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三年,耿精忠在福建反了,满朝文武都在争论先打吴三桂还是先平耿精忠。
只有赋闲在家的姚启圣,在自家的地窖里,点算着一箱箱发霉的白银。
他知道,打赢这场仗需要的不是口水,而是能让三万亡命徒闭嘴的军饷,而这一点,皇上给不了。
康熙十三年,耿精忠的叛旗插遍了福建。
消息传到浙江绍兴时,正统的乡绅们正忙着变卖家产,拖家带口地往北逃。
而姚启圣,这个被罢黜的前任香山知县,正悠哉地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听着小曲,喝着劣酒。
他因为“擅开海禁,贪墨无度”被撸了顶戴,在整个绍兴士林眼中,此人就是个“德行败坏”的疯子。
“疯子”姚启圣此刻却在笑。
天下大乱,秩序崩塌。
在清流们看来是末日,在他看来,却是最大的机遇。
当晚,他没有卷包袱逃跑,而是打开了自家卧房下的密道。
密道里,没有圣贤书,只有一箱箱码放整齐的银锭。
这些银子,有他当知县时“贪”的,有他搞海贸“黑”的,每一锭都见不得光。
按大清律,这叫“不义之财”。
“这世道,圣贤书能换几条命?”姚启圣拎着一袋银子走出地窖,“但银子,能买命,也能卖命。”
他没有去拜访任何一个官老爷,也没去找“忠义之士”。
他提着银袋,一头扎进了绍兴城里最腌臜的三个地方:赌场、监牢和码头。
赌场里,他把一袋银子砸在桌上,对着一群红了眼的赌徒说:“输光了?没关系。
跟我走,这些是安家费,打赢了,我让你们一辈子在金子上赌。”
监牢里,他直接用银子砸开了牢门,对着那些死囚和重犯说:“横竖是个死,是愿意烂在牢里,还是出去搏个富贵?”
码头上,他找到了那群最能打的走私贩子和卸货苦力:“别在码头上抢食了。
跟我去福建,抢耿精忠的藩王府。
我只要他的旗,里面的金子,你们分。”
三天之内,姚启圣用他那些“德行不高”的银子,拉起了一支五百多人的队伍。
这支队伍里,没有一个良民。
全是亡命徒、海盗、地痞流氓。
他们不认皇上,只认姚启圣手里的银子。
姚启圣给这支“军队”置办了最好的刀枪,换上统一的号服,大摇大摆地开出了绍兴城。
他的目标,不是去投奔任何一个地方官,他嫌他们太慢。
他要去见此地督战的最高统帅,康亲王杰书。
康亲王的大营设在金华,戒备森严。
当姚启圣领着这五百“乌合之众”出现在营门外时,正规军的八旗兵马都看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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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书听闻有个被罢黜的疯子知县,带着一群囚犯来“勤王”,气得在帅帐里来回踱步。
“让他滚!”杰书吼道。
“王爷,”副将低声道,“此人……是散尽家财来的。
他还说,他有破耿精忠的法子,若是王爷不听,他立刻就地解散队伍,绝不给王爷添乱。”
“散尽家财?一个贪官?”他来了兴趣,“让他进来,只许他一个人!”
姚启圣脱下外袍,只穿一身布衣,昂首走进了帅帐。
他身后,是五百个站得东倒西歪,但眼神凶狠的亡命徒。
“罪官姚启圣,见过王爷。”他一不磕头,二不下跪,只是长揖到底。
杰书冷冷地看着他:“姚启圣,你一个革职的贪官,不去夹着尾巴做人,竟敢带着一群囚犯来本王大营,是想造反吗?”
姚启圣笑了。
“王爷,您现在需要的是能帮您杀人的刀子,而不是满口仁义道德的笔。”
他抬起头,直视着这位皇亲国戚,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王爷,耿精忠的叛军是野火,您指望那些满腹经纶的清流御史去灭火吗?
他们连笔都拿不稳。
您指望那些按部就班的绿营兵吗?他们连饷银都发不齐,怎么替您卖命?”
姚启圣指了指帐外那群人:“臣的兵,是地痞、是流氓、是死囚。”
他猛地走前一步:“但王爷,朝廷现在需要的,就是一把脏刀!”
“您用清流,他们要先讲三个时辰的‘君臣大义’才肯上路。
您用我,”姚启圣拍了拍胸口,
“我不要名分,不要粮饷,我只求王爷一句话:准不准我去福建,把耿精忠的人头提来见您?”
杰书被这番“狂悖”之言震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不求名、不求德,只求利和事。
“你……你这是在赌?”杰书缓缓说道。
“王爷说错了。”姚启圣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微笑,“臣是在‘卖’。
那些用皇上银子打仗的,打了败仗可以跑。
臣拿自己的银子打仗,跑了,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所以,”他一字一句道,“臣这把刀,是王爷能找到的,最快,也最狠的刀。”
帅帐内一片死寂。
良久,杰书吐出两个字:“疯子。”
他随即高声下令:“传令!革职知县姚启圣,毁家纾难,忠勇可嘉。
即刻起,充为本王帐下‘赞画’,所部人马,编为‘奇袭营’,粮草自备,即日开赴福建前线!”
