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大寿。
我在“福满楼”最大的一间包厢里。
名字吉利,福满楼。
今天不怎么福气。
桌子是那种能坐二十人的大圆桌,红木的,擦得锃亮,能映出天花板上那盏夸张的水晶吊灯。
我一个人坐着,对着一整桌子已经凉透了的菜。
佛跳墙的盖子没揭,边上已经沁不出热气。
清蒸石斑鱼的眼睛上蒙了一层白翳,像是死不瞑目。
我花了大价钱,订了最好的席面。
我以为,至少今天,他们会来。
我,王建军,辛苦一辈子,从街边一个三平米的五金铺子,做到如今在本地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
千万身家,不敢说多,但在亲戚朋友眼里,我是顶成功的。
成功到六十大寿,三个亲生子女,一个都没来。
墙上的石英钟,时针已经指向了晚上八点。
我从五点半等到现在。
两个半小时。
足够一场电影散场,足够一锅米饭从生到熟再到彻底冰凉。
手机就放在手边,屏幕暗着,像一块黑色的墓碑。
没有一个电话,没有一条微信。
哪怕一句“爸,堵车了,晚点到”。
没有。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面前的凉拌海蜇。
又咸又硬,像是嚼着一根皮筋。
我吐了出来。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我拿起那瓶特意开的茅台,给自己满上。
酒是好酒,入口绵,一线喉。
暖意顺着食道烧下去,总算驱散了一点心里的寒气。
我养了三个好孩子。
三个大忙人。
大儿子王磊,接了我的部分生意,搞房地产,忙着跟各路神仙吃饭应酬。
一个星期前,我给他打电话,他大大咧咧地说:“爸,放心,你六十大寿我能不来吗?必须的!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我当时还挺高兴。
我不在乎红包,我在乎的是“必须的”这三个字。
女儿王敏,嫁了个当医生的,自己开了家美容院,天天在朋友圈里晒她的“名媛下午茶”,忙着拓展她的人脉圈子。
她跟我撒娇:“爸,你想要什么礼物呀?我给你买个最新款的按摩椅,让你在家享享福。”
我说,你人来就是最好的礼物。
她说:“哎呀,知道了啦,肯定来!”
小儿子王强,最有出息,名牌大学毕业,在上海搞金融,张口闭口都是“资本运作”“风口上的猪”。
他最直接,在电话里问:“爸,那天有什么重要人物到场吗?我看看能不能请个假,你知道,我这边一个项目都是几千万上下的,走不开。”
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
我说,没有重要人物,就你老子一个重要人物。
他在电话那头干笑两声:“行,行,我尽量,我尽量。”
三个“必须的”、“肯定来”、“我尽量”。
汇成了一桌子凉菜,和一个孤零零的老头子。
我自嘲地笑了笑。
王建un啊王建军,你这辈子活得像个笑话。
你以为你用钱给他们铺出了一条康庄大道,他们就会对你感恩戴德?
你错了。
你铺的是一条让他们离你越来越远的路。
他们踩着你给的钱,越走越高,高到已经看不见还在原地等他们的你了。
我拿起手机,解锁。
屏幕亮起,还是空空如也。
我点开家庭群。
上一次有消息,还是半个月前,王敏在群里发了个她儿子获奖的证书。
下面一堆亲戚点赞。
我打了一句“我孙子真棒”,发出去,石沉大海。
今天,这个群里,死一样的寂静。
我忽然觉得没意思。
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这一辈子,图什么呢?
年轻时,老婆跟着我吃苦,我说,以后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后来日子好了,她身体垮了,没享几年福就走了。
走之前,她拉着我的手说:“建军,别光顾着挣钱,多看看孩子。”
我答应了。
可我没做到。
我总觉得,给他们最好的物质条件,就是对他们好。
我把对老婆的愧疚,全都折算成了钱,砸在了他们身上。
王磊要创业,我给了他五百万启动资金。他赔光了,拍拍屁股回来,说:“爸,市场不好。”我屁都没放一个,又给了他一千万。
王敏要嫁人,男方家条件一般,她哭着说会让人看不起。我二话不说,陪嫁了一套市区的大平层,一辆保时捷。
王强上大学,生活费我一个月给他两万,他说同学都在玩股票,我又额外给了他一百万“练手”。
我以为我给的是爱。
现在我明白了。
我给的是毒药。
我把他们喂养成了一群只认钱,不认爹的白眼狼。
我看着满桌的菜,突然一阵反胃。
我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拉着。
我没有打给那三个“忙人”。
我找到了一个号码。
“张律师。”
电话很快就通了。
“王总,晚上好啊,今天您大寿,祝您生日快乐,福如东海!”张律师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热情。
他是我的法律顾问,十几年了,帮我处理过不少合同纠纷。
是个聪明人。
“小张,”我声音很平静,“别祝贺我了,这个生日,我一个人过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他立刻就听出了不对劲。
“王总,您这是……磊子他们没过去?”
