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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继军
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照耀着连绵起伏的群山。
群山环抱中,坐落着一个叫梧桐坡的村庄。
在振兴乡村经济的大潮中,一群可歌可泣的年轻人,上演了一幕幕永垂千古的活剧。
一
大地沉睡着。
春风掠过连绵起伏的山丘,带着新翻泥土的湿润气息,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梧桐坡像一幅被时间反复摩挲的旧画,墨色深沉,却掩不住边角的磨损与褪色。
村口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梧桐树,是父亲陈厚德惯常的“嘹望哨”。
此刻,他佝偻着身子,像一块风化的山岩,镶嵌在树下那张磨得发亮的竹椅里。
浑浊的目光投向远处那片刚被大型旋耕机翻整过的土地,黑褐色的泥浪翻滚,覆盖了去年秋后残留的稻茬,也覆盖了他心里最后的一点侥幸。
女儿陈晓玥的车,就是在这片翻涌着泥土气息中驶入村道的。
银灰色的车身,线条流畅,与坑洼的土路格格不入。她摇下车窗,深深呼吸一口久违的、混杂着青草和牛粪味道的空气,目光扫过那些崭新的、闪着金属冷光的农机具一一它们像一群闯入者,傲慢地占据着田埂。
“爸!”陈晓玥下车,声音清脆,带着海归博士特有的干练,快步走向老梧桐树。
陈厚德缓缓转过头,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复杂地落在女儿身上。那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风衣,精致的妆容,还有她身后那台嗡嗡作响、低空悬停的白色无人机,像针一样刺着他的眼。
“回来了?”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嗯,带了些新设备回来,想先在咱家那块望天田试试水。”陈晓玥指了指无人机,语气轻松,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精准施肥,变量灌溉,数据说话,比靠天吃饭強。”。
陈厚德没有接话,目光越过女儿的肩膀,死死盯在远处那片刚刚翻过的土地上。那里,几台挖掘机正隆隆作响,巨大的铲斗悬在半空,目标直指一片尚末被机器染指、绿意盎然的稻田一一那是梧桐坡最后一块完全遵循古法耕种的水田,也是他心尖尖上的肉。
“那块地,”陈厚德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决绝,“谁都不能动!”
陈晓玥一愣,随着蹙起秀气的眉毛:“那是规划里的智慧农业核心示范区!集中连片才能发挥效益,零散地块必须整合⋯⋯”
“整合?门都没有!”陈厚德猛地站起身,竹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就是把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地,搅成一锅烂泥?就是把庄稼人的命根子,变成你们电脑里冷冰冰的数字?”他胸口剧烈起伏,手指颤抖着指向那片青翠的稻田,“那里面,有根!有魂!不是你们那些铁疙瘩能懂得的!”
“根和魂不能当饭吃!”陈晓玥的声音高了一些,“爸,时代变了,守着老黄历,梧桐坡只会越来越穷!”
父女俩的第一次交锋,像两块生铁狠狠撞在一起,火星四溅,谁也说服不了谁。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无人机低沉的嗡鸣和远处挖掘机无情的嘶吼。
二
矛盾如同藤蔓,在梧桐坡贫瘠的土地上疯狂滋长。陈晓玥的“智慧农业”蓝图在村两委会议上摊开,精美的PPT投影在斑驳的墙壁上,闪烁着令人眩晕的光。
土地流转是第一步,也是最艰难的一步。
宅基地流转的风声刚刚透露出去,就像一颗火星溅进了干透的柴堆。
陈厚德家隔壁,王老栓和李老歪这对几十年的老邻居,为了院墙外那半米宽的滴水巷的归宿问题,吵得脸红脖子粗,差点动起了拳头。
王老栓唾沫横飞:“那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地界!补偿款一分也不能少!”
李老歪扯着嗓子:“你放狗屁,那地契上写得清清楚楚,是我太爷爷当年让给你们家的!昔日的酒肉朋友,如今在村委会门口怒目相视,恶语相向,只为那点屈指可数的几千块补偿款。
而陈晓玥费尽心思从省农科院挖来的宝贝,年轻的农学博士郑浩,正陷入另一种泥沼。
他带着最新的水肥一体化方案,兴致勃勃地找到负责村东头那片试验田的老把式田三。刚开口说了句“根据土壤墒情传感器数据”,田三一股劲地摇头,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后生哎,你说个啥!要说种地,得看天,看地,看苗情。你那机器测得再准,哪比得上我这双老眼。我瞅着,明儿个有雨,这肥不能下。”
郑浩试图解释科学依据,田三只是摇头,叹了口气:“你们读书人,迂夫子,懂不起。”
几天后,郑浩又为坚持按合同规定的时间节点喷洒生物农药与田三发生争执。郑浩坚持按合同喷洒,田三坚持要等“露水干了”再下地。两人各执己见,不欢而散。
更让郑浩崩溃的是村里人的“人情债”一一今天张家娶媳妇要请假,明天李家老人做寿要随礼,严谨的实验计划被搅得七零八落,根本无法实施。
郑浩站在田埂上,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疲惫和迷茫。这方水土的“人情世故”,比他实验室里最复杂的分子式还要难解。
文化传承的撕裂,发生在村子中心那座摇摇欲坠的陈氏祠堂。
斑驳的木门被推开,尘埃在斜射的光柱中飞舞。
陈厚德带着几个族老,颤颤巍巍地抚摸着那些褪色的雕花和模糊的祖先牌位,浑浊的眼神中充满痛惜。
陈晓玥陪着县招商局的年轻干部和一位穿着时尚的设计师,指着祠堂的梁柱和天井,兴奋地讨论着:“……主体结构保留,内部空间完全可以改造,这里可以做个咖啡吧,那边可以弄个书吧,天井搞个下沉式休息区,古风加上现代原素,绝对爆款网红打卡地!投资回报率闭上眼睛都能想得到!”
“放你娘的狗屁!”陈厚德猛地转过身,布满青筋的手重重地拍在供卓上,震得香炉里的灰簌簌落下,“祖宗祠堂,是给你们喝猫尿,拍照片的地方吗?这是老祖宗活动的地方!谁敢动这里一砖一瓦,你们先找一个地方,安置好我这把老骨头!”设计师吓得打哆嗦,招商干部不知如何是好,陈晓玥赶紧出来打圆场。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陈厚德粗重的喘息声和尘埃落定的微响,古老的木梁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仿佛也在叹息。
三
夏日的闷热如同厚重的棉被,沉沉地压在梧桐坡的上空。陈晓玥顶着压力,力排众议,不惜动用自己项目的专用资金,先行垫付部分补偿款,终于促成了核心区域的土地流转。
崭新的智慧联栋大棚在村西那片整合好的土地上拔地而起,银白色的骨架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补丁,紧贴在梧桐坡青翠的肌体上。
陈晓玥亲自调试着环境控制系统,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温度、湿度、光照数据,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是梧桐坡的未来,是希望,是她向老一辈、向所有人证明现代农业前景的舞台。
与此同时,陈厚德像个孤独的守墓人,依然守护着他那最后一片传统稻田。烈日下,一个人,赤着脚,踩着冰冷的泥水,弯腰插下最后一株秧苗。浑浊的汗水顺着脸上的皱纹蜿蜒流下,滴落在刚刚栽了秧苗的水田里。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那片刺眼的银白色,眼神复杂,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絲深不见底的忧虑。他总觉得那片大棚下,埋着什么不祥的东西。
郑浩博士最终还是递交了辞呈。他把一份详尽的技术交接文档和一盘在实验室精心培育的抗病稻种放在陈晓玥的办公桌上。
“陈总,抱歉。”他推了推眼镜,声音有些沙哑,“技术可以移植,但是人心⋯⋯这里的土壤,暂时还种不下我的理想。”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郁郁葱葱却充满割裂感的田野,拖着行李箱,沉默地离开了梧桐坡。
陈晓玥看着郑浩的背影消失在村口,又低头看看卓上那盆青翠的秧苗,心头像堵了一块浸透水的棉花。
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在入夜后以呼天抢地之势砸了下来。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抽打着大地,电闪雷鸣撕扯着漆黑的夜幕。
陈晓玥被惊天动地的惊雷炸醒,心头猛地一悸,翻身起床,抓起雨衣就冲向村西的大棚区。
眼前的景象让她如坠冰窟。智慧大棚那引以为傲的轻钢结构,在狂风的撕扯和暴雨的袭击下,如同纸糊的一般脆弱。支撑柱扭曲变形,覆盖的薄膜被撕成碎片,像垂死的巨兽残破的皮肤在风雨中狂舞。昂贵的传感器、滴灌设备浸泡在浑浊的泥水里,一片狼藉。几个浑身湿透的工人正在徒劳地试图用沙袋堵住不断涌入的泥水。
“排水!”赶快启动备用排水泵!”陈晓玥嘶吼着冲进泥泞,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
“陈总!不行啊!”负责看守的工人带着哭腔,“雨太大了!排水沟……排水沟被冲下来的泥沙堵死了!水排不出去,倒灌进来了!”
