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淑华,今年六十二。
退休前,在纺织厂干了一辈子,手上的茧子,比我脸上的褶子还多。
我这辈子,就一个儿子,阿强。
阿强是我和我家老张的命根子。
现在,我的命根子,是阿强的儿子,我的大孙子,乐乐。
乐乐今年五岁,虎头虎脑,一笑起来,眼睛弯成两道小月牙,能把我这颗老心给照得亮堂堂的。
从乐乐生下来那天起,我几乎就是连轴转。
儿媳妇小林要上班,亲家母身体不好,带孩子的重担,自然就落在了我这个奶奶身上。
我乐意啊。
我太乐意了。
抱着软乎乎的小孙子,闻着他身上那股子奶香味儿,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老张总说我,你这是把疼阿强那份儿,又加了三倍,全给了乐乐。
我瞪他,那能一样吗?儿子养大了是别人的,孙子才是自家的。
老张摇摇头,笑我不讲理。
我就是不讲理。
为了乐乐,我什么理都不想讲。
乐乐断奶后,小林他们就搬回自己家住了,离我们这老小区,隔着五条街。
我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坐最早一班公交车,赶过去给他们做早饭,送乐乐上幼儿园。
下午四点,再第一个冲到幼儿园门口,把乐乐接回来,带到我家,做好晚饭,等阿强和小林下班过来吃。
风雨无阻。
我这膝盖,天一冷就疼,可只要一想到乐乐那声甜甜的“奶奶”,什么疼都忘了。
今天也一样。
我炖了乐乐最爱吃的土豆烧牛腩,牛肉是托人从乡下买的黄牛,小火咕嘟了两个钟头,烂糊得很。
我还炒了个番茄鸡蛋,金黄配着鲜红,乐乐能就着汤汁吃下一大碗饭。
眼瞅着墙上挂钟的指针快指向六点了,我的心也跟着那秒针一跳一跳的。
电话响了。
是阿强。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般这时候,他们都在路上了。
“妈。”
阿强的声音听着有点虚。
“怎么了?堵车了?”我一边拿锅铲搅着锅里的牛腩,一边问。
“不是……妈,那个,我们今晚不回去吃了。”
我的锅铲停在了半空中。
“不回来吃?饭我都做好了啊!乐乐最爱吃的牛腩!”我的声音一下就扬高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小林清脆但有点硬的声音,“妈,乐乐有点咳嗽,我带他去楼下新开的那个西餐厅了,他说想吃意大利面。”
西餐厅?意大利面?
那玩意儿能有营养吗?能有我炖的牛腩香吗?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蹿了上来。
“咳嗽还吃那些乱七八糟的?面条硬邦邦的,一口油,有什么好吃的!我这饭……”
“妈!”阿强打断了我,“小林也是为了乐乐好,那家餐厅环境好,干净。再说,孩子偶尔换换口味也行。”
又是这句话。
小林也是为了乐乐好。
自从乐乐上了幼儿园,接触了小林那些同样是“新时代妈妈”的朋友,我们家的育儿战争就没停过。
不准给乐乐吃隔夜菜,哪怕是我早上刚炖的肉,晚上热一下也不行。
不准给乐乐穿太多,说要“春捂秋冻”,结果孩子冻感冒了,她又怪我没看好。
不准……
规矩多得像圣旨。
我心里憋着气,对着电话“哼”了一声,“行,你们是爹妈,你们说了算。那牛腩我跟你爸吃了。”
说完,我就把电话挂了。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嘟嘟”声,我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看着一桌子菜发呆。
厨房里,牛腩的香气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可我一点食欲都没有。
老张从里屋走出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桌上的菜,“又怎么了?”