“呵,”我冷笑一声,“他们忙,忙着挣大钱,顾不上我这个糟老头子。”
“这……”
“小张,我找你,是想咨询个事。”我打断他的尴尬。
“您说。”
我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烈酒烧心,话也变得利索起来。
“我名下所有的资产,包括房产、公司股份、现金、理财,全部加起来,大概有多少?”
张律师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我会在生日这天问这个。
他迟疑道:“王总,这个得仔细核算一下,不过根据上次我们做资产梳理的情况,不动产和股份加起来,市值应该在一亿三千万左右。流动资金和理财产品,大概有两千多万。”
一亿五千万。
我心里默念着这个数字。
一辈子,就换来这么一串数字。
“王总,您问这个是……”
“小张,”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你帮我准备一下文件。”
“我要把这些东西,全部捐了。”
“一分钱,都不留。”
电话那头,死一样的寂静。
我甚至能听到张律师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他才结结巴巴地开口:“王……王总,您,您没喝多吧?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我反问。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活了六十年,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清醒过。”
“我要成立一个慈善信托基金,就用我老婆的名字命名。”
“一半,捐给山区失学儿童。我小时候没读过几天书,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另一半,捐给孤寡老人。我不想以后有更多像我这样的老头子,生日只能对着一桌子凉菜。”
“至于我的三个好孩子,”我笑了一声,笑声里全是悲凉,“他们那么能干,那么会挣钱,肯定不需要我这点家产了。”
“我要让他们知道,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
“从今往后,他们唯一能靠的,只有他们自己。”
张律师彻底懵了。
“王总,您,您三思啊!这可是一家人的事,磊子他们知道了,会……会疯的!”
“疯?”
我重复着这个字,突然觉得无比畅快。
“对,我就是要让他们疯。”
“他们让我今天心寒。我就让他们后半辈子心慌。”
“就这么定了,小张。明天上午九点,我到你律所。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世界清静了。
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压在心口那块叫“责任”的大石头,好像一下子被我自己给搬开了。
我不是他们的父亲吗?
是。
但我首先是我自己,王建军。
我为他们活了半辈子,剩下的日子,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也为我那早逝的媳esposa活一次。
我看着桌上那只没动的生日蛋糕。
上面用奶油写着“爸爸,生日快乐”。
是订蛋糕的时候,我自己让店员写的。
多讽刺。
我拿起手机,对着这孤零零的场面,拍了张照片。
没有发朋友圈。
我发给了王磊,王敏,王强。
三张照片,一模一样。
一张空无一人的酒席。
然后,我关机,把手机扔在副驾驶上。
开车回家。
回的不是他们都熟悉的那个大别墅。
那别墅太大,太空,我一个人住着瘆得慌。
我回的是我最早发家时买的一套老房子,两室一厅,在老城区。
这里有生活气。
有楼下夫妻吵架的声音,有隔壁小孩练琴的噪音,有小贩叫卖的吆喝声。
这些声音,比别墅里空洞的回声,要暖和得多。
那一晚,我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我神清气爽地走进张律师的办公室。
张律师眼圈发黑,一看就是一夜没睡。
他看见我,跟看见鬼一样。
“王总,您……真想好了?”他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我点点头,坐在他对面。
“小张,别劝了。我意已决。”
他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厚厚的文件。
“按照您的意思,草拟了一份捐赠意向书和信托协议的初稿。您先过目。”
我拿过来,看都没看,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笔给我。”
张律师递过来一支笔,手都在抖。
我拿起笔,毫不犹豫地签下了我的名字。
王建军。
这两个字,我签了一辈子,签掉了无数的合同。
但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我觉得有分量。
签完字,我把文件推了回去。
“小张,尽快办。我希望在我还能做主的时候,把一切都尘埃落定。”
“我明白。”张律师看着我,眼神复杂,“王总,我佩服您的魄力。”
我笑了笑:“什么魄力,就是一个老头子最后的任性罢了。”
从律所出来,阳光正好。
我眯着眼,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觉得天都比往常蓝了几分。
我开机了。
手机刚有信号,瞬间就炸了。
几十个未接来电。
上百条微信消息。
全是那三个“大忙人”的。
我点开王磊的微信。
一连串的语音条,我一条都没点开。
光看文字消息就够了。
“爸,你什么意思?”
