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混得不好的孩子,小时候总有几个画面挥之不去——厨房热气腾腾的时候,你妈总是最后一个上桌,一只手要搅粥,另一只湿漉漉地往你嘴里塞点边角料。小时候觉得,这是她的本分。可等你走出去、成了个人,被人喊几句“先生”“大人”,你才明白,这一顿坐下来的饭,对她有多难。李氏的故事,就是这样。她是谭家的丫鬟起家,一辈子都不配在饭桌上歇口气,直到儿子考中状元,她才算有了“坐下”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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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是记得那一瞬。当时儿子谭延闿刚领了榜眼,满街都是鞭炮锣鼓。他还穿着刚换的新长衫,手都没搓热,就在案前,看着母亲站在墙脚——想了一下,扔下筷子,挽她坐下。那一刻,李氏是真的慌,手抖得把筷子都攥断了,但儿子低声说:“妈,该坐了。”屋里人谁也没想劝阻,人心里都明白,一个为家里站了三十年的人,该有个位置了。
说到通房丫鬟,这名头听起来像是家里的事管,其实说苦是真苦。她们既当仆人又是某种“临时家眷”,在湖南这样的省份尤其尴尬。正房太太看你不是人,外人当你透明,二房三房见你不过是个“床边传话的”。李氏这一生,坐在边角,连个名字都没在族谱挂号。可她这一身不是软蛋子。她生在河北宛平,家道没落,送去北京当丫鬟,跑腿打杂,最怕的不是挨骂,是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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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事就是这样交错起来。有一年冬天,北京城里风吹得碎瓷都打哆嗦。那天李氏一失手,打烂了主家的花瓶。她慌得钻进柴房,屋外主妇骂天掀地,最后干脆把她打包,“送”给了远道来借宿的谭家。十四岁的孩子,从没吃过猪肉,也见不得大面,连哭都不敢哭。就这样,她被谭钟麟带去长沙,成了那种连影子都没人记得的小丫头——连自家名字都不响亮,不敢认。
后来谭钟麟外放陕西,家里主母染病不便随行。谭家挑来挑去,挑中了李氏。别看她年纪小,没闹没哭,稳稳地把一日三餐和小少爷的读书起居都安排得明明白白。途中,谭钟麟见她行事周到,忽然起了收为己用的念头。那年,他在西安纳了李氏为侍妾。没有大红鞭炮,没有三书六礼,也没有任何体面的名分。李氏就这样从“青衣”变成了“伺候人吃饭的小妾娘”,可她心里明白,那不过是啥都不是里的“稍微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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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家旧规比祖宗还拧。老爷太太坐红木大椅,李氏只能搁脚的小凳子都讨不到。饭桌上,她只能一边低头伺候,等大人孩子都用好才敢去厨房啃点冷馒头。日复一日。她没有脸谱化的“抱怨”,倒像是缺点知觉,清晨天井里挑水翻柴火,晚上还得哄哭了的孩子背书认字。家里小少爷谭延闿缠绵病榻,她守了一夜又一夜,为一口粥背烂了《论语》,只为他在书房里能比别人多答一句老师的问题。倒是谭家老大,早年家风凛然,悄悄告诉小弟:“咱爹不会亏待你娘,她忍得下来,咱们也别惹她生闷气。”这些软话,李氏似乎都听不见,每日不卑不亢,从未开口向人求情。
你要问,这样的人每一日怎么熬?长沙那种夏天热得粘人,老宅院子高堂大门,李氏只在门外递菜递汤,见惯了家里人分长幼、排座次。大少爷生日,她得在门外守着,看着红绣圆桌上杯盏碰撞。冬天她又总是起得最早,送热茶进书房,赶着去打点家里旧账——辛苦之余也有点自己的倔脾气。她讲究那点“小整洁”:不爱穿破布衣,哪怕朴素,也自个儿洗得一尘不染;做饭留点汤水给自家孩子,哪怕被说“偏心”。十几年里,她仿佛就是那种后宅里影子一样的人,活着也像没有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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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命运总得给点转折的。谭延闿天资聪慧,贴心自省。母亲教给他最多的不是规矩,倒是做人的骨气。有回长沙大水,邻舍断炊,李氏分出家里的米面给外头小孩。邻居太太嘟囔:“妾身家的还有余粮?”她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孩子肚子饿,是咱家的事,也是街上的事。”这些细节,儿子看在眼里,长大后常念叨:“我母亲,是一辈子都站着过来的。”
1904年秋,清廷最后一场会试。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谭延闿名列前茅。榜文一贴,湖南长沙谭宅锣鼓震天,红灯笼挂了十几里地。亲戚朋友门槛都快踩烂,时候到家宴那天,满屋都是老条桌,招呼不断,不知谁先低声说:“李氏也来坐坐吧?”谭钟麟重重叹气,说了句“该如此”。全场静下。李氏进了厅堂——走路很慢,目光低垂,嘴角微微发紧,脚下带着早年的青疤。她落座的时候,大少爷悄悄递过一双洗净的银筷,仿佛在说:“妈,您今天不做仆人。”她吃得很少,每夹一筷都细嚼慢咽。三十三年没上桌,这一回,仿佛不是吃饭,而是还债。长沙街头皆议这事:“妾娘破例了,是积德也是因果。”李氏没说一句多余的话,第二日天还没亮,她还是照例扫院、劈柴,仿佛昨日不过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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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心气变了。老宅的女眷们,即便不愿意,也再没让她站着。李氏“坐下来”,实际上是站了一辈子的人的某种松口气。
时间转眼过去十年,李氏年事已高,在上海静安寺路养病时,仍亲手熬粥煎药,为家中孙辈操持。1916年冬,她静静闭眼。丧事传回长沙,谭延闿披麻戴孝,亲自写悼词,一夜不得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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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族里又起新事。族规摆在那里,妾身出殡不得走正门。谭延闿左思右想,心里一句话憋了多年:“我娘为家苦了一辈子,死总该正大光明。”长辈们齐声反对:“这规矩是祖上的。”祭司更是唬人:“破例就得罚。”谭延闿这时没再多嘴,只在出殡那天,让人把母亲的棺材停在祠前大门。他双手抱住棺盖,一句话不多,意思明明白白:“谁敢不走正门,先从我身上轧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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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面一时间冷成针落可闻。有人站出来,轻轻放下膝盖,“咱家孝子,这一遭算他有理。”八个壮丁里有人啜泣,温顺地抬着棺材,径自从正门而出。长街两侧,围观的人几乎没有吭声。自古规矩不可坏,可母子情深的时候,没啥道理可讲。
那一天,谭延闿守灵三日,祭文里不写“伟德流芳”,只记一句:“三十三年汤冷饭寒,今日母亲堂堂正正走。”这一切似乎没给李氏加冕,但长沙的老人们,总有人背地议论:“通房娘子到最后,成了正席上的人——这才算得上有血有肉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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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了半辈子影子,最后那一口气,却走得比谁都堂堂正正。其实我们都知道,母亲哪有不想坐下的时候?大多数人一生半席,最后都赢不了那一顿热饭。但李氏做到了。你说这是儿子的光,还是自个儿熬出来的底气?反正老长沙人议这个老例子,总要唏嘘:“人活一口气,死也要有个名正言顺。”至今,也没人真正解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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