“他们不回来了。”我闷声说。
“不回来就不回来呗,多大点事儿,正好咱俩吃,清净。”老张说着,就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牛腩放进嘴里。
“嗯,真香。你这手艺,阿强他们没口福。”
我没理他,心里堵得慌。
这不是一顿饭的事儿。
这是我的心意,我的爱,被人家轻飘飘地扔在了地上。
我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上赶着讨人嫌的老妈子。
过了几天,阿强给我打了个电话,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妈,跟你商量个事儿。”
“说。”我言简意赅。
“那个……我们不是摇号摇到新区的房子了嘛,下个月就交房了。小林的意思是,装修好了我们就搬过去。”
我的心,猛地一沉。
新区的房子,我知道,离我们这儿,坐地铁都得一个多钟头。
那乐乐怎么办?
我下意识地问出了口:“那乐乐谁带?!”
“小林说……她想自己带。”阿强的声音更小了。
“她自己带?她上着班怎么带?她会做什么饭?她知道乐乐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吗?她知道乐乐晚上睡觉要抓着小被子角吗?”
我一连串的问题像炮弹一样砸过去。
电话那头,阿强半天没说话。
“妈,”他最后说,“小林的意思是……要不,您也跟着我们一块儿搬过去住?”
我愣住了。
搬过去?
住到他们家去?
我心里那块沉下去的石头,好像又被人猛地拽了上来,悬在了半空中。
一半是欣喜,一半是惶恐。
欣喜的是,我又能天天看着我的大孙子了。
惶恐的是,要跟小林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那不等于把我们俩的“战争”,从游击战升级成阵地战了吗?
我没立刻答应,只说,跟你爸商量商量。
晚上,我把这事儿跟老张一说。
老张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听完,把报纸一放,看着我。
“你想去?”
“我……我为了乐乐啊。”
“我看你是为了你自己。”老张一针见血。
我脸一红,“胡说八道!我图什么?我图他们家房子大?我图给他们当老妈子?”
“你图个心里踏实。”老张叹了口气,“淑华啊,孩子大了,总要有自己的家。我们掺和得太多,不好。”
“什么叫掺和?我那是帮忙!阿强和小林两个人,一个月挣多少钱?请个保姆不得五六千?我去了,吃我的用我的,我一分钱不要,我这不叫帮忙,叫什么?”我梗着脖子反驳。
老张没再跟我争。
他知道,关于乐乐的事,他争不过我。
他只是默默地又拿起报纸,说了一句:“你自己想好吧,别到时候,高高兴兴地去,哭哭啼啼地回。”
我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哭?我林淑华这辈子,除了生阿强那天,就没掉过几滴眼泪。
我打定主意,去。
必须去。
我不能让我的乐乐,成为“科学育儿”的试验品。
搬家的那天,我把自己几十年的“家当”都打包了。
我那个用了二十年的搪瓷盆,洗菜洗脸都好使。
我那些攒下来的塑料袋,可以当垃圾袋,省钱。
我那些旧毛巾,剪开了擦地,吸水性好。
结果,到了阿强他们那个亮得晃眼的新家,我的这些“宝贝”,全成了小林的眼中钉。
“妈,这个盆太旧了,扔了吧,我给您买了新的不锈钢的。”
“妈,塑料袋不环保,还有细菌,咱们用垃圾袋。”
“妈,这毛巾都发硬了,别用了,对皮肤不好。”
她一边说,一边就把我的东西往门外的垃圾桶旁边放。
我跟在她屁股后面,一边捡,一边说:“能用!都能用!你们年轻人就是浪费!”
阿强夹在中间,一脸为难。
“妈,小林也是好意……”
“好意?我看她是嫌我这个乡下老太婆,把我这些穷酸东西带进她这‘皇宫’里,脏了她的地儿!”我气不打一处来。
小林一听,脸也拉下来了,“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咱们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没必要再用这些旧东西了。”
“什么叫旧东西?这叫会过日子!你们挣钱容易吗?哪一分不是辛苦换来的?”
