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发小并肩立于修葺一新的杜甫江阁旁,凭栏远眺,湘江如练,波光粼粼。两岸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是绵延数十公里的生态风光带,花木繁盛,步道整洁。发小出国三十余载,此番归来,口中是连绵不绝的惊叹,眼中却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恍惑。他忽地转过头,问我:“这湘江,怎么这么安静了?我记得从前,这江面上,轮船、大船、细船、划子,来来往往,热闹得很,真是千帆竞发、百舸争流。那些船,都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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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时语塞。作为一个久居长沙的人,我早已习惯了这般开阔、宁静甚至略带寂寞的江景,竟从未深思过这个理所当然的“现在”与那个记忆深处喧嚣的“过去”之间,那条巨大的鸿沟是如何形成的。发小的这一问,像一颗投入时光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那些消失的船影,它们究竟驶向了何方?
一、 记忆的江流:曾有的“千帆竞发”
要找寻消失的船只,我们首先得逆流而上,驶回三十多年前的那条湘江。
那时的湘江,首先是一条生机勃勃的“黄金水道”。在公路网络尚不发达、铁路运力有限的年代,水运以其成本低廉、载重量大的优势,承担着繁重的货运任务。笨重的货轮,拖着长长的驳船,吃水颇深,缓慢而坚定地航行在江心。它们满载着煤炭、矿石、木材、建材,从上游而来,或向下游而去,是支撑起湖南腹地工业发展与城乡建设的动脉。那一声声低沉、浑厚的汽笛,是那个时代最具力量的工业呐喊。
与这些庞然大物共享江面的,是形态各异的客班轮。在长沙老火车站的运力尚且紧张,长途汽车颠簸缓慢的年代,乘船出行是许多人的重要选择。那一声“呜——”的悠长汽笛,曾牵动过多少离人的愁绪与游子的归心。人们提着行李,踩着摇晃的跳板,登上油漆斑驳的客轮,在机器的轰鸣与江水的摇曳中,驶向岳阳、武汉、上海,或从更远的他乡归来。船舱里,混合着烟草、汗水与茶水的味道,谈笑声、麻将声、孩子的哭闹声不绝于耳,那是一个漂浮在水上的、浓缩的市井社会。
此外,江面更贴近日常生活的,是那些灵动的“细船”与“划子”。它们是湘江的“毛细血管”,连接着两岸的交通。摆渡的划子,船公摇着橹,不紧不慢地将对岸的菜农、走亲访友的百姓、上下班的工人,一船一船地送达彼岸。还有那些捕鱼的渔船,船头站着神情专注的鸬鹚,或撒开银亮的渔网,在晨曦与暮霭中,勾勒出“渔舟唱晚”的经典画面。夏日里,更有无数游泳爱好者,以这些小船为依托,在江中搏击风浪。
那时的湘江江面,是一个立体的、繁忙的、充满烟火气的公共空间。货运、客运、摆渡、捕捞、游乐……各种功能交织,共同谱写了一曲“百舸争流”的宏大交响。这喧嚣,是那个特定发展阶段的必然产物,是长沙这座城市工业化初期与城乡交流日益密切的生动写照。
二、 时代的转向:船只为何“集体沉默”?
