,足够安全,但我仍旧立刻陷入了一种紧张状态。
这剧毒的生物,在幽美的白色睡莲旁边幽幽游过。黑白相间。安宁自在。我屏住呼吸,狂喜与惊惧并存,看它在两米外。
后来,我也陆陆续续见过若干条不同种类的蛇:火炉山山脚下,小桥边,一条舟山眼镜蛇被我们的头灯照得夺路而逃;在天河公园的沼泽地,一条艳丽的中华水蛇轻轻滑过,就在我脚下消失了;夜半时分,白云山的公路上,一条细白环蛇横过马路,一群人大呼小叫赶上去看,它几乎是仓皇失措地离开了……
这些蛇见到人类,第一个动作就是逃离。匆匆逃离。“只是毒蛇会慢一些,它们没那么怕人。”有经验的观测者这么告诉我。
不过,竹叶青见了人并不逃走。它只是定定地盘绕在灌木上,盘定,三角形的头抬起来,等待猎物上门。
在白云山的一丛竹子上,我就见到了这么一条。
那是一条成年的白唇竹叶青:瞳仁竖起,背上鳞甲色青,腹部偏黄白,体侧有一条白线,尾巴是短短的锈红色的一段。它三角形的头宛如箭簇,一触即发,却久久地引而不发。
我离它还有一段距离,对人对蛇来说,都是足够安全的距离。也许它的热感颊窝不能感觉到我的存在,也许它的确认为自己的隐蔽技能高超,所以,它一动不动。
我就认认真真看这种优雅、纤细、安静的毒蛇。带人去夜观,最好的毒蛇“祛魅”教育,大概就是带他们去看这么一条竹叶青:美丽的青色小蛇盘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就这样安静地“营业”。毒蛇的狰狞形象一下子消失了,它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小毒物。拥有自己的小小地盘。翠绿的。同时也是可爱的,可以远观的。也是绝不能去碰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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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唇竹叶青 拍摄:赵艳华
02
恐惧
据我了解,我的朋友们,尤其是女性朋友,多数都极其怕蛇。有一位,见到蛇的图片,就会汗毛直立,失声尖叫。据她自己说,连字典里的“蛇”字她都要用纸贴起来。日常生活中,她也不能提“蛇”这个字,竟然要用“那个东西”来代替。她对蛇类恐惧之强烈,大概跟《哈利·波特》中魔法世界中人提到伏地魔时差不多。“You-Know-Who”(神秘人)。或者更甚,“He-Who-Must-Not-Be-Named”(不可名状者),那恐怖的、具有魔力的、不能直呼其名的东西。
对所有怕蛇者而言,一条蜿蜒爬行的蛇,不仅仅是蛇本身,它还是神秘、危险、禁忌、诅咒、可怕甚至死亡这些因素的叠加物。
因为恐惧,也因为蛇毒的危险,许多人见到蛇,必欲除之而后快。民间也有谚语“见蛇不打三分罪”,见了蛇,必须打,而且要往死里打——这就是蛇在普罗大众心中的形象。
我的朋友秀兴,则遇到过这样一件事:
秀兴住广州增城,每天开车到市区上班。某天,她打开后排车门,赫然发现一条翠绿的蛇盘在座位上。惊恐之余,她找人帮忙,“请”下小蛇,才发现蛇已经死了。帮忙的人说,是一条青竹蛇——这是岭南民间对竹叶青的称呼。随后,她又请那人把车的角角落落都搜了一遍,确认没有第二条蛇之后,才敢重新用车。
一条竹叶青是怎么进入自己的车里的?为什么是死的?她百思不得其解。
一年之后,她翻出上年夏天跟着家婆去斩蕉的照片,家里人眼尖,在那坨四五十斤重的鼓槌蕉缝隙里看到了一条竹叶青。她恍然大悟,终于把时间线对上了,也找到了车上那条竹叶青的出处:那时,她跟家婆两人,把香蕉一梳一梳斩好,放上车,她随后又一一分给了亲朋好友。分蕉是 7 月 1 日,发现蛇死在车里,是 7 月 12 日。也就是说,这条竹叶青跟她在车上待了整整十二天。
一个蛇类恐惧者跟一条毒蛇相处十二天,想想都不寒而栗。然而,站在蛇的角度想一下,似乎也很凄惨:十二天里,这条蛇离开了自己熟悉的生境,在一个气味奇怪、水源缺乏、毫无食物的狭窄空间待了整整十二天,最后,直至死的那一刻才现身。想想看,这条蛇经历了多么漫长的饥渴,恐惧和焦躁!这条不幸的小毒蛇,居然一直缩在某个角落,一直没有现身,也没有攻击车主。想到这个,我的朋友对这条竹叶青又充满了感谢。
这大概是关于蛇类恐惧的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蛇和人彼此都恐惧着。只是,人事后才产生深深的恐惧感,蛇则在那个密闭的机械空间里一直恐惧着,直到死去。它们的恐惧都真实存在,但从未交锋。
我自己也曾经极其怕蛇。
我是河南人,老家英赵村离古老的颍河只有一公里远,村子很小,只有六七百人。村子地处黄淮平原,除了住宅之外,所有的土地都拿来耕种了。这样的地方,出现蛇的概率并不高。然而,我仍旧深深记得大人郑重其事的告诫:蛇会咬人。蛇有灵性。蛇会记仇。见了蛇万万不可打死,否则它会报复,甚至会追到你家里索命。村里又有传说,说蛇即龙的化身,有神通的大蛇脑袋上,往往有“大王”两个字,这就是当地的龙王,这种蛇也是绝不可触犯的。
极小的时候,在颍河边上玩水,一转身,看到一条黄色的“蛇”(后来知道其实只是一条黄鳝),我尖叫着,一瞬之间,就赤脚窜上了河堤。从河床到河堤,是一段陡峭、多石块、多灌木的斜坡,事后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上去的——这显然是极端恐惧下的条件反射,我得有多怕呀!