我们俩就在那客厅里,一个要扔,一个要捡,僵持不下。
最后,还是阿强打了圆场,把我的“宝贝”们,都塞到了阳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我看着那个角落,心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湿棉花,又沉又闷。
这只是个开始。
真正的战争,是从厨房打响的。
我做饭,喜欢重油重盐,觉得这样才香,才有“锅气”。
小林呢,信奉什么“低盐低脂”,菜要么是蒸的,要么是白灼的。
我炒个青菜,她都要在旁边念叨:“妈,少放点油,油多了不健康。”
我给排骨汤里加两勺盐提味,她看见了,立马舀出去一半,再兑上半锅水。
那汤,寡淡得像刷锅水。
乐乐喝了一口,小脸就皱成了包子,“奶奶,没味儿。”
我心疼得不行,瞪了小林一眼。
小林却理直气壮:“从小就要养成清淡的口味,对他好。”
为了这事,我跟她明里暗里,不知干了多少仗。
我偷偷在自己碗里加酱油,她看见了,第二天就把酱油藏了起来。
我趁她不注意,给乐乐的鸡蛋羹里多放一滴香油,她闻出来了,能把一碗鸡蛋羹都倒掉。
我气得跟老张打电话诉苦:“你说说,有她这样的吗?我这哪里是来当奶奶的,我这是来坐牢的!连做饭的自由都没有了!”
老张在电话那头还是那句老话:“忍忍吧,人家是妈。”
我忍不了。
尤其是在乐乐的问题上。
有天晚上,乐乐吃饭不好好吃,光顾着玩小汽车。
我心疼他饿着,就端着碗,跟在他屁股后面喂。
“乐乐乖,张嘴,啊——”
小林看见了,一把就从我手里把碗夺了过去。
“妈!你别喂他!他都五岁了,还追着喂,像什么样子!”
“他不吃啊!饿坏了怎么办?”
“饿一顿没事!他自己不吃,就让他饿着,下一顿就知道好好吃了。你这样惯着他,他永远都学不会自己吃饭!”
小林把碗往餐桌上一放,就不管了。
乐乐玩了一会儿,可能真的饿了,跑到餐桌边,想自己爬上椅子。
椅子有点高,他爬了几次没爬上去,急得“哇”地一声就哭了。
我心疼得跟什么似的,赶紧跑过去要抱他。
小林又拦住了我。
“让他自己哭!哭了也没用!这是规矩!”她声音不大,但斩钉截铁。
我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乐乐,再看看一脸冷漠的小林,我浑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
“你这是什么规矩?你这是虐待孩子!有你这么当妈的吗?心是铁打的啊!”我冲着她吼。
小林也火了,“我怎么当妈,不用你教!我这是科学育儿,你不懂!”
“我呸!什么狗屁科学!我养阿强的时候,也没见什么科学,阿强不也长得好好的?一米八的大小伙子!我告诉你,孩子就得宠着,就得疼着!你那套,对乐乐没用!”
“我的儿子,我说了算!你要是看不惯,可以不管!”
“你——”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阿强闻声从房间里跑出来,一看这架势,头都大了。
“又怎么了又怎么了?妈,小林,你们少说两句行不行?”
“你问问你媳妇!她是怎么对乐乐的!”我指着还在哭的乐乐。
“我怎么对他了?我是让他养成好习惯!不像某些人,只会溺爱!”小林寸步不让。
“你说谁溺爱?!”
“谁应说谁!”
