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了就回老家种地”是不少上班族内心深处一次次暗潮涌动却只能耽于幻想的梦。曾为城市职场打工人的钟敏和缪睫却想干就干,先后选择离城返乡,一起在江西赣南农村辛勤耕耘,自食其力。他们建设生态农场——雨后大地,坚持不使用农药化肥,与病虫害共存,与野生动物共处,勇敢抗击干旱洪涝,让脚下的大地得以休养生息,丰饶肥沃,以强韧的自然力量抵御环境的变化莫测。在十年躬耕山野的苦与乐中,这对年轻人曾满怀期待,也曾步履沉重。缪睫在新书《雨后大地》中记录下归园田居的成长与得失,她深深地意识到:逃离职场并不是人生的终点,而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不管是在城市还是在乡村,每个人都必须找到自己生命的土壤,保护它,浇灌它,令它肥沃,使它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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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大地》
缪睫 著
万有引力 乐府文化|广东人民出版社
文|缪睫
现学现用
刚开始,一切都很新鲜,一切都带着泥土的气息。初来乍到,带着新奇和无知,我恨不得在一天之内把农场的各种绿植都认一遍。直到钟敏对我指着一种开蓝紫色小花的植物每天问一遍这是啥的行为感到十分恼火,我才放弃了。我对务农的了解仅限于道听途说的理论碎片,实践更是几乎为零。每天钟敏去干活,我就跟在一旁,成为他的第二个影子,边看边学。哪些是作物,哪些是杂草,怎么修枝,怎么培土,甚至是锄头应该怎么拿,如何使劲,什么姿势……
春季伊始,趁着天晴,这天上午,我和钟敏各拎一把锄头,去菜园整地,为接下来的春播做准备。整地听上去简单,步骤可不少。先要锄尽表面的杂草,耙至一旁,翻松泥土,挖开深沟,再来回拎上十几桶堆肥,倒入沟中,填入杂草,最后覆上泥土,耙平表面,地才算整好。等堆肥和杂草腐烂几天后,就可以直接播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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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各领了一块地开工。我抡起锄头,朝纠缠不清的野草砸去,草虽倒下,却未断根。乘势又猛砸几下,这才锄断。“你拿锄头的姿势……怎么这么怪?”钟敏一脸不解地说。怪不怪不知道,但我知道这是自己最舒服的方式,而且是唯一的方式。钟敏亲身示范,告诉我当锄身体右侧的地块时,可以换个姿势,右手主力,左手助力。虽然我明明是个右撇子,但我只能靠左手臂发力,锄头总是偏向我的身体左侧,这意味着锄右侧的地时,我得退到更右边。碰上犄角旮旯的地方,我更是得想办法调整自己的位置和姿势。
吭哧吭哧干了十分钟后,手中的锄头变得越来越沉。我嘟囔道:“这锄头也太重了,提着都费劲,更别说挥它了!”
罢了罢了,能把这些恶草纷纷撂倒已经如愿了,不指望这活干得多干净利索。锄草还算简单,开深沟就更费劲了。这里的红壤土旱时坚硬,涝时黏腻,还有不少石头。锄刃深入地块,要么拔不起来,要么拔出来了,土壤却纹丝未动。锄了半天,只在地面上挖出一些坑洞,深沟的影子都还没见着。眼看着钟敏已经挖出两米长、二十厘米宽且笔直的深沟,挫败感在我心里熊熊燃烧。
钟敏适时帮我解了围:“我帮你开沟,你去提肥吧。”我满口答应,如释重负地拎上两个空桶和铁锹来到十几米外的堆肥棚。堆肥乌黑松软,一铲下去,满满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可算为自己找到点儿用武之地啦。早晨一开始我还觉得有点冷,没多久就浑身发热。来回拎了几趟肥,更是血气充满,手指粗胀,掌心勒出道道红痕。
堆肥撒入深沟后,我扒拉几下杂草,覆盖其上,无奈锄头总是不听使唤,一些草拖着尾巴,从地里探出头来,硬是不肯进沟里。相形之下,钟敏那块地整得方方正正,像刚刚剃光了头,而我则像个糟糕的理发师,不光没剃干净,还整了个乱七八糟的发型。草尾巴露出泥外,像突袭检查卫生时来不及藏好的垃圾。我叉腰观望,不禁莞尔。不过丑归丑,总算整好,凑合能用。