另一次,是在村后的坟地,看几个小男孩拿土块砸死了一条黄色的小蛇。我几乎是颤抖着,带着巨大的罪孽和犯禁感看完了这个过程。而后,小孩子们一哄而散,各自奔逃回家。恐惧了几天后,我忘记了这件事。小蛇后来似乎也并没有还魂索命。
现在,对蛇的知识增加了,我猜测,能在河南横行,被村里人称为“大王”的蛇,大概是王锦蛇,土名菜花蛇。这种蛇脑袋上的鳞片花纹,确乎能隐约构成“大王”两个字,但这蛇大王是无毒蛇,它体型比较大,可以吞吃眼镜蛇等毒蛇,却没有呼风唤雨的神通。也就是说,它仅仅是条蛇,而绝对不是龙。
现在,我也能猜测到,至少在改革开放前,颍河流域的田野里真有许多蛇。这个猜测来自几个老人的描述。英赵村曾经经历过 1975 年河南大水,一位老人这么描述那次大水的细节:水涨起来了,我去河堤上看看情况,一路上要拿一条竹竿。为什么?田里到处都是水,小路上爬满了蛇,要拿竹竿把它们挑开才敢走路……另一位说,大水来了,只能赶紧爬上树。人上树,老鼠也上树,蛇也爬上来了……我问,蛇在树上咬人么?他说,这个时候,不咬啦。
现在的英赵村良田百里,田里面,硬化的路面纵横交错,看到蛇的概率极低。这么多年,我在村里观鸟、夜观,只遇到过一条蛇。那是今年夏天,河南大旱,清早,我在干燥的马路上看到一条没成年的白条锦蛇。它卡在马路中间的缝隙里,刚刚死去,只有尾巴还能无力地摆动两下。我推测,这条无毒小蛇大概是被昼夜抗旱浇水的村民惊扰,想找一个清凉潮湿安静之地,结果却在惊恐的长途奔袭中,热死(或者干死)在了马路中间。
成年后,我一直定居岭南。因为气候和地理的原因,岭南多蛇。无论是户外徒步,还是在果园摘香蕉,抑或在白云山夜爬,甚至小区散步,都有可能偶尔见到蛇。蛇见得多了,被科普多了,不知不觉中,我开始“恐蛇脱敏”。
第一次用手触摸蛇,是在一次夜观活动中。夜观老师抓住一条黄斑渔游蛇,他把住蛇头,控住蛇尾,蛇不再挣扎,极其危险的蛇在他手中成了一件安全之物。他建议我们触摸一下。这简直是一次开天辟地般的新奇体验。我壮起胆子伸出手去,原来蛇是这样的:冰凉,鳞片粗糙,肌肉却极其有力,简直是刚硬的波涛,它时时等待着纵起——一旦被放走,它一定会如利箭一般跃然而去。
原来蛇是这样的呀。我们反复感慨着。
后来,再偶尔遇到蛇,在足够的安全距离内,我也会站定,按捺住惊恐,观察一下。甚至也会跟朋友炫耀一下:我昨天晚上夜观,遇到了一条中华水蛇!我遇到了一条竹叶青!
渐渐地,在我眼里,蛇已经被尽量还原为蛇。蛇仅仅是一种野生动物,一种我不甚熟悉但深感兴趣的野物,有些剧毒,有些无毒,如此而已。我仍旧怕蛇,现在的怕,是对其毒性的畏惧,对其不定的行踪的顾忌,但附着在蛇身上的种种不属于蛇本身的东西,已经渐渐被祛除了大半。
对蛇类“祛魅”的过程,大概也是我的博物学知识逐渐增加的过程。
2025 年端午节早上,在深圳石芽岭,我跟朋友缓步下山,看到一条虎斑颈槽蛇。虎斑颈槽蛇是有毒蛇,体色斑斓,行动敏捷,在它经过的这几秒钟时间里,我兴致勃勃地停下来,欣喜地看着它钻进草丛,不见了。这个时候,我的心情跟看到一只黄颊山雀或者一只赤腹松鼠是一样的。
03
找蛇
2025 年夏天,一名女游客在海南三亚旅游时被不明毒物咬伤,最后不治身亡。这个新闻在全网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咬死女游客的是什么毒物,官方至今没有给出公开的明确的结论,但广大网友根据女游客症状,将目光锁定在了眼镜蛇科的银环蛇身上。
银环蛇排毒量虽然不大,但毒性凶猛,会导致呼吸麻痹。值得注意的是,被银环蛇咬过后伤口通常疼痛轻微,不红不肿,极易被忽视或误判为无毒蛇咬伤。但经过 1—4 个小时甚至更长的潜伏期后,其神经毒素会迅速作用于神经系统,中毒者症状会急剧恶化。
基于女游客的遭遇,也基于银环蛇这些可怕的特征,一时间,“毒蛇”成了话题的中心:原来毒蛇如此贴近我们,居然能够在小区绿化带出没;毒蛇又如此隐蔽、阴毒,咬人不痛,一咬即走,踪影全无;最可怕的是,毒蛇之毒居然能如此迅猛,能够在极端的时间致人呕吐,昏厥,抽搐,直至死亡!
这三者叠加起来,共同营造出了一种极其可怕的氛围:仿佛亚热带地区所有黑暗的角落里都藏着蛇;仿佛所有的蛇都在悄悄等待着,想找个时机,咬你一口,再悄然遁去——这简直太可怕了!
可以说,三亚女游客的经历,虽然是一个极偶然极个别的事件,但经过互联网的发酵和放大,引发的讨论现象却是核爆级别的,它唤醒了,也放大了藏在我们每一个人 DNA 深处的蛇类恐惧。
我有几个活跃的微信群,群成员多数是城市知识女性。三亚女游客事件后,大家也在群里分享了自己从小到大的遇蛇经历,说起蛇的种种诡异可怖。一位说:“我也是小时候听大人讲蛇的故事太多,因此有 Phobia (恐惧症),已经不是阴影那么简单了。”另一位广西大姐则说:“我们小区清理绿化带,找到了三条。两条眼镜,一条草花,大快人心!”大姐的“大快人心”一词斩钉截铁,痛快淋漓,跟看到连环杀人犯伏法简直没什么两样。
我盯着这个“大快人心”看了很久,想:既然大家都这么怕蛇,我为什么不去找找看呢?把未知的恐惧落实一下,看看我们小区到底有多少蛇,也看看我身边的公园里到底有多少蛇,看看我一个普通的博物爱好者,一个有户外经验的中年女性,在足够安全的距离内,到底能在自己身边看到多少蛇,能看到多少毒蛇——做个实地调查不就知道了吗?
