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地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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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张继的《枫桥夜泊》提到寒山寺一名,今人多认为这是现在寒山寺得名的最早由来。然而可确证的是:唐人文献中出现的寒山寺一名并非专名,而是泛称,“寒”仅表述诗人心理感受。寒山寺一名最早见于明初文献。考证现今苏州寒山寺得名的由来,不仅可以还历史以真相,纠正流俗的错误认识,还可以更好地传承和弘扬我国优秀的传统文化。
关键词:寒山寺;张继;枫桥夜泊
叶昌炽(1847—1917)撰写的三卷本《寒山寺志》卷一《志寺第二》引用范成大(1126—1193)《吴郡志》卷三十三“郭外寺”曰:“普明禅院,即枫桥寺也。在吴县西十里,旧枫桥妙利普明塔院也。”普明禅院是不是枫桥寺呢?现存最早的苏州方志是北宋元丰年间(1078—1086)苏州人朱长文的《吴郡图经续记》,其上仅载:“普明禅院,在吴县西十里枫桥。枫桥之名远矣,杜牧诗尝及之,张继有晚泊一绝。”未提枫桥寺之名。直到南宋初年,曾居住苏州的孙觌所作的《平江府枫桥普明禅院兴造记》(以下简称《记》)才提到:“寺(笔者按,即枫桥寺)无石志,按《吴郡图经》,实妙利普明禅院,而不著经始之岁月。唐人张继、张佑尝即其处作诗纪游,吟诵至今,而枫桥寺遂知名于天下。太平兴国(笔者按:976—984)初,节度使孙承佑重建浮屠七成(笔者按:应为层),峻峙蟠固,人天鬼神所共瞻仰,至嘉祜(笔者按:1056—1063)中始改赐普明禅院。”可见,普明禅院确是枫桥寺。据孙《记》所载,孙觌之所以作此《记》,乃是应长老法迁的邀请。法迁和其徒于绍兴四年(1134)开始入住,并重新造寺造塔,竣工之后,乃邀请孙觌作《记》。该《记》作于绍兴十六年(1146)七月。上引文献可参见范成大《吴郡志》卷三十三“郭外寺”。值得一提的是,孙《记》中的普明禅院,指的是嘉祜年间改赐之普明禅院,或妙利普明禅院。但同时也说明,至少在南宋初年,即被文人认定此寺即张继《枫桥夜泊》所吟诵的对象,但是,当时并没有寒山寺之名,此寺照孙觌的记述应该是枫桥寺。
而据朱长文的《吴郡图经续记》,枫桥“旧或为封桥,今丞相王郇公顷居吴门,亲笔张继一绝于石,而‘枫’字遂正”。是把题目纠正为“枫桥”,但诗中“江枫渔火对愁眠”之“枫”乃指枫树,不是指枫桥。难道现在流传的题目“枫桥夜泊”是后起的吗?叶昌炽《寒山寺志》卷一《志桥》载:“观唐时梵夹,即题‘封桥常住’字,则是桥也,不啻为诞登之宝筏。”然而,下又引《吴郡志》:“枫桥,在阊门外九里,自古有名。南北客经由,未有不憩此桥而题咏者。”极有可能,封桥即枫桥,或自古有名之枫桥原为封桥,后改名为枫桥,或原为枫桥而误写为封桥。
至于今之寒山寺,其实得名甚晚。相传是唐代诗僧寒山曾居住于此而得名,然而终不可考。尽管张继(约715—约779)《枫桥夜泊》一绝“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提到“寒山寺”之名,但该诗在高仲武编的《中兴间气集》中却题为《松江夜泊》。松江,属于黄浦江上游,并不流经今之枫桥,今属上海市松江区,从地理位置上看又明显不在“姑苏城外”,“松江夜泊”疑为误记,正确的题目应为《枫桥夜泊》。南北宋之交曾居住苏州的叶梦得(1077—1148)在他的《石林诗话》卷中说《枫桥夜泊》一绝:“此唐张继题城西枫桥寺诗也。”可见,在法迁重修该寺之后,长期以来,一直称枫桥寺。元朝末年,寺塔俱毁。
至于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提到的杜牧诗(此诗也作张祜诗)即《怀吴中冯秀才》“长洲苑外草萧萧,却算游程岁月遥。唯有别时今不忘,暮烟秋雨过枫桥”(叶昌炽《寒山寺志》卷三《志诗》),并未提到寺院。枫桥之名由来已久,但不能据此诗确证当时即有枫桥寺。
