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走后,律师念完遗嘱,整个世界在我眼里就成了一个巨大的、缓慢旋转的劣质玻璃球。
外面看着光鲜亮丽,内里全是气泡和杂质。
遗嘱的核心内容很简单:我,陈阳,继承他一手创办的商业帝国以及听起来像电话号码一样的现金。
一个冰冷的数字。
我坐在那间能俯瞰半个城市夜景的顶层公寓里,感觉自己像个坐在金山上的孤魂野鬼。
手机通讯录里几百个联系人,春节时能把手机震到发烫的祝福短信,此刻在我眼里,都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默剧。
我爸是个狠人,白手起家,一路杀伐决断,朋友不多,敌人不少。
他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的不是“保重”,而是“别信任何人,除了你自己”。
这话像根刺,扎在我心里。
于是,我做了一个在外人看来极其疯狂的决定。
我,要假装破产。
我要把这颗劣质的玻璃球,狠狠地摔在地上,看看最后能捡起来的,是玻璃碴子,还是钻石。
计划执行起来异常顺利。我通过几个绝对可靠的渠道,放出风声,说我投资失败,资金链断裂,公司濒临破产,背上了巨额债务。
为了逼真,我从顶层公寓搬了出来,租了个老城区的一居室。
那种墙皮会掉灰,水龙头拧不紧会滴答一整夜的老房子。
我还卖掉了我的跑车,换了辆二手国产车,那种扔在停车场里你都懒得看第二眼的型号。
我换上从网上买的几十块钱的T恤,坐在吱吱作响的沙发上,闻着空气里若有若无的霉味和隔壁飘来的油烟味,感觉自己像个拙劣的演员,正在体验生活。
然后,我拿起了手机。
第一个电话,我打给了我大舅。
我妈那边的亲戚。我爸在世时,大舅是我们家的常客,一口一个“陈董”,叫得比谁都亲。他自己开了个小公司,靠着我爸的关系,拿了不少项目,这几年也算是发了家。
电话接得很快。
“喂,大外甥,怎么想起给舅舅打电话了?”他声音洪亮,透着一股春风得意的劲儿。
“大舅,我……”我故意让声音听起来沙哑又疲惫。
“怎么了这是?声音跟被砂纸磨过似的。”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我的表演:“大舅,我……我出事了。”
我把编好的那套说辞,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达十几秒的沉默,我甚至能听到他那边轻微的呼吸声,像是在快速权衡什么。
“阳阳啊,”他终于开口了,语气变得严肃而沉重,“你这事儿,怎么搞成这样?你爸一走,你就这么乱来吗?”
来了,熟悉的说教口吻。
“我……我当时也是昏了头,想证明自己……”我继续演。
“证明?证明什么!你爸给你留下那么好的家底,你守成就行了!年轻人,就是好高骛远!”他痛心疾首。
“大舅,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我……我外面欠了一大笔钱,房子车子都抵了,现在连住的地方都……”
“欠了多少?”他打断我,问到了核心。
我报了一个不大不小,但足以让他肉痛的数字。
“五十万?”他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是捅了多大的窟窿!”
“大舅,你能不能……先借我点钱周转一下?我不能让那些人找到我,我……”
“阳阳,不是舅舅不帮你。”他立刻接话,语气里充满了“但是”。
“舅舅的公司,最近也困难。你知道,现在大环境不好,到处都在裁员,我这边几个项目回款都慢,工人工资都快发不出了。”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他的难处,从宏观经济讲到公司内耗,从原材料上涨讲到市场萎缩。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一片冰凉。
像是在看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烂俗电影。
“这样吧,”他最后做了总结,“钱,舅舅是真拿不出来。但你是我外甥,我不能不管你。我有个朋友在郊区开了个工厂,缺个仓库管理员,包吃住,一个月三千五。你要是实在没地方去,舅舅可以帮你问问。人啊,总得先活下去,对不对?从头再来嘛!”