雨水混着泥浆,己经没过了脚踝,并且还在迅速上涨。陈晓玥的心沉到了谷底,巨大的挫败感和冰冷的雨水一起,几乎将她淹沒。就在这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呼叫声穿过雨幕传了过来。
是陈厚德,他带着十几个老农,扛着铁锹、锄头,穿着破旧的蓑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冲了过来。他们没有看陈晓玥,甚至没有看那倒塌的大棚,而是径直冲向大棚区边缘那条被泥沙淤塞的古老排水沟一一那条在陈晓玥规划中被认为“落后”、“效率低下”而几乎被废弃的土沟。
“挖,赶快挖开!”陈厚德的声音在雷雨中依然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第一个跳进齐膝深的泥水里,挥起沉重的铁锹,狠狠铲向堵塞沟口的淤泥和碎石。
老农们紧随其后,铁锹、锄头在泥水
中翻飞,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与天斗与地斗的狠劲和默契。浑浊的泥水顺着他们奋力挖开的缺口,开始缓慢地乖乖地向外流去。
陈晓玥呆呆地站在雨里,看着父亲和那些她曾经认为“守旧”、“不懂科学”的老人们,在肆虐的天地间,用最原始的方式,试图挽救这片土地。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大棚的损失无法挽回,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
暴雨引发的山洪裹挟着大量泥沙,冲垮了村后一处陡坡。第二天清晨,当人们清理淤泥时,骇人的一幕出现了:在坍塌的坡体下,森森白骨混
杂在黑色的泥土中,被雨水冲刷出来,暴露在惨淡的光天化日之下!
消息像瘟疫一样瞬间传遍全村。恐惧和疑虑攫住了每一个人。陈厚德站在那片狼籍的坡地前,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他死死的盯着那些被泥水半掩的骸骨,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深埋三十年的秘密,终究没能逃过这场暴雨的冲刷。
四
祠堂里,昏黄的灯泡在梁上搖晃,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斑驳的墙壁和那些沉默的祖先牌位上,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
陈厚德坐在上首的旧太师椅里,仿佛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背佝偻得更深了。他面前站着惊魂未定的村民,还有脸色苍白的陈晓玥。
“厚德叔⋯⋯这,这到底是咋回事?”王老栓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着外面,“那骨头⋯⋯那么多骨头⋯⋯”
陈厚德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环视着祠堂里每一张惊恐、疑惑的脸,目光最后落在女儿陈晓玥身上,那眼神里有深层的痛苦,也有一种近乎解脱的释然。
“三十年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沙纸摩擦,“三十年前,咱们村东头,不是有个“丰收化肥厂”吗?”
人群一阵骚动,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脸色骤变。
“那年夏天,也是下暴雨,比昨晚还大。”陈厚德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梦魇般的回忆,“厂子后山堆废料的坝子塌了。”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那地狱般的景象,“黑的、黄的、带着刺鼻气味的泥浆….…像魔鬼一样冲了下来.….…埋了半个村子.……埋了……”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祠堂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灯泡电流的滋滋声。
“埋了咱们的亲人!埋了咱们的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突然哭喊出来,她是当年那场灾难的幸存者之一。
“对!就是那儿!就是现在大棚那块地下面!”又一个老人指着村西方向,激动得浑身发抖,“当年为了快点恢复生产,为了….…为了那点补偿款和进厂的名额….…上面来人,村里几个主事的……就把这事捂住了!草草把人埋了,上面盖了层土,就当没事了……那化肥厂,后来不也搬走了吗?”
陈晓玥如遭雷击,猛地看向父亲:“爸……你.…你也……”
陈厚德痛苦地低下头,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我……我当时只是个民兵队长,……我拦过!我跪下来求过他们!可他们就是不听,说这是为了全村好,为了活着的人有口饭吃……说出去,厂子就完了,补偿就没了……我……我糊涂啊!”浑浊的泪水从他指缝中涌出。
祠堂里爆发出压抑了三十年的悲泣和愤怒的咒骂。
陈晓玥僵立在原地,看着父亲佝偻颤抖的背影,看着那些痛苦的面孔,看着这座承载着荣耀也掩盖着伤痛的祠堂。她终于明白了父亲拼死守护那片传统稻田的执念一一那不仅仅是对旧方式的留念,更是对脚下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的赎罪,是对被掩埋的过往最后的、无力的守护。现代农业的光鲜蓝图,竞然建立在如此不堪的废墟之上。
五
暴雨冲刷过的土地,泥泞不堪,却也显出一种被洗涤后的沉静。
祠堂事件后,梧桐坡陷入了短暂的沉寂。愤怒、悲伤、猜疑,像无形的蛛网缠绕着每一个人。陈晓玥的智慧农业项目彻底停摆,巨大的银色骨架残骸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陈厚德把自己关在老屋子里,几天几夜没出门。陈晓玥去送饭,隔着门板,只听到里面压抑的咳嗽声和长久的沉默。她知道,父亲心里压着的石头,比那场灾难本身还要沉重。
直到一个傍晚,陈晓玥再次来到那片最后的传统稻田边。夕阳的余辉洒在青翠的稻叶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她惊讶地发现,父亲的身影伫立在田埂上,不再是那种紧绷的,对抗的姿态,而是微微佝偻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他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却没有割草,只是默默地看着。
陈晓玥慢慢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站在父亲身边,一起看着这片在风雨中幸存下来的稻田。微风拂过,稻浪轻摇,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大地低沉的叹息。
“这稻子,”陈厚德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平静了许多,“看着不起眼,可它的根扎得深。旱了,涝了,虫子咬了,只要根还在,总能缓过来。”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那片大棚的废墟,“新东西,是好。快,省力。可就像盖房子,地基不稳,再漂亮的楼,风一吹就倒。”
陈晓玥心头一震,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夕阳下,那歪曲的钢筋和破碎的薄膜,显得格外凄凉。她想起郑浩临走时留下的那盆抗病稻种,想起暴雨夜里父亲和那些老农在泥水中奋力挖掘排水沟的身影。
“爸,”她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错了。我太急于求成了,只想着快,想着新,不知道这地底下……还掩埋着那么多……”
陈厚德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女儿,心里滴咕:这是老一辈人的秘密,她哪里知道啊!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照亮了那些深深的皱纹,也照亮了他眼中一丝微弱的光。“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他缓缓说道,像是说给女儿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地,还得种。人还得活。但是,怎么种,怎么活,是得想个法子,换个思路。”
几天后,一个特别的会议在修缮过的祠堂偏厅举行。气氛虽然凝重,但少了之前的剑拨弩张。陈厚德坐在主位,陈晓玥坐在他旁边。卓上摊开的,不再是冷冰冰的规划图,而是几张手绘的草图。
“大棚,不能就这么废了。”陈厚德指着草图,”钢架子还在,修复以后还能用。但里面种啥,得商量。”他看着田三,“老三,你种了一辈子菜,你看,这棚里,种你那老品种的本地辣椒、紫茄子,行不行?不用那些猛药,就用你呕的那些土肥.。”
田三吧嗒着烟袋,眯着眼看了看草图,又看了看陈厚德和陈晓玥,半晌,点了点头:“行是行,就是费工,长得慢,怕卖不起价。”
“卖不上价?”陈晓玥接过话头,拿出平板电脑,点开几个界面,“我们可以做精品,做有机认证。利用村里的直播平台,搞线上直播,讲咱们梧桐坡的故事,讲咱们这菜是怎么不用化肥农药种出来的。城里人,认这个。”她顿了顿,补充道,“郑浩博士临走时留下的抗病稻种,也可以在部分流转的水田里试种,和传统稻间隔开,做个对比试验,数据,大家对比着看。”
她又指向另一张草图,那是祠堂的轮廓。“祠堂主体,一砖一瓦都不动。但是旁边的几间旧厢房,空着也是空着,能不能请村里永贵叔和老木匠,带着村里的年轻人,一起动手,修旧如旧?里面可以摆上咱们的老农具,放上族谱,放上……现场灾难的老照片。”她的声音低沉下去,“让后来的人,知道梧桐坡的根,了解这片土地的前世今生。这,也是网红。”
“那……会有人来看吗?”有人小声问。
“会有的。”陈晓玥肯定地说,“真实的故事,比编出来的,更能打动人。我们可以和县文化馆合作,请老师来教孩子们唱咱们的傩戏,录下来,放到网上。让外面的人知道,梧桐坡不仅有伤疤,还有活着的魂。”
会场里沉默了片刻,随即响起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王老栓和李老歪互相看了一眼,眼神复杂。最终,田三磕了磕烟袋锅:“试试吧!总比干耗着强。”
六
夏日午后,梧桐坡的玉米地倦起了焦黄的毛边。王老汉蹲在地头,捏碎一块干裂的土疙瘩,皱纹里嵌满了忧愁。儿子王磊的越野车就在这时碾过村路的浮土,停在了他的身后。
“爸,我回来了。”
王老汉没有回头,只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城里金窝银窝不要,回来啃泥巴?”
