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于日常的食物异想——专访#fff 食物设计工作室

食物设计作品《煎饼床》，使用煎饼缝纫的床上用品，2.3m*2.1m

一个寻常的午后，，目光又一次停留在番茄上。它们被整齐地码成六七层高，在灯光下泛着油光。“现在的番茄，怎么都这么硬了？” 主创范范思忖，“被挤压也不会破裂，和小时候吃到的完全不一样。”耐储存、耐运输，是理性给出的解释，她的想象力却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奔：如果这种原本娇嫩欲滴的果实继续“进化”，未来会长成什么模样？它还仅仅是一种食物吗？

垒得高高的番茄堆，在她眼里忽然变成了一道堤坝，一个充满未来感的构想悄然诞生：番茄，不再只是盘中餐，而是进化为一种应急防洪系统。它依然生长在田地里，但不再奔赴菜市场和厨房，它们的全新使命是齐心协力地守护庄稼、抵御洪灾。

最常见的食物，或许藏着更多未被述说的可能？范范开始循着灵感脉络展开探索：翻阅番茄的历史资料，流连于市集之中，加入番茄种植群，向农民请教它们的脾性。渐渐地，更多项目如藤蔓般延伸出来 —— 制作“可穿着的食物叙事”T恤，背面印着番茄大坝的运作机理，领标处煞有介事地印上其防洪“事迹”；组织“Ambient Food Club”，探讨番茄充满情色隐喻的身世；出版小册子《番茄阅读室》，梳理600年里番茄与人类的纠缠；带领大家交换番茄炒蛋的秘方、熬制古早番茄酱，甚至把番茄干加工成首饰。番茄，不再只是番茄，它成了穿梭于日常与幻想之间的媒介。

食物学习：番茄篇 2025北京食物展览，摄影：@栗子

这些看似荒诞不经的实践，都精准地落在了一个新兴学科的坐标中 —— 食物设计。首位为其搭建理论框架的学者Francesca Zampollo曾定义：食物设计是一种“有意识且有目的的创造性过程，旨在为生命体和地球带来与食物及进食行为相关的创新”。换句话说，有这样一群人，把食物当作材料，像裁缝处理布料那样对待番茄、胡萝卜或华夫饼，使之超越消耗品的宿命，成为可游戏、可思考、可想象的载体。

范范和先生共同创立的工作室，便是这样一个“试验场”。他们写道：“当我们获得一个食物时，除了直接吃掉，也可以围绕它360度观察其形态，甚至可以将它与其他材料或颜色并置，观察产生的变化。关于食物的观察，总能带来突如其来的美与怪诞。有时，仅仅因为多看一眼，奇妙的想法便会在脑中浮现。”食物从厨房里走出，以一种更隐性的方式进入时尚和艺术场域，成为这些行业最灵巧的合作者。

在，食物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角色：华夫饼的孔槽里被填入观众挑选的象征“小情绪”的食材，最后被一口吃掉；煎饼因为油水比例的改写，既能食用又能缝纫，被制成一张长2.3米、宽2米的“煎饼被子”；厨房里常见的海绵，被制成波浪状的餐桌安放在斜坡上，远看像混凝土，触摸一下，是软的。与此同时，海绵蛋糕化身为绿黄相间的百洁布，饮料被装进洗洁精容器里泵出，让观众在困惑与惊喜之间重塑了对食物的理解。

食物装置《Soft table》，使用厨房常见的海绵材料制作的桌子。摄影：@矢崎

然而范范的兴趣并不止于物的形态重塑，更多时候，她试图通过改变固定的进食行为，来真正改写日常。在“飞行厨师”计划中，不同背景的厨师携各自的食物观念登场：植物基料理厨师Jing曾用“丑食”打造出一桌晚餐，将那些因外貌被嫌弃的蔬果烹出惊喜。她也会尽可能地用食物本身来替代餐具，例如用百香果壳盛放蛋糕，在减少一次性餐具的同时，增添进食的乐趣。而在《禁止饮食》工作坊，参与者被要求创造一批“用途不明”的餐具 —— 只有当进食规则被打破，日常才会重新陌生，焕发性感。

“我对人非常感兴趣，食物就是我的媒介。”在采访中，范范不时绕回这一句。最早的触动来自她在法国的留学时期，常帮传教士舍友为祈祷聚会做饭，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到“招待一大拨陌生人”的快乐。大流行期间，人跟人之间充满戒备和隔膜，范范和先生决定开放自家客厅，欢迎陌生人上门吃饭。有七八十岁的老人推门进来，也有一家三口赴约，而让她至今念念不忘的，是一对看似敦厚的中老年夫妻，闲聊中才得知，他们竟带着帐篷在音乐节驻扎了三天。范范和她的先生沉浸在这种如同开盲盒般的相遇中，常常和客人聊到凌晨三四点。这样的“客厅私房菜”持续了两年。