仓库管理员,三千五。
我爸在世时,他为了让我见他一面,都要提前一周预约我的秘书。
“谢谢大舅。”我平静地说,“我再想想办法。”
“嗯,想清楚,别钻牛角尖。有事……再联系。”
他匆匆挂了电话,像是怕我再说出“借钱”两个字。
我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它陷进柔软但肮脏的坐垫里,悄无声息。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隔壁又传来了夫妻吵架的声音,夹杂着孩子的哭闹。
人间烟火,原来是这么个味儿。
有点呛人。
第二个电话,我打给了我表哥,大舅的儿子。
他比我大两岁,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运营,朋友圈里永远是健身、读书会、高端酒会,一副青年才俊的模样。
我们俩的关系,以前还算不错,至少表面上是。
“喂,陈阳?稀客啊。”他的声音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调调。
“哥。”我叫了一声。
“咋了?听着跟丢了魂似的。”
我把同样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电话那头的他,反应比他爸快多了。
“?真的假的?破产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甚至还带着一丝……兴奋?
“嗯。”
“不是,你跟我开玩笑呢吧?你家那公司,说倒就倒了?”
“是真的。”
“那……那你现在什么情况?欠了多少钱啊?”他追问,语气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大八卦。
我告诉了他。
“嘶……这么多?”他咂了咂嘴,“那你现在住哪儿?吃饭怎么办?”
我心里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希望。也许,他会不一样?
“租了个小地方,先凑合着。”
“唉,你也真是的,怎么这么不小心。”他叹了口气,但听不出多少惋惜,“不过没事,男人嘛,事业起起落落很正常。你看人家史玉柱,当年不也欠了几个亿,后来不照样东山再起。”
他开始给我灌鸡汤。
从乔布斯被苹果开除,讲到褚时健种橙子。
我安静地听着,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那……哥,你手头方不方便?先借我点生活费,我现在……”
“哎呀,你瞧我这脑子!”他猛地一拍大腿似的叫起来,“你不说我都忘了!我上个月刚投了个项目,就是我们圈子里几个朋友搞的,把钱全砸进去了,现在我连信用卡都得省着刷。”
“我女朋友还看上一个包,好几万,我正愁怎么跟她说这个月预算紧张呢。你说巧不巧?”
真巧。
巧得像提前写好的剧本。
“对了,”他话锋一转,“你以前认识的那些投资人,还有联系方式吗?虽然你现在不行了,但你爸以前的面子还在。你帮我介绍两个,等我这项目成了,融到资了,到时候别说生活费,十万二十万哥直接打给你,都不是事儿!”
我终于明白了。
他的震惊,他的“关心”,他灌的那些鸡汤,全都是铺垫。
铺垫最后这个请求。
一个破产的我,在他眼里,依然有最后的剩余价值——人脉。
“他们的联系方式,我手机坏了,都没了。”我冷冷地说。
“哎?怎么这么不小心!太可惜了!”他语气里的失望毫不掩饰,“那你自己多保重吧。记住我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这边还有个会,先挂了啊。”
“嘟……嘟……嘟……”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面还显示着他的名字。
我笑了。
无声地,咧着嘴,笑得肩膀都在发抖。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不是陈阳,我只是“陈董的儿子”,“一个拥有亿万家产的符号”。
当这个符号破灭时,他们关心的,不是符号背后那个活生生的人,而是这个符号还能榨出多少残余的利益。
我拿起一罐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里的那股燥火。
第三个电话,我犹豫了很久。
是打给我大姨。
她是个家庭主妇,丈夫在事业单位,家境殷实。她这人,没什么坏心眼,就是嘴碎,爱面子,还有点……嫌贫爱富。
我爸在的时候,她总爱带着女儿来我们家,明里暗里地夸我,想撮合我和她女儿。
现在,我倒想看看,一个“破产”的女婿候选人,她是什么态度。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
“喂,是阳阳啊?”大姨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意外。
“大姨,是我。”
“哦……哦,最近怎么样啊?”她的语气很客气,但带着明显的疏离。
看来,风声已经传到她那里了。
“不太好。”我直截了当地说。
“唉,我们都听你大舅说了。”她叹了口气,“你也别太难过,人这一辈子,哪能没个坎儿呢。你爸走得早,你一个人撑着那么大的家业,也难为你了。”
听起来,还挺有人情味。
“大姨,我……”
“阳阳啊,”她没等我说完,就抢过了话头,“你表妹最近在准备考公,正是关键时期,一点都不能分心。你也知道,女孩子家家的,工作稳定最重要。所以……你最近还是别跟她联系了,免得影响她心情。”
我愣住了。
我还没提她女儿一个字。
她这是……提前给我打预防针?