姚启圣凭借在平定耿精忠叛乱中的“奇功”,尤其是他那不要命的“奇袭营”和他搜刮来的银两,被康熙“破格”提拔,火箭般地升任福建总督。
康熙二十年,姚启圣踏入福州的总督府。
这座府邸的前任主人耿精忠刚被平定,府里空空荡荡,连耗子都懒得钻。
福建的库房更是比脸还干净,三藩之乱把这里彻底掏空了。
姚启圣刚坐下,屁股还没热,京城的圣旨就到了。
康熙的意思很明确:吴三桂已平,天下初定,但台湾郑氏不死心,还在“反清复明”。
朕要“平台”,福建是前线,你姚启圣是总督,全权负责。
姚启圣接了旨,问了管财政的布政使一个问题:“库里还有多少银子?”
布政使磕头如捣蒜:“回大人……库里……库里只有八百两纹银,还不够给您修缮总督府……”
随旨而来的京官在旁清了清嗓子:“姚大人,皇上的意思是,平台大计,国库眼下也困难,大人身处前线,当……当便宜行事。”
“便宜行事?”姚启圣笑了。
他当场就明白了。
康熙给了他一个总督的帽子,一个“平台”的千斤重担,却一分钱军费都没给。
这是让他姚启圣自己去“变”出钱来。
京官走后,姚启圣的幕僚忧心忡忡:“大人,没钱没粮,水师舰队连木头渣子都见不着,怎么平台?这……这是皇上给咱们的难题啊。”
“难题?”姚启圣把玩着官印,冷笑道,“皇上这不是给难题,是给‘权力’。”
他看向幕僚:“你以为皇上不知道我姚启圣在香山干过什么?他知道,他就是知道我‘德行不高’,才把我放来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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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要的是台湾,不是一个清廉的总督。”
姚启圣当即下了他作为总督的第一道令。
但他既没有下令“勤王捐款”,也没有下令“清丈田亩”。
他下令,将福建沿海所有最大的海商、船帮头领,统统“请”到总督府来“喝茶”。
三天后,总督府大堂。
十几个福建最有钱的海商巨贾战战兢兢地跪在堂下。
这些人,平日里做的都是“通番”的买卖,按大清律,个个都够砍头。
姚启圣没穿官服,只穿了一身便袍,慢悠悠地喝着茶。
“诸位,别跪着了,本督今天请大家来,是想和大家谈一笔生意。”
商人们面面相觑,不敢起身。
姚启圣放下茶杯:“皇上要平台,没钱,本督要造船、要养兵,也没钱。”他指着堂下的商人们,“但是,你们有钱。”
一个胆子大的商人磕头道:“大人明鉴!我等皆是守法小商,实……实在是拿不出钱来……”
“守法?”姚启圣笑了,他走下台阶,拎起那个商人,“你跑东洋的船,哪一艘是报过官的?你贩的丝绸茶叶,哪一匹是交过税的?”
商人吓得魂不附体。
姚启圣环视一周,声音陡然提高:“本督不管你们以前是怎么干的。
从今天起,福建的海上贸易,我姚启圣说了算!”
他抛出了他的“生意经”:
“一,从即日起,总督府成立‘海贸局’,所有人的船,必须挂我总督府的旗子出海。”
“二,你们的生意,我罩着,荷兰人、葡萄牙人,谁敢收你们的保护费,本督的炮船就去平了他的老巢。”
“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姚启圣伸出三根手指,“你们赚回来的钱,三七开。”
“三七开?”
“对。”姚启圣冷冷地说,“你们三,我七。”
满堂哗然。这不是生意,这是明抢!
“大人!您这是……这是竭泽而渔啊!我们没法活了!”
“没法活?”姚启圣一脚踹翻了身边的椅子,“那你们就按大清律活着!来人!”
“在!”两排刀斧手冲了进来。
“把他们以前走私的账本全给本督抄了,人押进大牢,家产充公!”
商人们这下彻底怕了,纷纷磕头求饶。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姚启圣扶起为首的那个大海商:“看,这就对了,本督不是来跟你们商量的,是来给你们指条明路的。”
他换上和缓的语气:“你们是聪明人。
以前你们走私,是贼。
现在,你们是‘皇商’,是帮本督筹措军费的‘义商’。
这七成利,不是进了我姚启圣的口袋,是变成了平台湾的炮弹。”
他顿了顿,抛出了最后的诱饵:“而且,本督向你们保证,平台之后,海禁必开,届时,你们就是这片海上的王。”
在场的商人们,看着杀气腾腾的刀斧手和姚启圣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他们知道,自己没得选。
就这样,姚启圣上任的第一个月,福建总督府成了全福建最大的“走私头子”。
弹劾他的奏章雪片似的飞向京城,说他“与民争利”、“贪腐无度”、“形同海盗”。
姚启圣毫不在意。
他一边把弹劾他的御史名单记在小本子上,一边把第一笔“贪”来的百万两白银,换成了造船的木料和欧洲的红夷大炮。
同时,他拿出其中十万两,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打点那些“清流”的顶头上司。
姚启圣的“海贸局”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敛聚了巨额财富。
福州的船厂日夜开工,炮弹堆积如山。
但姚启圣依旧愁得睡不着觉。
他站在福州港的瞭望台上,看着底下那支“福建水师”。
这支水师的提督是朝廷派来的“自己人”,一个满洲贵族,勇猛有余,但一辈子都在草原上摔跤,连看海图都要人扶着。
“大人,拉海通提督……又吐了。”副将小声禀报。
“吐?”姚启圣眼皮都没抬,“出海三天,他吐了三天,让他吐!吐习惯了,就不怕风浪了。”
“可……可是……”副将面露难色,“提督大人说,台湾海峡乃‘黑水沟’,风浪诡谲,非人力可渡。他……他上奏朝廷,请求暂缓平台,先固海防。”
姚启圣一拳砸在城墙上:“混账!一个旱鸭子,也配掌管水师!?”
