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电话打来时,我正站在村口,看着那栋封了顶、却没装门窗的灰色小楼。它像个巨大的、沉默的纪念碑,纪念着我们五兄弟那场轰轰烈烈,又狼狈收场的孝心。
风从空洞洞的窗框里灌进去,发出的“呜呜”声,像是谁在低声哭泣。
从当初人人称赞的“陈家五虎”,到后来村里人背后指指点点的笑柄,不过短短半年。七十五万,像一把沙子撒进水里,连个响声都没听见就没了。那座空洞洞的房子,就那么杵在那儿,像我爹夜里压抑不住的叹气声,也像我娘偷偷抹眼泪时抽动的肩膀。
可谁又能想到,这一切的开始,竟是源于去年过年时,一顿热热闹闹的团圆饭,和几句半开玩笑的酒后豪言呢。
第1章 一场酒后的豪言
去年过年,是我们陈家这几年来人最齐的一次。
远在上海做生意的二哥陈建华也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了,整个家一下子就从老两口的冷清,变成了人声鼎沸的热闹。我爹陈大山一辈子没别的骄傲,就这五个儿子,是他逢人便要说道说道的资本。
大哥陈建国在镇上开了个小加工厂,不好不坏;二哥陈建华最有出息,在上海买了房;三哥陈建文是中学老师,体面稳定;我是老四,叫陈建军,在县城一个单位开车,图个安稳;五弟陈建民最年轻,脑子活,跟着朋友倒腾建材。
那天晚上,我娘王秀莲做了一大桌子菜,五兄弟加上各自的家眷,把老屋的堂屋挤得满满当当。酒过三巡,话匣子就收不住了。
“爸,妈,你们这老房子也该翻新了,”大哥陈建国喝得满脸红光,嗓门也大了起来,“你看这墙皮,都掉渣了。下雨天屋里还返潮,你们年纪大了,住在这种地方怎么行?”
我爹闷头抽着烟,烟雾缭绕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含糊地应了一声:“还能住,凑合着呗。”
“那哪能凑合!”二哥陈建华放下筷子,他常年在大城市,说话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腔调,“这事儿不能再拖了。咱们兄弟几个,现在都有点能力了,不能让爸妈还住在这几十年的老破屋里,传出去让人笑话。”
这话一下子点燃了桌上的气氛。
五弟陈建民反应最快,一拍桌子:“没错!盖!必须盖!要盖就盖个全村最敞亮的!让那些背后嚼舌根的人看看,咱们陈家的儿子,没一个孬的!”
气氛烘托到这儿,似乎不干点什么就下不来台了。我看着爹娘脸上那既欢喜又担忧的复杂表情,心里其实有些犹豫。盖房子是大事,动辄几十万,我们兄弟几个看着都还行,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但我这点犹豫,很快就被大哥的豪情盖了过去。
“钱的事,大家也别发愁。”大哥陈建国伸出一个巴掌,掷地有声地说,“咱们兄弟五个,一家出十五万!不多不少,正正好七十五万!我问过了,在咱们村,七十五万盖个二层小楼,精装修都够了!这钱,谁家都拿得出来,也公平!”
“一家十五万,公平!”三哥陈建文扶了扶眼镜,他是个教书的,最讲究的就是“公平”二字。
“我没问题!”二哥也表了态。
五弟更是早就摩拳擦掌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我还能说什么?在那种众志成城的氛围里,任何一点迟疑都会被看作是自私和不孝。我笑了笑,端起酒杯:“那还说啥,为了爸妈,干了!”
“干了!”