“还有啊,”她继续说,“不是大姨说你,你这孩子,就是太要强。你爸留下的钱,你就算天天躺着花,也够花几辈子了,你去折腾那些干什么?现在好了吧?搞得我们这些亲戚,出门都抬不起头。”
“别人问起来,‘哎,那不是陈董的儿子吗?怎么混成这样了?’你让我们怎么说?”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充满了抱怨和委屈。
仿佛我破产,最大的受害者是她。
是我让她丢了面子。
“大姨,”我打断她,声音里已经没了任何情绪,“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我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人活着就行。”她敷衍道,“行了,我这边还炖着汤呢,先不跟你说了啊。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电话又一次被匆匆挂断。
我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心,像是被泡在冰水里的石头,又冷又硬。
大舅的现实,表哥的利用,大姨的嫌弃。
亲戚,这两个字,在金钱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如此可笑。
我把手机通讯录从头滑到尾,手指停在了一个名字上。
小姨。
苏兰。
这是我妈的亲妹妹,也是我们家所有亲戚里,过得最“差”的一个。
当年,她不顾家里反对,嫁给了一个一穷二白的油画师。我外公外婆气得跟她断绝了关系。
后来,那个画家老公在她生下女儿后不久,就抛下她们,去国外追求他的“艺术梦想”,从此杳无音讯。
小姨一个人,拉扯着女儿,在城市的一个角落里,开了一家小小的面馆。
我对我小姨的印象,很模糊。
只记得小时候,我妈偶尔会偷偷带我去她的面馆。
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店,只有四五张桌子。空气里永远弥漫着骨汤和辣椒油的香气。
小姨总是围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在灶台和客人之间忙碌穿梭。她的手,跟我妈那双保养得宜的手完全不同,指关节粗大,手心还有烫伤的疤。
她不怎么笑,总是抿着嘴,眼神里带着一股倔强和疲惫。
但我记得,她会悄悄往我的碗里多加一个卤蛋,然后摸摸我的头,说:“阳阳,多吃点,长高高。”
我爸发家之后,我们家和这些“穷亲戚”的来往就更少了。我爸觉得她们会来借钱,是累赘。我妈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后来我妈去世,我和小姨一家,就几乎断了联系。
我甚至不知道,她现在还在不在开那家面馆。
要不要打这个电话?
我犹豫了。
大舅他们,至少还算“有钱人”。拒绝我,是人性,是趋利避害。
可小姨呢?
她自己都过得那么艰难。我跟她开口,不是为难她吗?
万一……万一她也像其他人一样,用一些话来搪塞我,那我心里最后那点念想,也就彻底断了。
我害怕听到那个结果。
我把手机放下,又拿起来,反复几次。
最后,我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就当是……给这场荒唐的测试,画上一个句号吧。
无论结局如何。
电话响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没人会接,准备挂断的时候,那边终于接通了。
“喂?哪位?”
一个沙哑、疲惫,但又很耳熟的女声。
是小姨。
“小姨,是我,陈阳。”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回忆这个名字。
“……阳阳?”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长大的那个阳阳?”
“嗯,是我。”
“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她问。
我能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蹙着眉,一脸疑惑。
“小姨,”我深吸一口气,把那套已经说得麻木的说辞,又讲了一遍。
这一次,我说得更简单,更直接。没有那么多情绪铺垫。
“我公司倒了,欠了钱,现在没地方去了。”
说完,我握紧了手机,等待着宣判。
又是沉默。
但这次的沉默,和之前的都不同。
没有算计,没有权衡。
只有一种……被消息砸懵了的安静。
“……你吃饭了吗?”
几秒钟后,小姨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我愣住了。
我准备好了一切应对,或是同情,或是说教,或是推诿。
但我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
“……还没。”我老实回答。
“你在哪儿?把地址发给我。”她的声音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常年发号施令的果断。那是她在自己小小的面馆里,对伙计、对后厨喊话时练就的语调。
“小姨,我……”
“别废话,发地址。我店里忙,走不开。我让你表妹给你送点吃的过去。”
“不是,小姨,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
“想什么想!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她粗暴地打断我,“你妈走得早,没人管你,你就这么作践自己?赶紧把地址发过来!”