他辛辛苦苦用“贪污”换来的战船,交给这样的人,无异于把金子扔进水里。
当晚,总督府灯火通明。
姚启圣把福建所有能带兵的将领名册全调来了,一本一本看,又一本一本扔在地上。
“这个,怕死。
这个,怕浪。
这个,跟郑家还有远房亲戚关系!”他暴躁地来回踱步,“我要的不是一群废物!”
他的首席幕僚,那个一路跟着他的绍兴师爷,犹豫了很久,从袖子里递上一个极不起眼的竹简。
“大人,还有一个‘废人’,或许……可用。”
姚启圣接过来,借着烛光一看,竹简上只刻着两个字:“施琅”。
姚启圣的瞳孔瞬间收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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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名字,在福建官场,是一个禁忌。
施琅,原是郑成功手下最能打的猛将,后来与郑成功反目,全家老小被郑成功所杀。
他只身逃到大清,剃发易服,发誓要灭掉整个郑氏家族。
他是一个“叛将”,一个背着血海深仇的“复仇鬼”。
大清朝廷虽然收留了他,但一直不信任他,把他扔在京城冷板凳上一坐就是十几年。
“施琅……”姚启圣的手指摩挲着这两个字,“此人,现在何处?”
幕僚低声道:“三藩之乱时,他被派来福建当了个小参将,现在就在福州城外的一处破庙里,‘奉旨休养’。”
“好一个‘奉旨休养’。”
姚启圣笑了,“朝廷那帮清流,既要用他的才,又怕他的‘反骨’。”
幕僚急了:“大人,万万不可!此人是‘双面叛徒’,先叛明投郑,再叛郑投清。
而且他与郑家有私仇,满朝文武都说,用这种人,是‘以私仇而废公义’,会寒了天下人的心啊!”
“公义?”姚启圣猛地回头,烛火映得他脸上一片阴森。
“公义能换来战船吗?公义能让郑经投降吗?”
他一脚踢翻了脚边的火盆:“我就是要用他的‘私仇’!忠诚值几个钱?我信不过忠诚。
忠诚会变,但仇恨不会!”
姚启圣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
“一个为‘忠义’打仗的人,风向一变,他可能就降了。
但一个为‘复仇’而战的人,他会咬碎敌人的最后一根骨头才肯松口!”
幕僚吓得跪在地上:“可……可他是条疯狗啊!他会反噬的!”
“反噬?”姚启圣大笑,“我就是要用一条疯狗!一条知道郑家老巢在哪、闻着味都能咬上去的疯狗!”
“我不管他以后会不会咬我,”他一把抓起那枚竹简,“我只知道,他咬死郑家之前,我必须亲手给他戴上这个项圈!”
次日,天未亮。
姚启圣没有穿总督官袍,只带了两个亲兵,策马来到城外那座破庙。
庙里,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中年人正在院子里劈柴。他
的动作极快,每一斧都劈在同一个点上,仿佛劈的不是木头,而是仇人的脑袋。
此人,正是施琅。
“施将军,大清的俸禄,还够买柴火吗?”姚启圣缓缓走进院子。
施琅的斧子停在半空,他缓缓回头,眼神像狼一样凶狠:“你是谁?”
“福建总督,姚启圣。”
施琅的敌意瞬间收敛,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讥讽:“总督大人,来我这破庙,是来查看我这个‘叛将’有没有私藏兵器吗?
那你可看仔细了,我只有这把斧头。”
姚启圣不理会他的讥讽,径直走到他面前:“我听说,你全家上下七十余口,都死在台湾郑氏的手上。”
“住口!”施琅的眼睛瞬间红了,一把抓起姚启圣的衣领,“你敢提我家人!”
两个亲兵刚要拔刀,姚启圣摆了摆手。
他任由施琅抓着,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仅敢提,我还要问你:这十几年,你天天在这劈柴,你的仇,是劈没了吗?”
