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妹妹陈静打来的。
手机在办公桌上嗡嗡震动,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垂死甲虫。
我盯着屏幕上“妹妹”两个字,眼皮突突地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攥住了我的心脏。
“喂?”
“哥,”陈静的声音又干又涩,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他没了。”
一个“他”字,我瞬间就懂了。
这个“他”,指的是我们的继父,李满山。
我沉默了几秒钟,听着自己胸腔里那颗叫心脏的玩意儿,咚,咚,咚,不紧不慢,甚至比平时还要沉稳一点。
好像没什么感觉。
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不悲伤,也谈不上高兴。
就像……就像听人说,邻居家养了二十年的那条老狗,终于熬不住,走了。
就这么个感觉。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声音平静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昨天半夜,心梗。李伟刚打的电话。”
李伟,李满山的儿子,我的继兄。
一个只在过年时才会见上一面,连点头都嫌多余的“亲戚”。
“妈呢?”这才是重点。
“在……在哭。李伟说,妈从半夜哭到现在,嗓子都哑了。”
我闭上眼睛,眼前立刻浮现出我妈那张布满愁苦的脸。
她这辈子,好像就没怎么笑过。
先是跟着我那不争气的爹,挨打挨骂,吃了上顿没下顿。
后来我爹意外没了,她又带着我和陈静,嫁给了李满山。
一个从火坑,跳进了另一个温吞吞的泥潭。
李满山不打人,也不骂人,但他就像村里那口老井,又深又冷,你从来看不到底。
他对我们不好,也不坏。
就是那种纯粹的,彻底的漠视。
我和陈静在他眼里,大概就跟屋檐下的两只燕子差不多,自己会找食,长大了自己会飞走,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哥,我想去把妈接回来。”陈静在那头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了哭腔,“这次,必须把她接回来。我一天都不想让她在那儿待了。”
我的心猛地一抽。
这也是我想说的话。
“请假,”我说,语气不容置疑,“我开车去接你,我们一起回去。”
“好。”
挂了电话,我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报表,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过去那些碎片。
李满山那张永远没有表情的脸。
李伟看我们时,那种夹杂着鄙夷和戒备的眼神。
我妈在昏暗的灯光下,默默搓着那件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李满山的脏衣服的背影。
还有我和陈静,两个像寄居蟹一样,在这个不属于我们的壳里,小心翼翼、提心吊胆长大的孩子。
现在,那个壳的主人,死了。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是悲伤,也不是解脱。
是一种……终于来了的宿命感。
我抓起车钥匙,跟主管请了个急假,理由是“家里老人去世了”。
主管一脸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扯了扯嘴角,没解释这个“老人”跟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必要。
去接陈静的路上,我把车窗开到最大。
初秋的风灌进来,带着城市的喧嚣和一股子尾气的味道,吹得我脑子清醒了一点。
陈静已经等在小区门口了,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
她一上车,眼泪就又掉下来了。
“哥,你说妈这次会跟我们走吗?”