王磊不答,目光越过父亲佝偻的背影,看向那片被烈日炙烤得奄奄一息的玉米。这是他从小看到大的风景,也是梧桐坡几代人挣脱不了的困局一一靠天吃饭,天却不赏饭。
王磊的回归带着梧桐坡看不懂的“阵仗。”几天后,村西头那片荒废的打谷场上,开始有卡车运来闪着银光的建材。村里人聚在老梧桐树下议论:“磊娃子莫不是要在村里盖别墅?”“听说那叫啥子……科技大棚?”
这个词像滴冷水落进油锅里,炸开了锅。“大棚就大棚,还科技?能比老天爷还懂种地?”“他爹的老玉米都快旱死了,他倒有钱瞎折腾!”
王老汉听着乡邻们的议论,脸上黑得像锅底。他冲进儿子临时租的院子,把一沓攒了一辈子的存折摔在卓上,:“拿去!赔光了别找我哭!”那是他给儿子攒的娶老婆的钱,现在倒像是提前准备的赔款。
王磊没动存折,只是拉着父亲走到电脑前,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曲线和数据。“爸,这不是瞎搞。这套系统能自动控温、滴灌,土壤里的传感器能告诉作物什么时候该喝水,喝多少。不再看老天爷的脸色!”
“胡说八道!”王老汉指着窗外,“地里的苗,就得晒日头,喝雨水!你把它关在玻璃房子里摆弄电脑,能种出个啥?种出金元宝?”
“能种出不打农药的菜,种出四季不断的果,种出比玉米值钱十倍的东西!”王磊的声音也高了许多。
父子俩的第一次交锋,像那个夏天的天气,燥热而窒息。
王磊的大棚还是立起来了。它像个天外来客,通体透亮,安静地伏在荒地上,与旁边蔫头耷脑的玉米地形成了剌眼的对比。王老汉每每路过,都扭着头,加快了脚步。
转机来自一场彻底的绝望。连续四十多天,老天爷没掉一滴眼泪,玉米杆子彻底弯下了腰,土地龟裂的口子像一张张喊渴的嘴。王老汉在地头从日出坐到日落,眼睁睁看着一年的指望变成一地枯草。他捏着一株彻底死去的玉米苗,第一次感到自己俸行了一辈子的“天道”,如此无情。
那天深夜,王磊在大棚里找到父亲。老人正呆呆看着一畦翠绿的番茄藤,藤蔓上挂着的果实红得耀眼,自动滴灌系统正发出细微的嘶嘶声,滋润着每一寸土壤。
王老汉没有回头,哑着嗓子问:“这……真不靠天?”
“不靠。”王磊走到控制台前,轻点几下屏幕,调出一组数据,“我们靠这个。它知道每一棵苗需要什么,比老天爷更懂。”
老人沉默了许久,伸出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去摸一片番茄叶子,指尖传来生命饱满的湿润感。他忽然想起白天捏碎的那株枯苗,硌得掌心生疼。
“这玩意儿……好学不?”
王磊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也不难,我教您。”
从那天起,村里人看到了稀奇。王老汉成了儿子大棚里的“常驻学徒”,戴着老花镜,对着屏幕上的数据曲线较劲,笔记本上歪歪扭扭记满了“PH值”等新词。他依然会下意识地望天,但眼里不再有听天由命的惶恐。
秋凉时,王老汉的番茄红了。它们不是零星地红,饱满得快要胀裂。摘下的第一筐,王老汉谁也没送,径直拎到老梧桐树下。
“尝尝,我种的。”
老人们围上来,怀疑地拿起果子往嘴里送。瞬间,清甜的汁液散开,是记忆里最原始浓郁的番茄味。
“咦?这大棚种的反比露天的香?”
“老王头,你这咋弄的?”
王老汉背着手,脸上是压不住的得意,嘴里蹦出一串新词:“调控昼夜温差……积累糖分……科学嘛!”
他严然成了专家。
科技大棚里的丰收,像一声惊雷,唤醒了沉睡的村庄。村民们开始主动登门,挤在王磊的控制台前,七嘴八舌地问:“我家那个山地能搞不?”“种草莓行不行?”“投资大不大?”
王磊和王老汉一起,耐心地解答,帮大家规划。第二年,更多的“天外来客”在梧桐坡的山坡上落地生根,连成一片银色的海洋。
又是一个午后,王磊陪着父亲巡查大棚。阳光经过滤光板的调节,温柔地洒在绿意盎然的作物上。王老汉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身旁西装革履却熟练操作设备的儿子。
“当年你娘走时,拉着我的手说,一定要让娃走出这山坳坳,别再吃土地的苦。”他声音有些沙哑,“我那时觉得,地就是我们的命,现在看来,也是我们的劫。”
他顿了顿,望向大棚外那片早己复耕、同样焕发生机的土地:“现在我懂了,你娘的话对,我的话也没全错。人不能离开地,但能让脑子使地更好。你回来了,才是真正走出了那条老路。”
王磊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放在父亲粗糙的手上。
棚外,黄土路己变成了水泥路,直通县城,路边立起了大大的“智慧农业示范村”的牌子。棚内,恒温恒湿,生机盎然。一串代码精准滴落的水珠,正渗入一株株新苗的根须。
那些苗,既向着古老的土壤深处扎根,也朝着一个被数据与智慧照亮的末来,奋力生长。
七
秋意渐浓。
梧桐坡的土地,在阵痛之后,开始尝试一种缓慢而艰难的愈合。
修复后的大棚,不再追求极致的科技感。钢架上爬着丝瓜藤,棚内分区种植着田三精心照料的本地蔬菜品种。陈晓玥请来的技术员,不再高高在上地指挥,而是和田三他们一起蹲在地头,研究如何用手机App监测土壤湿度,同时结合田三“看叶子打蔫就知道该浇水”的经验。数据屏幕上跳动的曲线,旁边是田三用炭笔在旧木板上的记录。无人机偶尔飞过,喷洒的是按照古方配制的、气味浓郁的植物驱虫液。
村后的那片坡地,骸骨被小心地收敛、安葬。陈厚德领着族人,在附近立了一块简易的石碑,没有名字,只有一行字:“梧桐坡之痛,以此为鉴。”石碑前,时尚能看到村民默默放下的野花。
祠堂的修缮工程也开始了。主体建筑被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一砖一瓦都得到细致的清理。旁边的旧厢房,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村里的老木匠林永贵带着几个半大小子,刨着木头,修复着旧窗棂。陈晓玥联系的设计师,这次没有提“咖啡吧”、“书吧”,而是拿着厚厚的资料,和老人们一起讨论如何布置一个小小的“村史角”,如何让那些沉默的农具和泛黄的照片“说话”。
变化是细微的,像春雨润物。王老栓和李老歪依旧不怎么说话,但是有一天,有人看见王老栓默默地把自家院墙往回收了半尺。村里几个原本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开始跟着老篾匠学习手艺,粗糙的手指被竹篾划出口子,却编出了第一个歪歪扭扭的竹篮,兴奋地拍照发到了陈晓玥帮忙建的“梧桐坡故事”短视频帐号上。
陈厚德依旧每天去他的那片传统稻田。稻子已经抽穗,沉甸甸地弯着腰。他蹲在田埂上,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饱满的谷粒。陈晓玥有时候会陪着他,父女俩话不多,但那种紧绷的对抗感,已经悄然消失在带着稻香的秋风里。
初冬的第一场薄霜落下时,陈晓玥收到了一封邮件。
是郑浩发来的。他没有过多地寒暄,只是附上了一份最新的研究报告,关于如何将传统堆肥的微生物群落与现代农业的缓释技术结合,提高土壤活力,同时减少污染。邮件的最后,他写道:“陈总,梧桐坡的土壤,或许比我想象的更复杂,也更有生命力。如有需要,随时联系,随叫随到。”。
陈晓玥把邮件打印出来,拿着去了祠堂。修缮工作还在进行,但偏厅的“村史角”已经有了雏形。昏黄的灯光下,陈厚德正戴着老花镜,仔细擦拭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老式犁头。陈晓玥把报告递给他。
陈厚德放下抹布,接过那几页纸。他看得很慢,手指在那些专业术语上划过,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看完,他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看向女儿,又看了看手中那份凝结着现代智慧的报告,最后目光落在那具古老的犁头上。
“根,要扎得深。”他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犁头诉说,“新枝,也得发。”他抬起头,昏黄的灯光映在他眼中,那里面不再是固执的火焰,而是一种沉淀后的、带着些许疲惫却异常清晰的光,“路还长着呢……一步一步,踏实地走吧。”