我们俩就像两只好斗的公鸡,谁也不肯低头。
乐乐的哭声,成了我们吵架的背景音乐。
最后,阿强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小林,把我们俩分开了。
他把乐乐抱起来,哄了几句,然后对我说:“妈,你先回房休息吧,我来。”
我看着他抱着乐乐,小林跟在旁边,一家三口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听着房间里传来的,他们一家三口低低的说话声和乐乐渐渐止住的抽泣声。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外人。
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那个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小衣柜的房间。
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陌生的,没有一丝我熟悉的气息。
我突然无比想念我那个堆满了旧东西的老房子,想念老张那不紧不慢的说话声。
我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以为我是这个家的功臣,是不可或缺的顶梁柱。
可现在看来,我只是个麻烦制造者。
我的爱,我的付出,在他们眼里,成了落伍,成了溺爱,成了不科学。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第二天,我跟小林谁也没理谁。
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阿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连大气都不敢出。
乐乐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像以前那么黏我了。
他会看看我,又看看他妈妈,然后选择跑到他妈妈身边去。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安慰自己,孩子还小,怕妈妈生气。
没关系,他心里还是向着奶奶的。
毕竟,是我一口一口把他喂大的。
这种冷战,持续了好几天。
直到那天,出事了。
那天天气突然转凉,我早上起来,就让乐乐多穿件毛衣。
小林不同意,说天气预报是二十度,穿个长袖T恤就行。
“你看看外面那风!呼呼的!二十度是中午!早晚凉!”我坚持。
“妈,幼儿园里有暖气,穿多了他活动不方便,一身汗,更容易感冒。”
我们俩又为了穿衣服的事,在门口争执不下。
最后,阿强出来和稀泥,“好了好了,听小林的,就穿T恤,我给乐乐书包里放件外套,冷了让老师给他穿上。”
我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乐乐穿着单薄的T恤出了门。
我一天都心神不宁。
到了下午,幼儿园老师打来电话,说乐乐发烧了。
我接到电话,魂都快吓飞了。
我跟小林赶到幼儿园,乐乐的小脸烧得通红,蔫蔫地靠在老师怀里。
我一摸他的额头,烫手。
“都怪你!让你给他多穿件衣服,你非不听!”我冲着小林就喊了起来。
小林也急了,眼圈都红了,“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赶紧去医院!”
到了医院,一量体温,三十九度二。
医生说是病毒性感冒,开了药,让回家物理降温。
回到家,我赶紧翻箱倒柜,找出了我从老家带来的酒精。
“我来!用酒精擦擦手心脚心,退烧快!”我说着就要去兑水。
“不行!”小林一把抢了过去,“医生说了,不能用酒精!尤其是小孩子,皮肤嫩,容易酒精中毒!”
“什么中毒?胡说八道!阿强小时候发烧,我都是这么弄的,半个钟头就退烧了!你们这些医生,就知道吓唬人!”
“妈!那是以前!现在都说不能用了!不科学!”
“又是科学!你的科学都把孩子弄进医院了,你还信!”
我们俩又在客厅里吵了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
乐乐在房间里,被烧得哼哼唧唧地哭。
“别吵了!”
一声暴喝,把我和小林都镇住了。
是阿强。
我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
他双眼通红,脸上满是疲惫和愤怒。
他指着我,又指着小林,声音都在发抖。
“你们俩,有完没完?乐乐都病成这样了,你们还有心思吵?!”
他先是对着我,“妈!我求求你了!你就听小林一次行不行?她是乐乐的妈!她能害了乐乐吗?时代不一样了,您那些老经验,不一定都对!”
我的心,被他这句话,狠狠地刺穿了。
不一定都对?
我辛辛苦苦一辈子,总结出来的经验,在他眼里,就这么一文不值?
然后,他又转向小林。
“还有你!妈是为了什么?不也是为了乐乐好吗?她年纪大了,思想是跟不上了,你就不能多点耐心,好好跟她说吗?非要吵吗?”
小林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墙上钟表的滴答声,和我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阿强深吸一口气,走到我面前,语气软了下来。
“妈,这次,听我的,好吗?我们用温水给乐乐擦身子。”
我看着他,这个我一手带大的儿子。
他长大了,成家了,有了自己的主意,有了要保护的人。
而那个他要保护的人,不是我。
我还能说什么?