我发动车子,汇入车流,没有立刻回答。
这个问题,我们问了自己不下十年。
从我上大学,到陈静工作。
每一次回家,每一次看到我妈愈发苍老和沉默的脸,我们都会提议。
“妈,跟我们去城里吧。”
“妈,我们租个大点的房子,接你过去。”
“妈,你别在这儿受罪了。”
可每一次,我妈都只是摇摇头。
“不去,我在村里住惯了。”
“你们在外面好好过就行,别管我。”
“你李叔……他一个人也过不惯。”
最后那句,才是关键。
那个叫李满山的男人,像一根无形的绳子,捆了她二十年。
现在,绳子断了。
“会的,”我盯着前方的路,语气坚定,“这次一定会的。”
车子上了高速,路边的景象开始飞速倒退。
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的平房。
霓虹灯,变成了光秃秃的电线杆。
空气里,也渐渐多了一股子泥土和庄稼混合的味道。
那是我们故乡的味道。
一个我们拼了命想逃离,却又时时刻刻被它牵绊的地方。
陈静在副驾上睡着了,大概是哭累了。
我调小了音乐,车里只剩下轮胎压过路面的单调噪音。
我开始回想。
回想我妈为什么会嫁给李满山。
我亲爹死后,我妈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日子过得有多难,可想而知。
村里的闲言碎语,像苍蝇一样围着我们。
家里的重活,她一个女人干不了。
我和陈静上学的钱,更是没着落。
那时候,李满山的老婆也刚病逝,留下他和儿子李伟。
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瓦匠,手艺好,能挣钱。
经媒人一撮合,这事儿就成了。
我到现在都记得,我妈点头的那天晚上,没有开灯。
她抱着我和陈静,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很久。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发抖。
她说:“杨杨,小静,妈对不起你们。”
那时候我不懂。
我只知道,以后再也不用饿肚子了,可以继续上学了。
我甚至还有点高兴。
直到我们真的搬进了李家的那个大瓦房。
那房子确实比我们原来的土坯房气派多了。
但它也像一个巨大的笼子。
李满山话很少,一天到晚板着脸,像谁都欠他钱。
李伟比我大三岁,从我们进门的第一天起,就没给过我们好脸色。
他会把我们的书包扔到院子的泥水里。
他会故意在我妈做的饭菜里吐口水。
他会指着我的鼻子骂:“野种,滚出我家!”
我跟他打过很多次架。
每一次,李满山都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拽开,然后冷冷地看我一眼。
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不是责备,不是愤怒。
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嫌弃。
好像在说,你凭什么动我儿子?
而我妈,只会默默地把我拉到一边,检查我的伤口,然后红着眼圈说:“杨杨,别惹他,咱们……咱们是来过日子的。”
“过日子”。
这三个字,像紧箍咒,念了我妈二十年。
为了这三个字,她忍受了李满山的冷漠,忍受了李伟的欺辱,忍受了所有村民们在背后的指指点点。
她把所有的委屈,都咽进了肚子里,然后用一双粗糙的手,给我们撑起了一片勉强可以遮风挡雨的天。
她供我读完了大学。
她供陈静读完了大专。
我和陈静,就像她种下的两颗种子,拼了命地破土而出,逃离了那片贫瘠的土地。
而她自己,却陷在了那片泥潭里,越陷越深。
车子下了高速,颠簸的土路把我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快到了。
那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小村庄,就在前面。
“哥,我们到了?”陈静揉着眼睛坐起来。
“嗯。”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还是老样子。
树底下,总是围着一圈闲聊的老头老太太。
我们的车一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些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打在我们身上。
充满了审视,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elike的……幸灾乐祸。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哟,老李家的那两个外姓的娃回来了。”
“肯定是回来争家产的。”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我面无表情地开着车,目不斜视。
陈静却紧张地攥紧了安全带。
“哥,我有点怕。”
“怕什么?”我瞥了她一眼,“我们是回来接妈的,天经地义。”
话是这么说,可车子在村口拐角处,还是被拦住了。
一个人影,直挺挺地站在路中间,像一堵墙。
是李伟。
他穿着一身不合体的黑色西装,脚上却是一双沾满泥点的运动鞋。
头发抹了过多的发胶,在阳光下油亮得刺眼。
那张脸,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也更……凶悍了。
我踩下刹车,车轮卷起一阵尘土。
“下车。”我对陈静说。
我们推开车门。
李伟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射过来。
他没看我,也没看陈静。
他盯着我们的车。
一辆半新不旧的国产SUV。
“混得不错啊,陈阳。”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一股子浓浓的嘲讽,“开上小汽车了。”
我没接他的话。
“让开,”我说,“我们要进去看我妈。”
“看你妈?”李伟冷笑一声,那笑声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你们还记得有这个妈?”
陈静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李伟,你什么意思!我们怎么不记得了?”
“什么意思?”李伟往前走了一步,逼近我们,一股子烟酒混合的酸臭味扑面而来,“我爸活着的时候,你们一年到头见不到个人影!现在我爸前脚刚走,你们后脚就开着车回来了!安的什么心,当我傻吗?”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李伟,你把嘴巴放干净点!我们是回来接我妈的!”