唐朝文献中提到“寒山寺”之名,除了张继的《枫桥夜泊》之外,还有与张继同时稍后的韦应物(737—约792)的诗《寄恒璨》(叶昌炽《寒山寺志》卷三《志诗》录为《宿寒山寺》):“心绝去来缘,迹住人间世。独寻秋草径,夜宿寒山寺。今日郡斋闲,思问楞严字。”另有刘言史的《送僧归山》:“楚俗翻花自送迎,密人来往岂知情。夜行独自寒山寺,雪径泠泠金锡声。”方干的《途中言事寄居远上人》:“举目时时似故园,乡心自动向谁言。白云晓湿寒山寺,红叶夜飞明月村。震泽风帆归橘岸,钱塘水府抵城根。羡师了达无牵束,竹径生苔掩竹门。”而且,在嘉祜年间改赐普明禅院之前,是否叫寒山寺,在学界一直存在疑问。王运熙先生认为张继诗中提到的寒山寺并非专名,“只不过因张继夜泊处距山不远,与寺亦邻近,夜中听得阵阵钟声传来,意象中觉得来自山中,便将‘寒山’与‘寺’连缀一处而已。其实古人已有如此理解的。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九论张继此诗中夜半钟声云:‘此盖吴郡之实耳。今平江城中从旧承天寺鸣钟,乃半夜后也。余寺闻之承天寺钟罢,乃相继而鸣,殆今如是。以此知自唐而然。枫桥去城数里,距诸山皆不远,书其实耳。’依张氏之说,所谓‘寒山寺’,盖指枫桥附近诸山之寺院,原不专指一寺,其钟声来自何寺,自亦无须深究”。杨明先生也认为《枫桥夜泊》中的寒山寺不是专名,不是指今之寒山寺,是后人望文生义,把诗中的“寒山寺”附会成枫桥寺,又把寒山、拾得的故事和寺院捏合在一起。笔者进一步认为,张继把“寒山”和“寺”偶然联系起来之“寒山”:一不是指山名,因寒山之名乃明朝时才有,据叶昌炽考证,太平山之阴之寒山,是自赵凡夫(即赵宦光,1559—1625)开始,而且是因先有寒山寺之名才有寒山之名;二是寒山极有可能是诗中用语,指深秋时节山所带给诗人的感觉。
韦应物的诗,孙望先生据四部丛刊影印明嘉靖间华云刻《韦江州集》,题目为《寄恒璨》,而在清康熙福建侯官人陈梦雷(1650—1741)编的《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职方典》第六百八十六卷苏州府部艺文二引此诗,题作《宿寒山寺》。韦应物另有《偶入西斋院示释子恒璨》、《寄璨师》等诗。据孙望先生考证,《偶入西斋院示释子恒璨》是韦应物建中四年(783)夏游琅琊山寺作。“西斋院自是琅琊山寺之西斋院。释子恒璨即集中《宿永阳寄璨律师》诗所称之璨律师,后诗(笔者按,指《寄璨师》一诗)所称璨师亦即恒璨。除此而外,尚有《简恒璨》及《寄恒璨》等诗,赠诗颇多。《滁州志》卷十之二方外志谓‘粲禅师,戒行峻洁,为郡守韦应物所知’云云,盖即据诸诗为说也。郎士元有《送粲上人兼寄梁镇员外》诗(《全唐诗》卷二四八),又《宝刻丛编》卷一五有《唐东林寺大德粲公碑》(吉州司户许尧佐撰,吴郡陆蔚之书,元和八年端午建),两粲公,未知即恒璨否,志以备考”。
且不管恒璨和粲上人是否是同一人,可以肯定的是,此恒璨所在的寺院不在“姑苏城外”,而在皖东的琅琊山。从《寄恒璨》一诗来看,首先是《宿寒山寺》一题系晚出;而其诗中之“寒山”与张继诗中用法一样,都是在深秋时节山带给诗人的心理感受。刘言史和方干诗中的“寒山寺”同样如此,目前并无十足证据证明唐朝即有寒山寺之名。刘言史《送僧归山》中“楚俗”二字显然与苏州无关,尽管公元前473年越被吴灭,公元前333年吴又被楚灭,历史上曾有一段时间吴属楚地,但在唐时称吴地、楚地绝不是一个地方,唐诗中单提吴地往往指今江苏一带,单提楚地往往指湖南、湖北一带。如“吴楚”二字连用,也是分指两个地方,如杜甫《登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王昌龄《送李五》:“扁舟乘月暂来去,谁道沧浪吴楚分?”据皮日休《刘枣强碑》,刘言史居留地一在冀州,一在襄阳,且长期居住在襄阳,死葬去襄阳郭五里之柳子关。襄阳故属楚地,刘言史的《送僧归山》中的“楚俗”正是实指,那么,其中的“寒山寺”绝不是现今苏州的寒山寺,而是泛指某山寺,“寒”字也是用来表达诗人感觉的。
方干的《途中言事寄居远上人》,从题目看,显然是方干在旅途中作诗寄给故人居远上人的。出门在外不免思家,出外谋事奔波不免羡慕法师可以闭门安居。据孙邰《方元英先生传》可知方干是新安人,曾长期隐遁于会稽郡(今浙江绍兴)的鉴湖一带,其存诗大多与浙江风物有关。诗中“钱塘”二字正是他思念之地。颔联为其途中之景,对应“举目”二字;颈联为其思念之地,对应“乡心”二字。同样,寒山寺、明月村也没有十足证据证明是专名,细揆诗意,应以泛指为佳。正因有“晓湿”二字,才有山寒之感,秋日早寒,人所共感。也正因有“夜飞”二字,才有明月之实。诗人下字精练传神,灵动自然。如全是实名,反觉板滞。