说完,她“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我举着手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
眼眶,莫名其妙地有点发热。
我把那个廉价出租屋的地址,用短信发了过去。
心里五味杂陈。
大概半小时后,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她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扎着马尾,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很亮。
是我表妹,林晚。
我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几年前那个跟在我身后,怯生生叫我“哥哥”的小女孩。
现在,她已经长大了。
她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保温桶,还有一个塑料袋。
“我妈让我送来的。”她言简意赅,侧身挤了进来,把东西重重地放在那张破旧的茶几上。
“砰”的一声,激起一层灰。
她皱了皱眉,打量了一下这个昏暗狭小的房间,眼神里没有鄙夷,只有一种……审视。
“你就住这儿?”她问。
“嗯。”
她没再说什么,拧开保温桶的盖子。
一股浓郁的骨汤香味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压过了那股霉味。
是牛肉面。
大块的牛肉,筋道的面条,碧绿的葱花,还有一颗完整的卤蛋。
和我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她又从塑料袋里拿出几样小菜,一瓶辣椒油。
“我妈说你爱吃辣,让我多带点。”她把筷子递给我,“赶紧吃吧,不然面要坨了。”
我接过筷子,看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的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几天,我吃的都是泡面,饼干,还有冰冷的盒饭。
胃里早就被这些垃圾食品搞得难受不堪。
而现在……
我拿起筷子,夹起一撮面,塞进嘴里。
很烫。
但是,很好吃。
好吃到我想哭。
林晚就坐在对面的小板凳上,抱着手臂,静静地看着我吃。
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房间里只有我呼噜呼噜吃面的声音。
一碗面很快就见底了,连汤我都喝得一干二净。
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谢谢。”我放下碗,对她说。
“谢我妈去。”她撇撇嘴,“我就是个跑腿的。”
她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我妈让我问你,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实话实说。
“你欠了多少钱?”她又问。
我说了那个数字。
她沉默了。
她不像大舅那样倒吸凉气,也不像表哥那样咂嘴。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我妈说,”她顿了顿,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拍在桌上,“这里面是两万块钱。”
我猛地抬起头。
“我们家……就这点积蓄了。”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的心上。
“这里面有一万,是我攒了很久,准备明年去报个美术班的学费。还有一万,是我妈平时省下来,准备给我交大学下学期生活费的。”
“她说,亲戚一场,不能看着你饿死。”
“钱不多,你先拿着应急。密码是你生日。”
她把一张银行卡,连同那个装着现金的信封,一起推到我面前。
信封很旧,黄色的牛皮纸,边角都磨毛了。里面的钱,有新有旧,叠得也不是很整齐。
我能想象出,小姨是怎样从家里各个角落,把这些钱一点一点凑出来的。
我的手在抖。
我不敢去碰那个信封。
它太重了。
重得我根本拿不起来。
“不行,这钱我不能要。”我把信封推回去,“你们……你们比我更需要它。”
“我妈说了,你必须收下。”林晚的态度很强硬,“她说,你妈当年……也帮过我们家。”
“她说,当年我爸跑了,外公外婆跟我们断了关系,所有人都看我们笑话。只有你妈,偷偷塞钱给我们,还给你外公外婆跪下,求他们原谅我们。”
“她说,这份情,她记一辈子。”
林晚的眼圈,也红了。
“我妈还说,钱没了可以再挣,人要是没了心气,就什么都没了。”
“陈阳,”她看着我,第一次叫了我的全名,“我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别让我们看不起你。”
说完,她把保温桶和垃圾都收好,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她又停下。
“我妈的面馆,缺个帮忙的。你要是实在没地方去,就过来。管吃管住,没工资。”
门关上了。
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着桌上那个黄色的信封和那张银行卡。
眼泪,终于忍不住,一颗一颗地砸了下来。
我以为自己心已经冷了,硬了。
我以为这场测试,会以一场彻底的失望告终。
我没想到,在所有繁华落尽,所有光环褪去之后,那个我几乎已经遗忘的,过得最艰难的小姨,会用她全部的积蓄,和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给了我最致命的一击。
这一击,没有击垮我,而是……击碎了我那身可笑又可悲的,用金钱和猜忌筑起的硬壳。
我哭得像个。
为我爸的那句“别信任何人”。
为我自己的愚蠢和傲慢。
也为小姨那句“钱没了可以再挣,人要是没了心气,就什么都没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
我拿着那张银行卡,走到了最近的ATM机前。
我输入了我的生日。
屏幕上显示,余额:20035元。
那35块钱的零头,像一根针,又准又狠地扎在我心上。
我没有取钱。
我退了卡,把它和那个信封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口袋。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小姨的面馆。
还是那个地方,门脸比我记忆中更破旧了些。招牌上的“苏记面馆”四个字,红漆都掉了色。
我推门进去,早上九点多,不是饭点,店里没什么人。
小姨正佝偻着背,在擦一张油腻的桌子。
她比我记忆中更老了,头发里夹杂着不少银丝,眼角的皱纹很深。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直起身子。
“你怎么来了?”