“接你妈?”李伟的音量陡然拔高,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你们想得美!我告诉你们,门都没有!”
“凭什么?”陈静气得浑身发抖,“那是我妈!不是你妈!”
这句话,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火药桶。
李伟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死死地盯着陈静,又转过来死死地盯着我,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她也是我娘。”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我愣住了。
陈静也愣住了。
“你说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说,她也是我娘!”李伟咆哮道,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我的脸上,“二十年了!我爸走了,现在这个家,就剩我和她了!你们想把她从我身边带走?我告诉你们,陈阳,陈静,只要我李伟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就休想!”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村口回荡,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绝望和愤怒。
周围看热闹的村民们,开始窃窃私语。
那些声音,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耳膜上。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这个从小到大,视我们为仇敌的继兄。
他脸上那种理直气壮的、不容置疑的表情,让我感到一阵荒谬。
“你疯了?”我脱口而出,“李伟,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姓陈,我们姓陈,你姓李!她是我和我妹的亲妈!”
“亲妈又怎么样?”李伟梗着脖子,寸步不让,“我爸养了你们两个拖油瓶这么多年,给你们吃,给你们穿,供你们上学!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现在我爸尸骨未寒,你们就想来摘桃子,把人接走?天底下有这个道理吗?”
他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像一挂早就准备好的鞭炮。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甚至有人开始点头。
“就是,满山确实把这两个孩子拉扯大了。”
“这俩孩子也是没良心,走了就不回头了。”
“人家李伟说得在理,这当口,哪能把人接走嘛。”
我感觉血液“嗡”地一下,全冲到了头顶。
他们懂什么?
他们知道我们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他们知道李满山那张冷脸有多伤人吗?
他们知道李伟小时候是怎么欺负我们的吗?
他们只看到了李家出了钱,供我们读书。
他们看不到我妈在这二十年里,流了多少眼泪,受了多少委屈!
“李伟,”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们不想跟你吵。我爸的丧事,我们会尽我们该尽的力。但丧事办完,我妈,我们必须带走。”
“我说了,休想!”李伟的态度强硬得像块石头。
“你凭什么拦着?你有什么资格?”陈静尖叫起来。
“就凭我爸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让我好好照顾她!”李伟吼了回来,“就凭她在这个家待了二十年!就凭这个村里所有人都看着!你们要是敢硬来,就是不孝!就是想让你妈后半辈子都戳着脊梁骨做人!”
“不孝”两个字,像两座大山,狠狠地压在了我和陈静的心上。
在农村,这是最恶毒的咒骂。
也是最有效的武器。
我看着李伟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突然明白了。
他不是在讲道理。
他是在耍无赖。
他是在用道德,用舆论,用我妈最在乎的“名声”,来绑架我们。
也是在绑架我妈。
“哥……”陈静拉了拉我的衣角,声音里带着哀求。
她怕了。
她怕真的闹大了,让我妈难做。
我懂。
我怎么会不懂。
我咬着牙,胸口像堵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
二十年前,我妈为了“过日子”,忍了。
二十年后,我们为了我妈的“名声”,难道也要忍吗?
僵持之际,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让他们进来吧。”
是村长。
李伟回头看了一眼,脸色变了变,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侧开了身子。
那意思很明显:进去可以,但别想把人带走。
我没再看他,拉着陈静,穿过人群,走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家。
李家的院子,还是老样子。
只是院子中央,搭起了一个白色的灵棚。
哀乐低回,香火缭绕。
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停放在灵棚正中。
棺材前,跪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是我妈。
她穿着粗布的孝衣,头发花白,背脊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她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我的眼眶,瞬间就热了。
“妈。”
我喊了一声。
她的身体,轻轻地颤抖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蜡黄,浮肿,布满了深深的浅浅的皱纹。
那双曾经也算明亮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充满了血丝,像是两条干涸的河床。
她看到我们,嘴唇哆嗦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行浑浊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妈!”