一味恐惧,或者一味否定恐惧,都不是应该有的做法。
就这么决定了。带着略有点冒险感觉的兴奋,我决定了,观蛇去。
观蛇的决定,也有自己观鸟经历的支撑。
我是一个观鸟爱好者,有十年的观鸟经历。从一个观鸟小白,到彻底掉进鸟坑,成为一个熟练的“鸟人”,我大概用了一年时间。开始观鸟的时候,我只能听到鸟叫,看到鸟一飞而过的影子,却怎么也找不到鸟。即使找到了,还没有看清楚呢,鸟忒儿地一下就飞走了。后来,观鸟次数多了,对鸟的认识增加了,我的观鸟经验也随之丰富起来。现在,看到某种生境,我就大概知道这里会有什么鸟,大约什么时间、在什么位置能见到它。在一个熟悉的地域,听到某种鸟鸣,或者看到鸟儿飞过去,我大概率也能一口就说出它的名字。
观鸟带给我的最大启示是:当你举起望远镜,你才发现,在人类世界之外,还存在着另外一个生机勃勃、多姿多彩的平行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鸟儿们觅食、求偶、生育、沐浴、迁徙、打斗,按照自己的节律生活着,而这样的被人类忽略的平行世界,还有无数个。鸟类世界,仅仅是这平行世界中的一个,而且是比较容易被观察到的一个。
现在,我希望自己能够像当年观鸟入门一样,能逐渐走入野生蛇类的世界。
我给自己定下的几个固定探索地点均在广州市,分别为:盈彩美居小区、杨桃公园、火炉山、白云山。
为了提升自己的找蛇、认蛇能力,我先给自己买了若干本工具书:《广州陆生毒蛇识别与防范》《蛇类野外观察手册》《蛇类博物馆》。同时,我也在网络上搜索,观看了若干两爬 UP 主发布的视频。在这些短视频中,我既看到了或有趣或严肃的科普,也看到了有人在镜头前逗蛇、玩蛇,给剧毒蛇类取毒,甚至于亲吻眼镜王蛇头部,种种行为,不一而足。
值得一提的是,我从图书馆里借到了一本《实用蛇伤救治绝招》,作者是大名鼎鼎的莽山“蛇博士”陈远辉先生,“莽山烙铁头蛇”(莽山原矛头腹)的发现者。尽管我早已经对毒蛇之毒有所了解,但是,读完这本书,我仍旧被深深震惊了。书里详细描述了毒蛇咬人的方式,注毒的数量,蛇毒的霸道,以及被蛇咬伤后人的惨状,“黄金三分钟”救治手段的技巧和疼痛,以及预后情况的各种不可测,这些都让我悚然心惊。尤其是看到蛇博士附在书后面的照片,看到蛇博士拿火灼烧自己伤口时候妻女脸上的不忍,看到被蛇咬伤的农民红肿的伤口,我又感觉到了那种久远的、藏在骨子里的恐惧。蛇简直是太可怕了,即使仅仅是阅读,我也感觉寒气在背。
不过,可以安慰自己的是,根据我粗浅的蛇类知识,在广州市内,我有可能接触的剧毒蛇类,应该是银环蛇、舟山眼镜蛇,以及竹叶青。毒性凶险的眼镜王蛇,以及善于伪装自己的“老六”五步蛇,其实都藏匿在深山里面,能够被我看到的机会微乎其微。而对付以上三种毒蛇,我只需要看清楚脚下的路,不乱闯落叶堆、灌木丛、乱草丛,不乱翻石头木块就行——换句话说,我只要老老实实走在大路上,保持观看的状态,而不是冒冒失失一脚踩在蛇身上,应该就没有多大问题。
于是,在闷热的 7 月,这个蛇类活动的高峰期,我出发,去寻蛇。
检索一下自己的观察日记,在整个 7 月,我在这些地区一共进行了 11 次寻蛇活动。本以为,这是一个能力逐渐提升、找到的蛇越来越多的过程,哪知道,这 11 次寻蛇倒有 10 次是“空军”。以下为我 7 月份在广州本地的蛇类探索统计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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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寻找,我都拍了照片,或者记了日记。以下就是有蛇那天的记录。
04
7 月 18 日日记:有蛇
这几天我逢人必说蛇,简直有点疯魔了。
上周五晚上(
7
11
日),我跟颖贤去白云山,寻蛇未果;周六晚上(
7
12
日),自己入杨桃公园,寻蛇未果;昨晚(
7
17
日),跟思呈等一行
7
人去火炉山找蛇,也未果。这几天都是高温、高热、高湿,按道理都是蛇的活跃时间啊,然而我没有看到一条。
我的寻蛇方式就是沿着登山路线,或者公园的大路小路慢走,我决不乱翻,也不走险路,只是一边走,一边拿头灯搜寻灌木丛或者石缝、沟渠、溪水边等处。出发前,我会准备好一个强光手电,一个头灯,这两个照明设备轮流使用,大概可以支撑两到三个小时。
蛇在草丛间游走,似乎呼之欲出,但我对它们还是一无所知。
广州有那么多山,那么多公园,那么多草地,又那么热,那么潮湿。深圳的罗老师说,蛇到处都是,只是你没看到罢了。她的这句话,我将信将疑。
为什么要去找蛇?多危险呀!大家都这么说。
也许,在这个夏天日复一日地探寻中,这个原因将会越来越清晰。但是,好奇,基于神秘与想象中的危险而引发的更浓烈的好奇心,这肯定是第一原因。想一想,蛇就在你身边,在某个隐秘的角落,幽幽地游走……仅仅想到这个,神经就不由得兴奋起来,当然,还夹杂着些微的紧张。
除了杨桃公园、白云山、火炉山,我还在自己小区周围留意,看能不能看到蛇类。不去山里的晚上,晚饭后,我都会拿电筒,一边散步,一边搜寻那些角角落落。
小区旁边有一条小河,叫深涌,河跟珠江相连,河边种着几棵落羽杉。落羽杉树下,水边的硬地上,有几个圆圆的孔洞,洞口很光滑,看样子有生物进出。这些圆洞简直是蛇的最佳巢穴。我盯着这些洞,良久良久,没有蛇,只看到几只螃蟹举着红红的大钳子从洞里出来,也有细长的小鱼借助胸鳍的力量爬上岸去。