五只酒杯重重地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一刻,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五个小子拧成一股绳,天不怕地不怕。我看到我娘的眼圈红了,一个劲地往我爹碗里夹菜,嘴里念叨着:“好,好,你们有心了……”
我爹那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也终于舒展开来,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端起酒杯,手有些抖,一饮而尽,嘶哑着嗓子说:“行,我这辈子,没白养你们……”
那顿饭,成了我们陈家的高光时刻。第二天,“陈家五虎集资给爹娘盖楼”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飞遍了整个村子。人前人后,都是夸赞的声音。我爹的腰杆,似乎都比平时挺直了不少。
很快,事情就雷厉风行地操办起来。大哥牵头,五弟因为是搞建材的,负责采买,我们几个按时把钱打到了大哥的卡上。推倒老屋那天,鞭炮齐鸣,机器轰隆,全村人都来看热闹。看着那片生活了几十年的砖瓦化为废墟,我心里既有不舍,更有对未来的憧憬。
我爹站在一旁,眼眶湿润,他抓着我的手,反复说:“建军啊,跟哥哥弟弟们说,别盖那么好,简单点就行,别让他们为难……”
我拍着他的手背,安慰道:“爸,您就放心吧,这都是我们做儿子的该做的。”
那时候的我们,谁都没想到,这句“该做的”,背后要付出的代价,远比那十五万块钱要沉重得多。那栋在图纸上看起来完美无瑕的小楼,在它破土动工的那一刻起,也开始在我们兄弟之间,悄悄地挖下了一道看不见的鸿沟。
第2章 看不见的裂痕
房子动工后,一切都显得欣欣向荣。
地基打得又深又牢固,请的施工队是村里手艺最好的吴叔。大哥陈建国几乎天天都往工地上跑,比对自己厂里的事还上心。五弟陈建民也确实尽心,砖、水泥、钢筋,都说是找熟人拿的出厂价,给我们省了不少钱。
我们兄弟几个建了个微信群,叫“陈家祠堂重建工程”,每天五弟都会在群里发一些工地的照片和视频,机器的轰鸣声,工人的吆喝声,都像是幸福的交响乐。群里总是一片叫好和点赞。
二哥陈建华虽然远在上海,但也时常打电话回来问进度,言语间满是关心。三哥陈建文一到周末,就骑着他那辆旧摩托车,载着老婆孩子回村里,给工人们递烟送水,嘘寒问暖。
我因为在县城上班,离家最近,回去得最勤。每次回去,我娘王秀莲都早早地在村口等着,拉着我的手,带我去看房子的进度,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花。
“建军你看,这墙砌得多直!”
“你吴叔说,你们买的这钢筋,是市面上最好的。”
“你爹啊,嘴上不说,心里高兴着呢。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搬个小板凳,就坐在那儿看,一看就是一整天。”
看着父母发自内心的喜悦,我觉得那十五万花得值,心里也跟着热乎乎的。
然而,这份热乎劲儿,在房子主体结构快要封顶的时候,第一次降了温。
那天我正好休假回家,五弟陈建民把我拉到一边,面色有些凝重。
“四哥,跟你说个事。”他递给我一支烟,自己点上,狠狠吸了一口,“最近这建材价格,跟坐了火箭一样,蹭蹭地往上涨。特别是钢材和水泥,比我们当初做预算的时候,贵了快三成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影响大吗?我们那七十五万,够不够?”
“够是肯定够,但……”五弟皱着眉头,弹了弹烟灰,“原先计划里,这笔钱是打算连内部精装修都一起搞定的。现在看来,光是把主体和外墙弄完,就得花去一大半。后面的门窗、水电、刷墙、铺地砖……怕是有点悬。”
我沉默了。这不是个小问题。当初大哥可是拍着胸脯保证,七十五万“精装修都够了”。这话不仅我们兄弟几个听见了,全村人都听见了。
“这事儿跟大哥说了吗?”我问。
“说了。大哥说让我先别声张,他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从别的地方省点出来。”陈建民叹了口气,“可这盖房子,哪儿能省啊?地基、结构、用料,一分钱一分货,都是良心活儿。真要省了,爸妈住着也不安心。”
我点了点头,五弟这话在理。
那天晚上,我特意留下来,跟大哥一起吃了晚饭。饭桌上,我试探着提起了建材涨价的事。
大哥陈建国的脸色明显沉了一下,他喝了口闷酒,摆摆手说:“我知道了。这事你们别管,我来想办法。当初是我牵的头,总不能让爸妈的房盖一半撂那儿。”
他的语气很坚定,但我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大哥的加工厂这两年生意一般,维持着还行,但要他一个人再额外拿出大几万,恐怕也吃力。
我没再多说,怕伤了他的面子。
这件事就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虽然没激起太大的浪花,但涟漪却在暗中一圈圈地扩散。
从那以后,微信群里的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微妙。五弟不再像以前那样天天发进度了,偶尔发一张照片,下面也只是零星几个点赞,没人再热火朝天地讨论房子的细节。
二哥陈建华打电话回来的次数也少了,偶尔问起,话题也总是围绕着“钱还够不够”。