陈静再也忍不住,哭着扑了过去,跪倒在她身边。
“妈,我们回来了!我们来接你了!”
我妈伸出干枯的手,颤抖着,想要去摸陈静的脸,却又好像没有力气。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跪下,握住她冰冷的手。
那双手,粗糙得像砂纸,布满了老茧和裂口。
就是这双手,当年牵着我们,走进了这个家。
就是这双手,为我们洗衣做饭,缝补衣裳。
就是这双手,把我们兄妹俩,推出了这个泥潭。
“妈,别哭了,”我的声音哽咽了,“我们回来了。”
我妈看着我,又看看陈静,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一般的声音。
这时,一个穿着同样孝衣的女人,端着一碗水走了过来。
是李伟的老婆,王娟。
一个精明而刻薄的女人。
“哟,小阳和小静回来了?”她皮笑肉不,地把水递给我妈,“快,让你妈喝口水润润嗓子。从昨天半夜到现在,一口水没进,人哪受得了。”
她这话,表面上是关心,实际上,是在向我们示威。
是在告诉我们,这几天,是我,是我在照顾你妈。
你们呢?
陈静没理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我接过水碗,喂我妈喝了几口。
“妈,你起来,回屋歇会儿。”我说着,想去扶她。
“不行!”王娟立刻尖声叫道,“这还没到换孝的时候,哪能起来?让人看见了,要戳脊梁骨的!”
又是“戳脊梁骨”。
在这个村子里,这仿佛是最高律法。
我妈果然缩回了身子,摇了摇头。
“我……我跪着。你爸……他看着呢。”
我心里一阵刺痛。
我爸?
哪个爸?
是那个早死的亲爹,还是眼前这个刚死的继父?
李伟走了进来,脸色阴沉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走到棺材前,上了三炷香,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他站起身,对着院子里帮忙的乡亲们拱了拱手。
“各位叔伯婶子,都先歇歇,吃饭了。”
他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安排着一切。
而我和陈静,就像两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尴尬地,多余地跪在那里。
午饭是流水席。
院子里摆了七八张桌子,坐满了人。
我和陈静没心情吃,只想守着我妈。
王娟端了一碗饭菜过来,硬塞给我妈。
“妈,多少吃点,不然身子熬不住。”
然后她又转向我们,语气里带着一丝施舍的意味:“厨房里还有,你们自己去盛吧。”
陈静气得嘴唇发白。
我拉了她一下,摇了摇头。
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
整个下午,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我妈就像一个提线木偶,在王娟和李伟的示意下,机械地磕头,还礼。
我和陈静,只能在旁边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我甚至觉得,我们在这里,反而让我妈更不自在了。
她要在我,在陈静,在李伟,在所有村民的目光下,扮演一个合格的、悲痛的寡妇。
这太残忍了。
傍晚,人渐渐散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几个人,还有几个帮忙守夜的近亲。
李伟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香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王娟在厨房里忙活着,锅碗瓢盆的声音,叮当乱响。
我妈终于被允许回屋休息一会儿了。
我和陈静扶着她,走进那间她住了二十年的卧室。
房间很小,很暗。
一股子潮湿和霉味。
一张老旧的木板床,一个掉漆的衣柜,就是全部的家具。
墙上,还挂着李满山的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他,比我记忆中要年轻一些,但那张脸,依然是板着的,毫无生气。
我妈一进屋,就瘫坐在床沿上,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妈,”我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等丧事办完,我们就带你走。”
我妈浑身一颤,抬起头,惊恐地看着我。
“不……不行……”
“为什么不行?”陈静急了,“李满山已经死了!你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了!你跟我们走,我们养你!”