“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吃饭了没?”她又问。
“……没。”
“坐。”她指了指我面前的凳子,转身进了后厨。
很快,她端着一碗面出来了。
还是牛肉面,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
“吃吧。”她把碗放在我面前。
我看着她,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信封和银行卡,放在桌上。
“小姨,这个我不能要。”
她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拿起抹布,继续擦旁边那张桌子。
“让你拿着就拿着。”她的声音闷闷的。
“我一个大男人,手脚齐全,饿不死。”我说,“这钱是晚晚的学"费,是你的生活费,我不能拿。”
她擦桌子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看着我。
“陈阳,你是不是觉得,小姨这点钱,你看不上?”
“不是!”我急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收下。”她把东西又推了回来,“你现在是落难的时候,谁都有这一天。当年要不是你妈,我们娘俩早就饿死街头了。现在你出事了,我这个当小姨的,就算砸锅卖铁,也得拉你一把。”
“这跟钱多钱少没关系,这是人情。”
“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小姨,还认你妈,就把钱收下。等你以后缓过来了,再还我就是了。”
她的话,朴实,直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看着她布满老茧的双手,看着她疲惫但坚毅的眼神,我知道,我再推辞,就是对她的一种侮辱。
我默默地把信封和卡收了起来。
“小姨,”我抬起头,看着她,“我……我能在这儿帮忙吗?”
她愣了一下。
“我什么都能干。洗碗,拖地,端盘子……”
她盯着我看了很久,仿佛在确认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这里可没工资。”她说。
“管饭就行。”我笑了。
那是这几天来,我发自内心的第一个笑容。
她也终于笑了。
皱纹在眼角堆起来,像一朵饱经风霜的菊花。
“行。那先去把那堆碗给洗了。”
就这样,我在小姨的面馆里,成了一个“不要工钱的伙计”。
我脱下了那身几十块钱买来的“戏服”,换上了和小姨同款的,洗得发白的围裙。
第一天,我洗了整整一天的碗。
从中午到晚上,店里人来人往,碗筷堆得像小山一样。
油腻的洗碗水,泡得我双手发白起皱。我那双曾经只用来签字和敲键盘的手,一天下来,酸得抬不起来。
晚上收工,我累得直接瘫在凳子上。
小姨递给我一瓶活络油。
“第一天都这样,习惯了就好。”
林晚在一旁,一边画着速写,一边凉凉地说:“哟,大少爷还挺能扛。”
我没理她。
虽然累,但我心里却出奇地踏实。
在这里,我不是“陈董的儿子”,我只是一个洗碗工,陈阳。
接下来的日子,我慢慢熟悉了面馆的一切。
早上五点,和小姨一起去菜市场进货。
她会为了一毛钱的差价,跟摊主磨半天嘴皮子。
回来后,熬汤,备料。那锅骨汤,是面馆的灵魂,要用文火熬上好几个小时,中间不能离人。
中午和晚上是高峰期,我端盘子,收桌子,拖地,忙得脚不沾地。
我看到了小姨的另一面。
她对客人,永远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但谁的口味,谁的忌口,她记得清清楚楚。
有个常来的老大爷,牙口不好,她会特意把面煮得软烂一些。
有个在附近上学的女孩,家里条件不好,每次来都只点一碗最便宜的阳春面。小姨总会“不小心”地在她碗里多加一个蛋或者几片肉。
她从不多话,只是默默地做。
林晚,那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女孩,其实心很热。
她会在我累得直不起腰的时候,偷偷给我递上一瓶冰水。
她会在我被热油烫到的时候,比我还紧张地翻出烫伤膏。
她嘴上说着“活该”,手上的动作却很诚实。
晚上,店里打烊后,是我们三个人的时间。
小姨会给我们做宵夜,通常是白天卖剩下的食材,简单一炒。
我们会坐在那张油腻的桌子旁,一边吃,一边聊天。
我听小姨讲她年轻时的故事,讲她和我那个不负责任的姨夫是怎么认识的。
她说,她不后悔。
“我爱过,就够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很平静。
我听林晚讲她的梦想。
她想考最好的美术学院,想成为一个像她父亲一样,不,比她父亲更厉害的画家。
“我要画画,不是为了出名,也不是为了钱。就是喜欢。”她说。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在她们身边,我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污水浸泡了很久的海绵,正在被一点一点地清洗,晾干。
我开始反思自己。
我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参加不完的酒会,见不完的“朋友”。
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我以为那就是全世界。