“发那张照片什么意思?”
“你人呢?”
“昨晚给你打电话为什么关机?”
“我操,你别吓我啊!”
然后是今天早上的。
“张律师给我打电话了,说你要把家产全捐了?你他妈疯了是不是!”
“那是我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你说捐就捐?”
“你老糊涂了吗!”
“赶紧给我回电话!!”
感叹号一个比一个红,一个比一个刺眼。
我冷笑。
你的江山?
你赔掉我五百万的时候怎么不说这是你的江山?
你拿着我给的一千万去挥霍的时候怎么不说这是你的江山?
现在,成你的了?
我没回。
我点开王敏的。
她的风格就不一样了,全是哭哭啼啼的。
“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昨天美容院有个大客户,实在走不开,我不是故意不去年夜饭的。”
“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啊?”
“你把钱都捐了,我和你外孙怎么办啊?”
“我美容院还指望你后续投资呢,你这样不是断我的后路吗?”
“呜呜呜呜……爸,你快接电话啊,我求求你了。”
我看着“断我的后路”这几个字,觉得心脏又被扎了一下。
原来,我在她眼里,就是条后路。
随时可以提供资金的后路。
我继续往下翻,看王强的。
不愧是搞金融的,冷静,克制,但字字诛心。
“爸,收到您的信息了。对于昨晚的缺席,我深表歉意。上海这边的项目确实到了关键阶段。”
“关于张律师提到的资产处置方案,我认为非常不妥。”
“从资产保值增值的角度看,一次性捐赠是效益最低下的方式。我们可以成立家族基金,通过专业的投资来让资产滚动起来,再用收益部分做慈善,这样更具可持续性。”
“这不仅是您的个人资产,也是我们王家的家族财富。您单方面的决定,对我们三个人来说,非常不公平。”
“希望您能冷静下来,我们找个时间,坐下来好好谈谈。不要做冲动的决定。”
看看。
多理智,多专业。
通篇不提一个“情”字,全都是“资产”、“效益”、“不公平”。
在他眼里,我不是他爸。
我是一个持有大量“家族财富”却不按“最优方案”处置的糊涂老头。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不想再看。
胸口堵得慌。
不是后悔,是恶心。
我王建军一辈子光明磊落,没想到养出这么三个东西。
一个暴躁的莽夫,一个虚伪的戏精,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真是“人才济济”。
下午,我接到了张律师的电话。
“王总,他们三个……来律所了。”他的声音很疲惫。
“哦?”我一点都不意外。
“在……在闹。非要我把捐赠协议拿出来,说您是老年痴呆,签的文件没有法律效力。”
“让他们闹。”我说。
“王磊先生还说……说要去找医生开证明,证明您精神有问题,申请您为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
我气得笑了起来。
好啊。
好儿子。
为了钱,连亲爹都可以送进精神病院。
“小张,你什么都不用管。按照程序走。他们要是敢在律所动手,直接报警。”
“好的,王总,我明白了。”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半天没动。
我想起我老婆临走前,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
她说:“建军,孩子们……你别太惯着……以后……我怕你管不住……”
当时我满心悲痛,只顾着点头。
“放心,我心里有数。”
现在看来,我有个屁数。
我把他们惯得无法无天,惯得六亲不认。
这是我的报应。
傍晚,门被敲响了。
敲得震天响,像是要拆门。
我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我慢悠悠地走过去,从猫眼里看了一眼。
三张因为愤怒、焦急而扭曲的脸。
王磊,王敏,王强。
一个都不少。
总算来齐了。
我把门打开一条缝。
王磊一把就推开了门,差点把我撞倒。
“爸!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眼睛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王敏跟在后面,眼妆都哭花了,一进来就抱着我的胳膊。
“爸,你别吓我们啊,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我们都是你的孩子啊!”