Ambient food club 氛围食物俱乐部实验晚餐现场。摄影：@Ramp

后来，他们又在三里屯打造了一个实验空间：桌椅被设计成几何形的插件，既能拼装，又能统统挂上墙。“空间是更平等的地方，每个人都能带来创作。比如杯壁的厚度不同，触碰嘴唇的感觉就不同，我觉得那是一种微小却极为个性化的表达。”范范并不在意观众是否能解读这些巧思，也不在乎来者是否同频。“有人喜欢也有人不喜欢，我不太思考工作室要为哪一群人服务，我觉得食物有自己的能力，我要做的就是发挥出它的能力。”这样开店，会不会太小众？“就像花一大笔钱去留学，并不是冲着投资回报率。市场监管局的叔叔也说，我们的行为很像是当年的北京摇滚！”

采访始终，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范范万花筒般的奇思妙想。它并非源自缜密的计划，而是出于一种扑面而来的自由心智。当我们抛出一个临时命题：“如果要为外星人准备一场晚餐，你会做什么？”几乎在一分钟内，她就给出了答案：让食物也飞起来。也许可以把带有味道的空气装进气球？这个气球嗦一口，是鸡腿味的，那个打开，是咖啡味。”刹那间，那个我们所熟悉的世界仿佛被推开一扇隐形的窗 —— 在她的异想世界里，风、气味、神话与玩笑，都溜进餐盘和梦境里，现实因此被拧松了一圈。

#fff 的两位负责人，左：范范，右：秋繁

摄影：Evan

如果 #fff 工作室真的有一本“食物圣经”，你会在扉页上刻下的第一条教义是什么？

所有和食物的关系都是私人的，不容被批判。

#fff 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充满了多义性，很好奇你在生活中是什么样的人？

高能量，脑洞大开，飘忽不定，很典型的水瓶座，还有就是乐观，执行力高，记性不好，不会想太多。我的专业是博物馆学，我先生学的是音乐，我们一起创立了这个工作室。

NDAF (no drink andfood) 禁止饮食食物工作坊观众作品《制作母亲节食物花束》摄影：@矢崎

你们完全可以停留在“私房菜”或“餐厅”的领域，却偏偏走进了更前沿且特殊的“食物设计”领域。为什么？

大约四五年前，我偶然搜寻到国外一个名为“食物设计”的学科，其中有一个分支叫“进食设计”，它专注于你“吃”的那一刻 —— 你是如何吃的？现场氛围如何？又如何引发社会性或个体性的反思？当时，我其实已经开始进行类似的实践，只是尚未为其命名，内心却渴望探寻国内外是否有共通的理念。遗憾的是，国内尚属空白。这份求索并未停止，在一次偶然的资料查阅中，我惊喜地发现荷兰存在一个成熟的食物设计学科。我们曾通过公众号采访过两位学者，他们早在二三十年前便已投身其中，正是他们在不懈推动着这个学科的发展。当时我感到特别开心，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他们的案例，觉得简直太棒了！一方面，我个人从中获益匪浅；另一方面，我更可以将这些信息带回国内，与更多人分享。其实我们工作室也主要做这个，只是当时还没给它一个清晰的定义。

很多人会把“摆盘”和“食物设计”混为一谈，两者有何本质区别？

摆盘当然是食物设计的一部分，但绝非全部。食物设计涵盖了更广阔的范畴，比如“进食设计”、餐具设计等等。事实上，观众一直都在不知不觉地接触着食物设计。以罐头为例，它也是食物设计的一部分。它的诞生源于战争时期对食物长时间保存的需求，因此围绕着包装与处理方式进行设计，最终促成了罐头的出现。再比如薯片，你是否思考过它为何是那种形状？那是为了更好地与舌头接触，包括酱料应该洒在哪个位置，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在上海星美术馆的开幕展览食物作品《破碎的蛋白霜》，使用蛋白和糖制作出80cm*80cm大尺寸蛋白霜，使食物以超出习惯以及形态大小出现。摄影：@fanfan