施琅的手在颤抖。
姚启圣盯着他的眼睛:“朝廷那帮人,怕你,防你,不给你兵权,是怕你这把‘私仇’的刀太快,会伤了他们的‘仁义’。”
“但我姚启圣不怕。”
“我今天来,不跟你谈忠义,不跟你谈朝廷。
我只跟你谈一笔交易。”
姚启圣掰开他的手,伸出一根手指:
“我,姚启圣,用百万军饷,用我总督的乌纱帽作保,给你一支舰队。”
“你,施琅,用你的血海深仇,去给我踏平台湾。”
他凑到施琅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我拿平台大功,你拿郑家人头。
我让你亲手,把郑家的祖坟刨了。”
“这笔交易,你干不干?”
施琅全身剧震。
他看着眼前这个“贪官”总督,这个敢把“刨人祖坟”当交易的狂人。
他突然明白了,眼前这个人,是和他一样的“疯子”。
“扑通”一声。
施琅双膝跪地,不是跪总督,而是跪这笔交易。
“大人!”他没有喊“总督大人”,而是喊了“大人”,“施琅的命,从今天起,就是你的!”
姚启圣笑了。
他亲手扶起施琅:
“施提督,福建水师,以后就交给你了。”
姚启圣既得施琅这把利刃,便不再藏拙。
他清楚,平台二字,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他将总督府的权力,分作了两柄大锤,一柄“软”,一柄“硬”。
软锤,谓之“银弹”。
硬锤,谓之“焦土”。
他上任总督,福建官场皆知他“贪”。
但他这贪来的钱,用得比谁都狠。
他将“海贸局”所敛之财,设为“招抚”专款。
一道总督令下去,福州城墙上贴出了震动八闽的悬赏告示。
“凡台湾郑氏所属,携船来归者,赏银百两,给田百亩。”
“凡文武官员,能献城池、率众来降者,官升三级,赏银万两,封妻荫子!”
这告示一出,福建官场大哗。有清流御史当即上奏,弹劾他“以利诱人,失朝廷体面”,“将国之公器,作市井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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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启圣在府衙内,听着幕僚念诵弹劾奏章,只冷笑一声。
“体面?本督在前线督战,日夜不宁,他们在京城安坐,反来讲什么体面?”
他抓起朱笔,在另一份文书上重重画押。
“传我的令,”他眼中寒光一闪,“再加一条:能取郑经帐下大将刘国轩、冯锡范之首级者,赏银五万两,本督亲奏圣上,为其请封伯爵!”
幕僚大惊失色:“大人!此举……此举形同买凶,恐寒了郑氏降将之心啊!”
“寒心?”姚启圣道,“本督就是要他们寒心,让他们人人自危,让他们看身边同僚的眼神,都像在看一笔行走的银子!
本督倒要看看,是郑经的‘忠义’硬,还是我姚启圣的银子硬!”
这是他的“软锤”,用的是人性中最不堪的“贪欲”。
而他的“硬锤”,则更显酷烈。
那便是“迁界禁海”。
此策非他首创,但自他手中执行,却到了毫无人情的地步。
总督令下:沿海三十里内,所有百姓,三日内必须内迁。
片板不得下水,粒米不得出海,违者,立斩不赦。
一时间,福建沿海千里,哭声震天。
无数百姓背井离乡,世代经营的渔场、盐田尽数荒废。
他们跪在总督府外,从清晨哭到日暮。
一名刚正的福州知府双膝跪地,泣血叩首:“大人!此策一出,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与那耿精忠在时何异?
此乃自断手足,自毁长城啊!求大人三思!”
姚启圣立在堂上,面无表情。
他没有发怒,只是平静地问:“林知府,你可知台湾郑氏,赖何而活?”
林知府一愣:“自……自然是海上通商,劫掠沿海……”
“然也”姚启圣缓缓踱步,“郑氏如一棵大树,根在台湾,叶却长在我福建沿海。
他靠的,便是我福建的米、盐、铁器,靠的便是你口中这些‘百姓’。”
“本督若不断其粮草,不绝其往来,施琅的舰队纵然神勇,亦是徒劳!
你今日为这万人暂苦而泣,他日台湾不平,便要有十万人、百万人为战火而死!”
他猛地转身,声音如冰:
“妇人之仁,非定国之道。”
“林知府,你若不忍,本督便换一个‘忍’的知府来。
本督的策,无人能改。”
那知府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姚启圣不再看他,转而对幕僚下令:“传令施琅,水师即刻封锁海面。
凡迁界之后,海中仍有寸板,皆以通敌论处,连坐!”