王强最后一个进来,他关上门,脸色阴沉地看着我。
“爸,我们能谈谈吗?理智地谈谈。”
我挣开王敏的手,走到沙发前坐下。
我看着他们三个。
这张沙发,他们三个小时候最喜欢在上面蹦。
那时候,这个小小的客厅里,总是充满了笑声。
现在,只剩下质问和控诉。
“谈什么?”我问。
“当然是捐款的事!”王磊吼道,“你凭什么把我们的钱捐出去!”
“你的钱?”我看着他,笑了,“哪一分是你的钱?是你自己挣的,还是你替我挣的?”
王磊被我噎得满脸通红。
“我……我接手公司,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公司能有今天,没我能行吗?”
“你接手公司五年,公司的利润率下降了十个百分点。你签的几个项目,哪个不是我最后给你擦的屁股?你所谓的苦劳,就是天天陪人喝酒,喝到胃出血,然后拿着公司的钱去养小三?”
我毫不留情地揭开了他的遮羞布。
王磊的脸瞬间从红变成了白。
他老婆前年因为这事跟他闹离婚,还是我出面调解,给了儿媳妇一套房子才算平息。
他没想到我会在弟妹面前说出来。
“你……你胡说八道!”他色厉内荏地反驳。
“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把目光转向王敏。
王敏被我看得一哆嗦,眼泪又下来了。
“爸,你怎么能这么说大哥……我们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我冷笑,“昨天我生日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记得我们是一家人?你不是在陪你的‘大客户’吗?你的客户比你爹的六十大寿还重要?”
“我……我那不是为了生意吗?生意好了,不也是给您长脸吗?”
“给我长脸?”我指着她那一身的名牌,“你开美容院的钱,是我给的。你现在住的房子,是我买的。你开的车,是我送的。你从头到脚,哪一样不是我给的?你跟我谈生意?你最大的生意,不就是从我这个爹身上捞钱吗?”
王min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最后看向王强。
我最器重的,也最让我失望的小儿子。
“你呢?”我问,“你有什么要说的?是不是还要跟我分析一下资产处置的最优方案?”
王强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深吸一口气。
“爸,我不否认,我们花的都是您的钱。我们对您的关心也确实不够,这一点,我们承认错误。”
他这话一出,王磊和王敏都惊讶地看着他。
“但是,”他话锋一转,“您不能因为一次生日的缺席,就全盘否定我们。这是一种情绪化的、不负责任的行为。”
“您这样做,伤害的不仅仅是我们的感情,更是我们未来的生活保障。您有没有想过,大哥的公司需要资金周转,姐姐的美容院需要扩大经营,我在上海也需要资本支持。您这一刀切,是把我们三个都逼上了绝路。”
他说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晰。
仿佛我不是他爹,而是一个不理智的商业伙伴。
“说完了?”我问。
王强点点头:“我说完了。希望您能收回决定。”
我看着他们三个,突然觉得很累。
一种发自骨子里的疲惫。
我摆了摆手。
“你们走吧。”
“走?我们不走!”王磊又激动起来,“今天你不把话说清楚,谁也别想走!”
“说什么?”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几十年的威严重新回到了身上,“说你们三个是不孝子?说你们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这些话有意思吗?”
“我告诉你们,文件我已经签了。律师已经在走程序了。最多一个月,我王建军名下,就不会再有一分钱的财产。”
“你们想要的钱,没了。一分都没了。”
“什么?!”王磊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王敏直接瘫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爸!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啊!你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只有王强,还保持着最后的“体面”。
但他紧握的拳头,和抽动的嘴角,暴露了他内心的愤怒。
“爸,您这是非法的。我们会通过法律途径,证明您是在精神不正常的情况下做的决定!”
“去吧。”我无所谓地耸耸肩,“你们可以去法院告我,可以去找医生证明我精神不正常。你们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我王建un,奉陪到底。”
我站起身,指着门口。
“现在,都给我滚出去。”
“我不滚!”王磊彻底疯了,他冲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钱还给我!那是我的钱!”
他的力气很大,我被他拽得一个趔趄。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贪婪和愤怒而扭曲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是我的儿子?
我亲手养大的儿子?
我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
整个客厅都安静了。
王磊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从小到大,我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
“你……你打我?”
“我打的就是你这个!”我气得浑身发抖,“你想要钱?可以。你现在就打死我,等我死了,说不定还能有点保险赔偿金,够你花一阵子了!”
