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未央宫鸱吻的影子拉得老长,如同鬼爪般匍匐在冰冷的宫墙上。公元前195年的春天,大汉开国皇帝刘邦在长乐宫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震天的哭声似乎要掀翻殿顶,但在一片混乱中,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异常冷静。她就是皇后吕雉。
帝国的权柄骤然悬空,但并未落入刘姓太子之手。一场长达十五年、笼罩整个西汉王朝的血色风暴,正从这个女人深邃的眼眸中,悄然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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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与吕雉 剧照
一、 从贤妻到罗刹:仇恨的种子是如何种下的?
今天的我们,很难将“人彘”的制造者与一个贤惠的妻子联系起来。但早年的吕雉,确实是刘邦微末时的患难发妻。她曾在沛县田间地劳碌,用柔弱的肩膀支撑家庭。在刘邦落草为寇、亡命芒砀山时,是她一次次冒险送去衣食补给,甚至因此被官府抓进大牢,受尽屈辱。
司马迁在《史记·吕太后本纪》中冷静地写下:“吕后为人刚毅,佐高祖定天下。”这短短的十个字,背后是一个女人全部的青春、牺牲和期望。她投资了一个浪荡的男人,最终押中了一支名叫“皇帝”的天下第一绩优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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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 剧照
然而,帝王的爱,从来雨露不均。刘邦称帝后,年轻貌美、能歌善舞的戚夫人成了新宠。她不仅是妃子,更是一位艺术家,她的“翘袖折腰之舞”冠绝后宫,她的鼓琴与歌喉能让刘邦忘却一切烦恼。更重要的是,她有着致命的野心——日夜在刘邦枕边啼哭,要废掉太子刘盈(吕后之子),改立自己的儿子刘如意。
这对吕雉而言,不再是争风吃醋,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生存战争。她的后位、儿子的储君之位,乃至母子二人的性命,都悬于一线。她所有的患难与共,在年轻鲜活的肉体和高亢的枕边风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她放下所有尊严,求助谋圣张良,费尽心机请来“商山四皓”为刘盈站台,才勉强保住儿子。
但这份恐惧与屈辱,像毒液一样,彻底浸透了她的心。刘邦这座靠山倒了,她必须自己成为一座山,一座能碾压一切威胁的冰山。
二、 “人彘”的警示:极致恐怖下的权力逻辑
刘邦的死,抽掉了最后的枷锁。吕后第一时间秘不发丧,她与心腹审食其密谋四昼夜,意图将功臣集团一网打尽。若非郦商将军冒险直谏,点明若诛杀大将必导致天下大乱、兵锋回指京城,历史恐怕真要改写。
她暂时收手,但屠刀已高高举起。第一个目标,直指戚夫人母子。
戚夫人被剃光头发,铁圈束颈,囚于永巷终日舂米。从云端跌落淤泥的巨大落差让她无法忍受,她唱起了那首著名的《舂歌》:“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这首歌,在吕后听来,绝非哀怨,而是最恶毒的挑衅——你的儿子还在赵地为王,他日必来为你报仇!斩草,必须除根。
她连续三次下诏召赵王刘如意进京。忠心耿耿的周昌丞相一次次硬顶:“高帝属臣赵王,赵王年少。窃闻太后怨戚夫人,欲召赵王并诛之,臣不敢遣王。王且亦病,不能奉诏。”吕后无奈,先调虎离山召走周昌,再召如意。新帝刘盈仁弱,深知母亲用心,亲自到霸上迎接弟弟,与他同食同寝,让吕后无从下手。
然而,百密一疏。一天清晨,惠帝外出习射,怜惜弟弟年幼贪睡未叫醒他。就在这片刻之间,吕后的爪牙潜入宫中,强行灌下鸩酒。当刘盈回来时,只见弟弟已七窍流血,冰冷地躺在床上。
报复并未结束。吕后下令,将戚夫人做成了“人彘”——断手足,挖眼,煇耳,灌哑药,丢入厕中。数日后,她特意让儿子刘盈去“参观”。当年轻的皇帝得知厕中那团模糊蠕动的血肉就是昔日明艳照人的戚夫人时,他瞬间精神崩溃,大病一年,从此纵情酒色,不再理政。他对母亲说:“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
这句话,像尖刀刺穿了吕后的逻辑。她以为在替儿子扫清障碍,却亲手摧毁了儿子的世界。“人彘”不仅是泄愤,更是一种极致的政治恐吓,她用这种原始血腥的方式,向所有潜在对手宣告:挑战我的权力,这就是终极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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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夫人 剧照
三、 无声的清洗:刘氏诸侯王的血色黄昏
“人彘”只是序幕。吕后的真正目标,是确保权力绝对安全,她开始系统性地清除可能威胁吕家的刘姓宗室。