就这样,姚启圣一手挥舞着万两黄金,收买人心;一手举起屠刀,划出千里焦土。
施琅既得兵权,便如蛟龙入海。
他是个治军的奇才,更是个花钱的无底洞。
他递上来的军费条陈,堆满了姚启圣的帅案。
“启禀大人,荷兰人的‘红夷大炮’,一门三百两,要造八百艘战船,至少需配五百门。”
“启禀大人,水师操练,每日耗粮千石,兵士久不习水战,需顿顿见肉,方能稳住军心。”
“启禀大人,船厂木料告急,需从湖广采办上等铁力木,否则战船不堪风浪……”
施琅的条陈,字字泣血,句句是理,但归结起来,就是两个字:给钱。
姚启圣的“海贸局”虽日进斗金,却也架不住这般流水似的开销。
这支水师,仿佛一头嗷嗷待哺的吞金巨兽,姚启圣贪来的银子刚入库,转手就变成了船厂的木屑和炮管的青烟。
“大人,库房……又空了。”幕僚颤声禀报,“海商们那头,快要榨不出油水了。
再逼下去,恐生民变。”
姚启圣捏着眉心,一夜未眠。
他知道,平台大业,已到中途,此时断了钱粮,便是前功尽弃。
施琅的刀再快,饿着肚子也上不了战场。
次日,总督府传令,召集福建承宣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各府知府、道台,前来“议事”。
福建官场的大小官员们心中叫苦不迭。
他们都知道,这位“贪财”的总督大人召集他们,绝不是请喝茶,而是要“割肉”了。
大堂之上,姚启圣一反常态,没有拍桌子骂人,反而一脸愁苦。
“诸位同僚,”他叹了口气,“平台大业,圣上瞩目。
奈何……军费不济啊。
施提督的舰队眼看就要成了,却卡在这粮饷上。本督……寝食难安。”
众人皆低头不语。
姚启圣缓缓扫视一圈,拿起一本账册:“本督知道,诸位都是朝廷栋梁,也都是清廉自守。不过……”
他话锋一转:“这几日,本督闲来无事,查了查前任耿精忠在时,诸位与藩王府的‘往来’。
啧啧,真是……患难见真情啊。”
此言一出,堂下至少有一半的官员“唰”地一下白了脸,冷汗涔涔而下。
姚启圣这是在“敲诈”!
“大人!我等……我等那是虚与委蛇!我等对朝廷忠心耿耿啊!”
“忠心?”姚启圣冷笑,“忠心是挂在嘴上的?本督的忠心,是拿银子填出来的!现在,轮到你们了。”
他不等众人辩解,直接拍板:
“本督也不要你们捐。
总督府现在缺钱,向诸位‘借’一笔。”
“布政使王大人,你家底殷实,‘借’五万两。”
“按察使李大人,你管着刑狱,油水足,‘借’三万两。”
他一个一个点名,数目不多不少,恰好是每个人“贪”了却不至于“要命”的数额。
“本督给你们三天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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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子送到,耿精忠的账本,本督就地销毁。
银子送不到……哼,本督就只能秉公执法,把账本连同诸位,一并送去京城了。”
这是赤裸裸的勒索。姚启圣的“德行不高”,在此刻暴露无遗。
官员们咬碎了牙,也只能回家凑钱。
这笔“借”来的银子,填进施琅的军费窟窿里,也不过撑了两个月。
幕僚都快哭了:“大人,真的……一滴都没了,福建官场已经恨您入骨,再逼,他们要联名弹劾您了。”
姚启圣坐在堂上,枯坐了一夜。
天亮时,他眼中布满血丝,却异常平静。
他唤来了跟了他几十年的老管家。
“福伯,”他声音沙哑,“你在绍兴,还有京城,替我置办的那些田产、铺面,还有城外的庄子……都还在吧?”
管家一愣:“在,在的,那是……那是大人的养老钱啊!”
那些,才是姚启圣这辈子真正留给自己的家底。
是他准备告老还乡,富贵一生的本钱。
“卖了。”姚启圣平静地说。
“什……什么?!”老管家以为自己听错了,“大人!那可是您……您一辈子的心血!那是您姚家的根啊!”
“根?”姚启圣惨笑一声,“平台若败,我姚启圣就是断头的钦犯,九族流放,要那‘根’何用?”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远方海港的方向。
“本督这一生,赌了两次。
第一次,赌康亲王,我赌赢了。
这一次,我赌施琅,赌这平台大业。”
“我姚启圣,是个酷吏,这我认。
我不在乎史书怎么写我。”
“但我既然坐在这总督的位置上,这平台湾的战船,就必须从我手里下水!”
他猛地回头,眼中爆出精光:
“卖!一处不留!换成银子,即刻运来福建!”
“告诉施琅,他要的铁力木,我给他买!他要的红夷大炮,我给他铸!”
“我姚启圣,第二次倾家荡产。
我就不信,我用银子,填不出一个平台湾!”
老管家跪在地上,老泪纵横。
姚启圣变卖家产,孤注一掷。
这笔巨款化作的军资,让福建水师的八百艘战船终于全数整备完毕。施琅的舰队横陈在海港,炮口狰狞,军容鼎盛。
姚启圣在福建的权力,也达到了顶峰。
他一手握着总督大印,一手抓着海贸局,如今又通过“散尽家财”这一举动,在军中获取了无人能及的威望。
福建上下,只知有姚总督,不知有朝廷。
他自以为“德行不高”的手段,终究换来了“能力”的巅峰。
他忘了,这天下,真正的主人,永远在紫禁城。
康熙皇帝,玄烨,正对着一堆奏折,面沉如水。
一边是福建雪片般飞来的弹劾奏章,骂姚启圣是“贪官”、“酷吏”、“海盗”。
另一边,是姚启圣自己那毫不掩饰的请款奏章,字里行间都是“臣要钱,臣要粮”。
康熙需要姚启圣的“能”,但他比谁都厌恶姚启圣的“德”。
“一个汉人总督,”康熙对近臣低语,“在福建,竟能一手遮天。
他既能筹款,亦能领兵。
若是平台功成,他姚启圣,会不会是第二个耿精忠?”