三哥陈建文周末回来,不再是满脸喜气,而是拉着施工队的吴叔,拿着个小本子,一项一项地核对开支,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最明显的变化,是家里的氛围。爹娘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笑容少了,担忧多了。有一次我回去,听见我娘在厨房里小声对我爹说:“要不……就算了吧,能遮风挡雨就行,别再让孩子们为难了。”
我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半晌才吐出一句:“咱们说了又不算……”
那栋一天天长高变大的房子,非但没有成为凝聚家庭的向心力,反而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开始吸走我们每个人心中的轻松和愉悦,只剩下日益沉重的压力。
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那看不见的裂痕,正在我们兄弟之间,随着那栋房子墙体的升高,而越裂越深。
第3章 停工的灰色水泥壳
不祥的预感,终究还是成了现实。
房子封顶那天,按照村里的习俗,要放鞭炮,请施工队的师傅们吃顿饭。但那天的气氛,远没有开工时那么热烈。鞭炮声稀稀拉拉,饭桌上的笑语也显得有些勉强。
送走客人后,大哥陈建国把我们几个叫到一起,除了在上海的二哥,三哥、我和五弟都在。我爹也想过来听听,被我娘拉住了,“孩子们说事,你跟着掺和啥。”
大哥脸色铁青,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账本,往桌上一拍:“都看看吧。”
三哥陈建文拿过账本,一页一页地翻,脸色越来越白。我凑过去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各种开销,从砖瓦水泥到工人工资,每一笔都清清楚楚。而在最后一页,一个用红笔圈起来的数字,刺得我眼睛生疼。
“……已经花了七十三万了?”三哥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嗯。”大哥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怎么会这么多?”我难以置信,“不是说七十五万连精装修都够吗?”
“我他娘的怎么知道!”大哥的情绪突然爆发了,一拳砸在桌子上,桌上的酒杯都跳了起来,“钢材涨价,水泥涨价,连沙子石子都涨!人工费也比去年贵了二十块一天!我天天盯着,一分钱都不敢乱花,可这钱就是不经用!”
五弟陈建民在一旁低着头,小声说:“这事……我早就跟大哥说过了。市场行情就是这样,我也没办法。”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大哥瞪着血红的眼睛,“现在账上就剩两万块!可这房子,门窗没装,水电没走,内外墙没抹,地没铺……就是个空壳子!你们说,怎么办!”
“怎么办?”这三个字像三座大山,压得我们谁都喘不过气来。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三哥陈建文推了推眼镜,结结巴巴地说:“那……那至少还需要多少钱,才能弄到能住人的地步?”
大哥旁边的施工队吴叔一直没说话,这时才叹了口气,伸出两个指头:“最省最省,门窗用最便宜的,墙就简单刮个大白,地用水泥抹平……最少也得这个数。”
“二十万?”我倒吸一口凉气。
吴叔摇了摇头,声音沉重:“是再加二十万。”
再加二十万!
这个数字一出来,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我们五兄弟,当初凑七十五万,几乎家家都是掏空了积蓄。现在突然又要冒出二十万的缺口,这钱从哪儿来?
“我……我没钱了。”五弟第一个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做生意周转都需要钱,那十五万还是我从货款里挪出来的。现在是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了。”
三哥陈建文也一脸苦涩:“我是个教书的,一个月就那点死工资,还有孩子要上辅导班。我爱人身体也不好,常年吃药……我实在是……有心无力。”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大哥。
大哥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知道,他厂里的情况也不乐观,这几个月为了房子的事,他都没怎么顾得上生意。
“行了,都别说了。”大哥猛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烟盒,胡乱抽出一根点上,“这事是我牵的头,我想办法。明天起,先停工吧。”
“停工?”我们都愣住了。
“不停工怎么办?没钱给材料费,没钱给工人工资,难道要赊账?我们陈家的脸,还要不要了!”大哥吼完,转身就走出了屋子,只留下一个萧瑟的背影。
第二天,工地上果然安静了下来。机器被拉走了,工人们也结了账回家了。那栋刚刚封顶,还带着新鲜水泥气息的二层小楼,就那么孤零零地立在了村子中央。
它没有门,没有窗,只有一个个黑洞洞的窟窿,像一双双没有眼珠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空。灰色的水泥墙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没有一丝生气。
村里人开始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陈家那房子,盖不下去咯!”