哟呵,我家附近居然有蟛蜞,居然有弹涂鱼!如果不是找蛇,我是看不到这些蟹和鱼的。
火炉山夜观的那天晚上,在半山遇到一个抓蟋蟀的老人。他拿着一个拂尘一样的家伙,一边听蟋蟀叫,一边在山坡上扑扑打打,靠这个方法,他把蟋蟀驱赶出来,抓到自己随身带的小罐子里。老人是斗蟋蟀的。我问他,晚上这么抓蟋蟀,会不会碰到蛇。他说,有的。只是像今晚这么热的天气,蛇不太会出来。虽然他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我感觉他还是对的。反正这三天晚上,我真的一无所见。
我决定试试早上。早上和傍晚,都是蛇类比较活跃的时候。
7
18
日,杨桃公园。早上,继续去杨桃公园找蛇。
天气很热,
27
37
度。高温高湿,杨桃公园的草长得很高,公园继续上除草剂。荷花池周边的草全黄了,池边的荷叶也顺带遭了殃。现在草和池边的荷叶都秃头秃脑,蔫黄焦黑,一派萧条。不过池子中间的叶子、花、莲蓬都还好。花少了,莲蓬低下来。荷花的盛季过了。
太热了。我走了两步,已经浑身是汗。有一处杨桃树下堆了很厚的叶肥,看样子虫子很多,于是这里简直成了留鸟们的天堂:白头鹎、乌鸫、大山雀、鹊鸲,几种大菜鸟在这里飞上飞下,热闹得很。两只乌鸫落下来,一只找到了一条蚯蚓,另一只立刻扑扇着翅膀索食,原来是只刚出窝的大宝宝。亲鸟立刻把蚯蚓喂进了跟自己体型差不多大的亚成鸟嘴里。一只毛色朴素的鹊鸲落下来,在草堆里蹦跳着找吃的。它找食经验不足,力气不够,好奇心还贼高,蹲在草丛里,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观察我了。
公园里寂寂无人。远处有只八声杜鹃在叫。我站起身,觉得这大概又是“空军”的一次探索。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转身,前面的小水渠里,突然游出来了一条筷子粗细的小蛇。这种蛇我认识,黄斑渔游蛇。
我屏住呼吸。望远镜里,小蛇被放大了。它在清凉的水里游着,流畅、自在,又充满了警惕。它一定是看到我了,于是它的游动路线开始尽量贴近水渠壁,水渠的土壁上有树根、青苔,比较适合隐身。蛇金灿灿的,即使是一条小小的蚯蚓大小的蛇,也仍旧有它的灵巧、流畅和非比寻常的美。它找到一个洞,钻进去,又出来了——大概洞穴很浅。又找到一个洞,我只看到一条小尾巴露在外面。过了一会儿,连尾巴也看不到了。
我把小蛇看丢了。它就在我眼皮底下消失了。我又高兴又怅然。
第二条蛇,出现在一大堆落叶旁。落叶沙沙地连续响,我看过去,隔着铁丝网,一条浑圆而胖的蛇,灰黑色,正在落叶中滑行。
它不快不慢。有紧张,也有一种雍容的气度。我隔着铁丝网追着它看。有那么几次,我就要看清楚它的头或者花纹了,然而,它又消失了。一秒后,它又在前方露出踪迹。我继续追着看。看它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它目的地很明确,最后,消失在铁丝网后的池塘边。
这是一条肥圆有肉的成年蛇。我没有看清楚它的具体特征,但气质、外形、生境、活动时间跟舟山眼镜蛇很像。然而,落叶堆
大蛇
早晨,已经让我获得了一部分信息。看样子,南方的枯叶堆很危险,绝不能轻易涉足。
找蛇这么久,今天终于有了收获。
我的观鸟是从杨桃公园起步的,现在,我观蛇,找蛇,也是从这个公园开始。幸甚。
今天的活动,说明我身边确实有蛇,然而也确实不容易找到蛇。要看到一条蛇,除了经验、时间,看来还要运气的加持。
杨桃公园离我们小区很近,只有两三百米,但隔了两条马路。根据我 7 月 18 日的记录,以及之前的观测经验,杨桃公园里应该有若干条蛇,甚至不排除剧毒的眼镜蛇。那么问题来了,杨桃公园里的蛇,会来到我们小区吗?
后来,我采访了广东省科学院动物研究所蛇类专家张亮,他告诉我一个名词:“孤岛化”。这是一个重要的生态学术语,指的是原本连续、完整的自然栖息地(如森林、湿地、草原),由于人类活动(如修建公路、铁路、农田、城市扩张)的分割和侵占,被切割成一个个面积较小、彼此孤立、不相连通的“碎片”或“斑块”的过程。这些“碎片”就是生态学上所谓的“栖息地碎片”,它们就像一个个被人类文明海洋包围的“孤岛”。
杨桃公园是天河区前进村的村属公园,公园周围高楼林立,马路纵横,它确实是一块生态孤岛。如果一条杨桃公园的蛇想到我们小区来,它必须得爬出杨桃公园的围墙,爬过两条车流滚滚的马路,躲过数不清的人脚踩踏,并要精准选择一个无人的时段,躲过保安的巡视,进入小区大门,才能逃逸进一个窄窄的、经常打灭蚊药的绿化带里躲起来。
所以,从我个人巡视的数据,以及小区的生态环境来看,我们小区有蛇的机率极低,而杨桃公园的蛇逃逸进我们小区的机率则更低。我个人觉得几乎为零。
从另一方面讲,杨桃公园的蛇,已经被永远困在了杨桃公园这块孤岛里。就像被划在某个区域里的印第安原住民一样,它只能在这块区域里觅食、求偶、繁殖、死去。
05
蛇类专家张亮如是说
非常幸运,我联系上了蛇类专家张亮,并跟他们团队一起入南岭寻蛇。这是我这篇文章最高光的时刻。
第一次听到张亮的名字,是在一个科普视频中:几个人在夜观,一个小女孩轻柔自如地托着一条小绿蛇。有人问她,“这是什么蛇,你怕不怕?”她说,“这是翠青蛇,不怕,无毒的——我爸爸教我的。”“你爸爸是谁?”女孩骄傲地回答:“张亮!”