这“猜忌”,是帝王心术的必然。
康熙在等,等一个“制衡”姚启圣的契机。
这个契机,很快就到了。
一封来自福建的“密折”,绕过了总督府,绕过了通政司,由施琅的心腹用“六百里加急”日夜兼程,直送御前。
施琅的密折,写得比姚启圣“高明”得多。
他通篇不谈钱,只谈“圣恩”与“军心”。
密折中,他先痛陈了自己平台湾的决心,而后话锋一转,开始“举报”姚启圣。
但他举报的,不是姚启圣贪腐。
他举报的,是姚启圣那些“德行不一”的手段:
“……姚启圣擅开海禁,名为筹款,实与海商勾结,中饱私囊,致福建民心浮动……”
“……其人酷烈,以‘迁界’为名,实则株连无辜,百姓怨声载道……”
“……更甚者,其屡次插手水师内务,以钱粮掣肘臣之军令,恐有养寇自重之心……”
这些“污点”,全是真的!
康熙看着密折,久久不语。
他当然知道施琅这是在“告状”,是在“抢权”。
但他更知道,施琅所言,句句属实。
康熙笑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一个“干净”的总督,他驾驭不了。
一个“肮脏”的总督,他才好拿捏。
“姚启圣是把快刀,但也太快了。”康熙放下朱笔,“施琅也是把快刀,而且,是条只认主人的好狗。”
他不需要一个“全能”的姚启圣,他需要姚启圣和施琅“互相撕咬”。
一道圣旨,随即发往福建。
圣旨抵达福州总督府时,姚启圣正因变卖家产后心力交瘁,背上的老毛病“背疽”隐隐作痛。
他强撑着起身接旨。
太监尖细的嗓音在大堂上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福建总督姚启圣,筹措军饷,功在社稷,赏玉如意一柄,钦此。”
姚启圣刚要谢恩,太监却并未卷起圣旨。
“姚大人,别急,还有一道,是给施提督的。”
听完第二道圣旨后,姚启圣才知道他错了,这一次他认错了人,圣旨的内容,让他崩溃,意志消沉了下去。
太监清了清嗓子,面向海港的方向,高声宣读第二道旨意:
“……水师提督施琅,克己奉公,忠勇可嘉。
朕为免总督姚启圣分心劳碌,即日起,凡平台一切军务,皆由提督施琅‘专征’,不必请示总督,径直上奏!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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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姚启圣的天灵盖上。
他瞬间面无人色,喉头一阵腥甜。
“专征”,意味着康熙收回了他所有的军事指挥权。
“不必请示总督”,意味着他姚启圣,被彻底架空了!
他倾家荡产、不惜背负万世骂名喂饱的施琅,到头来,不再需要他这个总督。
他这把“脏刀”,在用完之前,皇上就先一步给他套上了“刀鞘”。
姚启圣强忍着眩晕,叩首谢恩:“臣……遵旨。”
他站起身时,踉跄了一下。
“专征”二字,如同一道冰冷的铁锁,套在了姚启圣的脖子上。
他不再是福建的“土皇帝”,他成了总督府里,一个多余的人。
施琅搬出了福州城,将提督大营径直设在了海港。
他的人马接管了所有关隘,军令自大营发出,不再需要总督府的副署。
姚启圣倾家荡产、不惜背负万世骂名喂饱的这支舰队,一夜之间,彻底成了施琅的私军。
总督府,门可罗雀。
那些曾经挤破门槛来巴结他的海商、那些被他“敲诈”过而心怀畏惧的官员,如今都绕着他走,转而去海港拜谒那位新晋的“施侯爷”。
姚启圣的“德行不高”,让他树敌无数。
姚启圣的“能耐通天”,让他功高震主。
当“能耐”被皇上亲手斩断时,那些“德行”上的仇家,便如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围了上来。
弹劾他的奏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他病了。”
“病得很重。”
消息从总督府的后院传出。姚启圣的背疽,在他被夺权的当晚,就彻底发作了。
这不是寻常的病痛。
这是他一生“贪酷”、“狂妄”所积累的怨毒,更是被帝王猜忌、被盟友背叛后,那股无处发泄的郁气,凝结而成的毒疮。
他躺在病榻上,背上血肉模糊,高烧不退。
御医战战兢兢地跪在床前:“大人……大人此乃……急火攻心,忧思郁结。
非汤药可医,需……需静养。”
“静养?”姚启圣在昏沉中,发出一声干笑。
“施琅的刀都架在我脖子上了,皇上的眼线还布满了这院子,你叫我如何静养?”