“啧啧,没钱还打肿脸充胖子,这下好了,盖了个半拉子工程,丢人现眼。”
“就是,当初说得那么好听,什么五虎上阵,我看是五只病猫!”
这些风言风语,像刀子一样,割在我们家每一个人心上。我爹彻底不出门了,整天就坐在屋里抽烟,一天能抽掉两包。我娘的头发,好像一夜之间白了许多,看见我们,总是强颜欢笑,但一转身就偷偷掉眼泪。
那栋灰色的水泥壳子,成了我们全家的耻辱柱。每天矗立在那里,无声地提醒着我们当初的豪情万丈和此刻的窘迫不堪。风吹过那些空洞的窗口,发出呜呜的声响,搅得人心神不宁。
我知道,一个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这个关于钱的问题,如果我们兄弟几个不能妥善解决,它迟早会把我们这个家,也变成一个只有空壳子,内里千疮百孔的“烂尾楼”。
第4章 一场不欢而散的家庭会议
房子停工一个星期后,压抑的气氛已经到了顶点。
大哥陈建国终于坐不住了,他给远在上海的二哥陈建华打了电话,把情况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然后召集我们,开一次正式的家庭会议,商量对策。
会议地点就定在老屋的堂屋里。我们兄弟五个,通过视频连线的二哥,加上我们各自的媳妇,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圈。我爹我娘也被叫来了,坐在上首,脸色凝重,一言不发。
一开始,气氛还算克制。大哥先是做了一番自我检讨,说自己当初考虑不周,对建材市场的变化预估不足,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互相埋怨没有用。今天把大家叫来,就是想听听各位的意见,这剩下的二十万缺口,咱们怎么凑。”大哥的声音沙哑,眼窝深陷。
屋子里一片寂静,谁也不想第一个开口。
打破沉默的,是手机屏幕里二哥陈建华的声音。他那边环境似乎有些嘈杂,他清了清嗓子说:“大哥,这事儿确实挺麻烦的。不过我说句实话,当初的预算是不是就做得太高了?在村里盖房子,有必要用那么好的料吗?我看不如这样,后面的装修,一切从简。门窗用塑钢的,地就水泥地,墙也别刷了……能省一点是一点。”
二哥的话一出口,五弟陈建民立刻就炸了:“二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合着是我买材料买贵了?我为了这房子跑前跑后,腿都快跑断了,货比三家,拿的都是最低价!现在出了问题,你倒怪起我来了?”
“建民,我不是那个意思。”二哥的语气有些不耐烦,“我只是就事论事,提出一个解决方案。”
“你那叫解决方案吗?你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五弟媳妇也忍不住开了口,她向来快人快语,“你们在上海住着高级公寓,就让我们爸妈住水泥毛坯房?这传出去像话吗?”
“弟妹,你怎么说话的?”屏幕里传来二嫂的声音,尖锐而清晰,“我们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当初说好了一家十五万,我们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拿出来了。现在超了预算,难道还要我们一家承担吗?”
眼看就要演变成妯娌间的争吵,三哥陈建文赶紧打圆场:“都少说两句,现在是商量事,不是吵架。”
他顿了顿,扶着眼镜,慢条斯理地说:“我觉得,这件事的关键还是在于‘公平’。当初我们是五家平摊,现在出了缺口,也应该按照这个原则来。二十万,五家分,一家四万。虽然困难了点,但大家挤一挤,总能凑出来。”
“四万?”五弟陈建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三哥,你说得轻巧!我上哪儿给你弄四万去?我孩子下学期上幼儿园的钱都还没着落呢!”