“不是……不是那么回事……”我妈摆着手,眼神躲闪,“我走了,你李大哥……他一个人……”
“他一个人怎么了?”我打断她的话,声音里压抑着怒火,“他有老婆有孩子!他是个成年人!他需要你照顾吗?妈,你清醒一点!你为这个家,为李满山,已经做得够多了!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可是……村里人会说闲话的……”
“让他们说去!”我提高了音量,“嘴长在他们身上!日子是我们自己过的!你管他们说什么?你这辈子,就是被这些闲话给害了!”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我妈心上。
她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哭声,从喉咙里溢出来。
“杨杨……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我追问。
我妈却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哭着,就是不肯说。
陈静也哭了。
“妈,你到底在怕什么?你告诉我们啊!我们是你的孩子,我们能帮你啊!”
房间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我们三个人,被一种无形的墙,隔开了。
我和陈静在这头,焦急,愤怒,不解。
我妈在那头,痛苦,挣扎,恐惧。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李伟站在门口,脸色铁青。
“你们在逼她?”
他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寒意。
“不关你的事!”我转身,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不关我的事?”李伟冷笑,“陈阳,我再告诉你一遍,她也是我娘!在这个家里,就轮不到你们来指手画脚!”
“你放屁!”我彻底被激怒了,冲了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李伟,我忍你很久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管我家的事?”
“就凭我爸!”李伟也不甘示弱,反手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就凭我爸拉扯你们长大!你们就是这么报答他的?他刚死,你们就来闹事?你们还有没有人性!”
“他人性?他要是有半点人性,就不会让我妈过得这么苦!”
“苦?哪里苦了?我爸让她挨饿了还是受冻了?比起你那个赌鬼爹,我爸强一百倍!”
“你……”
“别吵了!都别吵了!”
我妈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从床上冲下来,挡在我们中间。
她用瘦弱的身体,隔开了我们两个像乌眼鸡一样斗在一起的男人。
“你们要干什么?啊?要在他灵前打起来吗?你们是想让他死了都不得安宁吗?”
她哭喊着,一手推着我,一手推着李伟。
“都给我住手!住手!”
我和李伟,都松开了手。
我看着我妈那张绝望的脸,心如刀割。
李伟也红了眼眶,他转过身,一拳狠狠地砸在门框上。
“砰”的一声闷响。
“妈,”他背对着我们,声音嘶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我妈哽咽着,瘫坐在地上,“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我们都想保护她。
我用我的方式。
李伟用他的方式。
结果,却是把她伤得最深。
那一晚,我和陈静,还有李伟,三个人,谁也没再说话。
我们轮流守夜。
我守上半夜,他守下半夜。
陈静给我妈熬了点粥,她没喝,就那么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第三天。
丧事的流程,繁琐而漫长。
我和李伟,就像两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按照村里的规矩,一步一步地走。
我们之间,没有交流。
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始终没有散去。
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
我知道,我们已经成了这场丧事之外,另一场大戏的主角。
出殡那天,天阴沉沉的。
李伟抱着李满山的遗像,走在最前面。
王娟跟在后面,哭得惊天动地,比我妈还伤心。
我妈被两个妇女搀扶着,脚步虚浮,面无人色。
我和陈静走在最后。
看着长长的送葬队伍,蜿蜒在田埂小路上,我心里空落落的。
李满山,这个在我生命里占据了二十年分量的男人,就这么,化成了一捧黄土。
我对他,没有恨。
也谈不上原谅。
他只是……一个符号。
一个代表着我妈二十年苦难,也代表着我们兄妹俩寄人篱下岁月的符号。
现在,这个符号,消失了。
丧事办完,亲戚朋友都散了。
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人。
一个破碎的,重组的,矛盾重重的“家”。
是时候摊牌了。
晚饭桌上,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王娟做了几个菜,谁也没动筷子。
还是我先开的口。
“妈,跟我们走吧。”
我看着我妈,语气平静,但不容拒绝。
“我们已经在城里给你看好房子了,离小静单位近,她能天天过去看你。”
陈静立刻接话:“是啊妈,你过去什么都不用干,就享福。我们养你。”
我妈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眼神却瞟向了李伟。
李伟“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
“我不同意!”
