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八年冬,秀才成自虚从长安返乡,走到渭南县时已近黄昏。鹅毛大雪突然砸下来,北风跟刀子似的刮着脸,眼瞅着山路被雪埋得没了踪影,随从和行李早往前头赤水店去了,独他一人骑着马在荒岭子里打转转。
转过一道山梁,雪幕里忽现座破庙。庙门歪歪扭扭挂着块朽木匾,上头“定慧寺” 三个字早被风雨啃得缺胳膊少腿。成自虚推门进去,院里积雪没到脚踝,正殿佛像蒙着厚厚的蛛网,唯有北侧几间偏屋透着点人气。他把马拴在廊柱上,冲着黑黢黢的屋子喊:“借问庙里师父,能容外乡人避避风雪么?”
半晌,里头传来个沙哑声:“客官请进,贫僧智高在此。只是徒儿化缘未归,没火没灯,莫嫌弃。” 成自虚摸黑进去,借着雪光见墙角蜷着个老和尚,身披补丁摞补丁的僧袍,鼻头冻得通红。老和尚指了指干草堆:“委屈客官,将就坐吧。”
刚坐下没多久,外头传来“踏踏” 的脚步声,伴着嘻嘻哈哈的笑闹。“好大雪!智高师父在吗?” 门 “吱呀” 推开,呼啦啦进来五六个人,打头的穿皂衣,肩头落着雪,后背补着块白麻布,像背着个月牙儿。
皂衣人朝成自虚作揖:“在下卢倚马,本是河阴转运官,因风雪迷了路。” 旁边红脸膛的大汉拍着腰刀笑:“俺朱中正,是桃林来的武夫,见这庙有光,特来讨杯热水。” 接着又来个穿青衫的瘦子,自称敬去文,还有个黑壮汉子叫奚锐金,几人围坐在干草堆旁,竟像老熟人似的聊开了。
卢倚马忽然一拍大腿:“哎呀!智高师父,我小时候听过您那首‘聚雪为山’的诗,至今记得 ——‘谁家扫雪满庭前,万壑千峰在一拳’,今夜雪景可不就像诗里画的?” 老和尚捋着胡子笑:“施主好记性,那是贫道出家长安前,见小儿堆雪玩,想家了才瞎诌的。”
成自虚见他们谈吐不俗,忘了害怕,央求道:“各位都是有才学的,能否赏脸吟首诗听听?” 卢倚马清了清嗓子就来一首:“长安道上尘土扬,车轮碾碎少年狂。争名夺利皆尘客,不如山中卧雪凉。” 朱中正拍掌叫好,自己也来一首:“俺本草原一铁汉,身披霜雪走边关。如今卸甲归田去,牛背吹笛过溪滩。”
众人吟诗作对到后半夜,成自虚困得眼皮打架,忽听远处寺庙钟声“当啷” 一响,眼前景象猛地变了 ——
老和尚缩成个肉球,背上拱起座小山,原是头老骆驼!卢倚马抖落皂衣,露出灰扑扑的驴皮,背上还留着磨破的血痂;朱中正红脸膛褪成白毛,原来是头蹲在麦秸堆里的花斑大狗;敬去文“吱溜” 钻到破笠下,变成只缩成毛球的刺猬;奚锐金跳上窗台,化作只振翅的斗鸡,爪子上还挂着半截缰绳。
成自虚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冲出屋子。外头雪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他回头一看,哪有什么破庙,分明是片荒坟地!骆驼卧在残碑旁,驴子啃着枯草,大狗趴在粪堆上打哈欠,刺猬和斗鸡在雪地里刨食。
这时路过个拾柴老汉,成自虚拽住他哆嗦着说见闻。老汉一拍大腿:“嗨!那是俺们村的老物件儿 —— 骆驼是病死的驮货驼,驴子是累瘫的运粮驴,大狗是看坟的老黄狗,刺猬和斗鸡是顽童丢下的。昨夜风雪大,许是它们成了精,逗你玩呢!”
成自虚回到赤水店,把夜遇精怪的事说给随从听,没多久就传遍了渭南县。有人说,那骆驼原是西域来的商驼,驮着佛经走了万里路;驴子是驿站淘汰的驿驴,一辈子没歇过脚;黄狗守了十年坟,见过无数离人泪。它们化作人形吟诗作对,原是诉尽人间辛苦。
后来成自虚再路过那片荒坟,总会撒把黑豆喂骆驼,抓把麸子喂驴子。村里人也传开了:万物皆有灵,莫轻贱畜生。每当冬夜大雪封山,还有人说能听见破庙旧址传来吟诗声,那调子跟成自虚描述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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