祠堂外,夜色渐浓。
寒风掠过老梧桐树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音。但祠堂内,炉火正旺,新辟的木柴噼啪作响,散发出松脂的暖香。那微弱而温暖的光,艰难却坚定地穿透了古老的窗棂,在初冬寒冷的夜色里,映出一小片朦胧而充满韧性的光晕。
八
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雨,不是落下来的,是瓢泼下来的。砸在梧桐坡铁皮仓库的屋顶上,万鼓齐鸣,惊天动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仓库里唯一的光源,是林晓婉手里那支电量告急的手电筒,昏黄的光柱在堆积如山的纸箱间艰难地扫动,映出她脸上紧绷的线条和额角滚落的汗珠。
“快快快!那边!靠墙那边堆的‘山珍礼盒’!”她嘶哑着嗓子喊,声音几乎被雨声吞没。
几个临时喊来帮忙的年轻人手忙脚乱地扑过去,抱起湿漉漉的纸箱就往干燥的地方转移。空气里弥漫着土腥味、纸箱受潮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山野干货的独特香气。
水是从仓库角落一个破洞里灌进来的,混着泥浆,在地上肆意横流。林晓婉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去,冰凉的泥水瞬间没过了脚踝。她顾不得这些,眼睛死死盯着角落里几箱印着“梧桐坡野生菌菇”字样的包裹——那是明天一早必须发走的加急订单,上海一家高端民宿的周年庆伴手礼。
林晓婉扑过去,抱起最上面一箱,箱子底部已经被水浸透,软塌塌的。就在她试图把箱子挪开的瞬间,脚下不知踩到什么尖锐的东西,身体猛地一晃,手臂外侧重重蹭过旁边一个废弃铁皮柜的锋利边缘。
“嘶——”一股刺痛直冲脑门。她倒抽一口冷气,手电光下意识扫过去,只见小臂外侧被划开一道寸把长的口子,血混着泥水,迅速在浅灰色衣袖上洇开一片刺眼的暗红。
“晓婉姐!你的手,血,血,”旁边的小伙子惊呼。
“别管我!先搬货!”林晓婉咬着牙,用没受伤的手死死按住伤口,血还是从指缝里渗出来。她胡乱用袖子擦了把脸,雨水、汗水和不知是疼痛还是急出来的泪水糊了一脸。她嘴里喊着:“不能停,这几箱货要是泡了汤,我们这半年就白干了,刚刚在村里攒起的那点信任,怕是也要被这场暴雨冲得一干二净。”
“哐当!”仓库那扇摇摇欲坠的铁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冷风和更大的雨声灌了进来。
村长周大山披着件旧雨衣站在门口,手电光柱直直打在林晓婉狼狈的身影和地上那滩混着血水的泥污上。他沟壑纵横的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阴沉。
“林晓婉,你看看!你看看!”周大山的声音像炸雷,压过了雨声,“我说什么来着?瞎折腾!净整这些没用的!好好的田不种,搞什么网啊电的!这下子好了?货泡了,人伤了!图啥?啊?图啥!”他手里的手电光激动地晃动着,扫过仓库里的一片狼藉,扫过那几个不知所措的年轻人,最后定格在林晓婉苍白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
门口不知何时也聚拢了几个被惊醒的村民,披着雨具,探头探脑。
昏黄的光线下,林晓婉清晰地看到几张脸上露出的那种神情——不是担忧,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种“看吧,我就说不行”的幸灾乐祸,甚至夹杂着几丝不易察觉的嘲弄。那些目光像针像钉,密密地扎在她身上,比手臂上的伤口更疼。她挺直了脊背,没去看老村长周大山,也没理会门口的目光,只哑声对帮忙的年轻人说:“继续搬,轻拿轻放,最里面那几箱,千万不能沾水。”
雨还在下,砸在铁皮上,也砸在她的心上。
九
三个月,像被按下了快进键。
梧桐坡村委会那间闲置的杂物房,如今门口挂上了崭新的木牌——“梧桐坡电商服务中心”。
里面彻底变了样。几张长条桌拼成工作台,上面堆满了包装盒、胶带、打印好的快递单。
墙上贴着大幅的销售数据曲线图,一条红线从谷底昂扬向上,最终定格在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旁:单月销售额破百万。
林晓婉正埋头核对一张张新订单,指尖在键盘上飞快敲击。
手臂上的伤疤已经结痂脱落,留下一道淡粉色的印记。她剪短了头发,显得利落干练,眼神里没有了雨夜那晚的惶急,沉淀下一种沉稳的光。
“晓婉姐,你看!”负责客服的小姑娘小芳举着手机冲过来,屏幕上是某知名美食博主刚发的视频。
视频里,博主正对着镜头展示一个设计古朴雅致的竹编礼盒,盒盖上烙着“梧桐坡”三个娟秀的字。
打开盒子,里面分层摆放着晶莹的笋干、饱满的菌菇、琥珀色的土蜂蜜,还有一小罐包装精美的野山椒酱。
“……朋友们,这绝对是我近期挖到的最宝藏的伴手礼!来自一个叫梧桐坡的美丽山村,纯天然,味道绝了!链接我放下面了,手慢无啊!”
视频评论区一片火热。
“这包装也太有感觉了吧!国风YYDS!”
“看着就好吃!下单支持乡村振兴!”
“梧桐坡?没有听说过!但博主推荐的,肯定没有错!”
林晓婉嘴角上扬,露出一丝疲惫却真实的笑容。这“山野雅集”礼盒,是她熬了不知多少个通宵,拉着村里几个手巧的大娘反复打样、调整才定下来的。从最初简陋的塑料袋装,到如今融合了传统竹编工艺和现代审美的“网红爆款”,每一步都浸透了心血。她把那些曾被收购商压价到泥土里的山货,精心筛选、分级、包装,赋予了它们新的生命和价值。
订单打印机欢快地吐出一串串单据。
门外传来三轮摩托车的突突声,是村里的王叔来拉今天的货去镇上快递点。
王叔黝黑的脸上笑开了花:“晓婉丫头,今天又这么多啊?我那三轮车都快装不下喽!这可比以前拉粮食去粮站挣钱多了!”
“王叔辛苦啦!”林晓婉笑着应道,顺手递给他一瓶水,“等咱村的路修好了,直接让快递车开进来,您就省力了。”
“那敢情好!”王叔乐呵呵地搬货去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林晓婉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山坡上郁郁葱葱的树林和田间劳作的人影,心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力量。这破百万的数字,不仅仅意味着收入,更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梧桐坡封闭己久的山门,让村民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她铺开一张手绘的规划图,上面勾勒着生态采摘园、民宿集群、非遗工坊的雏形。蓝图刚刚展开,更大的舞台在等着她。
然而,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风雨再次席卷了梧桐坡。这次的雨,比林晓婉抢救订单那晚还要暴烈。雨水汇聚成浑浊的洪流,从后山奔涌而下。
第二天清晨,雨势稍停。一个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村子:村东头那座唯一的、有着百年历史的老戏台,塌了!
林晓婉跟着人群跑到现场时,心里猛地一沉。村里那座曾经最气派的建筑,雕梁画栋,承载着无数代人的记忆和乡愁。此刻,它像一个被抽掉了骨头的巨人,凄凉地瘫倒在泥泞里。粗壮的梁柱歪斜断裂,精美的斗拱七零八落,覆满青苔的瓦片碎了一地,浸泡在浑浊的泥水里。
雨水冲刷着裸露的砖木残骸,也冲刷着围观群众脸上的惊愕与痛惜。
老村长周大山蹲在废墟边缘,手指颤抖地抚摸着一段断裂的、雕刻着缠枝莲纹的梁木,浑浊的老眼里蓄满了泪水。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座戏台,是他爷爷的爷爷那辈人一砖一瓦垒起来的,是梧桐坡的魂啊!