干不完的活
我从小玩惯了,到了农场,最喜抓虫,收菜、摘果子也还有趣,但抡几下锄头就没了力气。有一回破天荒地一连锄了两个小时的杂草,第二天腰板硬得像块铁,疼得弯不下去,直不起来。虽然我们有一台小型微耕机,但不常用,因为这片山地太陡,且高高低低,凹凸不平,光是把微耕机推到地里就很费劲了,所以偶尔在靠近山顶处较为平整的地块使用。人就比器械灵活多了,哪儿都到得了,哪儿都上得去,因此大多数土地需要人工除草、翻地,甚至还要提水浇菜,真是简单而原始。大面积种植在山腰和山脚下的蔬菜水果,通常是牵着水管浇水,但山顶上的菜园及附近只安置了水管和储水桶。虽然我们不必拎着走很远,但对我来说,提一桶四十多斤重的水很困难,铆足了劲,只能离地一拳,悬空三秒。为此我还闪了腰,大半年提不了重物。
钟敏则是很喜欢干活的,做事爽利又仔细。他从小就和泥搬砖,放假或农忙时帮大人打打下手,以至于每天不使点气力就骨头发软,饭菜不香。碰上阴雨天,他的眼珠子就咕噜咕噜转,琢磨着可以干点啥,想来想去,忽然两眼放光,兴冲冲地套上雨靴,哒哒哒地走了。跑去一看,原来是去棚里翻堆肥去了。他把底下的堆肥铲起,运送到表面,让内部和外部的堆肥进行交换,充分腐熟。铁锹划过地表时咔嚓作响,我在斜风细雨里注视着他强健有力的身躯,挥舞着铁锹,有节奏地铲入,后拉,抬起,不慌不忙,不知疲倦。
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生产和生活缓缓推进,没有任何戏剧性的起伏,没有任何立即发生的结果,也没有人生必须朝着某个远大目标迈进。劳作让我沉下心来,在无数个四季流转中,体会手掌与锄柄的摩擦,腰部、肩膀和手臂发力的相互配合,体会汗液析出附着在皮肤表面。我细弱的手臂慢慢变得结实,挑剔的胃口慢慢变得食欲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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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场一年到头有干不完的活,且种类繁多。除草、翻地、播种、育苗、移栽、修剪、除虫,开春要自制堆肥,成熟时要采摘,之后还要对农产品进行预处理或深加工,打包发货,等等。我们还要照顾家禽家畜。养鸡的几年,鸡频频或钻或飞出围栏,在树底下可劲刨土。我们没办法把鸡赶回去,只能一只一只地抓,拎着热乎乎的鸡翅根,举过头顶,扔进围栏,就像扔一个个“手榴弹”。它们极其任性,在空中扑腾,还伴随着刺耳的尖叫,很不情愿。后来母鸡们产蛋多了,开始脱肛,只要看到鸡屁股上沾着血迹就能猜到,它们命不久矣。
后来,听隔壁的强哥说本地某乡有一家养猪场不干了,低价出售一群母猪——一种半野生半驯化的品种,除了没有獠牙,长得就跟野猪一模一样。大概是强哥和钟敏合计了一番,觉得养猪或许能挣点钱,决定两家合作养猪。一头怀孕的母猪被两个彪形大汉扛来的时候,关在一个方形铁笼里,腹部鼓着,肤色黝黑,体毛又短又粗,味道浓郁得呛鼻。母猪养在我们的猪圈里,强哥一开始还时常过来探视,后来连看也不来看了。
没多久,母猪产下了十一头小猪崽,可惜当晚就被压死了两只。之后的猪崽因为体弱,抢不着奶喝,又陆续死去几头。剩下的五六头极其肥硕,一头头活蹦乱跳,闲来无事就拱土,拱出凹洞便溜出去探索世界。我们一个赶,一个堵,步步为营,把小猪紧逼到洞口,迫使它钻回去。我隔着围栏,把准备好的猪食——各种厨余和谷物往食槽里倒。趁着这群狂躁的野兽你推我搡,急于进食,钟敏搬来大石块,加上木板和铁锤,对着破损的猪圈这里堵,那里塞,再一番敲敲打打,修修补补。
正忙得不可开交,狗链不知是松脱还是被挣断了。我家的中华田园犬E哇长年被禁锢,这突如其来的自由不可不谓狂乱而热烈。它拖着垂在地上的铁链上蹿下跳,伴随着铁链叮叮当当的欢歌,漫山遍野地撒欢乱跑。等我们注意到狗去窝空的时候,几只鸭子已经在狗牙下丧命了。钟敏只好气急败坏地满山追狗。
劳作的恩赐