我购买了张亮主编的《广州陆生毒蛇识别与防范》与《蛇类野外观察手册》,同时也浏览了与他有关的一些蛇类科普视频。在华南国家植物园“琪林科学讲坛”第 36 期视频中,张亮主讲《蛇类认识与防控》。一个多小时的演讲中,他亲切温和,如数家珍。演讲末尾,观众提出了千奇百怪的问题,他一一作答,各种数据、事例信手拈来,尽显一个蛇类专家的风采。
在这个人人谈之而色变的领域,张亮渊博、自信,同时又充满了激情。他仿佛已经洞悉蛇类的秘密,并毫无畏惧。他的微信头像是一张工作照片:他右手持相机,单膝点地,专注地与一条直立起来的眼镜王蛇对峙。这张照片帅极了。
南岭山脚下一个极为朴素的客栈里,我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蛇界大神”。他和他的团队驻扎在这里,即将完成一次南岭样线调查。
跟台上的专业形象相比,台下的张亮松弛又真实:一身户外装扮,鞋上沾着泥巴,神情略显疲惫。他一杯又一杯地喝着茶,说:“这几天出外作业,熬得有点晚——我们的工作时间主要是在夜间,我还算早的,有几个哥儿们,天天半夜两三点才回来,现在他们还在补觉呢。”
我跟他描述了自己寻蛇的起因,并立刻问了一个弱爆了、但又必须问的问题:“普通人都很怕蛇。从小到大,跟蛇接触这么多年,您有恐惧的时候吗?您是如何处理这种恐惧的?”
张亮笑起来,说:“恐惧?被蛇咬算不算?”
我说:“算,当然算了!”
于是他开始一一罗列:
“我前前后后被毒蛇咬了 8 次了。海岛竹叶青、短尾蝮、舟山眼镜蛇、银环蛇,都有。每次的处理流程都差不多:在水下冲洗,拼命挤,挤,挤,把毒液尽可能挤出来,再放蛇药片……然后,上医院!哈哈!
因为被毒蛇咬伤,我去过两次医院。16 岁时,被一条银环蛇咬了,我自己处理完之后,还睡了一觉。醒来之后,觉得全身每个关节都痛,还发困,心想不行,还是老老实实上医院处理吧,不能大意。
后来又被一条短尾蝮咬了,我一声也不敢吭,自己用刀子把伤口划开,就在水龙头下拼命洗。我妈见到了,问,‘咬了?!’我说,‘嗯。’她就直接叫了 120。那时候,我 24 岁。
再后来,被竹叶青咬了,因为曾经被毒性强烈的毒蛇咬过,就告诉自己,算了,不怕了,自己处理吧。就忍着痛自己处理伤口。第一次被竹叶青咬是很痛的,手指头会发黑。后来再被咬,感受会没那么痛啦。常年跟蛇接触,不被咬是不可能的,今年 4 月还被咬了一次……
所以,怎么说呢?恐惧来源于未知,我自小养蛇,接触毒蛇,熟悉毒性,也熟悉毒蛇救治方法,所以我用‘了解’和‘敬畏’去描述这种状态更合适些。因为了解,所以知道规律,也知道禁忌,知道尊重。基于了解而后敬畏,跟基于想象的恐惧,本质是不一样的。”
他给我展示了手上的伤口:短尾蝮留下的伤口早已愈合,现在仅见一道细而深的刻痕。
原来,张亮的无畏和云淡风轻,是以这样惊心动魄的代价换来的。普通人眼中的致命恐惧,专业人员通过专业知识和专业手段,将之转变成可计算、可管理的风险——这也许就是“不怕”的基础。
我说起普通人对蛇的恐惧,以及所谓的“见蛇不打三分罪”,他沉吟一下,接着说下去:
“许多人的怕蛇,只是……怎么说呢?怕了个寂寞。因为多数人怕的是想象,是传说,是家里人或者长辈告诉他的印象,蛇是恶心的,可怕的,吓人的,有毒的。但关于真实的蛇,他们了解得太少太少了!我们的科普之路,还很长很长……
无可否认,蛇类恐惧是肯定存在的,是刻在我们的 DNA 里面的,这个恐惧,叫‘表象恐惧’,即由某个事物的外在形象、声音或动作直接触发的、本能的、不假思索的恐惧反应。要知道,在上古时代,真的有原蛇亚目底下的巨蟒吞吃哺乳动物,只有反应快、行动快的人,才能从巨蛇口中逃生。这个蛇类恐惧,在当时一定是有非常积极的意义的。
但是,在当今社会,随着城镇化的发展,人的领地已经极大地挤压了野生动物的领地,蛇比任何时候都要怕人,没有一条蛇会主动攻击人类,除非你踩到它,或者试图抓它,伤害它。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你侵入了一条蛇的领地。比如,正在育雏的眼镜王蛇有强烈的领地意识,见到人它就会直立起来,展开颈部皮褶,发出呼呼的声响,这也是它在岭南被叫作‘过山风’的原因——你要理解这个行为,这个时候它并不是想进攻,仅仅是示威和驱赶。你见到了,离开它就是了,在多数情况下,它并不会如传说一样追过来。
我经常用一个数据来提醒大家:根据世卫组织的数据,全球每年死于毒蛇咬伤的人大约有 8 万到 13 万,但死于交通事故的却有 130 万。也就是说,大众死于车祸的概率是遇到毒蛇并致死的 10 倍以上。但我们不会因此不敢坐车,却会因为一张蛇的图片而吓得睡不着觉。这说明,我们的恐惧很多时候是非理性的。”
末了,他笑眯眯地加了一句:“我家孩子是不怕蛇的。”
张亮还描述了一次他在野外碰见眼镜王蛇的遭遇,想起那段经历,他都有点后怕。我仅仅是想象一下那个场景,心也开始怦怦乱跳。野生的眼镜王蛇非常沉稳、自信、灵活,可谓是一招致命,危险程度是无法比拟的。在张亮的描述中,我也感受到,即便现在的人类已经很难有机会在野外与大型野生动物对峙,但依然有智慧和力量在大自然中观察、较量、适应和生存,在野生世界有所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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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类专家张亮 照片由张亮提供
在采访的结尾,张亮给我发来他某次演讲的 PPT,题目是《巳蛇之美》。PPT 上琳琅满目,全是蛇。各种各样的蛇:长着角的。五彩斑斓的。牙特别长的。浑身绿而独有一条小白尾巴的。会呼呼喷风的。能把嘴巴张到 130 度的。PPT 里还展示了蛇的行走方式,蛇的牙齿,蛇骨的构造。世界各地关于蛇的传说。关于蛇的诗歌:维虺维蛇,女子之祥。虺虺蜿蜒行,其形若流光。龙蛇隐大泽,麋鹿游丰草。
PPT 华美繁复,仅仅是翻阅,也可以感受到演讲者那澎湃的激情。
他说,“蛇太美了,当我还是一个孩子,在菜市场第一次见到蛇的时候,就被它的美吸引住了。现在两爬市场有很多女性玩家,这些女孩子喜欢养蛇,她们的理由也一样——蛇太漂亮了!