十
“唉……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旁边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婆抹着眼泪,“这往后,唱大戏、祭祖宗,可咋办呐……”
“修?拿啥修啊?”一个中年汉子摇头叹气,“这木头,这手艺,现在哪里还有人会?得花多少钱?”
“就是,有那钱,不如给村里多修条路实在。”有人小声嘀咕。
林晓婉默默看着这片废墟,又看向老村长佝偻的背影和村民们脸上的茫然。她心里那个刚刚铺开的蓝图,似乎也被这场暴雨冲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这座戏台,不仅仅是一座建筑,它是梧桐坡的根,是凝聚人心的图腾。根若断了,人心就散了,她那些关于未来的设想,又该依托何处?
“修!”一个沙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压抑的沉默。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林永贵不知何时也来了。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背着手,站在废墟前,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锐利得像鹰隼,一寸寸地扫视着倒塌的梁架、断裂的榫卯,仿佛在审视一件破碎的艺术品。
“永贵?”老村长周大山抬起头,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你说修?”
“嗯。”林永贵只应了一个字,便不再有多的话。他弯下腰,不顾地上的泥泞,小心翼翼地搬开一块断裂的木板,露出下面半截还算完好的立柱。他粗糙的手指抚过立柱身上模糊的雕花,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婴儿的脸颊。然后,他直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周大山脸上,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句“能修。”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这两个字,沉甸甸地砸在泥水里,也砸在每个人心上。
修复老戏台,成了梧桐坡的头等大事。林永贵当仁不让地挑起了大梁。他拒绝了所有现代化的机械,坚持纯手工修复。村委会腾出了最大的院子作为临时工场。每天天不亮,就能听到那里传来锯木、刨板、凿眼的声音,节奏沉稳而有力。
林晓婉时常会过去看看。她敬佩父亲沉默寡言的身上那股近乎执拗的劲头。
午后,她提着一壶刚泡好的野山茶走进工场。林永贵正弓着腰,对着一根需要重新开榫的横梁较劲。他眉头紧锁,额上青筋微凸,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脸颊滑落,滴落在木屑堆里。
“爸,歇会儿,喝口茶。”林晓婉把茶杯递过去。
林永贵没接,只是全神贯注地调整着手中的凿子角度。他袖子挽得很高,露出结实的小臂。
林晓婉放下茶壶,想帮忙扶一下那根沉重的木梁。
就在她伸手的瞬间,衣袖滑落,小臂外侧那道淡粉色的、寸把长的伤疤,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午后明亮的阳光下。
林永贵正要落凿的手,猛地顿在了半空。
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牢牢地钉在了那道疤痕上。
“你手咋啦!啥时候留下那么长一条疤痕?”
“没事,已经好了。是上次下雨时,在仓库抢货时不小心挂伤的。”
“这么多天,连个人影都见不到,那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小心点。”
“爸,知道了,我年轻,没事!您才该多保重。”
时间仿佛凝固了。工场里只剩下刨花淡淡的木香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林晓婉下意识地向下拉了拉袖子。
林永贵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他那双总是带着审视和疏离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潭,翻涌着极其复杂又难以言喻的动容?老伴不在了,女儿不能再有闪失。他死死地盯着林晓婉的脸,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只有那握着凿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林晓婉,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然后,他弯下腰,继续对付那根横梁,落凿的声音比刚才更沉、更闷,像是在发泄着什么,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林晓婉站在原地,手里还端着那杯温热的茶,看着老人沉默而弯曲的背影,手臂上的疤痕似乎隐隐发烫。她知道,儿女的一言一行时刻牵动着老人的心。
十一
几天后,修复遇到了大麻烦。戏台最核心的藻井部位,结构异常复杂,由数百个精巧的榫卯构件咬合而成。如今藻井塌了大半,要想原样修复,必须找到当年的图纸,或者至少是同样结构的参考。林永贵翻遍了家里祖传的木工箱,只找出一卷残破发黄的桑皮纸,上面用墨线勾勒着繁复的榫卯结构图——正是藻井的核心部分。然而,图纸边缘被虫蛀得厉害,最关键几处连接点的细节,已然模糊不清,甚至完全缺失。
林永贵把自己关在工棚里整整两天,对着那残缺的图纸和一堆木料反复比划、琢磨,烟抽了一包又一包,眉头拧成了死结。没有那缺失的部分,这藻井,神仙来了也难复原。老戏台的修复,似乎卡在了一个无法逾越的关口。
就在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种无望的沉寂中时,一辆风尘仆仆的越野车,碾过泥泞的村道,停在了村委会门口。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女人。她约莫三十出头,身材高挑,穿着剪裁得体的米白色亚麻长衫,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沉静而睿智,带着一种久居象牙塔的书卷气,却又隐隐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干练。她拖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目光扫过略显破败的村委小楼,最后落在门口那块崭新的“梧桐坡电商服务中心”木牌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请问,周大山村长在吗?”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正在里面核对账目的林晓婉闻声抬头,看到门口的身影,微微一怔。这气质,与梧桐坡的山水格格不入。
老村长周大山从里屋出来,眯着眼打量来人,好半晌,才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都变了调:“青……青竹?苏青竹?!是你吗?丫头!”
“大山伯,是我。”苏青竹微微一笑,那笑容冲淡了周身的清冷,显出几分暖意,“我回来了。”
“哎呀!真是青竹!老苏家的丫头!出息了!留洋的大专家!”周大山激动得语无伦次,连忙迎上去,“快进来坐!路上累坏了吧?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让人去接你!”
“想给你们个惊喜。”苏青竹走进来,目光自然地落在林晓婉身上,带着善意的探寻。
“这是晓婉!林晓婉!咱村的能人!搞电商的,可厉害了!”周大山热情地介绍,“晓婉!这是苏青竹,咱村飞出去的金凤凰!专门研究那些老古董……呃,是叫非遗!对,非物质文化遗产!厉害着呢!”
“你好,晓婉。”苏青竹主动伸出手,笑容满面,“刚进村就听说你的‘山野雅集’,很棒的创意。”
“你好,苏博士。”林晓婉与她握手,感受到对方指尖的微凉和力量,“过奖了,还在摸索。”
寒暄过后,苏青竹说明了来意。她受聘于国内一所顶尖大学,主持一个关于南方传统木结构建筑营造技艺的研究课题。梧桐坡这座百年古戏台,正是她研究清单上的重要样本。她带来了先进的测绘仪器,也带来了一个让所有人,尤其是林永贵,几乎都不敢相信的消息。
“我在海外求学时,在东亚建筑史特藏馆里,发现了一套晚清时期流传出去的‘鲁班营造秘谱’手抄本,”苏青竹打开随身的笔记本电脑,调出一张张高清扫描图,“其中,就有关于梧桐坡老戏台藻井的详细构造图,而且是完整的。”
屏幕上,清晰的墨线勾勒出繁复到令人目眩的榫卯结构,每一个细节都标注得清清楚楚。那正是林永贵手中残图缺失的部分!
当苏青竹带着笔记本电脑找到在工棚里对着一堆木头和残图发愁的林永贵时,老木匠只看了一眼屏幕,整个人就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他死死盯着那清晰的图纸,呼吸变得粗重,手指颤抖着想去触摸屏幕,又在半途停住。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苏青竹,那眼神里有震惊,有狂喜,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激。
“好……好……”他喉头滚动,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却重逾千斤。
有了完整的图纸,修复工作立刻注入了强大的动力。林永贵像换了个人,精神矍铄,眼神发亮。苏青竹也换上了轻便的工装,一头扎进了工棚。她带来的三维扫描仪精确地记录下每一块残件的尺寸和形态,为复原提供了科学依据。而她深厚的古建筑理论知识,则与林永贵炉火纯青的实践经验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工棚成了最热闹也最神圣的地方。林永贵负责下料、开榫、凿卯,他手中的斧凿锯刨仿佛有了生命,在木料上跳着精准的舞蹈。苏青竹则负责图纸解析、结构验算,并用她带来的现代工具进行一些精细构件的辅助加工。两人常常为某个榫卯的受力角度或某个雕刻纹样的复原细节争论不休,一个操着浓重的乡音,一个说着标准的术语,旁人听得云里雾里,他们却能在激烈的讨论后达成惊人的默契。
林晓婉时常会送些茶水点心过来,安静地在一旁看着。她看到林永贵布满老茧的手,如何灵巧地削出严丝合缝的榫头;看到苏青竹如何用纤细的手指,在电脑上构建出复杂的三维模型;看到两人如何在争论后,相视一笑,眼中是对同一件事物的极致追求。一种奇妙的连接,在这古老的技艺与现代的智慧之间,在两代人之间,悄然建立。
与此同时,林晓婉的电商团队却遇到了瓶颈。“山野雅集”礼盒的成功打开了市场,但单一的土特产销售模式很快遇到了瓶颈。消费者开始期待更多元化、更有文化内涵的产品。团队尝试开发的几款竹编小物件和印有风景的文创布袋,反响平平。
“晓婉姐,我们是不是该加点新东西?”