他烧得满脸通红,神智却异常清醒。
康熙需要一个“脏”的人来替他干“脏”活,筹款、迁界、得罪所有士绅。
活干完了,这颗“脏”棋子,自然要被第一个丢掉。
“清官难制……”他喃喃自语,“贪官易弃啊……”
“大人!”幕僚红着眼,端着一碗参汤走进来,“施琅……施琅的舰队,今早出海了。”
姚启圣的身体震了一下。
“出海了……”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幕僚赶紧去扶。
“扶我……扶我到窗前。”
他踉跄着,走到窗边,推开那扇沉重的木窗,望向海港的方向。
那里,空空如也。
八百艘战船,遮天蔽日,已经启航。
那些战船,用的是他变卖祖产换来的铁力木。
那些大炮,是他用“海贸局”的银子铸造的。
那些水师,吃的是他勒索来的粮饷。
他姚启圣,像一头老牛,拼尽全力,将这艘平台巨轮推下了水。
而此刻,船上那个叫施琅的船长,连一声“起航”的招呼,都未曾对他说过。
“咳……咳咳……”
姚启圣扶着窗框,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用了。
他能做的,只剩下等待。
等待施琅的捷报,或者……全军覆没的消息。
“大人,”幕僚流着泪,“您……您后悔吗?”
姚启圣没有回头。他看着那片空荡荡的海面,许久,只说了一句话:
“去……把老管家叫来。
我……我该立遗嘱了。”
姚启圣的病情,随着施琅舰队的远去,一日重过一日。
他背上的毒疽已经溃烂不堪,高烧让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聩。
总督府里,下人们悄悄卷走了值钱的器物,昔日门庭若市的府衙,如今只剩几个老仆和忠心的幕僚。
人还没死,茶已凉透。
在半昏半醒之间,他等的不是御医的汤药,也不是家人的书信。
他等的,是台湾海峡的风声。
康熙二十二年六月,澎湖海战爆发。
消息零星地传来,真假难辨。
“听说了吗?施提督……败了!全军覆没!”
“胡说!明明是大胜!施提督一炮就轰了刘国轩的主船!”
姚启圣躺在病榻上,听着这些市井传闻,一言不发。
他知道,这些都是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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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的,是提督大营的“官方捷报”。
按大清律例,前线战事,无论胜败,水师提督都必须第一时间上报总督,再由总督联名上奏朝廷。
他等来的,却是施琅对他最后的“背刺”。
六月二十六日,澎湖大捷。
施琅击溃刘国轩主力,郑氏败局已定。
施琅在自己的旗舰上,写了两封奏折。
一封,是详尽的“战报”,写明了某日某时,于某地,歼敌多少,俘获多少。
这封,他交给了副将,命其“按规矩,送总督府”。
而另一封,是他亲笔所书,浸满了浓墨的“捷报”。
这封捷报里,他只字未提姚启圣的战略、后勤,只字未提那倾家荡产的军费。
他将功劳全归于“皇上天威浩荡,臣奋勇死战”。
他没有把这封捷报交给任何人。
他叫来了自己的心腹,一个八旗出身的亲兵。
“你,”施琅的声音冰冷,“不必管总督府。
你立刻带上我的令牌和这封捷报,骑最好的马,换最快的船,‘六百里加急’,绕过福建,从浙江登陆,直奔京城!”
“记住,是‘专奏’!此捷报,只许皇上一人亲启!”
心腹磕头领命:“喳!可……姚总督那边若是问起……”
施琅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他?一个躺在床上等死的贪官罢了,他筹款,那是他的本分。
平台,是我的功劳!”
“皇上要的,是台湾。
至于这银子是怎么来的,脏不脏……皇上不在乎,史书,也不会在乎。”
姚启圣从昏迷中醒来。
他敏锐地闻到,空气中的味道,不对。
“外面……外面怎么了?”他声音沙哑。
幕僚强忍着激动,跑了进来:“大人!大人!赢了!赢了啊!”
“什么赢了?”
“台湾!施提督打赢了!澎湖大捷!郑军主力全完了!”
姚启圣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他一把抓住幕僚的袖子:“捷报呢?!施琅的捷报在哪里?!”
幕僚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捷报……捷报……”他支吾着,“施提督……并未送来。”
“没送来?”姚启圣如遭雷击,“那你是如何得知的?”
“是……是施提督的副将,私下派人传来的……说是施提督的主力,已经封锁了海面,不许任何人通报总督府……”
姚启圣一口气没上来,喉头一甜,竟呛咳出一丝血沫。
“他……他施琅……好狠!”
姚启圣全明白了。
施琅这是要“独吞”这平台首功啊!
他姚启圣,散尽家产,背负万世骂名,酷吏、贪官、海盗……他什么都认了。
他以为,只要平台功成,他就能在史书上换回一个“能臣”的评价。
可现在,施琅连这个“能臣”的边角料,都不肯留给他。
等康熙的圣旨下来,他施琅就是平台第一功臣。
而他姚启圣,只是一个在后方“病休”的、“德行不高”的、被架空了的……废物总督。
“大人!大人您挺住啊!”幕僚看他神情不对,吓得大哭。
姚启圣没有倒下。
他反而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好……好……好一个施琅。”
“他这是……连骨头渣子都不肯给我留啊。”
他颤抖着手,指向京城的方向。
“备……备笔墨。”
“本督……也要上奏。”
“本督……死,也要死在皇上的圣旨前面!”