当你突破恐惧,去真正欣赏蛇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这个奇异的物种,一直游弋在我们的人类文明当中,在每一个国家的历史、建筑、雕塑、诗歌、绘画中留下自己的印记。它与人一起协同进化着。对这个进化伙伴,我们现在确实要换一种眼光去看了。
今晚,你就跟我们的队伍一起,一起去南岭找找蛇吧。”
06
南岭的夜与蛇
广东南岭国家自然保护区,我国 14 个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之一,保存着完整的亚热带山地森林生态系统和原生植被垂直带,分布有广东面积最大的一片原始森林,也是广东最大的生物物种基因库,被誉为“物种宝库”“南岭明珠”。此前,我已经有过多次夜观经验,但从来没有在如此恢宏壮阔丰沛的环境中活动过,这是何等的幸运!
这次南岭之行,让我了解了两件事,一是南岭的夜色如此丰富立体,二是上手一条蛇原来是如此滋味。
南岭的夜,是这样一种状态:黑暗将整座山脉包裹得严严实实。这黑暗中,有飞瀑的轰鸣撞击,赤麂的哭哮,溪流的潺潺低语,还有草虫们繁复细碎又浩大无边的背景音。时不时地,有连续不断的蛙鸣夹杂着水流声传来,这里那里,仿佛近在咫尺,走近了却又飘忽远去。角蟾的声音。同行的伙伴说。我试图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它们。
树顶有响动,头灯打过去,两只红棕色的毛茸茸的动物抱定了树干,一动不动了,只看到它们大眼睛的反光。是棕鼯鼠。而你要务必留意脚下:大臭蛙。黄冈臭蛙。阔褶蛙。巨大而肥胖的棘胸蛙。崇安髭蟾。如此阔大肥润温顺的口周长着角的红色蟾蜍,仿佛外星生物。而一只体色艳丽的雄性丽棘蜥,正舒舒服服地,双爪合拢,抱着一根树枝,陷入深沉的睡眠当中。它身体呈浅黄绿色,颈部和头部有棘刺突起,上嘴唇带着一抹诱人的玫红,正是一只具体而微而可爱的史前恐龙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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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棘蜥 拍摄:赵艳华
走到一处所在,只听到轰隆隆的水声,雷鸣一般。站在高高的桥上,只见一条极黑极深的峡谷,谷内大石或坐或卧或立,迅疾的白色水流从石缝间冲下去。这大石、深谷和水流,不知道为什么,带着一股森然肃杀之气,让人不敢久久凝视。
大山宽厚,虫声如浪涛。关了手电,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陷入了完全的黏稠的黑暗中。良久之后,抬起头,才看到群山之巅,天上的银河和群星闪耀,明亮得仿佛伸手可摘。
车在盘山公路上缓缓前行。我们这拨人,今晚会开车上到海拔 1000 米的一个地点,然后再慢慢徒步下来,一路“刷山”找蛇。
车速很慢,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前方的路面。夜晚活动的蛇会横穿路面,这也是发现它们行踪的好时候。
我也盯着,注意力高度集中。棍子,树枝,落叶,视野所到之处,弯弯曲曲的,都被我想象成了蛇。但都不是。转一个弯。又一个弯。马路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似乎跟我想象中的原始森林有点不一样。
他们在打赌,今晚见到的第一条是什么蛇。一连串蛇名报出来,又一个弯过去了,汽车如此缓慢,道路仍旧干干净净。
我开始走神。两边树林高大,似乎有水流声。
突然,汽车一个急刹,不知道谁喊了句什么,前排的张亮猛地打开车门,一改白天的疲倦,以让我惊讶的速度冲到十几米开外,唰地拎起了一条东西。一车人也都救火一样,跳下了车,蜂拥冲了过去。
我也打开车门,跳下车,打开手电,跟了上去。
张亮手里提着一条长长的蛇。他神态松弛,说,“咳!我还以为是条原矛头蝮,原来这货!”
蛇在他手里抬起三角形的头。
绞花林蛇。凭着这些天的积累,我认出了这条无毒蛇。它喜欢把自己的头拟态成三角形,冒充毒蛇。确实,这厮身上的花纹跟原矛头蝮也挺像。
头灯光里,绞花林蛇吐出分叉的信子,那信子吐进吐出,速度极快,简直像开花一样。同行的伙伴开始对着这条蛇进行拍摄。
张亮老师说明,本次调研的目的,就是为了对南岭保护区的监测物种进行动态监测,并将监测结果反馈给南岭保护区。根据调查规程要求,要对它们进行清晰的照片记录。
绞花林蛇似乎性子很急,一刻不停地动来动去,急于脱身,总不给我们一个静止的镜头。
张亮说,“可以这样,蛇就会安静下来。”我看他左手轻柔地托着蛇,蛇像一根树枝一样,向前长出去,然后,他又伸出右手,向前再一次轻轻托起蛇头。蛇就在他两只手上蜿蜒不断地、温顺地向前伸展着。人和蛇,仿佛在共同完成一个舞蹈。
第二条蛇仍旧不是目标蛇。张亮把它哗啦一下从水里捞出来,递给了同行的何浩贤。须臾之间,他们又在水里又找到另外一条,我也在他们的专业指引下试着接触了一下蛇。