小芳拿着后台数据,有些发愁,“评论里好多人问,有没有更多体现‘梧桐坡’特色的,能带回去当纪念的东西。”
林晓婉的目光投向窗外,远处工棚里传来的敲打声清晰可闻。她看着那些在林永贵和苏青竹手中逐渐焕发生机的古老木构件,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她快步走向工棚。里面,林永贵正拿着一个刚雕好的、用于藻井角部的云纹花牙子,对着光线仔细端详,苏青竹则在电脑上模拟着安装效果。
“爸,苏博士,”林晓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这些修复过程中做出来的小构件,比如这些雕花的角子,这些打磨好的小榫头……它们本身,不就是最好的‘梧桐坡记忆’吗?”
林永贵和苏青竹同时抬起头,看向她。
十二
林晓婉拿起一块雕刻着缠枝莲纹的边角料,只有巴掌大小,但纹饰精美,木质温润:“能不能……把这些承载着老戏台灵魂的木料,这些凝聚了传统技艺的碎片,做成独一无二的文创产品?比如书签、摆件、甚至是小首饰?”
苏青竹的眼睛瞬间亮了:“这个想法太棒了!这是真正的‘活态传承’!把修复的过程、技艺的痕迹,直接转化为可触摸的文化产品!”
林永贵摩挲着手中那块云纹花牙子,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料,是好料。手艺,是老祖宗的手艺。能传下去,是好事。”
他看向林晓婉手臂的方向,那道淡粉色的疤痕早已被衣袖遮住,但他的目光却仿佛能穿透布料,眼神深处,是林晓婉从未见过的温和与肯定。
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梧桐坡村东头那空地上的火热。
脚手架早已拆除,一座古朴庄重、焕然一新的戏台矗立在阳光下。重新上过桐油的梁柱泛着温润的光泽,精心修复的斗拱层叠如云,藻井中央那只浴火重生的木雕凤凰,展翅欲飞,每一片羽毛都栩栩如生。戏台两侧,悬挂着苏青竹手书的对联:“古韵新声传百代,梧桐栖凤报春晖”。
戏台前,人头攒动。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老人们搬来了小马扎,坐在最前面,眼神激动地抚摸着孙儿的头;年轻人则兴奋地举着手机,四处拍照。空气里弥漫着鞭炮的硝烟味、瓜子的香气和一种久违的、属于节日的欢腾。
老村长周大山穿着一身簇新的深蓝色中山装,胸前别着一朵大红花,站在戏台中央,对着一个老式的麦克风,声音洪亮却带着哽咽:“乡亲们!今天,咱们梧桐坡的老戏台,它……它又站起来啦!”他用力拍了拍身旁崭新的雕花栏杆,“这得感谢永贵!感谢青竹!还有……还有咱们的晓婉!”
他把目光投向台下人群里的林晓婉,眼神里充满了骄傲和感激。
掌声雷动,夹杂着叫好声。
锣鼓点骤然响起,铿锵激越,是村里老人重新拾起的传统曲牌《将军令》。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戏台入口。
然而,走出来的并非人们预想中穿着戏服的演员。
林晓婉和苏青竹并肩走上戏台。林晓婉穿着一件改良过的月白色旗袍,领口和袖口绣着青竹纹样;苏青竹则是一身黛青色长衫,衣襟处点缀着几颗木质的盘扣,样式古朴别致。她们手中没有水袖,没有折扇,而是各自拿着一个……手机支架?
台下观众愣住了,面面相觑。
两人从容地将支架放在戏台中央,调整好角度,然后,林晓婉对着支架上的手机镜头,露出了一个灿烂而自信的笑容。苏青竹则拿起一个巴掌大小、由老戏台修复边角料制成的、雕刻着凤凰纹饰的精致木框手机壳,对着镜头展示。
“直播间的家人们,大家下午好!”林晓婉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而富有感染力,“欢迎来到‘春满人间·梧桐坡非遗焕新’直播间!我们现在就在梧桐坡百年老戏台上!大家看,这就是我们刚刚修复好的藻井,美不美?这只凤凰,象征着咱们梧桐坡的浴火重生!”
镜头随着她的指引,扫过精美绝伦的藻井、斗拱、雕花栏杆。苏青竹在一旁,用专业而通俗的语言,讲解着榫卯结构的精妙、传统雕刻的寓意、以及修复背后的故事。
十三
“大家看到我手里这个手机壳了吗?”苏青竹将那个小木框举到镜头前,“它的木料,就来自修复这座老戏台时替换下来的老木料。上面的凤凰纹饰,是由我们村的老木匠林永贵师傅,用传统手工雕刻而成。每一道纹路,都承载着历史的温度,也凝聚着匠心传承。”
直播间的人数在疯狂上涨。评论如潮水般涌来。
“天啊!在古戏台上直播!这创意绝了!”
“手机壳太有味道了!求链接!”
“这才是真正的文化传承!支持!”
“凤凰纹饰太美了!想要同款书签!”
台下,村民们最初的惊愕早已变成了新奇和兴奋。他们纷纷举起自己的手机,不是看戏,而是对着台上直播的林晓婉和苏青竹拍照、录像,还有不少人直接点进了直播间,发着“乡亲们来报到!”“梧桐坡加油!”的弹幕。一时间,戏台上下,无数手机屏幕亮起,汇成一片流动闪烁的星河,与古戏台上精美的木雕、温暖的灯光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奇异而动人的画面。
林永贵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周大山特意给他留的。他挺直了腰板,目光紧紧追随着台上那两个身影,追随着苏青竹手中那个由他亲手雕刻的小木框。当镜头特写对准那凤凰纹饰清晰的羽翼时,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了一个笑容。那笑容很淡,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沉寂已久的眼底漾开了温暖的涟漪。他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身旁同样激动得眼眶发红的老村长周大山,然后,目光又越过人群,落在了戏台一侧——那里,林晓婉的手臂在展示产品时,衣袖微微滑落,那道淡粉色的疤痕在灯光下一闪而过。
林永贵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和欣慰。他抬起粗糙的手,不是鼓掌,而是轻轻地、无比珍惜地,抚摸了一下自己坐着的、同样由他亲手修复打磨过的戏台长凳边缘。木头温润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仿佛连接着这座戏台百年的血脉,也连接着台上台下,这古老土地焕发出的、生机勃勃的新春。
锣鼓声再次激昂,紧锣密鼓。这一次,是欢快的《得胜令》。
台上,林晓婉和苏青竹的讲解与直播间的互动更加热烈。
台下,村民们的手机屏幕汇成的星河更加璀璨。春风,仿佛提前越过了山岭,温暖地拂过这座刚刚苏醒的村庄,拂过每一张洋溢着希望的笑脸。
十四
“钉铃铃……”,周大山的手机铃声响起,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是女儿金凤打来的。周大山摁下接听键,“喂,是小凤啊!干啥呢?这么晚还不休息?”“爸!您在哪呢?咋这么吵?”“噢!村里的老戏台重新修缮一新,今晩村里举办晚会,全村男女老少正看戏呢!”“爸,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大学毕业了,准备在城里找一份工作。找好工作,我就回去看您,给妈说一声。”她期望在大城市找到一份心仪的工作,实现自己的梦想,大展宏图,报孝祖国。然而,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在人才济济的大城市,金凤抱着满腔热情,四处奔走,投送简历,参加各种招聘活动。但是,得到的回复是,要么是专业不对口,要么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她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望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心中充满失落和迷茫,金凤第一次体会到老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
无数次夜深人静,她独自一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发呆,扪心自问,路在哪里?学农真的没有出路?
迷茫之际,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金凤心里豁然开朗。我是农村出来的,根在农村,我是学农的,学到的知识,只有农村才能派上用场,我咋能学非所用呢?拿定主意,金凤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一身轻松,眼前看到了一片广阔希望的田野。
金凤是土生土长的梧桐坡人,她背着行李回到家乡。
刚踏进村子,就听到有人议论:“放着大城市的好日子不过,跑回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自讨苦吃。”金凤一笑了之。
走进家门,父母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工作找好了,干什么的?”