王磊被我吼得愣住了。
王敏也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着我们。
王强走过来,拉开了王磊。
“大哥,你冷静点。”他转头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些许复杂的情绪,不再是纯粹的算计。
“爸,我们真的没想过要气您。我们只是……只是习惯了。”
习惯了?
好一个习惯了。
习惯了我的付出。
习惯了我的给予。
习惯到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我累了。”我说,“你们走吧。以后,别再来找我了。就当我王建军,没生过你们这三个孩子。”
说完,我转身走进卧室,反锁了门。
我靠在门上,听着外面王敏的哭声,王磊的咒骂声,和王强徒劳的劝说声。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老泪纵横。
我不是为那点钱。
我是为我这失败透顶的一生。
我以为我为他们撑起了一片天,结果却发现,我在他们头顶造了一个笼子,也把自己关了进去。
现在,我要做的,就是砸碎这个笼z.
放他们一条生路。
也放我自己一条生路。
外面的声音持续了很久,才渐渐平息。
我听到他们下楼的脚步声。
然后,是汽车发动的声音,远去了。
世界又恢复了安静。
我擦干眼泪,走到窗前。
窗外,是老城区的万家灯火。
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接下来的日子,果然如我所料,一地鸡毛。
王磊真的去找了律师,想起诉我,要求判定捐赠行为无效。
但张律师那边滴水不漏,我签文件的时候,他全程录了像,还请了公证员在场。录像里的我,精神矍铄,思路清晰,没有半点“精神不正常”的样子。
王磊的律师看了材料,直接劝他放弃。
他不死心,又想找人给我做精神鉴定。
我直接告诉他,想做鉴定可以,除非他能把我绑到医院去。
他不敢。
他怕事情闹大,他“逼疯亲爹,图谋家产”的名声传出去,以后在生意场上没法做人。
王敏换了策略。
她开始打亲情牌。
她每天都给我发大段大段的微信,回忆小时候我怎么背她上学,怎么给她买花裙子。
字里行间,情真意切,仿佛她真的是个孝顺女儿。
然后,话锋一转,就开始哭诉她现在有多难。
老公的医院科室竞争激烈,她美容院的房东要涨房租,儿子上国际学校的学费又涨了。
“爸,您就真的忍心看着你外孙以后上不起学吗?”
我看着这些信息,只觉得好笑。
她儿子上的那个国际学校,一年学费三十万。
她嘴里的“上不起学”,和山区孩子连二十块钱的书本费都交不起的“上不起学”,是一个概念吗?
我一条都没回。
王强最沉得住气。
他没再跟我提钱的事。
他开始定期给我发一些养生知识,提醒我按时吃药,注意天气变化。
偶尔,还会寄一些上海的特产过来。
包装精美,价格不菲。
他想干什么,我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在用他的方式,进行“情感投资”。
他觉得我是在赌气,等我气消了,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在等。
等我心软。
可惜,我的心,在六十大寿那天晚上,已经凉透了,现在硬得像块石头。
他们三个,就像三只苍蝇,围着我嗡嗡作主。
但我已经不是那块能让他们下口的肉了。
我该干嘛干嘛。
每天去公园跟老头们下棋,去菜市场买菜,回家自己做饭。
我还报了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
我这辈子,签名签了无数,但从来没好好写过字。
现在,我想把字练好。
至少,以后给慈善基金会的文件签名时,能写得漂亮点。
慈善基金会的筹备工作在张律师的推动下,进展得很快。
基金会的名字,就叫“素心”。
我老婆的小名。
李素心。
基金会成立那天,搞了个小小的仪式。
我请了一些老朋友,老街坊。
没有媒体,没有大人物。
我在仪式上,简单讲了几句话。
我说:“我王建军,穷过,也富过。到头来才发现,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能攥在手里的,不是钱,是情分。可惜,我这辈子,情分挣得太少了。”
“我老婆叫素心,她一辈子都心肠软,看不得别人受苦。现在,我用她的名字,用我们俩一辈子攒下的这点东西,去做点她想做的事。也算是我还她的一点情分。”
台下,我的那些老伙计们,都红了眼眶。
他们知道我这一路走来有多不容易。
也知道我家里那点破事。
仪式结束后,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我的亲家,王敏的婆婆。
电话一接通,她就在那头唉声叹气。
“建军啊,你这事……做得也太绝了。”
“嫂子,这是我的家事。”我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我知道是你的家事。可现在也影响到我们家了啊!”她开始抱怨,“小敏这两天在家天天哭,班也不去上了,说你不要她了。我儿子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家里天天鸡飞狗跳的。”