然而,时代的巨轮碾过,交通的图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革。湘江上船只的消失,并非偶然,而是一场静默却深刻的“交通革命”与“城市转型”的结果。
1. 运输方式的革命性迭代。 这是最直接、最主要的原因。随着京广、沪昆等高铁干线在长沙交汇,以及省内高速公路网络的空前密集,曾经在水运上需要数日甚至更久的旅程,被压缩到了以小时甚至分钟计算。速度、准点、舒适度,铁路与公路实现了对水运的全面超越。货运方面,同样如此,更加灵活、高效的公路运输,逐渐取代了耗时漫长的内河航运,成为大宗货物运输的主流选择。当客源与货源被更快、更便捷的方式吸走,曾经盛极一时的客班轮与货运船队,便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与停航。它们,是被时代的速度“抛下”的。
2. 城市发展与功能定位的变迁。 过去的长沙,是沿江发展的“临江城市”,湘江是其交通命脉与经济走廊。而如今的长沙,已成长为“拥江发展”的现代化大都市,湘江的角色,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它从一条功能性的“运输通道”,更多地转变为城市的“生态绿心”与“景观轴线”。两岸的工厂、码头陆续迁走,取而代之的是公园、广场、博物馆和高端住宅区。在这样的定位下,大量货运船只的轰鸣与油污,显然与追求“山水洲城”和谐统一的美丽愿景格格不入。城市的规划者与市民,都更希望看到一条清澈、宁静、充满诗意的江,而非一条喧嚣、繁忙的“水上公路”。
3. 桥梁的飞跃与摆渡的终结。 三十多年前,湘江长沙段的桥梁寥寥无几,摆渡是沟通两岸最直接的方式。而今天,十余座风格各异的大桥飞架南北,从最早的橘子洲大桥,到银盆岭大桥、福元路大桥、湘府路大桥……它们如同城市的动脉,使得天堑变通途。开车过江,不过几分钟的事情。曾经不可或缺的摆渡船,在桥梁时代的冲击下,彻底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只能黯然退场,成为老一辈人口中的回忆。
4. 生产生活方式的演变。 过去,沿江而居的部分市民,其生计与湘江紧密相连,捕鱼是重要的收入来源。如今,城市化进程加快,产业结构调整,传统的渔民数量锐减。同时,出于对湘江流域生态环境的保护,渔业资源也需要休养生息,大规模的商业性捕捞受到限制。因此,那“孤帆远影碧空尽”的渔舟景象,也自然而然地稀少了。
三、 静水流深:消失与新生
那么,湘江的航运功能就此完全消亡了吗?并非如此。它只是以一种更现代化、更集约化、更符合城市新定位的方式存在着。
在长沙市区下游的霞凝港区,我们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那里吊塔林立,集装箱整齐堆放,现代化的千吨级货轮频繁进出。这里的航运,不再是低效、分散的,而是整合了公路、铁路、水运的多式联运枢纽,是长沙联通长江、走向世界的重要门户。湘江的航运,从市中心“退”到了专业港区,实现了功能的升级与空间的优化。
而那些承载着乡愁与记忆的客轮,则以“旅游观光船”的形式获得了新生。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一艘艘装饰着璀璨灯光的游船缓缓驶出码头,载着游客在江心欣赏“一江两岸”的灯光秀。此刻的船,不再是单纯的交通工具,而是移动的观景平台,是文化休闲的载体。它提供的价值,不再是“位移”,而是“体验”。
所以,发小的问题有了答案。那些曾经构成“千帆竞发”景象的船只,并没有凭空消失,它们是被时代的洪流推向了不同的彼岸:
· 货运船队, 驶向了专业化、集约化的现代化港口。
· 客班轮船, 驶向了更快捷的高铁与高速公路。
· 摆渡划子, 驶向了四通八达的跨江大桥。
· 捕鱼渔船, 一部分驶向了历史,一部分则可能转型,驶向了休闲渔业或别的行当。
它们的“集体沉默”,换来的是整座城市的“加速奔跑”与生活品质的“绿色提升”。这是一种进步,是发展必然要付出的代价与必须经历的蜕变。
我与发小解释着这一切,他望着空阔的江面,良久,点了点头。眼神中那丝恍惑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理解的释然。是啊,我们怀念那个百舸争流的热闹湘江,那是我们青春记忆里不可或缺的背景音。但我们也必须拥抱这个静水流深的美丽湘江,它是这座城市走向成熟、迈向更高发展阶段的生动注脚。
船只的消失,是一种告别,但更是一种新生。它们化作了脚下飞驰的高铁,化作了窗外如虹的桥梁,化作了夜幕下流光溢彩的游船画舫,也化作了我们每个人心中,那条永远流淌不息、承载着过去与未来的——记忆之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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