金凤打趣地说:“我找了个工程师的活,工作是修理地球,办公工地点就在梧桐坡。”
周大山:“好好说话,别给我打岔,究竟找了啥工作?”脸上露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金凤:“您看看您,还不信了,我说的就是好话。我在城里找不到适合我的工作,我是学农的,种田就是我应该找的工作。”
周大山脸色一下沉了下来:“我出钱送你岀去上大学,学了还回来种地,你这大学不是白上了。”
金风:“您们老一辈人种地,沿用的是老办法,我们学的是科学种田。”周大山语重深长地对女儿说:“你有这样的雄心壮志,爸爸心里高兴,可是咱这村子,几辈人都这样,守着几亩薄地,想变样,难啦。”
金凤拉着爸爸的手,深情地说:“爸,现在时代不同了,科技赋能,能让我们换个活法,只要乡亲们信我,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改变村里的面貌是迟早的事情!”
周大山:“不要给我说那些没用的,眼见为实。”
金凤:“您就等着吧。”
周大山:“就凭你?你要是能把田种好,我这个村长让你当。”
金凤:“说话算数?”
周大山:“算数!”
周大山和女儿就这样扛上了。
十五
为了说服村民换个思路,接受新的种植技术,金凤走家串户做工作,开始,大家半信半疑。
张大爷叭嗒叭嗒地抽着旱烟,皱着眉头说:“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这新法子靠不靠谱?万一搞砸了,收不回来粮食,大家跟着你喝西北风啊!”
在梧桐坡村,像张大爷这样有顾虑的人不在少数。为了把村民从传统的种植模式中解放出来,让大家接受科学种田的新技术,金凤从邻村请来种田大户现身说法。
他们从科学选种育苗,田间管理,合理施肥,病虫害防治等方面深入浅出地讲解,但是,村民听得云里雾里。
村民在种粮大户的现身说法面前,从丰厚的收入中,仅管半信半疑,但是,心里的天平开始慢慢倾斜。
金凤趁热打铁,成立了梧桐坡农业合作社,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作为启动资金,摸着石头过河,引进新品种,推广新技术,查阅资料,请教专家,帮助村民解决农业生产中出现的一个又一个难题,终于迎来梧桐坡有史以来的大丰收。
丰收季节,金色的稻田,稻浪滚滚,看着沉甸甸的稻穗,村民个个喜笑颜开。
这一年,梧桐坡的水稻产量比往年增加了三成,村民收入大幅提高,生活得到了很大改善,大家逢人就说:“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梧桐坡能有今天,全靠出去又飞回来的金凤凰。”对金凤投去了信任的目光,纷纷要求加入合作社,走科学种田的路子,向科技要粮食。
随着合作社规模不断扩大,金凤又带领村民发展农产品深加工。她四处奔走,拉来投资,在村里办起大米加工厂,把梧桐坡的大米进行精加工,推向市场,曾经无人问津的农产品,如今成了市场上的抢手货。同时,他们利用互联网,借助电商平台,让梧桐坡的大米走出了大山,走进了城市的千家万户。
周大山没有忘记对女儿的承诺,举贤不避亲,两年后在村委会换届选举时,老村长举贤荐能,村民一致同意选举周金凤为梧桐坡村村民委员会主任。
在金凤主任的带领下,现在梧桐坡村经过土地流转,把过去的小田变成了大田,育秧从过去的田间育秧变成了现在的温室大棚育秧,栽秧从过去的人工栽秧变成了今天的机器栽秧,田间管理用上了无人机,收割用上收割机,村民已经从过去繁重的体力劳动中彻底解放出来。
梧桐坡村的人知道,乡村振兴之路才刚刚开始,未来的道路还很长很长,只要有梦想,梧桐坡的明天,希望的田野上一定会大放光芒。
十六
熊伟辞去广告公司艺术总监一职,回到了那个地图上需要放大几倍才能找到的小村庄一一梧桐坡。
他拖着行李箱走在青石板路上,轮子磕磕碰碰的声音是这里唯一的异响。老宅比起记忆里的更矮,更加破败。唯有院中那棵老梧桐树,粗壮如初,金黄色的叶子落满荒芜的庭院,厚厚的像一床沉默的毯子。
父亲熊占山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着他那花岗岩般深刻的皱纹。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儿子,没有激动,没有问回来的原因,只是哑着嗓子说:“灶上煨了红著。”
头一个月,熊伟生活在一种失重的真空里。他撕掉所有的设计草图,无法将脑海里的“美学”与眼前的破败重合起来。直到那个秋雨绵绵的下午,他看见父亲冒雨清扫院中掉落的梧桐树叶,扫得极其缓慢,近乎一种仪式。
“爸,雨天扫它做什么?”
父亲没停手:“你太爷爷的太太爷爷种下的树。几百年了,它的叶子,落一片,少一片。”
那句话像一枚石子,撞击了熊伟迟沌的神经。他第一次真正抬起头来仰望这棵巨树,看雨滴从它金色的叶尖坠落,仿佛砸在地面,却响在他的心上。他忽然懂得,父亲守护的不是一棵树,是一部立族的火种,是一枚即将被风吹熄的活火种。
那一夜,他没有画民宿草图,而是画了一棵梧桐树。树冠蓬勃,根系盘踞着整个纸页。
改造老宅的工程启动后,村里议论纷纷。熊占山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他默默地挪开了堆在耳房的农具,甚至在某天清晨,将一把磨得锃亮的旧斧头递到儿子手里。“檐角那根朽木,砍了,别碰到人。”斧柄上,还残留着父亲掌心的温度。
熊伟的第一个“客人”是迷路的背包客小章。他误打误撞地闯入院子,只是为了讨口水喝,却对着梧桐树发出长达十分钟的惊叹。那晚,熊伟让他睡在自己的旧床上,父亲则端出了不肯轻易待客的熏肉。
小章在网络平台上发了一组九宫格:巨树、老院、熏肉、沉默的父子。配文:“在梧桐坡,撞见了一棵足以洗涤灵魂的千年梧桐和一座时间的博物馆。”
流量像隐秘的溪流,悄然汇聚。先是三五个好奇的年轻人,接着是整支徒步的队伍。熊伟仓促间整理的三个房间,开始频繁地有人出入。
村民们的眼神从猜疑变为锐利。直到李婶扭捏地跑来问,他家闲着的二楼能不能也“弄成那样”,她可以给客人做拿手的豆腐脑。
熊伟心头一热。他熬夜为她设计了简单方案,并将首批客人引荐过去。当游客捧着李婶的粗瓷大碗,为手工石磨豆花的醇香发出惊叹时,李婶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
“梧桐坡民宿”像藤蔓一样,依托着梧桐树,悄然生长。熊占山成了最忙碌的人。他不再沉默地蹲在门槛上,而是被游客围着,追问梧桐树的故事,打听梧桐坡的传说。他生平第一次成了主角,用那副苍老的嗓音,将沉睡的历史一一唤醒。
熊伟整合了全村的资源:村西头刘叔的果园,坡上李大爷的瓷胎竹编,刘奶奶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一一蜡染蓝印花布,溪边古老的夯土墙工艺。他成立了民宿旅游公司,出任总经理,统一规划梧桐坡的民宿旅游,统一管理,统一经营。他设计了统一的路线,使住宿旅游形成链条,让游客从“看一棵树”变成“体验一个活着的村庄。”
又一个秋天,县政府举办的“最美乡村”评选结果出炉,梧桐坡高居榜首。颁奖典礼上,镁光灯刺眼,话筒塞到熊占山手上,请他讲讲获奖感言。
他攥着话筒,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最终牢牢盯在儿子脸上。
“我……我这辈子,就怕这棵树,这个村庄,死在我前头。”台下一片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透过话筒传开,
“还好……我儿子回来了。梧桐树发了新芽,梧桐坡活过来了。”
那一刻,熊伟忽然明白,自己设计的并不是民宿,而是一座桥。桥的这头,是父亲和他守护的、一个即将沉入时间深渊的世界;桥的那头,是无数个小章那样渴望寻找意义的精灵。
庆典结束后,入夜,父子俩罕见地没有立即睡去,紧挨着坐在梧桐树下,金黄的叶子还在随风零星飘落。
父亲忽然起身,回屋摸索了一阵,走出来时,将一件东西塞进熊伟手里。
一把旧斧头。
斧头被父亲重新打磨过,木柄温润,斧刃在月光下流淌着青灰色的冷光。
“给你了。”父亲的声音平静,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稳,“这个家,以后你来当。”
熊伟握着斧柄,那上面是父辈的厚茧与温度,仿佛己经烙进他的掌心。他抬起头,看到梧桐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老一辈人的殷殷嘱托。