农场鸡飞狗跳,农事也永远没有尽头,我们经常忙得顾得上这头,顾不上那头。有时候我中午提前回来,打起精神准备做饭;有时候,我们一起从地里回来,累得谁都不想做饭,就骑车去镇上无人问津的小饭馆点两个菜。好在每年农忙时分,公公婆婆都会来相助。这时候,大家都默默各就其位,钟敏负责挖上一茬儿作物,我负责预处理,把小芋头从芋母身上掰下来,除去泥块和根须,抑或拔去姜根,剪去枝叶,抠出姜缝里的泥土,再捡拾进箩筐里。公公负责挑肥,翻地,婆婆紧随其后,施肥,撒种,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四周安静得一丝风也没有,突然一声鸟叫,我抬起头来,一眼望见碧蓝如洗的天空中飘浮着仅有的一朵白云。群山环绕,天地之间,浮云一朵。这一切真是静美。
有一年开春,地里还长着不少萝卜,有些萝卜已经抽薹,开出白色的小花,蜜蜂嗡嗡嗡地飞来飞去。我们四个人漫山遍野地抢收萝卜,拔了一桶又一桶,装了一袋又一袋,从山脚下又拎又背地运回山顶。萝卜满地,堆成山,大小长短不一,但都半截雪白,半截还带着土色。我们卷起袖子,放两大盆水,在太阳底下一根接一根地搓洗起来。趁着好天气,要赶紧把它们晒成萝卜干。初春的水还很冷,漫过手臂时一阵哆嗦,但心里很喜悦。
公公婆婆虽然话不多,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增添了几分热闹和温暖。平日里,他们忙于生计,除了我们逢年过节回家吃饭,这是一年中难得的时分,一家人齐聚在田间地头。记得有一年除夕,公公一改往日对于我们农场惨淡经营的担忧,在饭桌上感慨道:“唉,钱多钱少都不重要,只要一家人在一起……”这句话总会让我想起那些我们共同劳作的场景,那些对我来说真正在一起的场景。我们放下各自头脑里纷杂的思绪、概念和意见,为了眼下的工作而共同努力,产生超越语言可以抵达的联结感。在单纯的劳作里,我们最靠近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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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作让我们的生活变得辛劳而笃实,散发着一股清甜又微苦的气息。我们通过劳作改变土壤,令它更加肥沃。与此同时,土壤也改变了我们:愈发黝黑粗糙的皮肤,逐渐结实发紧的肌肉,越来越粗大的手指,不断开裂蜕皮又愈合的指尖……大地经由我们的劳作反向作用于我们,深入我们的身体。当风声和鸟鸣伴随着锄头与大地碰撞的乐曲震荡着我们的耳膜时,头顶的天空和浮云,四周的群山和绿树,也一并流入我们的记忆里,注入我们的血液中。我们对于土地的归属感渐渐复苏,它延续了世世代代,深埋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借由劳作,我们回到自己,感知和体验自己,在重复的耕耘中感受节奏,在节奏中体会韵律之美,而美中自有生命力。
农场多年的生活,让我得以与城市拉开距离,重新审视曾经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土地意味着源头。我们从可触及的起点开始,播种或种苗,借由自然和人力的努力令它们结果。我们种下脐橙小苗,为它们施肥、除虫、浇水,年复一年,直到吃上甜美的果实。我们亦看到农民播种、除草,秋天坐在地里拔花生,挑着担子去河里洗去泥土,然后铺在门口晾晒,最后做成桌上一盘可口的下酒小菜。这一完整的过程往往需要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经由漫长的劳作和等待而来的收获,是如此令人满足。在用劳动改变和创造物质的同时,我们与祖祖辈辈甚至更远古的农耕精神紧密相连,我们的意志和耐力得到生长和拓宽。
在乡间劳作的经历让我体会到,劳动是我们与物品及人建立联结的最深刻的方式。付出我们的劳动意味着投入我们独特的性情、个性、力量与生命,这是一个带着人情味的有机创造过程。
(本文摘选自《雨后大地》,内容有删节,标题、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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