“你同不同意,不重要。”我冷冷地看着他,“这是我们的家事。”
“你的家事?”李伟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陈阳,你别忘了,这房子,是我爸的!妈要是走了,这房子怎么办?家里的地怎么办?我爸的坟,谁来上?”
一连串的问题,像炮弹一样砸过来。
“房子给你,”我说,“地也给你。我们什么都不要。我们只要我妈。”
我以为这样的让步,足够大了。
没想到,李伟却冷笑起来。
“说得好听!你们什么都不要?你们是把最大的一个包袱给甩掉了!我告诉你们,想都别想!妈必须留下来!给我看家,给我爸上坟!这是她当媳妇的本分!”
“李伟!”我拍案而起,怒不可遏,“你他妈的还有没有人性!你把我妈当什么了?保姆吗?守墓人吗?”
“那也比跟着你们去城里,看你们脸色强!”王娟在一旁尖着嗓子帮腔,“我们好歹是一家人!你们算什么?一年到头不回来,现在倒来充好人了!”
“你闭嘴!”陈静指着她,气得发抖,“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怎么没我说话的份?我也是这个家的人!”
“够了!”
我妈再次发出一声嘶吼。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凄厉,反而带着一种……死灰复燃般的决绝。
她缓缓地站起身,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
扫过我,扫过陈静,扫过李伟,扫过王娟。
“你们……都想让我怎么样?”她问,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妈,我们想让你过好日子。”我说。
“妈,我们想让你享福。”陈静说。
“妈,我想让你留下来,这个家不能散。”李伟说。
我妈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你们都想为我好。”
“可是,你们谁问过我,我想怎么样?”
我们都愣住了。
是啊。
我们都在自说自话。
都在用自己认为“对”的方式,去安排她的下半生。
却从来没有人,真正地问一句:妈,你想怎么样?
“我……”我妈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不走。”
这三个字,像三盆冰水,从头到脚,浇得我和陈静透心凉。
“为什么?”陈静的眼泪又下来了,“妈,你为什么不肯走?你是不是怕李伟?你别怕,有我们呢!”
“不是,”我妈摇了摇头,她走到李满山的遗像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冰冷的相框,“我不怕他。”
她转过身,看着我们,目光里,有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平静。
“杨杨,小静,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我也知道,这些年,你们心里有怨,有恨。”
“你们恨李伟,恨你李叔,也……也怨我,怨我没本事,让你们受了委le屈。”
“妈没有……”我急着想解释。
“你听我说完。”我妈打断我。
“嫁给你李叔,我不后悔。”
这句话,让我和陈静都如遭雷击。
“当年,要不是他,我们娘仨,早就饿死了。要不是他,你们俩,连学都上不成。”
“我知道,他对你们冷淡,李伟也欺负你们。可是杨杨,你想想,他一个庄稼汉,突然多了两张嘴,两个半大的孩子,他心里能没点疙瘩吗?他没把你们赶出去,还供你们读书,他已经……尽力了。”
“他那不叫尽力!那叫施舍!”我低吼道。
“是施舍,”我妈点点头,眼神却很平静,“可就是这点施舍,救了我们的命。”
“后来,你们都出去了,有出息了。这个家,就剩我们三个。你李叔……他话还是那么少,脾气还是那么臭。可是,他会记得我腿疼,冬天给我买电热毯。我爱吃镇上那家铺子的麻花,他每次赶集,都会给我带回来。”
“李伟……他结婚了,有孩子了,也懂事了。知道给我买衣服,知道天冷了提醒我加衣裳。我生病了,是他背着我,深更半夜去镇上看医生。”
我妈的声音,很平,很缓。
她在讲述的,仿佛是别人的故事。
而我和陈静,却听得心惊肉跳。
这些事,我们从来都不知道。
我们只看到了她的沉默和愁苦。
却看不到,在这沉默和愁苦之下,还有着这样细碎的,我们从未在意的温暖。
“二十年了,”我妈的目光,落在李伟身上,“我看着他,从一个浑身是刺的半大小子,长成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他爸走了,他怕。他怕我也走了,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李伟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别过头去,不想让我们看到他的脆弱。
“所以,我不走。”我妈最后说,语气无比坚定。
“我要留下来。这里,也是我的家。”
“我要守着你李叔的坟,逢年过节,给他烧点纸,告诉他,孩子们都好,让他放心。”
“我也要……看着李伟。这个家,不能没有个主心骨。”