三嫂也附和道:“是啊,我们家建文就那点死工资,前两年我妈生病还欠了些外债,现在是一点余钱都没有了。”
大哥陈建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抽着烟。
我看着这乱糟糟的场面,心里堵得慌。我清了清嗓子,说:“要不这样,二哥家条件最好,能不能先多承担一点?算我们其他几个兄弟借的,以后手头宽裕了,再慢慢还给他。”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折中的办法了。
没想到,我话音刚落,二嫂就在视频里冷笑一声:“建军,亲兄弟明算账。借钱?怎么借?什么时候还?我们家建华在上海打拼也不容易,房贷车贷压力也大得很。再说了,这房子盖在老家,我们一年到头也住不了几天,凭什么要我们多出钱?”
这话太伤人了。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好,好,说得好!”大哥陈建国猛地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站了起来。他指着手机屏幕,气得浑身发抖,“陈建华!你就是这么当哥哥的?爸妈的房子,你还分住几天不住几天?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大哥,你别冲动,我老婆她不是那个意思……”二哥急忙解释。
“她不是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我听得清清楚楚!”大哥的眼睛都红了,“行,你们都有难处,你们都清高!这房子是我提议盖的,烂摊子我来收!我就是去借高利贷,也把这房子盖完,不用你们管了!”
说完,他“砰”的一声摔门而出。
“建国!”我娘惊呼一声,想追出去,却被我爹一把拉住。
我爹,那个一辈子都沉默寡言的男人,此刻缓缓地站了起来。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手机屏幕上二哥的脸上。
“都别吵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房子……不盖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完,然后佝偻着背,默默地走进了里屋。我娘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捂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视频那头,二哥也沉默了。
五弟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三哥和三嫂面面相舍,一脸的无措。
一场本为解决问题的家庭会议,最终成了一场撕破脸皮的闹剧。我们不仅没有找到解决二十万缺口的办法,反而把彼此之间仅存的一点情面,也撕得粉碎。
我坐在冰冷的板凳上,看着空荡荡的堂屋,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心里。
第5章 父亲的旧藤椅
那次家庭会议之后,我们家彻底陷入了死寂。
大哥陈建国真的说到做到,再也不管房子的事了。他把自己关在镇上的加工厂里,好几天都没回村。我打他电话,他要么不接,要么就没好气地说一句“忙着呢”,然后就挂断。
二哥陈建华那边,自那天后也没了音讯。微信群里一片死寂,那个曾经热闹非凡的“陈家祠堂重建工程”群,如今连一条消息都没有。
三哥陈建文和五弟陈建民也像泄了气的皮球,整天唉声叹气。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也从羡慕变成了同情,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家里最难受的,还是我爹娘。
我娘王秀莲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话也少了,整天就是默默地做饭,洗衣,喂鸡。有时候我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栋灰色的水泥壳子,一看就是大半天。
而我爹陈大山,则变得更加沉默。他不再去工地边上坐着了,甚至连门都很少出。他把他那张从老屋里抢救出来的旧藤椅,搬到了我们临时住的偏房门口。那藤椅已经用了几十年,扶手被磨得油光发亮,藤条也断了好几根。他就那么一天到晚地坐在藤椅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烟雾笼罩着他,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模糊而不真实。
我知道,那栋烂尾楼,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他心里。那不仅仅是一栋房子,更是他一辈子的脸面,是他五个儿子孝心的证明。如今,这个证明成了一个笑话,一个耻辱。
一个周末,我从县城回去,带了些我爹爱吃的点心。我把东西放在桌上,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
“爸,大哥那边,我去说说他。他就是那个脾气,气头上说了胡话。”我试图安慰他。
我爹没看我,只是盯着远处那栋刺眼的建筑,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
“建军啊,”他过了很久,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没求过人。”
我心里一酸,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年轻的时候,家里穷,你奶奶病了,没钱治,我都没张过嘴。你娘生你们五个,坐月子没吃过一个囫囵鸡蛋,我也没跟亲戚借过一分钱。我觉得,人只要有骨气,肯卖力气,就饿不死。”
他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摸着藤椅的扶手,像是在抚摸一件珍宝。
“这把椅子,是你爷爷传下来的。当年分家,我就分了这么个东西。你爷爷说,人可以穷,但椅子腿得是正的,心就不能歪。”
我静静地听着,眼眶有些发热。
“盖房子这事,我跟你娘,从头到尾都没主动提过。是你们兄弟几个的心意,我们接着。我们高兴,不是因为要住新房子,是高兴你们五个,还能像小时候一样,拧成一股绳。”
他说到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身体都在那张老旧的藤椅里颤抖。
我赶紧起身给他捶背。
他摆了摆手,缓过气来,继续说:“现在,为了这个还没盖好的空壳子,你们一个个闹成这样。老大不理老二,老五心里有怨气。建军啊,你说,我跟你娘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能安心吗?那跟住在一个金笼子里,有什么区别?”