第一个目标是刘邦的庶长子、齐王刘肥。在一次家宴上,吕后命人端来两杯毒酒,让刘肥为她祝寿。憨厚的刘肥起身敬酒,不知大祸临头。一旁的惠帝刘盈,竟也端起另一杯毒酒,要一同为母亲祝寿。吕后惊恐失色,猛地打翻了惠帝手中的酒杯。刘肥惊出一身冷汗,佯装酒醉离去。
最终,他采纳谋士建议,献出城阳郡给吕后的女儿鲁元公主作“汤沐邑”,并尊自己的妹妹为“王太后”,用这种自辱的方式才换得一条生路。
接着是刘邦的第六子赵王刘友。吕后强塞给他一个吕氏女为王后。刘友不爱她,宠爱其他姬妾。这位吕王后直接回长安诬告:“刘友说‘吕氏安得王!太后百岁后,吾必击之’。”吕后即刻召刘友进京,软禁于官邸,派兵围守,断绝饮食。任何胆敢偷偷送食者,格杀勿论。一代诸侯王,竟活活饿死在被囚禁的府邸。临终前,他作歌悲叹:“诸吕用事兮刘氏危,迫胁王侯兮强授我妃……为王而饿死兮谁者怜之!吕氏绝理兮托天报仇!”歌声凄厉,是刘氏王族共同的哀鸣。
紧接着,继任的赵王刘恢同样被安排了一位吕产之女。这位王后更为跋扈,派人毒杀了刘恢宠爱的妃子。刘恢悲愤交加,又无力反抗,最终选择了自杀。刘邦的八个儿子,在吕后时期,被直接或间接害死三人(刘如意、刘友、刘恢),忧惧而死一人(刘肥备受摧折),其子被夺爵一人(刘建)。高祖血脉,几近凋零过半。
现代学者李开元在《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中指出,这并非单纯的疯狂,而是一种“非刘氏化”的系统性政治操作。吕后试图用吕氏外戚取代军功卓著的刘氏宗亲,构建一个以自己为核心的全新权力结构。
四、 冰与火之歌:执政者的理智与母亲的疯狂
然而,历史从不是非黑即白。在血洗刘氏的同时,吕后对天下百姓却展现出截然不同的面孔。
她深刻懂得“与民休息”的重要性。她延续并深化了刘邦的国策,废除了秦朝遗留的严苛律法——“挟书律”(私藏书籍有罪)、“三族罪”(株连三族)和“妖言令”(禁止诽谤朝政)。她鼓励农耕,放宽对商贾的限制,甚至允许民间自由铸钱(尽管后来产生通胀问题)。
司马迁都不得不承认:“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翻译成白话文就是:(吕后当政时)朝廷决策基本只在宫中制定,无须频繁改动,天下却依然太平。刑罚很少动用,犯罪的人也很少。老百姓专心从事农业生产,衣服食物都越来越充足了。
我们可以想象,在长安城暗流涌动、血雨腥风之时,关中的一个普通农人李氏,正因废除了繁重徭役而能安心春耕,一家老小终于看到了温饱的希望。帝国的上层在残酷绞杀,底层却在缓慢复苏。这就是吕后统治的巨大悖论。
她对亲生子女的爱,也无比真实而炽烈。为了保护懦弱的汉惠帝,她可以变得无比强悍。惠帝因“人彘”事件精神崩溃后,她心痛如绞,却又不得不强撑起一切。她把所有的情感寄托都放在了儿女身上。女儿鲁元公主的待遇,远超常规,她的儿子甚至被破格封王。
她的内心,或许也曾在长乐宫的长夜里,被恐惧和孤独吞噬。她铲除异己,是因为她坚信只有绝对的、令人恐惧的权力,才能保护她自己和她所爱的一切。她是一个冷酷的政治家,也是一个被命运逼入绝境的母亲。
五、 命运的反弹:功臣集团的沉默与致命一击
吕后真的能为所欲为吗?并非如此。她始终面临着一股强大的制衡力量——以周勃、陈平为首的刘邦旧部功臣集团。
这群人,在诛杀韩信、彭越时是吕后的“盟友”,但当吕后的刀砍向刘氏宗亲时,他们选择了沉默的观望。他们不阻止,因为这些强大的诸侯王同样可能威胁到他们的利益。但他们死死守住一条底线:军权。太尉周勃始终像一块磐石,牢牢影响着军队。
吕后晚年,身体日渐衰弱,她的恐惧感也达到顶峰。她违背刘邦“非刘氏不王”的白马之盟,大封吕氏子弟为王侯,甚至安排吕产、吕禄分别掌管护卫京师的南军和北军,试图将兵权彻底吕家化。
这,越过了功臣集团最后的红线。
公元前180年,吕后病逝。她刚闭上眼,她精心构筑的权力大厦就开始崩塌。吕氏子弟庸碌无能,且因骤然显贵而人心尽失。齐王刘襄(刘肥之子)首先发难,起兵西进。周勃、陈平立刻在长安策应。
这场政变的关键一幕在北军军营上演。老迈的周勃骗取了上将军吕禄的印信,闯入军营,登高一呼:“为吕氏右袒,为刘氏左袒!”话音刚落,军营之中,所有士卒毫不犹豫,齐刷刷地脱下了右袖,露出左臂!一片白色的浪潮,瞬间决定了吕氏的命运。
人心向背,在此刻一目了然。所有吕氏族人,无论长幼,被诛杀殆尽。吕后十五年的苦心经营,在她死后短短几天内,就灰飞烟灭。
历史的吊诡
长安城的血腥味终于散去,代王刘恒被迎立为帝,是为汉文帝,开启了“文景之治”的盛世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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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文帝
回望吕后这十五年,它绝非一段简单的“毒妇”乱政史。这是一个女人的黑暗史诗,是一个关于权力、母爱与恐惧的悲剧。她爬到了权力的顶峰,却也把自己和家族变成了孤岛,最终被时代的巨浪吞没。
吊诡的是,她极端的统治,像一剂猛药,阴差阳错地为大汉帝国完成了“祛魅”——她几乎清洗了所有最有实力、最可能挑战中央的刘姓强藩(如三任赵王),客观上为文帝、景帝推行削藩、强化中央集权扫清了最强大的内部阻力。
她的恐惧塑造了她的残忍,而她的残忍,却又以一种残酷的方式,成全了一个帝国的涅槃重生。历史的前进,有时竟踏着如此血腥和悖论的舞步,这或许才是最令人深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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