她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歉意。
“杨杨,小静,是妈对不住你们。妈知道你们孝顺,可是……妈不能跟你们走。”
“妈的根,已经扎在这里了。拔不走了。”
那一刻,我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怨恨,都烟消云散了。
我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无边的悲哀。
我悲哀的,不是她不肯走。
而是我直到今天才发现,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了解过我的母亲。
我以为她在受苦,我以为她在忍受。
我以为我是她的救世主。
可我错了。
她不是一个等待被拯救的公主。
她是一个战士。
一个用她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她的阵地,守护着她认为重要的东西的,一个平凡而伟大的战士。
她的阵地,就是这个家。
这个曾经带给我们无尽伤痛,却也给了她二十年安身立命之所的家。
她守护的,是她对李满山那份复杂的,包含了感激、依赖、或许还有一丝爱情的,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的情感。
她守护的,也是李伟。这个没有血缘关系,却被她视如己出的儿子。
我看着李伟。
他也正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敌意和戒备。
只剩下一种,同样复杂的,混杂着愧疚、感激和一丝恳求的情感。
我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在村口拦住我们,为什么会吼出那句“她也是我娘”。
那不是耍无赖。
那是一个儿子,在用他最笨拙,最粗暴的方式,挽留他的母亲。
因为他害怕。
他怕父亲死了,这个他从小依赖的、为他遮风挡雨的女人,也要离他而去。
他怕这个家,真的就没了。
我们都错了。
我们都以为自己是站在正义的一方。
我们都以为自己是为了我妈好。
结果,我们只是在用自己的私心,去撕扯她。
陈静已经泣不成声。
她走到我妈面前,抱住她。
“妈,我们不走了。我们不逼你了。”
我妈拍着她的背,眼泪也掉了下来。
“好孩子……好孩子……”
我走过去,看着李伟。
“我妈,就拜托你了。”我说。
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么平和的语气跟他说话。
李伟的嘴唇动了动,点了点头。
“她也是我娘。”
他又说了一遍。
这一次,我听懂了。
第二天,我和陈静要走了。
我妈给我们装了满满一后备箱的土特产。
花生,红薯,自己家养的鸡下的蛋。
跟天下所有母亲一样。
临走前,我把我身上所有的现金,都塞给了我妈。
她死活不要。
我把钱硬塞到她手里。
“妈,这不是给你的。这是……这是我替我爸,还给李叔的。”
我爸,指的是我那个早死的亲爹。
我妈愣住了,随即,眼泪又涌了上来。
李伟站在一边,默默地抽着烟,没有说话。
车子启动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我妈和李伟,并排站在一起。
我妈在挥手。
李伟……也抬起了手,笨拙地,挥了一下。
阳光下,他们两个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像一幅画。
一幅充满了矛盾,却又无比和谐的画。
车子开出村口,开上大路。
陈静在旁边,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然后,又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了起来。
我掏出手机,给我妈发了条短信。
“妈,我们每个月给你打生活费。你想我们了,就给李伟说,让他开车送你来城里住几天。我们随时欢迎。”
很快,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回复。
但不是我妈发的。
是李伟。
他用我妈的手机发的。
上面只有两个字。
“谢谢。”
我看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笑了。
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终于明白。
家,到底是什么。
它不是一个房子,不是一张户口本。
它不是血缘,也不是名分。
它是一段共同的岁月,是一份无法割舍的牵绊。
是争吵,是怨恨,是伤害。
也是扶持,是依赖,是守护。
是我妈那二十年的隐忍。
是李满山那笨拙的温柔。
是李伟那句“她也是我娘”。
也是我和陈静,那份迟到了二十年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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