“爸……”我的声音哽咽了。
“这房子,不要了。”他斩钉截铁地说,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决绝,“明天,我就去找吴叔,让他找人把这玩意儿给拆了。拆下来的砖和钢筋,能卖点钱,你们兄弟五个分了。以后,谁也别再提盖房子的事。”
“爸!那怎么行!”我急了,“拆了?那我们之前的七十多万不就全打水漂了?”
“钱没了,可以再挣。”我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兄弟没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说完,他不再理我,又恢复了那种雕塑般的沉默,只有指间的旱烟,一明一暗。
那一刻,我看着我爹佝偻的背影和他身下那张破旧的藤椅,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我终于明白,我们兄弟几个,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们以为我们在用钱给父母盖一栋遮风挡雨的房子,可我们却亲手拆掉了他们心里那座最珍贵的、用亲情搭建起来的家。
那把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仿佛在无声地提醒我,一个家最重要的支柱,从来都不是钢筋水泥,而是人心。
第6章 我的决定
从老家回县城的路上,我脑子里一片混乱。父亲那句“兄弟没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像一口警钟,在我耳边反复敲响。
我不能让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拆掉房子,不仅是金钱上的巨大损失,更是对我们兄弟感情的一次公开处刑。从此以后,我们五兄弟心里都会留下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不行,绝对不行。
回到县城的家里,妻子李梅见我魂不守舍的样子,关切地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把父亲要拆房子的决定告诉了她。
李梅也惊呆了,半晌才说:“爸也太犟了。可……这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你们兄弟几个,现在跟仇人似的,他看着能不心寒吗?”
我痛苦地抓着头发:“我到底该怎么办?”
李梅沉默了一会儿,给我倒了杯水,坐到我身边,轻声说:“建军,我知道你为难。你夹在中间,想顾全所有人的面子,但现在看来,面子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咱们家,还有多少存款?”
我愣了一下:“你问这个干嘛?”
“你先告诉我。”
“定期加活期,大概还有十万出头。那是我们准备给孩子上大学攒的。”
李梅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建军,把这十万块钱拿出来吧。”
“什么?”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李梅,你……”
“你听我说完。”她打断我,“我知道这钱对我们家很重要。但现在,还有比钱更重要的事。你爸妈年纪大了,他们等不起。兄弟感情破裂了,再想弥补就难了。这二十万的缺口,我们一家肯定是填不上的,但我们可以先带个头。”
她握住我的手,继续说:“你把这十万块钱拿出来,不是为了逞英雄,也不是为了打谁的脸。你就是告诉哥哥弟弟们,我们家,愿意为了这个家,先拿出我们的诚意。钱不够,我们至少把态度拿出来。我相信,他们心里也都不好受,只是缺一个台阶下。”
我看着妻子,她平时是个很节俭,甚至有些斤斤计较的女人,但在此刻,她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让我敬佩的光芒。
是啊,大哥要面子,二哥重利益,三哥讲原则,五弟有苦衷。我们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算计着自己的得失,却忘了我们最初是为了什么出发。
现在,需要有个人,不计得失地站出来,把这个死结解开。
那个晚上,我想了很久。我想起了小时候,大哥带着我们去河里摸鱼,二哥用他省下的零花钱给我们买冰棍,三哥在晚上给我们辅导功课,五弟闯了祸总是我们几个哥哥一起去扛。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第二天一早,我做出了决定。
我去了银行,把家里所有的定期存款都取了出来,凑了十万块钱现金。然后,我没有先通知任何一个兄弟,而是直接开着车回了村里。