我用金钱去衡量一切,包括感情。
我设计了这场可笑的测试,自以为是地去窥探人性,结果却被小姨一碗牛肉面打回了原形。
我发现,真正的财富,不是银行账户里那串数字。
而是当你在深夜里感到饥饿和寒冷时,有一碗热汤,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
一个月后,我彻底适应了面馆的生活。
我的手变得粗糙,长出了薄茧。
我的身体变得结实,不再是以前那种虚浮的“精英”体型。
我甚至学会了拉面。
一天晚上,店里来了一个麻烦的客人。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嫌面里的肉少,大吵大闹,还想掀桌子。
小姨上前理论,被他一把推开,撞到了桌角。
我当时正在后厨,听到动静冲了出来。
我二话没说,拎着那个男人的衣领,就把他拖出了店外。
那男人比我高,比我壮。
但他没想到,我这个看起来像个穷学生的伙计,力气那么大。
他骂骂咧咧,还想动手。
我盯着他的眼睛,冷冷地说:“滚。再敢来这里闹事,我让你躺着出去。”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但那个男人被我镇住了。他嘟囔了几句,灰溜溜地走了。
我转身回店里,看到小姨和林晚都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你……你还会打架?”林晚结结巴巴地问。
我没说话,过去扶起小姨。
“小姨,你没事吧?撞到哪儿了?”
“没事没事。”小姨摆摆手,但脸色有点白。
我撩起她的衣服,看到她腰上已经青了一大块。
我心里一阵怒火。
那晚,小姨很早就关了店。
她坐在凳子上,看着我,欲言又止。
“阳阳,”她终于开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不傻。
我这一个月来的表现,和我之前跟她说的“破产”,根本对不上。
我虽然穿着围裙,干着粗活,但我身上那种从小养成的气质,是藏不住的。
我面对突发事件的冷静和狠厉,更不是一个普通的落魄青年该有的。
我知道,是时候了。
我看着小姨,看着林晚,深吸了一口气。
“小姨,表妹,对不起。我骗了你们。”
我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了。
从我爸去世,到我继承遗产,再到我那个荒唐的“破产测试”。
我讲得很平静,没有丝毫炫耀,只有愧疚。
我说:“大舅他们,都拒绝了我。只有你,小姨。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把你们家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
“那两万块钱,比我继承的那些亿万家产,加起来都重。”
小姨和林晚都听傻了。
她们呆呆地看着我,像是听到了一个天方夜谭。
“所以……你……你现在是……亿万富翁?”林晚结结巴巴地问,眼睛瞪得像铜铃。
我点了点头。
小姨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
她没有震惊,没有欣喜。
她只是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然后,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我被打懵了。
林晚也惊呆了。
“你混蛋!”小姨的声音在发抖,眼泪掉了下来,“你怎么能拿这种事来开玩笑!你怎么能拿人心去试!”
“你知不知道,我那天晚上,一晚上没睡着!我怕你想不开,怕你出事!”
“你知不知道,晚晚为了凑那两万块钱,把她攒了三年的画稿,都便宜卖给了画材店老板!”
“我们是穷!我们是没你有钱!但我们的心是热的!不是让你这么放在天平上称的!”
她一边哭,一边捶打我的胸口。
那力道,一点都不重。
我站着,一动不动,任由她打。
我知道,这一巴掌,我该挨。
我错了。
错得离谱。
我以为我是在测试别人,其实,我是在侮辱他们,也在侮辱我自己。
我抱住了小姨。
“对不起,小姨。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我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这个瘦弱的,常年被油烟熏染的肩膀,此刻却是我最安稳的港湾。
小姨哭了很久,最后,在我怀里,慢慢平静下来。
林晚走过来,把一张纸巾递给我。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地说:“陈阳,你真是……我见过最无聊的有钱人。”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谈了很久。
我没有急着说要怎么“报答”她们。
因为我知道,任何直接给钱的行为,都是对她们的又一次侮辱。
第二天,我离开了面馆。
我回到了我的世界。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银行,把那两万块钱,连同这些年我本该给她们的,却从未给过的,一并转到了小姨的账户上。
一个足以让她们后半生衣食无忧,但又不至于夸张到吓人的数字。
然后,我给林晚打了个电话。
“表妹,你不是想考美术学院吗?”