后来才知道,这种蛇叫莽山后棱蛇,这个名字源于它独特的身体结构——前半身披着光滑的“铠甲”,后半身却像锉刀一样粗糙。它生活在未经污染的山涧溪流中,对环境较为敏感,算是一种环境指示物种。
记录完毕后,两位老师把蛇小心翼翼放回水里,我闻了闻自己手上的气味,臭。这是种臭腺很发达的蛇。
我曾经接触过青蛙、蟾蜍、马陆、天牛、螽斯。但把一条蛇——一个冰凉、有力、在传说中与诅咒和死亡相连的生命——如此完整地托在手中,感受它肌肉的波浪在我掌心下涌动,这是第一次。我皮肤记住的,不再是想象中的恐惧,而是一种沉甸甸的真实重量。每一条蛇,并非蛇类图鉴上的照片和文字,而是由它的气味,鳞片的触感,栖息地的环境,甚至是你见到它时的心情,这一系列事物叠加起来的活的生物。
把蛇拿在手上,让它在空中向前无限延伸——这个动作过程变成了一个魔术,一个人与蛇共同完成的舞蹈,甚至是一次共谋。微微的战栗和新奇感叠加起来,让我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肌肉紧张甚至僵硬。但是,放下它,看它蜿蜒走开,我又有一股怅然。在键盘上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还能回忆起手指间那冰凉滑腻的感受:它急于离开我的手指,逃向荒野,这有自己主观意志的不羁之物。
走在南岭深沉的夜色中,我感觉到一种丰厚而微醺的喜悦。
感谢所有的机缘,让我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和触摸另一种陌生的生命。
这个晚上,团队记录到绞花林蛇,莽山后棱蛇,台湾钝头蛇。第二个晚上,黄链蛇,乌滑游蛇,绞花林蛇,莽山后棱蛇。其他样线的伙伴也没有什么太惊喜的收获,不过是多了一条原矛头蝮。
大家都把希望放在了第三个晚上。第三个晚上有台风雨,大雨之后,有望来一个湿润、凉爽、无风的夜晚。这样的天气,有蛇。
我知道“湿润”和“温凉”对一条冷血生命的意义,但为什么要强调“无风”呢?张亮解释说,蛇是靠舌头“尝”空气中的气味分子,靠面部特殊器官(颊窝)感知热量来认路的。大风天会搅乱它们的导航仪和嗅觉系统,而无风或者微风的夜晚,就像给蛇铺了一条气味清晰、热量信号明确的“高速公路”,让它们能轻松找到食物,还特别节省体力。
台风终于来了。南岭上空黑云翻滚,大雨落了下来。微信上传来消息,下午的样线调查取消了。晚上,雨渐渐小了。整个乳源镇安静下来,团队伙伴披上雨衣,带上头灯,一一进山。同队的山隐老师说,做完今晚的样线,整个调研差不多就可以收尾啦。广州两爬馆的小熊老师跟陆师傅一组,他俩说,今晚我们大概要刷到两三点,不用等我们宵夜。
今晚,我在山隐老师小组。这果然是一个清凉湿润的夜晚。晚上七点多上山,雨一会儿停一会儿下。树,草,崖壁,枝干,都湿答答的。路边的排水渠开始哗啦啦地响。
走了良久,同行的方同学突然喊道:“蛇!”我们赶过去一看,果然,路边的石墩上,正老老实实盘着一条原矛头蝮。这个真的是头部三角形的毒蛇了。山隐老师把蛇挑出草丛,大家满怀敬畏,围上去。
我终于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原矛头蝮(俗名烙铁头)了。它有三角形的瘦长头部,又配了一个细长脖子,真是一个典型的烙铁形状,倘若把这蛇头砸在地上,估计会有金属之声。烙铁之名,也让我想起那烧红的烙铁,单这两个字,就有极大的灼痛感。烙铁头之厉害,在于它长长的管状毒牙,可引起伤口灼痛、溃烂的毒液,以及极好的伪装——这细长的身子,这驳杂的体色,把它放到落叶丛中,给我十双眼睛,我也认不出来。
但显然这条蛇并没有引起山隐老师的惊喜,他们的目标蛇种是莽山原矛头蝮和角原矛头蝮。莽山原矛头蝮,青色蛇身白色蛇尾;角原矛头蝮,头顶有角的小蛇——两位都是南岭的明星物种,也都是剧毒蛇类。
被记录后,这条原矛头蝮幽幽地、委屈巴巴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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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矛头蝮 拍摄:赵艳华
山隐老师突然叫我们看水渠。果然,一只褐色皮毛、耳朵圆大的小老鼠正在渠道中仓皇奔走,奈何水渠太高,我们人又多,它窜来窜去,最后只得呆立原地,等待命运裁决。被放归后,它一溜烟蹿上山坡,消失在一棵小树后。
这是蛇极爱的食物啊。山隐老师说。在山上走,要留意周围的地形,人有人路,兽有兽道。这条斜坡,就适合啮齿动物觅食、攀爬、藏匿。注意那个石头,石头下部有个空洞,洞口很光洁,里面空间很大,周围又有水源,翻过马路就是阔叶林,是极好的藏身之处——这样的生境,对蛇很友好,所以,那个石头下要多看几眼,那里一定会有东西,只是要看时机……而这面悬崖,崖壁上空无一物,不容易形成攀爬借力点,蛇爬不上去,所以大概率没什么东西……每种蛇的习性不同,被发现的时间、地点、天气、机缘也不一样。比如莽山原矛头蝮,若干次发现都是在穿过马路时,它又喜欢湿润、凉爽的天气,把这几个点结合起来,就可以提高找到它的机率……
我问他,“这条路你们“刷”过多少次了?是不是闭着眼睛都可以走?”