我把那个装了十万块钱的布袋子,放在了父亲面前的桌子上。
“爸,这房子不能拆。”我看着他,语气平静但坚定,“这里是十万块钱。是我和李梅的一点心意。我知道这钱不够,但这是我们家的态度。剩下的缺口,我再去想办法,我去借,去贷款,砸锅卖铁,我也要把这房子盖起来。”
父亲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震惊。他看着那袋子钱,又看看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娘从里屋走出来,看到这一幕,眼泪又下来了,但这一次,她的脸上却带着一丝欣慰的笑。
我没有在家里多待,而是直接开车去了镇上大哥的厂里。
大哥正在车间里指导工人,满身油污,一脸憔est。我把他拉到办公室,把我的决定告诉了他,并说明这十万块钱,是我自己家的,不是我们俩的。
大哥听完,愣了足足有半分钟。他看着我,这个一向强硬的男人,眼圈竟然慢慢地红了。
他猛地吸了口烟,把烟头狠狠地踩在地上,声音嘶哑地说:“老四……是大哥……大哥没用……”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哥,现在说这些没用。我们是一家人,就没谁对谁错。现在最要紧的,是把爸妈的房子盖好,把我们兄弟的心,重新拢回来。”
大哥用力地点了点头。
接着,我当着大哥的面,拨通了二哥陈建华的视频电话。
第7章 迟来的团圆
视频接通,二哥陈建华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背景还是他那间明亮的办公室,但他看起来很憔悴,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
“老四?大哥?”他看到我们俩在一起,有些意外。
我没绕圈子,直接把我和大哥面前的十万块钱现金对着摄像头,然后把我的决定和父亲要拆房子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我没有指责,也没有道德绑架,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我说:“二哥,我今天做这个决定,不是要逼你。钱,我们家拿出来了,虽然不够,但我们会尽力。这房子,我们会想办法盖下去。只是想告诉你一声,爸妈年纪大了,等不了太久。这个家,不能就这么散了。”
视频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能看到二哥的表情在不断变化,从惊讶,到愧疚,再到挣扎。他身边,似乎传来了二嫂隐约的声音,好像在劝他什么。
过了许久,二哥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对着屏幕,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哥,老四,对不起。”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那天……是我混蛋,是我媳妇说话没分寸。我对不起爸妈,对不起你们。”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我这边……最近生意上是出了点问题,资金周转不开,所以前段时间压力特别大。但是,再大的问题,也没有家里的事大。”他深吸一口气,说,“剩下的十万块缺口,我来补上。钱,我三天之内一定打到大哥卡上。另外,我再加五万,给爸妈买最好的家具家电!”
“建华……”大哥的声音也哽咽了。
“大哥,你别说了。”二哥在视频那头抹了把脸,“是我这个当哥哥的没做好。等房子盖好了,我一定带上老婆孩子,回来给爸妈,给你们,磕头认错。”
挂断视频,我和大哥相视无言,但我们都知道,那道横亘在我们兄弟之间的冰墙,开始融化了。
接着,我们又把三哥和五弟叫到了厂里。当他们看到那十万块钱,听到二哥的承诺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五弟陈建民一个大男人,当场就哭了:“四哥,大哥……是我不懂事,我只想着自己那点难处,我……”
三哥陈建文也红着眼圈,推了推眼镜:“建军,这十万块钱,不能让你一家出。我们两家,就算砸锅卖铁,也得一家凑两万出来给你。这是原则问题。”
我笑着按住他的手:“三哥,现在还谈什么原则。我们是一家人,谁家宽裕点就多出点,谁家困难点就量力而行。钱是次要的,心到了就行。这十万,就当我先垫着,以后你们谁手头松了,再还我一点就行。”
大哥也走过来,搂住我们几个的肩膀,用力地说:“对!我们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以后谁也不许再提钱的事!”