“是啊,怎么了?你想用钱砸我进去吗?我告诉你,我林晚不吃这一套。”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冲。
我笑了。
“我认识一个世界顶级的油画修复大师,他每年只收一个关门弟子。我已经把你的画稿发给他了,他对你很有兴趣。”
“但是,他脾气很怪,收徒只看天赋和人品,不看背景。想让他收你,你得自己去争取。”
“机票和酒店我已经订好了,就在佛罗伦萨。去不去,你自己决定。”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
我知道,对于一个真正热爱画画的人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算你狠。”良久,她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挂了电话。
我知道,她会去的。
接着,我开始处理小姨的事。
我没有直接给她买个大房子,或者给她一笔钱让她别干了。
我知道,那个小小的面馆,是她的心血,是她的精神寄托。
让她离开那里,等于抽掉她的灵魂。
我成立了一个专业的餐饮管理团队。
我对他们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改变苏记面馆的核心味道和人情味,但要把它打造成一个能走得更远的品牌。
几天后,一个西装革履的“职业经理人”,出现在了面馆里。
他对小姨说,他是一家投资公司的,一直很欣赏苏记面馆这种有传承的老味道,希望能投资,帮助面馆升级,做成连锁品牌。
他开出的条件非常优厚:小姨以技术和品牌入股,占大头股份,成为董事长。她只需要负责产品和味道的把控,其他所有经营、管理、扩张的事务,都由专业团队负责。
小姨一开始是拒绝的。
她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
但那个经理人非常有耐心,他一次又一次地来,跟小姨聊面馆的未来,聊如何把她的手艺发扬光大,让更多人吃到这碗面。
他还把林晚“说服”了。
林晚从佛罗伦萨打来电话,对小姨说:“妈,你就答应吧。你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享福了。而且,我也希望,我们家的味道,能被更多人知道。”
最终,小姨同意了。
她签了合同。
她不知道,那家所谓的“投资公司”,法人代表,是我。
几个月后,第一家“苏记新中式面馆”旗舰店,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区开业了。
装修得古朴又雅致,保留了老店的烟火气,又多了几分现代感。
墙上,挂着林晚的画。
开业那天,人山人海。
我看到了大舅,表哥,大姨,他们都来了。
他们是从新闻上看到的消息,知道“苏记面馆”被一家神秘资本看中,一跃成为餐饮界的新贵。
他们围着我,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阳阳啊,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这招叫置之死地而后生,高!实在是高!”大舅对我竖起大拇指。
“表弟,你太牛了!这盘棋下得真大!什么时候有空,教教我怎么做投资啊?”表哥一脸崇拜地看着我。
“哎呀,阳阳,你看你,搞这么大动静,也不跟大姨说一声。你跟晚晚,真是我们家的骄傲!”大姨亲热地想来拉我的手。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看着这些曾经在我最“落魄”时,对我避之不及的嘴脸。
我没有理他们。
我穿过人群,走到了小姨面前。
她今天没有穿围裙,而是穿上了一身我特意为她定制的旗袍。
她看起来有些不自在,但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小姨。”我叫了她一声。
“嗯。”她看着我,笑了。
“累吗?”我问。
“不累。”她说,“心里踏实。”
我看着她,也笑了。
我知道,我终于做对了。
我没有用钱去砸出一个暴发户,而是用钱,去守护了一份珍贵的人情,去实现了一个普通女人的价值,去成全了一个年轻女孩的梦想。
这或许,才是我爸留给我的那笔巨额财富,真正的意义。
一年后。
林晚在佛罗伦萨举办了她的第一次个人画展,一举成名,被誉为“东方最具灵性的青年画家”。
“苏记面馆”已经开遍了全国,成了新中式餐饮的标杆。
小姨成了媒体口中的“传奇女企业家”,但她还是习惯每天去后厨,亲自盯着那锅熬了几十年的老汤。
而我,找到了一个愿意陪我一起体验生活,一起吃路边摊的女孩。
那天,我带她去了一家新开的“苏记面馆”。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一碗最经典的牛肉面。
面端上来,热气腾腾。
我看着碗里那颗熟悉的卤蛋,想起了那个昏暗的出租屋,想起了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夜晚。
我拿起筷子,对身边的女孩说:“尝尝,这是我们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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