他笑着说,“也没那么夸张,不过,100 次总有吧。”
我们亢奋而狂热地在雨地里走了一晚上,一直走到凌晨一点多,南岭向我们一一展示它夜间的宝藏。只是蛇仍旧不多,一个晚上也仅仅看到了三条。
山隐老师说,“很多东西都是看机缘的,今晚已经够多啦,且等下次吧。”
夜深了。头灯光里,白色的雨丝密密地落下来。树林、悬崖、长满青苔的石头、披着雨衣的我们,都在雨中。那些隐秘的黑暗中的动物们、植物们,也都在雨中。
南岭静默,兀兀不动,只有澎湃的溪流送我们下山去。
第二天早上,我收到一张图片:刷山刷到凌晨三点多的小熊老师和陆师傅,终于发现了一条角原矛头蝮,那有角的小龙。
07
“祛魅”
从南岭归来的第一周,我简直有点失魂落魄。这种感觉,就像一个穷人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盛宴,而后回到自己朴素的家中。他的脑子里还记挂着筵席中丰美的食物、激荡的音乐、绮丽的绸缎、纵情的喧哗和欢笑,眼前朴素单调的一切都让他痛苦——他坐卧不宁,内心惆怅,渴望返回。
为了扫清这种惆怅,我决定出去走走,“刷个山”。
夜晚七点钟,白云山。没有多少风,温度很高。
白云山一如既往,一路都是缓坡,光洁的马路,来往的游客,有人上去,有人下来。路灯明亮。电筒扫过去,平坦的大路上一览无余,没有蛇。路边倒是有一只流浪猫,照到它,它喵了一声。
到了第一个观景平台。为了迎贺中秋国庆,平台上的大树都披挂上了彩灯。一树一树流光溢彩,让人简直分不清是夜晚还是白天。
山路继续向上。有夜跑团跑过。有公司组织的团建队伍气宇轩昂地扛着旗走过。小情侣们嬉笑着走过。我漫无目标地用电筒扫射着绿化带。一只懒洋洋的黑眶蟾蜍蹦跶了一下,停下来。纺织娘的声音从远远的山下面传上来,仿佛山下有无穷的荒野。
山路转角处,有一排被削剪得整整齐齐的红背桂,及腰那么高。这是白云山常见的绿化带灌木。同样的单调和无聊。我还是习惯地扫了一下红背桂根部。枝干深处,正挂着一条白唇竹叶青!它焦红的尾巴挂在高处,整个身子倒悬,头和脖子盘折弓起,白白的肚子胖鼓鼓的,似乎是刚刚吃过一餐美食。我欣喜地看着它,仿佛见到故友。这小绿蛇也略微抬头看着我。
同样的抚慰,也发生在另一个晚上。
在广州市郊区,某处有稻田、河流和小山的地方,雨后。我在微信上问小熊老师,这样的生境是否有蛇。他回复:有,今晚这样的天气,大概率不会“空军”,稻田里银环蛇应该不少。
我很怀疑他的话。因为这片稻田和河流我已经刷过很多次,每次都没什么收获。穿过稻田的路面已经硬化,稻田边上的灌溉水道也已经硬化,白天田里又有村民劳动,一块块稻田就是一座座孤岛——在这样的地方,蛇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生存空间。
然而我还是要试一试。南岭之行仿佛给了我一个法眼,我要在各种平凡之处看到不平常的东西。
先走稻田。稻田里米香浓郁,稻穗已经完全伸了出来,只是还没有盛花。稻田没有蛙声,只有虫声和水声。水流很急,没见到蛇。或者是因为我没有胆量走到稻田中间去,马路上、田埂上、溪流里,我统统巡了一遍,没有见到蛇。
只得回头走河边。这是一条比较大的河。河岸是干巴巴的机耕路。走在机耕路上,我沮丧地想,今晚大概就是这样了——这样一个温度湿度适合的夜晚,在这样一个应该有蛇的生境,在这样一个日日习见的风景里,就我一个人空荡荡地晃来晃去,一无所获。
河滩上也许有东西?但那里草太长,我不敢下去。
这么想着,就朝下河的台阶扫了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我看到一条银环蛇正扭动着尾巴穿过台阶,钻入草丛。那自然是一条银环蛇。黑白花,脊背棱起,尾巴突然细下来。
小熊老师说,“银环蛇很温顺的呀,没什么好怕的,除非踩到它,否则它是不会攻击人的。”这话让我很放心。我立定,认真观看,蛇的速度太快了,没有给我拍照的机会,就这么一扭,一扭,再一扭,它就消失在草丛中了。
这两条蛇给了我极大的安慰。这两条蛇的出现,把“无”变成“有”,把朴素单调变得丰富立体。它们拓展了这些地方的可能性,也抚慰了我的焦渴。我急于从习见的景色中窥视到惊奇,以印证自己南岭之所学——而今,我似乎真的能够比较容易看到了。
感谢这次南岭之行,它似乎极大地提高了我看到蛇的机率;也感谢这两个月的寻蛇之旅,它给我带来了巨大的改变。最大的改变是,我变成了一个兴致盎然的寻蛇之人。
我称这个改变为“祛魅”。
是的,祛魅。原来附着于蛇身上的、由历史和集体无意识沉淀下来的那些印象,正在逐渐淡去,蛇在我心中逐渐成为它本身。生物学家洛伦茨在《所罗门王的指环》中说,当我们真正了解一个动物,便会发现它们行为的“正当性”。随着对蛇类了解的加深,我也知道了那些毒牙、毒液、绞缠和吞噬的真正作用,它们确乎有其正当性。蛇在我眼中,逐渐还原为一条蛇。人类一个共同进化的伙伴。一个荒野中的邻居。一个需要谨慎对待的野物。一个逐渐熟悉起来的博物学对象。
随着了解的加深,一个有趣的、充满挑战性的世界在我面前徐徐展开。原来蛇类世界,跟鸟类世界一样,同样丰富多彩、生机勃勃。它历史悠久,高度参与了人类文明进程。这个世界同样充满了有趣的细节,同样也有无数充满激情和探索欲的人投身其中,它同样也容许我这个普通人进入。
这一段时间的探索,让我确认了这样一个事实,这个事实值得大声昭告天下:蛇类世界不是危险而不可进入的。我,一个普通人,一个博物爱好者,只要保持足够的谨慎和敬畏,这个世界一样可以让我沉浸和徜徉其中,我同样可以在其中享受到极大的乐趣。
我想,你也可以。
更重要的是,它给我带来更进一步的思考。
我们为什么怕蛇?我们怕的是蛇的毒性,以及它带来的可怕后果。究其根源,我们怕的是死亡。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所有关于蛇的传说和恐惧,所有附着在蛇身上的固有印象,也都与我们的死亡恐惧相关。无论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美杜莎,还是古埃及神话中的混沌之主阿波菲斯,都是人类死亡恐惧的投射。
为什么有人要冒着危险,与蛇共舞,甚至与毒蛇共舞?这是人类对未知边界的探索,也是人类对死亡,以及携带着死亡符码的事物的探索和凝视。人类的使命就是要了解未知,拓展生之边界,将死亡的恐惧驱散开去。正是在日复一日的探索中,蛇从陌生的危险之物,变成了一个美丽复杂的生灵,一个不可或缺的进化伙伴,一个在城镇化进程中需要给予高度关注的生存物种——这是人类认知边界的拓宽,是人类勇气和能力的证明,更是人类智慧和文明程度的体现。
如今,当我再次走在岭南的城市公园里,或故乡干涸的田埂上,我知道,可见的蛇虽寥寥,但它们一直都在。我不再执着于“找到”它们,而是满足于“知道”它们的存在。它们可能存在,它们也值得存在。
更进一步说,那些单调平凡的阴影里,也许有各种新奇的一切。它让我脚下的每一步,都多了一份对另一个世界的留心与尊重。
*本内容中的调查为专业操作,未经专业训练请勿模仿;遇见野生动物请远观不打扰,务必注意自身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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