那天中午,我们四兄弟,就在大哥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里,叫了几个小菜,喝了一顿酒。没有了之前的客套和算计,我们像小时候一样,勾肩搭背,说着心里话。每个人都做了自我批评,把这段时间憋在心里的委屈、压力和愧疚,都倒了出来。
酒喝到最后,我们都哭了,也笑了。
三天后,二哥的十五万准时到账。
施工队又重新回到了村里,停工了一个多月的工地,再次响起了机器的轰鸣声。这一次,气氛完全不同了。
我们兄弟几个,但凡有空,都往工地上跑。大哥负责总协调,三哥负责记账,五弟负责材料,我负责后勤。我们分工合作,井井有条。
我爹又把他那张旧藤椅搬到了工地边上,但这一次,他不再是满面愁容,而是笑呵呵地跟工人们聊天,给他们递烟。我娘则在家里忙着给我们准备饭菜,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
村里人的风言风语也变了。
“还是人家陈家兄弟,团结!”
“是啊,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话一点不假。”
那栋灰色的水泥壳子,在我们齐心协力的努力下,一天一个样。装上了明亮的窗户,铺上了洁白的地砖,刷上了温暖的墙漆……它不再是一个冰冷的建筑,而渐渐有了家的温度。
两个月后,新房落成。
那是一栋漂亮的二层小楼,在村里算不上最豪华,但绝对是最温馨、最有人气儿的。
第8章 真正的家
搬家那天,我们五兄弟和家眷全都回来了,二哥陈建华也特地从上海赶了回来。
新房的院子里摆了十几桌酒席,亲戚朋友、街坊四邻都来道贺,热闹非凡。我爹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满面红光地招待着客人,腰杆挺得笔直。我娘则在厨房和院子间穿梭,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断过。
酒席开始前,二哥陈建华当着所有亲戚的面,拉着二嫂,郑重地走到了我爹娘面前。
“爸,妈,”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二嫂也跟着跪下,“之前是我混账,是我们不对,让你们操心了,受委屈了。我们给你们磕头赔罪了!”
说着,他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我爹娘赶紧上前去扶,眼圈都红了:“快起来,快起来,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
大哥、三哥、五弟和我,也都围了上去。大哥拍着二哥的肩膀,说:“都过去了,以后我们兄弟,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比什么都强!”
我们五兄弟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周围的亲戚朋友,都鼓起了掌。
那天晚上,送走所有客人后,我们一家人,第一次在新房的客厅里,吃了一顿团圆饭。
宽敞明亮的客厅,柔软舒适的沙发,崭新的电视机……一切都是新的。但我爹却坚持,把他那张破旧的藤椅,从偏房搬到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他说:“这椅子得留着,得时时刻刻提醒我们,一个家,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都笑着点头。
饭后,我们兄弟几个陪着我爹在客厅喝茶聊天。孩子们在新房间里追逐打闹,女人们则在厨房里一边洗碗一边说着体己话,整个屋子里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我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一幕,心里感慨万千。
这场盖房风波,就像一场考验。它让我们每个人都暴露出了人性的弱点——大哥的好面子,二哥的功利,三哥的固执,五弟的计较,以及我的和稀泥。金钱,像一个放大镜,将这些弱点照得一清二楚,几乎将我们的亲情撕裂。
但幸运的是,我们最终都守住了底线。父亲那句“兄弟没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和那张象征着家风的旧藤椅,唤醒了我们心底最珍贵的东西。
我明白了,盖一栋房子,需要的不仅仅是砖瓦和金钱,更需要的是理解、包容和担当。一个真正的家,也不是由多大的房子、多好的装修来定义的,而是由住在里面的人,是否心在一起。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崭新的庭院里。那栋曾经象征着矛盾和耻辱的“烂尾楼”,如今在月光下静静矗立,显得那么安详而温暖。
它不再是一座冰冷的建筑,而是我们陈家五兄弟,用一场深刻的教训,重新筑起的、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我知道,未来的日子里,我们兄弟之间或许还会有摩擦和分歧,但只要看到客厅里那张旧藤椅,我们就会想起今天,想起我们是如何差点失去彼此,又是如何重新找回了方向。
亲情,远比十五万块钱,昂贵得多。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