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哭啥，我养你们娘俩！”
三十多年前的产房外，王建军看着被护士抱出来的儿子，对着妻子，笨拙的许下了承诺。
那一刻，李慧芳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她的天，是她和孩子的山。
她从未想过，未来的几十年里，也正是这句承诺，会变成一堵无形的墙，将两颗心隔开。
有些话，当初听着有多滚烫，日后想起来，就有多冰凉。
01.
王建军回到家，一股剩饭味儿混着潮气扑面而来。
客厅没开灯，只有厨房亮着一盏昏黄的光。
他换鞋的动静不小，厨房里切菜的“笃、笃”声却没停，反而一下比一下重，像在跟谁赌气。
儿子王斌从沙发上站起来，小声喊了句：“爸。”
“嗯。”
王建军的目光越过儿子，投向厨房里那个熟悉的背影。
李慧芳没回头，依旧弓着腰，手里的菜刀用力剁在案板上。
“我跟小静的爸妈说了，他们想下周末见个面，一起吃顿饭。” 王斌的声音更低了，带着点试探。
王建军解开外套的扣子，没接话。
他脱下那件沾满机油味儿的工服，搭在门后的挂钩上，才沉沉地“嗯”了一声。
厨房的剁菜声，停了。
一片死寂。
王斌看了看厨房，又看了看他爸，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夹在门缝里，左右为难。
“那个……爸，妈，我单位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他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几乎是逃一样地开了门。
门“咔哒”一声关上。
整个屋子，只剩下李慧芳在厨房里，哗哗地冲洗着什么东西，水声开得特别大，像是要盖住这让人窒息的安静。
02.
晚饭摆上了桌。
一盘炒青菜，菜叶子有点发黑。一盘醋溜土豆丝，切得粗细不均。还有一碗中午剩下的冬瓜汤。
王建军端起饭碗，扒了两口白饭。
李慧芳坐在对面，没动筷子，只是盯着电视。
电视里正放着一部家长里短的电视剧，婆婆和儿媳妇吵得不可开交，台词一句比一句难听。
“你看看人家，儿子结婚，又是买房又是买车，你呢？你给我们家小斌准备了什么！”
电视里的女人在嘶吼。
李慧芳夹起一根土豆丝，放进嘴里，慢慢地嚼。
王建军眼皮都没抬一下，把电视音量调小了些。
他记得刚结婚那会儿，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他还是个开大车的司机，每次出长途回来，都会把一沓厚薄不均的票子全塞给李慧芳。
有一次，他回来晚了，兜里钱也少，只有皱巴巴的几十块。
他有点不好意思，递过去的时候不敢看她的脸。
李慧芳接过去，一张一张仔细地数，然后当着他的面，小心地放进一个铁皮饼干盒里。她抬起头，眼睛在灯下亮晶晶的，说：
“建军，不少了，够咱们过一个月的。”
那一瞬间，他觉得浑身的疲惫都没了。
“哐当。”
李慧芳把筷子拍在桌上。
王建军从回忆里惊醒，抬眼看她。
她还是盯着电视，好像刚才那声响跟他俩毫无关系。
03.
“小斌女朋友家里，开口了。”
最终还是李慧芳先开了口，声音平得像一杯凉水。
王建军“嗯”了一声，等着下文。
“彩礼，十八万。”
王建军夹菜的动作顿住了。
他把筷子放下，抽出根烟点上，猛吸了一口，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咱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 他声音沙哑，“我上哪儿给你弄十八万去？”
“我没问你上哪儿弄。”
李慧芳把目光从电视挪到他脸上。
“我就是告诉你一声，人家开了这个口。”
“老李家儿子结婚，彩礼二十万，女方陪嫁一辆车。”
“街对过老张家，给了十五万，房子装修也是男方出的。”
她不是在吵架，更像是在报菜名，一句一句，清新冷静。
可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王建军的耳朵里。
这哪儿是商量，这是在逼他。逼他承认自己没本事，不如邻居老李，不如对门老张。
“卖闺女呢这是？” 他把烟头狠狠摁在烟灰缸里。
“现在都这个行情。”
“没这个钱！你让他们等着！”
王建军站起身，感觉胸口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他不想再看李慧芳那张平静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却好像写满了对他的失望。
04.
这件事，就像一颗扔进水里的石头，虽然沉了底，但水面上的波纹却一圈圈荡开，搅得整个家不得安宁。
王建军一连两天都回来得很晚。
他宁可在车队里跟人打牌，听那些单身汉吹牛，也不想回家面对那一片沉默。
这天下午，他正在车里打盹，李慧芳的电话打过来了。他没接，直接按了静音。
过了会儿，儿子的电话又追了过来。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爸……”
“有话就说。”
“……你跟妈别吵了行吗？小静那边……催得紧。”
王建军心里烦躁，打断他：“这是催的事吗？这是钱的事！你跟你妈一样，都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吼完，他直接挂了电话。
晚上回家，推开门，李慧芳正坐在小马扎上，对着电话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温柔和坚定。
“小斌，你别急，也别跟你爸犟。”
“钱的事，你别担心。”
“妈给你想办法，啊？肯定误不了你的事。”
王建军站在门口，像被一道雷劈中。
她给你想办法？
她能想什么办法？这个家，每一分钱都是他一脚一脚油门踩出来的，她一个家庭妇女，能有什么办法？
一股无名火“噌”地就蹿上了天灵盖。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大概是十多年前，他脑子一热，跟着朋友去倒腾什么建材，结果赔了个底朝天，还欠了一屁股债。
那段日子，家里天天有人上门。
他一个大男人，躲在屋里不敢出门。
有一天，李慧芳出门买菜，回来的时候，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布包。
打开一看，是厚厚一沓钱。
他问她哪儿来的。
她只说是跟娘家亲戚凑的，让他赶紧把债还了，别让人堵门。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提过那笔钱，他在她面前，也总觉得矮了半头。
难道说……她那时候就背着自己藏了私房钱？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再也压不住了。
05.
“你跟儿子说，你能想办法？”
王建军把门摔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一步步走到李慧芳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李慧芳慢慢地挂掉电话，抬起头。
“对。” 她只说了一个字。
“你有什么办法？你哪儿来的钱？” 王建军的声音在发抖，是气的。
“我有没有钱，用不着跟你汇报吧？” 李慧芳也站了起来，个子比他矮一头，气势却丝毫不输。
“好啊，李慧芳，你真是长本事了！是不是早就背着我存了一笔钱？”
“我辛辛苦苦在外面跑车，挣点钱全交给你，你倒好，在家里给我留了一手！”
“这个家是我撑起来的！我累死累活是为了谁？你现在翅膀硬了，要自己当家了是吧？”
他越说越激动，指着她的鼻子，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她脸上。
三十多年的委屈、劳累、隐忍，在这一刻全爆发了。
他觉得自己像一头牛，被蒙着眼睛拉了一辈子的磨，到头来，连草料是不是自己的都不知道。
他一把挥掉桌上的茶杯。
“啪啦！”
茶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这个家！我说了算！我说没钱，就是没钱！” 他几乎是咆哮着喊出来的。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李慧芳看着地上的碎片，又慢慢地抬眼看他。
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话语却狠狠扎进王建军的耳朵里。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女人，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你再说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