“还有啊,亲家,当初小敏嫁过来,你可是拍着胸脯说,以后绝对不会让孩子受委屈的。现在你把钱都捐了,这……这跟当初说的可不一样啊。”
我听明白了。
她这是来兴师问罪了。
怕我这个财神爷倒了,她儿子女儿跟着吃亏。
“嫂子,我王建军说话算话。当初陪嫁的房子车子,都是写在小敏名下的,我收不回来。那是我给她的。至于以后的日子怎么过,那是他们夫妻俩的事。我这个当爹的,已经尽完我的责任了。”
“你……”她被我噎住了。
“还有,当初小敏嫁过去,你们家彩礼一分没出,婚礼都是我包办的。看在小敏的面子上,我没计较。但做人不能太贪心。你们家娶的是我女儿,不是娶了一台提款机。”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这世界就是这么现实。
你有钱的时候,人人都捧着你。
你没钱了,连亲家都来踩你一脚。
捐款的事,最终还是上了本地新闻。
不是我宣扬的,是基金会那边为了公开透明,公布了捐赠信息。
“本地企业家王建军捐赠1.5亿身家,成立‘素心’慈善基金会”。
新闻一出,整个城市都炸了。
我的手机又一次被打爆了。
有来求证的,有来赞扬的,有说我傻的,还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打电话来,问我怎么不分他们一点。
我一概不理。
但这件事,也彻底断了王磊他们最后的念想。
白纸黑字,天下皆知。
钱,是真的没了。
那天晚上,王强又来了。
只有他一个人。
他没开车,是坐地铁来的。
穿着一身普通的休闲装,没了往日的精英派头,显得有些憔悴。
他提着一袋水果,站在门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让他进来了。
他把水果放在桌上,局促地站着。
“爸。”他叫了一声,声音沙哑。
我没应声,给他倒了杯水。
“新闻……我看到了。”他低着头说。
“嗯。”
“我没想到,您来真的。”
我看了他一眼:“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只会放狠话吓唬你们的老头子?”
他沉默了。
良久,他才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爸,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问。”
“您……恨我们吗?”
我愣住了。
恨吗?
在生日那天晚上,我是恨的。
恨他们无情,恨他们不孝。
但现在,当一切尘埃落定,我看着眼前这个小儿子疲惫的脸。
我突然发现,“恨”这个字,太重了。
也太简单了。
我对他们的感情,比恨要复杂得多。
“我不恨你们。”我慢慢地说,“我只是……对你们很失望。”
“我这辈子,都在跟钱打交道。我以为钱能解决所有问题。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能让你们有出息,能弥补我所有没时间陪你们的遗憾。”
“我错了。”
“我把你们养成了只认识钱的怪物。这是我的失败,不是你们的。”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很平静。
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王强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他看着我,眼眶慢慢红了。
“爸……对不起。”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三个字。
不是为了要钱,不是为了利益。
就是一句单纯的“对不起”。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那块硬了很久的石头,好像裂开了一道缝。
“过去的事,不提了。”我摆摆手,“你大哥和你姐……他们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王强苦笑了一下。
“大哥的公司,资金链断了。几个项目停工,天天被人追债。他把您以前给他买的别墅都卖了,还是堵不上窟窿。前两天喝多了,在家里耍酒疯,把大嫂给打了。大嫂已经带着孩子回娘家,要跟他离婚。”
我心里叹了口气。
意料之中。
王磊那摊子,全靠我输血吊着。现在血一停,立刻就崩了。
“你姐呢?”
“姐的美容院,客户跑了一大半。她以前那些‘名媛姐妹’,现在都躲着她。她老公对她意见也很大,两人天天吵架。她把那辆保时捷卖了,换了辆普通的代步车,现在每天挤地铁去上班,再也不发朋友圈了。”
我能想象出王敏现在的样子。
从云端跌落泥潭,对她这种爱慕虚荣的人来说,比杀了她还难受。
“那你呢?”我看着王强。
“我……”王强自嘲地笑了笑,“我从上海辞职了。”
我有些意外。
“为什么?”