十七
竹编,是梧桐坡祖上流传下来的一门古老手工技艺。那纤细的竹丝,在艺人的巧手下,仿佛有了生命,化作精巧的竹篮,瓷胎花瓶,立体动物,雅致的屏风,承载着数代人的记忆与智慧,是梧桐坡当之无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村里的李大爷,是竹编技艺的代表性人物。他那布满老茧却灵活异常的双手,能将竹子的每一寸价值都挖掘出来。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年轻人纷纷离开村子去城市打拼,竹编这门技艺逐渐被冷落,传承的火苗摇摇欲熄。
与此同时,梧桐坡的经济发展也陷入了困境。年轻劳动力的流失,让大片农田荒芜,曾经热闹的村庄变得冷冷清清。李大爷的女儿李兰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心想着找到一条能让村子焕发生机的道路。
一次偶然的机会,李兰在电视上看到关于非物质文化遗产助力乡村振兴的报道,心中豁然开朗。她把自己的想法和爸爸一说,两人一拍即合,决定以竹编为突破口,探索梧桐坡的振兴之路。
说干就干,李兰父女俩挨家挨户动员村里的老人重拾竹编手艺,又与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取得联系,讲述家乡的变化和发展潜力,邀请他们回乡走共同富裕的道路。起初,很多人并不看好,觉得竹编不过是老祖宗留下的玩意儿,能有什么大作为?但是他们没有放弃,带着大家参观周边成功的转型典型,用事实说话。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被打动,年轻人陆续回到了家乡。
为了提升竹编产品的质量和观感,他们请来专业的设计师,共同合作,结合现代审美,对传统竹编图案和造型进行创新,开发出一系列既保留传统韵味又符合当下潮流的竹编工艺品。精美的竹编灯具,时尚的竹编包包,一经推出便受到市场的热烈欢迎。
为了拓宽销售渠道,他们组织村民学习电商知识,依托村里的电商平台,通过网络将梧桐坡的竹编产品销往全国各地。同时,村里还举办了竹编文化节,邀请游客前来体验竹编制作过程,感受非遗魅力。一时间,梧桐坡成了网红打卡地,热闹非凡,游人如织。
在竹编产业的带动下,梧桐坡的旅游产业蓬勃发展。村里的农家乐,民宿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村民的收入大幅提高。曾经荒废的农田,如今种上了各种特色农作物,不仅为农家乐提供了新鲜食材,还成为乡村旅游的一道亮丽风景线。
李兰看着村子里的变化,脸上洋溢着欣慰的笑容。她知道,竹编这门手艺不仅没有失传,还成了梧桐坡乡村振兴的“名片”。在这个过程中,年轻人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他们不再向往城市里的生活,在熟悉的舞台上,用自己的智慧和汗水,书写着乡村振兴的新篇章。
如今的梧桐坡,竹编技艺与现代农业完美融合,古老的非遗文化在新时代焕发出勃勃生机。它就像一颗璀璨的明珠,在乡村振兴的道路上闪耀着独特的光芒,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关注与向往。
十八
秋分刚过,空气里飘洒着新收稻谷混着湿润泥土的气息。
老董蹲在田埂上,摸出旱烟袋,在膝盖上磕了磕烟锅,目光越过金灿灿的稻浪,落在村口那片刚搭起的彩棚上。
“爹,村主任叫你去核对丰收节的名单呢!”儿子小虎骑着电动三轮车从田埂另一头过来,车斗里装着半袋饱满的稻穗,车把上挂着红绸子扎的小灯笼,“你看人家二柱子家,都开始往彩棚上挂玉米串,红辣椒了。”
老董直起身,腰杆在田埂上划出个弯弯的弧度。这片稻田他种了四十年,从牛耕人拉到现在的机械化播种收割,手心的老茧换了一层又一层,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盼着把稻子摆出来给人看。
那年村里搞乡村振兴,来了个姓赵的第一书记,说要搞“稻花节”, 开着收割机展演,让城里游客来看丰收。当时老董背地里撇嘴,庄稼人哪有闲心搞这些花架子。
可现在不一样了。赵书记带着合作社修了观光步道,田埂边种上了波斯菊,连他种的富硒稻,都被电商平台订走了大半。昨天县里宣传部的人来拍摄宣传照,小虎媳妇抱着刚满周岁的娃娃,站在稻堆前笑得合不拢嘴,说要印成挂历寄给在外打工的亲戚。
“核对啥?不就是那些老伙计。”老董往烟锅里塞着烟丝,火星在阳光下明灭,“张老五家的谷子,李寡妇家的花生,田三叔家的玉米,孙二哥家的苹果……”
“还有咱家的富硒稻!”小虎把车停在田埂边,从车斗里捧出一把稻穗,穗粒饱满得像要胀开,“赵书记说,今年丰收节要搞个金稻王评比,咱家这稻子准能拿奖。”
老董没接话,眼睛却亮了。他记得小时候,村里最热闹的就是丰收时节家家户户把谷场堆得像小山,大人吆喝着扬谷、晒场,小孩子在谷堆上打滚。后来年轻人外出打工,谷场荒了,田埂上的脚印也稀了。直到后来合作社搞土地流转,把零散的土地整合起来,种上统一的优质稻种,田埂上的人影才又多了起来。
傍晚收工的时候,夕阳把稻田染成金色。老董跟着小虎往村口走,远远看见彩棚下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张老五正指挥着后生们往木架上挂金灿灿的玉米串,李寡妇挎着篮子,把家里的花生堆成小山。赵书记穿着胶鞋,裤脚沾着泥土,正在和几个妇女商量着蒸多大的米糕。
“董叔,您来啦!”赵书记迎上来,手里拿着张红纸,“您看看,这是明天丰收节的流程,您作为种粮大户,得上台介绍介绍经验。”
老董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手在衣襟上蹭了蹭:“我嘴笨,讲不出啥……”
“就讲讲您种稻子的窍门,讲讲这富硒稻咋种出来的。”赵书记把红纸塞给他,“现在城里游客就爱听这个。”
夜里,老董坐在灯下,手里捏着那张流程表,纸角都被他捏得起了毛边。窗外传来合作社烘干塔的嗡嗡声,那是在烘干今天新收的稻谷。他想起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他和老婆在煤油灯下搓稻种,那时亩产才三百斤,一家人的指望都在这几亩地里。如今亩产翻了番番,还有人上门来买,甚至要请他去讲种稻子的门道。
丰收节那天,天刚蒙蒙亮,村里就热闹起来。观光车一辆接着一辆停在村口,游客们举着照相机,拿着手机往稻田里走。老董穿着新做的蓝布褂子,站在自家的稻田边,看着游客们弯腰摸稻穗,听着孩子们在田埂上喊:“这稻子好安逸噢!”心里像揣了个暖炉。
评比“金稻王”的时候,老董的富硒稻被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评委们捏着稻穗搓出米粒,放在嘴里嚼了嚼,纷纷点头。当赵书记把写着“金稻王”的红绸牌子挂在他勃子上时,老董裂开嘴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
“大爷,您这稻子咋种得这么好?”一个戴眼镜的年轻游客问他。
老董清了清嗓子,指着稻田:“也没啥窍门,就是心要细,土要肥,种稻子和养娃一样,得下足功夫……”他讲起什么时候插秧,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放水,讲得头头是道,围观的人听得入了迷。
日头升到头顶时,米糕蒸好了,飘着甜香。赵书记端着一盘米糕走过来,递给老董一块:“董叔,尝尝,这是用您家的稻子做的。”
老董咬了一口,软糯的米香在嘴里散开。他望着眼前的稻田,望着彩棚下欢声笑语的人群,望着远处合作社崭新的仓库,忽然明白,这丰收节收的不只是稻子,还有庄稼人心里的希望。
风吹稻田,稻浪滚滚,像江涛,似海浪。老董知道,今年的收成进仓了,明年的希望,又要播进这片肥沃的土壤。而这片土地上的故事,会像这稻花香一样,一年又一年,传得很远很远。
入夜,村里的男女老少,大人孩子,都聚集到村里的老戏台前,观看县话剧团演出的《丰收锣鼓》。
台上台下,一片欢声笑语,共庆农民丰收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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