我默默地转过身,把酒精放回了柜子。
那一刻,我感觉我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
阿强和小林轮流给乐乐擦身子,喂水,量体温。
乐乐迷迷糊糊地哭,喊着:“妈妈……妈妈抱……”
没有一声“奶奶”。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眼角滑进了枕头里。
老张的话,在我耳边一遍遍地回响。
“高高兴兴地去,哭哭啼啼地回。”
真让他说着了。
第二天,乐乐的烧退了些。
我默默地收拾好了早饭,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坐在餐桌前。
小林在喂乐乐喝粥,阿强在旁边给他讲故事。
乐乐靠在妈妈怀里,虽然没什么精神,但很安心。
那幅画面,很温馨,很完整。
只是,没有我的位置。
我走进房间,拿出我来时那个小小的行李箱。
我把我的几件衣服,叠好,放进去。
我没有再去碰阳台角落里那些“宝贝”。
就让它们,留在这里吧。
像我这个人一样,被遗忘在角落里。
我拉着箱子走出去的时候,他们三个人都愣住了。
“妈,你这是干什么?”阿强第一个站了起来。
“我回家。”我平静地说。
“为什么啊?乐乐这不刚好点吗?”
“是啊,妈,您别生气了,昨天是我不好。”小林也站了起来,语气里带着一丝歉意。
我摇了摇头。
“不关你们的事。”
我看着他们,笑了笑,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
“我想明白了。这里,是你们的家。乐乐,是你们的儿子。”
“我呢,就是个奶奶。”
“奶奶,是客人,是亲戚。哪有亲戚,天天住在主人家的道理?”
“我该回我自己的家了。”
我说完,没等他们再说什么,就拉着箱子,打开了门。
“妈!”
阿强追了出来,想拉住我。
我甩开了他的手。
“回去吧,照顾好乐乐,照顾好小林。”
“有空了,就带乐乐回我那儿,奶奶给他炖牛腩吃。”
我走进电梯,按下了关门键。
在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刹那,我看见阿强站在门口,一脸的无措和茫然。
就像他小时候,我第一次送他去幼儿园,他也是这样,站在门口,看着我离开。
只是那时候,他会哭着喊“妈妈,别走”。
现在,他不会了。
电梯缓缓下行。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头发花白,满脸憔悴的老太太。
这就是我,林淑华。
一个自以为是的,失败的奶奶。
回到老房子,一开门,一股熟悉的,带着阳光和旧书报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老张正在阳台上给他那些花花草草浇水。
看见我拉着箱子回来,他一点也不惊讶。
他只是走过来,接过我的箱子,说了一句:“回来了?”
“嗯。”
“饿不饿?锅里有粥。”
“不饿。”
我走到沙发上坐下,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我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
老张也没问。
他给我倒了杯热水,放在我手边,就又去摆弄他的花了。
这个小小的,甚至有点破旧的房子,在这一刻,给了我无比的安宁。
这里,才是我的家。
我在这里,不是谁的妈,也不是谁的奶奶。
我就是林淑华。
老张的媳妇儿。
我开始过上了真正的退休生活。
早上不用再五点半起床,可以睡到自然醒。
醒了,跟老张去楼下公园溜达一圈,跟那些老街坊聊聊天,打打太极。
买菜也不用再紧着乐乐的口味,想吃什么买什么。
老张爱吃鱼,我以前嫌刺多,怕卡着乐乐,总是不买。
现在,我隔三差五就给他做个红烧鲫鱼。
看着他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我也觉得高兴。
我有了大把的时间,去干我以前想干却没空干的事。
我报了社区的老年大学,学国画。
我那双拿了一辈子纱锭,又握了一辈子锅铲的手,现在,拿起了画笔。
老师说我,有天赋。
我画山,画水,画花,画鸟。
画我记忆里,阿强小时候的模样。
阿强和小林,每个周末会带乐乐回来看我们。
距离,真的产生了美。
没有了朝夕相处的摩擦,我们之间的关系,反而融洽了很多。
小林会主动跟我聊她工作上的事,聊乐乐在幼儿园的趣闻。
我呢,也不再对她的育儿方式指手画脚。
她给乐乐吃零食,只要不过分,我就当没看见。
她让乐乐自己吃饭,哪怕弄得满桌子都是,我也只是笑呵呵地在旁边递张纸巾。
我把奶奶这个角色,扮演得恰如其分。
慈爱,但不干涉。
关心,但不控制。
乐乐还是最爱吃我做的饭。
每次来,都像小馋猫一样,围着我的灶台转。
“奶奶,今天吃什么好吃的呀?”