“我的‘资本’没了。”他说,“在金融圈,没人脉没资源,光靠那点小聪明,是走不远的。我以前能接触到那些项目,是因为别人知道我爸是王建军。现在,王建军没钱了,我也就没价值了。”
他说得很平静,但那份失落,掩饰不住。
“我准备……回这边来,重新找份工作。从头开始。”
我看着他。
曾经那么骄傲,那么眼高于顶的小儿子。
现在,被现实打回了原形。
“从头开始,也好。”我说,“你还年轻,才三十出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蹬着三轮车卖螺丝钉呢。”
王强看着我,突然问:“爸,您后悔吗?”
“后悔什么?后悔把钱捐了?”
“嗯。”
我摇摇头。
“不后悔。”
“如果说有什么后悔的,那就是后悔没有早点这么做。”
“我用一亿五千万,给你们上了人生最贵的一课。也给我自己买了个清静,买了个明白。”
“我觉得,值。”
那天晚上,王强在我这儿住下了。
我们就睡在他小时候睡的那个小房间里。
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小时候的苦日子,聊他妈妈年轻时的样子,聊他小时候的趣事。
我们几十年没这么聊过天了。
没有算计,没有目的。
就像一对最普通的父子。
第二天一早,他走了。
他说,他要去人才市场看看。
看着他的背影,我知道,这个儿子,算是找回来了。
至于王磊和王敏,还需要时间。
有些人,只有撞得头破血流,才会知道疼。
我没有再主动联系他们。
我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全新的轨道。
我每天去书法班练字,闲了就去基金会看看。
基金会资助的第一个项目,是在一个偏远山区建一所寄宿小学。
我跟着项目组去实地考察。
那里的路,是真的难走。车子开了大半天,剩下的路全靠两条腿。
那里的孩子,也是真的苦。
我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背着比她还高的竹筐,走在山路上。
她的脚上,穿着一双破了洞的解放鞋,脚趾头都露在外面。
她的脸,被高原的太阳晒得黢黑。
但她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对的。
我的钱,没有变成儿子的小三,没有变成女儿的爱马仕,没有变成小儿子口中的“投资回报率”。
它变成了这所学校的砖瓦,变成了这些孩子手里的书本,变成了他们走出大山的希望。
这比什么都强。
学校奠基那天,我亲手铲了第一铲土。
看着“素心小学”四个字刻在奠基石上,我感觉,我老婆好像就站在我身边,微笑着看着我。
一年后。
王强在本地一家国企找了份工作,从基层做起。
工资不高,但很稳定。
他每个周末都会来看我,陪我下棋,吃饭。
他变了很多,踏实了,也沉稳了。
王敏跟她老公最终还是没离婚。
吵吵闹闹,日子还得过。
她把美容院盘了出去,找了份文员的工作。
她偶尔也会给我打电话,问我身体怎么样。
语气里,少了以前的娇气和算计,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王磊最惨。
公司破产,老婆离婚,房子没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他彻底被打垮了,天天靠喝酒度日。
有一次,王强去看他,发现他喝得不省人事,差点煤气中毒。
王强把他送到了医院。
我去医院看了他一次。
他躺在病床上,整个人瘦脱了形,头发花白,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
他抓住我的手,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爸……我错了……”
我拍了拍他的手,什么也没说。
有些错,只能靠自己去弥补。
有些路,只能靠自己去走。
我六十二岁生日那天。
还是在家里。
王强提着菜,王敏带着她老公和孩子,都来了。
王强下厨,做了一桌子家常菜。
王敏在旁边打下手。
她女婿,那个当初我觉得有点窝囊的医生,现在看着顺眼多了。他一直在陪我说话,给我量血压。
我的小外孙,在我身边跑来跑去,奶声奶气地叫我“外公”。
王磊没来。
他在戒酒中心。
是他自己决定要去的。
我们吃饭的时候,王强接了个电话。
是王磊打来的。
王强开了免提。
电话那头,王磊的声音有些嘶哑,但很清醒。
“爸……生日快乐。”
我的鼻子一酸。
“诶。”我应了一声。
“我……我在这边挺好的。你们……你们好好吃饭。”
“好。”
电话挂了。
一屋子人都沉默了。
王敏的眼圈红了。
我端起酒杯。
“吃饭吧。”我说,“日子,总得过下去。”
那天,我喝了点酒。
心里暖暖的。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我突然觉得,我的“福满楼”,不是在那个豪华的包厢里。
而是在这个小小的,有点拥挤的客厅里。
钱没了,家好像又回来了。
虽然,是以一种惨烈的方式。
但终究是回来了。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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