且“寒山”、“寒江”、“寒烟”、“寒水”等等,都是诗词中常见的熟语,未必山名即为寒山,水名即为寒水。仅以“寒山”为例,如宋人郑獬《张中丞见讶久不致书兼惠佳篇辄用奉答》:“谁知寂寞寒山外,万里苍鹰正苦饥。”赵蕃《代书寄张次律二首》:“闻道浮家历上塘,寒山钟接洞庭霜。”张耒《醉宿慈氏院晨起》:“孤阁鸣钟天黯惨,寒山戴雪晚峥嵘。”唐人白居易《松声》:“寒山飒飒雨,秋琴泠泠弦。”唐人刘禹锡《罢和州游健康》:“秋水清无力,寒山暮多思。”
其后,根据叶昌炽撰写的《寒山寺志》卷三《志诗》所载,南宋的陆游、程师孟、胡埕、范成大等人的诗中基本都把此地之枫桥寺当做张继所咏之“姑苏城外寒山寺”,最典型的如陆游《宿枫桥》:“七年不到枫桥寺,客枕依然半夜钟。风月未须轻感慨,巴山此去尚千重。”元朝殷仲英《泊阊门》:“枫叶芦花暗画船,银筝断绝十三弦。西风只在寒山寺,长送钟声搅客眠。”殷仲英此诗又开始用“寒山寺”三字,但显然立意来自张继《枫桥夜泊》,并不能证明此处的枫桥寺已经改了寒山寺之名。明朝高启《泊枫桥》“几度经过忆张继,乌啼月落又钟声”,谢晋《枫桥歌送吴秀才之金陵》“山寺钟鸣知夜半,渔村月落见灯明”,等等,都是化用张继《枫桥夜泊》诗意。也就是说,张继的《枫桥夜泊》首次把此处寺与半夜钟声的意象联系了起来,成了后世诗人吟咏枫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这一诗文典故往往自成系统,和实际地名、寺名、作者真实所见等也不存在必然关联。如果认为这些诗人吟咏的对象就是今天的寒山寺,岂非荒唐?至于南宋初年孙觌的《平江府枫桥普明禅院兴造记》记载的普明禅院、枫桥寺是否就一定是今天苏州的寒山寺,就目前来说,这依然是个未解之谜。
如今的寒山寺以寒山子得名的传说,首次见于洪武、永乐年间苏州人姚广孝(1335—1418)的《寒山寺重兴记》。此《寒山寺重兴记》作于永乐十一年(1413)十月,提到寒山子“来此缚茅以居”,后“希迁禅师于此创建伽蓝,遂额曰寒山寺”,又提到“永乐三年,深谷昶禅师”来此重修,“其同参友云海请余记,以告夫来者”。明代王鏊《姑苏志》也称该寺为“寒山禅寺”,清代修《一统志》、《苏州府志》、《吴县志》均沿用其说,于是寒山寺之名一直沿用至今。明朝自高启以来诗中多有直接称之寒山寺的,如高启的《赋得寒山寺送别》、唐寅的《寒山寺》、王穉登的《寒山寺诗》,清朝殳丹生的《同臞庵过寒山寺》、陆鼎的《寒山寺》、姚配的《夜过寒山寺》、褚逢春的《过枫江憩寒山寺》,等等,可以作为今之寒山寺自明朝以来得名的确证。
但是《寒山寺重兴记》所述并非都是确证无疑的历史事实。唯可确信者,即“永乐三年,深谷昶禅师”来此重修之事,因为深谷昶禅师和姚广孝是同时代之人,而且是深谷昶禅师派人来向姚广孝请求作记的。至于寒山子“来此缚茅以居”,后“希迁禅师于此创建伽蓝,遂额曰寒山寺”之事,目前来说仍是孤证。查阅“中华佛典宝库”数据库,未曾有其他文献记载希迁禅师来此创建伽蓝之事。至于寒山子的生平,更是众说纷纭,难以断定。据宋本《寒山子诗集》前“闾丘胤撰”的序和《太平广记》卷五五《寒山子》条引《仙传拾遗》记载,寒山曾长期隐居于今浙江天台山的翠屏山(又称寒山、寒岩),至于是否曾到今江苏苏州枫桥隐居,则不得而知,并没有其他材料给予证明。但寒山确有其人,《祖堂集》、《佛祖历代通载》均有记载。更重要的是,现在四部丛刊景宋本《寒山子集》收录寒山诗311首,附拾得诗54首,这些才是留给后世永远的禅与诗的养料。至于张继《枫桥夜泊》中的寺院是不是叫“寒山寺”,是否即是今之寒山寺,在没有有力证据证明的情况下,还是阙疑为好。
现在的地方文化研究,如果是为了宣传一地的历史文化,或者是其他目的,而有意无意地无视甚至歪曲利用真实的历史、文化,就背离了真正的学术研究,同时也不利于我们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发扬。
作者:王金龙 张秀芹
来源:《新乡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3年第3期
选稿:贺雨婷
编辑:王玉凤
校对:汪依婷
审订:刘 言
责编:欧阳莉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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