姚启圣的奏章,终究没有写完。
他刚写下“臣姚启圣,泣血上奏……”几个字,那沾满墨汁的狼毫笔,就“啪嗒”一声,从他枯瘦的手指间滑落。
他没有力气了。
背上的毒疽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气血,他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已失去。
他那封控诉施琅的奏折,注定无法抵达紫禁城。
而施琅那封“独吞”功劳的捷报,早已摆在了康熙的御案上。
七月中旬,福州城酷热难当。
总督府内,却冷如冰窖。
姚启圣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如风中残烛。
就在他弥留之际,一阵尖锐的“肃静”、“回避”之声,划破了总督府的死寂。
“圣旨到!福建总督姚启圣,接旨!”
是京城来的钦差。
幕僚和老管家大惊失色,慌忙跪下。他们看着病榻上的姚启圣,泪流满面:“大人……圣旨……圣旨到了……”
姚启圣的眼皮动了动。
他回光返照般,竟有了一丝力气。
“扶……扶我起来……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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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跪,背上的毒疮让他无法弯腰。
他只能由两人架着,像一个破烂的木偶,勉强“站”在床边。
钦差展开黄绫,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平台湾者,水师提督施琅,勇冠三军,谋略过人,克澎湖,定台湾,实乃定国安邦之第一功臣!朕心甚慰。
特晋施琅为‘靖海侯’,世袭罔替!”
“靖海侯……世袭罔替……”
姚启圣的身体晃了晃。
他知道,这“首功”二字,已彻底与他无缘。
他等着,等着圣旨上如何提到自己。
钦差清了清嗓子,继续念道:
“……福建总督姚启圣,筹措粮饷,亦有微功。
然,用人失察,致军务拖沓。
姑念其劳,赏银一万两,赐‘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衔,钦此。”
“姑念其劳。”
“赏银一万两。”
姚启圣听着这几个字,突然笑了。
他那张干枯发黑的脸上,肌肉扭曲,笑声嘶哑,如同夜枭。
“一万两……呵呵……一万两……”
他为了平台,变卖的祖产,何止百万两!
他为了平台,弄来的军费,何止千万两!
到头来,只换来一句“亦有微功”,和一万两“赏银”。
这连他还债的零头都不够!
幕僚见他神情可怖,吓得魂飞魄散:“大人!谢恩啊,大人!”
“谢恩……”姚启圣喃喃自语。
那钦差并未收起圣旨。
他用一种怜悯又冷漠的眼神,看着姚启圣:
“姚大人,别急,还有一事。
皇上,还收到了靖海侯施琅的……第二封奏折。”
姚启圣的笑声,戛然而止。
只听钦差继续说道:
“靖海侯弹劾你,在任期间,‘侵吞军饷’、‘中饱私囊’、‘数目巨大,罄竹难书’!皇上命我,宣旨之后,即刻查封总督府。
姚大人……你,还有何话可说?”
这,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击。
施琅,不仅抢了他的功。
还要用他那些“德行不高”的手段,来定他的罪,要他的命!
姚启圣全明白了。
施琅弹劾他的“侵吞军饷”……全是真的!
他确实贪了!他确实酷烈了!他确实“德行不高”!
可那些钱!那些他背负万世骂名贪来的钱!
不全都变成了施琅的战船、施琅的大炮、施琅那“靖海侯”的爵位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姚启圣猛地挣脱了幕僚的搀扶,他直挺挺地站着,指着那钦差,指着京城的方向,放声狂笑。
“好!好一个施琅!好一个‘侵吞军饷’!”
“他举报的……全是真的!!”
“可那钱……那钱……”
他一口气提不上来,只觉得胸口如同被大锤砸中。
“那钱……都变成了他的炮弹啊……哈哈哈哈……”
笑声未落,一口漆黑的淤血,猛地从姚启圣口中喷涌而出!
这口血,不是鲜红的,是积郁了背叛、怨毒、不甘和愤怒的……死血。
黑血喷溅,将那道写着“赏银一万两”的明黄圣旨,染得透湿。
“大……大人!”
姚启圣的笑声,停了。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直勾勾地瞪着京城的方向。
他缓缓倒下。
背上的毒疽,在那一刻彻底爆裂,脓血浸透了他的官袍。
康熙二十二年,福建总督姚启圣,薨。
钦差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得连退三步。
但他仍未忘记皇命:“来……来人!查账!奉旨查封姚启圣的家产!”
士兵们冲入总督府的后院和库房。
半个时辰后,士兵们回报。
“回……回大人。
库房……是空的。”
“姚启圣的卧房里,也是……空的。”
老管家跪在姚启圣的尸身旁,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对着钦差惨笑道:
“查?查什么?”
“我家大人……那些‘私藏’的家产,早就变成了水师的军饷,烂在士兵的肚子里了。”
“他姚启圣……这位皇上钦定的‘巨贪’……”
老管家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了几枚铜钱。
“……他全部的家当,就在这里。
连一口像样的棺材,都买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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