有没有食物“拒绝”你们的设计？比如它本身性格太强烈，无法被操控？

糖，它是一个特别好的塑形材料，可以演绎各种形态，但它又极其受温度影响。之前我们为央美策划过一个以“乡愁”为主题的活动，其中指定要呈现冰糖葫芦。然而，冰糖葫芦的外壳极易融化，尽管当时是冬天且下着雪，但室内暖气的温度对我们而言却是致命的挑战，糖衣很快就变软了。对我来说，糖，确实是一个需要深入学习的对象。

你们“异形饺子”的项目探索了全球饺子的多样性，小小的饺子成为了连接世界各地文化的大使，你们认为还有哪些食物具有这样的特质或者潜力？

辣椒。全世界对辣椒的喜爱程度正在日益增长，而每个国家、每个地方制作辣椒的方向又各不相同：有辣椒酱、辣椒粉、辣椒干、腌辣椒......它拥有极其丰富且深邃的世界史。我们已经为此进行了半年的学习和研究。此外，姜和羽衣甘蓝也具备类似的潜力。

什么叫“食物学习”？

这是我们从三年前便开始持续进行的项目。我们针对某一种食材，深入挖掘其有趣的故事，然后编辑整理出来与大家分享，探讨人与食物的关系，以及对食物的一种独特观察。后来我们发现，纯粹的文字已经不足以充分表达我们想要传达的深度，所以便开始思考通过展览、线下的方式，让观众能够亲临现场，进行更直观的体验。

NDAF (no drink andfood) 禁止饮食食物工作坊观众作品《你的皮塔饼宇宙》，摄影：@矢崎

你们最想颠覆的“餐桌规矩”是什么？

我喜欢大胆一些的，比如，直接用手进食。但是在国内，大家普遍比较担心食品安全，主办方常会要求我们戴手套，或者铺垫子、盖罩子。但我个人觉得这些必要性不高，很多时候感觉恰恰就差了这么一点。其实，只要做好消毒工作就足够了。用手进食可以更好地感受食物，就像孩童时候一样。

你们如何料理自己的一日三餐？

我们工作室中午是自己做饭的，大家轮流负责。因为我始终觉得做饭本身就是一种能量的传递，一种关爱，也能直接感受到大家的反馈。平常这样的“日常训练”还蛮多的。至于我自己，会点外卖，会吃泡面，也会自己做饭，这完全取决于我当下需要什么。我不能算是一个严格的“干净饮食”倡导者。

如果你们给《周末画报》准备食物，会做什么？

我会做纸张性的食物。比如用糯米纸，将文字真的打印在上面，它可以真正变成一本“书”，作为你们的主食，可以撕下来吃。纸媒的魅力在于“纸”本身。考虑到很多人会在马桶上看报纸，也许我们可以现场设置一些马桶装置，或者就是弄一个巨大的沙发，让大家无须围着桌子，以更随意、更舒适的方式享受这份“纸张”盛宴。

#fff NDAF (no drink andfood) 禁止饮食食物工作坊观众作品《用途不明的餐具》，摄影：@范范

在高端食物设计和艺术文化领域，受众往往是有限的。如何平衡食物的“精英性”与“普适性”，让更多人参与到食物设计的探讨中来？

对于#fff 的每一位设计师，我们都要求大家对食物充满好奇心，并始终保持学习的状态。这种学习不仅限于食物材料本身，也包括对木头、金属等其他材质的探索。因此，我们会花费大量时间去阅读案例，去学习，然后进行内部分享。

对于参与者，我希望大家轻轻松松地来。食物是非常包容和开放的，能不能get到，完全随缘，不需要我告诉你这道菜来自哪里、背后有什么故事。我们就是从菜市场买的，然后认真去做。如果有人嫌我做的菜淡，我就递上调料，不会强迫别人去欣赏所谓的“食物本真”。我们的设计理念同样简单直接，没有去做一些很复杂的东西。

#fff 食物设计作品《桌人》，将桌子动起来，摄影：@Cheng

能否透露一下工作室接下来的计划或者方向？

接下来将启程前往纽约，我们为此已经筹备了长达10个月。这是一个专为“打工人”设计的晚餐，场地会被布置成格子间的模样，所有环节都由我们自己制作和售票。那个晚餐会是一个巡游项目，未来也会巡游到国内，进行“巡餐”体验。此外，我们还有关于辣椒的展览，将会在重庆、上海、北京这三个城市巡回展出。我们还计划推出一些番茄相关的周边产品，比如碗碟这类更生活化的物品，基本已经制作完成，只剩下颜色还在最后的调整阶段。

采访、撰文Sandra

编辑Leand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