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上存着位周先生,他一辈子都在挥毫,还老自谓是“笨鸟”。他所授的弟子里,有个叫小满的,只瞅一眼《兰亭序》写出的字就有板有眼,笔锋轻柔得恰似彩蝶;我摹写《曹全碑》时横画每每写得如晒斜的绳索一般,急得把毛笔往墨盒里扎。
周先生经常于晨光里练字,他言天资好似研墨的水,水佳则研得速,水劣缓缓研亦能有墨香,他所书的“勤”字最后一捺拉得极长,好似走不完的路。年少时学字,他被先生批评手比脚笨,于是把字帖刻在床头,醒来抚摸,入眠前也抚摸,指尖磨出的老茧比砚台还硬。
小满意了之后就不再练习了,说道“始终超不过王羲之,没什么意思”,而我在周先生的废纸堆中发现了一些诀窍:他写“韧”字的时候竖钩常常拐弯,称“这是避开拦路的石头”,我临帖的时候不着急写得像,而是慢慢思索——苏轼的字为什么胖?原来是因为笔画之间透着一股开朗质朴;米芾的字狂吗?其实好像是赶路的人,急着往前,可是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有一次我问周先生:“您瞧我这拙手,能不能写出好字?”那时他正在石桌上用清水写“悟”字,水痕在日光下慢慢扩散开去,他说:“你可晓得文征明不?他年轻时被人说字不好看,便天天写十张纸,写到九十岁还能写蝇头小楷,天赋是老天爷给的糖,勤奋是自己赚的粮,光吃糖不吃饭,哪有气力往前去?”
目前我书桌上经常放着周先生送的旧字帖,书页边沿全是他的批语,譬如“这个横得像担柴,得沉肩”“那个点得若落梅,慢慢点于纸上”。去年写春联时,我写的“福”字还歪歪扭扭,可是街坊们却争抢着求取,还说“此字有股炽热劲,比印刷的好”。
前些日子遇到小满,他瞅着我手里的毛笔笑着道:“还在和字较着劲?”我递给他我临的《心经》,笔锋还有些抖,却透着一股倔劲,他摸了摸纸面,蓦地说:“我要是当年能慢些,或许……”
周先生所说极对,写字没有天赋这回事,就看愿不愿意花时间,犹如老街上的老槐树,春天不紧不慢地发新枝,秋天稳稳当当地产下硕果,不管自己是不是最直的树,只一心一意把根往深处钻。此刻我写“笨”字时每回都认真书写,横平竖直,好像在跟自己讲:慢点儿没关系,笨点儿也不怕,只要笔还在纸上挪动,最后必定会有所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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