“奶奶的红烧肉,天下第一!”
每当这时,我都会摸摸他的头,心里又满足又踏实。
我给他夹最大块的肉,看着他吃得满嘴流油。
吃完饭,他会缠着我,让我给他讲故事。
但只要小林一喊:“乐乐,我们该回家啦!”
他会立刻从我怀里弹起来,头也不回地跑到他妈妈身边,拉住她的手。
“妈妈,我们回家!”
一次,两次,三次。
每一次,都是这样。
我心里,已经没有了当初那种针扎似的疼痛。
只剩下一种,淡淡的,了然的,甚至有点好笑的感觉。
你看,我费了那么大的劲,掏心掏肺,恨不得把命都给他。
可到头来,人家心里,最亲的,永远是爸妈。
一声“回家”,就能把我这个奶奶,瞬间打回原形。
有一次,乐乐在我这儿玩,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流了点血。
我跟老张吓坏了,一个抱着哄,一个拿碘伏消毒。
乐乐哭得惊天动地,嘴里一直喊:“我要妈妈……我要找妈妈……”
我抱着他,拍着他的背,柔声说:“奶奶在呢,奶奶也疼你啊。”
他一边哭,一边摇头,“不要奶奶,要妈妈……”
那一刻,我看着怀里这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小人儿,心里忽然就彻底平静了。
我终于,从我那个“天下第一奶奶”的梦里,醒了过来。
我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在他耳边说:“好,我们给妈妈打电话,让妈妈来接你回家。”
晚上,等他们都走了,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墙上我画的那些画。
老张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想通了?”
我点点头。
“人啊,过了六十我才发现,不管你对孙子有多好,多宠爱,为他付出了多少,到最后,他最亲的,还是他爸妈。”
“我们这些做老人的,就是他们人生路上的一处风景,一个驿站。他们累了,可以来歇歇脚,喝口水,吃顿热饭。”
“但他们的家,他们的根,永远在他们父母那里。”
“我们能做的,就是站在原地,笑着看他们走,等他们回来。然后,再笑着看他们离开。”
“这就够了。”
老张握住我那只长满老茧的手,笑了。
“你能想通,就好。”
是啊,想通了,就好了。
从那以后,我不再纠结,不再怨怼。
我依然爱我的乐乐,爱我的大孙子。
我会在他来之前,炖上他最爱的牛腩。
会在他走之后,把他换下的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
我会在电话里,听他奶声奶气地跟我分享他的小秘密。
但我的生活,不再只围着他一个人转。
我有我的画,我的朋友,我的老伴。
我有我自己的,安宁又富足的晚年。
前几天,是乐乐六岁的生日。
阿强和小林在家里给他办了个生日派对,请了好多小朋友。
我跟老张也去了。
看着那个曾经被我抱在怀里的小奶娃,现在像个小大人一样,在朋友中间许愿,吹蜡烛。
我心里,是满满的欣慰。
切蛋糕的时候,乐乐第一块,给了他妈妈。
第二块,给了他爸爸。
然后,他端着第三块,穿过客厅的人群,跑到了我面前。
“奶奶,给您!”
他把蛋糕高高地举到我面前,小脸上沾着奶油,笑得像个小太阳。
我接过蛋糕,眼眶有点热。
我摸了摸他的头,“谢谢我的乖孙子。”
他冲我嘿嘿一笑,又跑回他爸爸妈妈身边去了。
我拿着那块蛋糕,甜到了心里。
我明白了。
亲近,不等于占有。
爱,也不是捆绑。
我是奶奶,他是孙子。
我们之间,有一份血浓于水的亲情,这就够了。
他有他的人生,他的父母会陪他走过风雨。
而我,会永远在这里,做他最温暖的港湾,最坚实的后盾。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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