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
我欲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的沟壑
我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
我站在伟人之肩藐视卑微的懦夫!
若非了解过张桂梅的故事,恐怕很难有人想到以上这段豪情万丈的口号,竟来自一个女子高中的誓词。
毕竟女性群体的标签从来是谦卑的、温柔的、奉献的,贫困山区的女孩更是一辈子与雄心壮志、豪情万丈这样的词汇绝缘。但细细品读,你又会发现,其中的“溪流”与“草芥”,又分明血淋淋写着,遭受家庭轻视的全体女孩的名字。
最近,以云南华坪女高张桂梅校长为原型的电视剧《山花烂漫时》热播,并开分9.0拿下了2024年迄今为止豆瓣剧集最高(目前已升至9.6),可谓实至名归。剧中人物丰富而鲜活,情节真实而生动,让观众在笑与泪中,看到了女高创办之路的艰辛,以及以张校长为代表的全体教师和以周局、马副县长为代表的相关干部的辛苦付出。
有人说,《山花烂漫时》才是一部真正的爱女剧。它正视女性的困境,也正视女性的成功;正视女性的付出,也绝不抹杀男性的付出。它以温暖而坚韧的女性视角,讲述着张校长躬耕于泥土的伟大故事,和这故事中每一个不可或缺的人性闪光。
毫无疑问,张桂梅校长是一位令人敬佩的共产主义战士,是有着崇高理想的教育者,可当我深入了解她的事迹后,我认为她还是一位女权主义战士。她关注山区女孩的生存困境,创办女高重塑女孩的精神世界,如母亲一般为女孩们谋划精彩未来。
张桂梅的女权从未要求女孩追求任何特权,她自始至终都在追求让山区女孩,在家庭中拥有和男孩同等的上学权利,摆脱用生命做兄弟“血包”的命运。她用行动告诉女孩们:当遭遇命运的不公时,不要听命任命任人安排,要勇于反抗,紧抓机会改变命运;当遭遇困境时,不要企图依赖别人的帮助和施舍,要独立自主,自力更生。
我曾在不久前的《请停止污名化女权!》一文中,阐释了我对女权主义的理解,很不幸遭遇了大面积的攻击。今天借由张校长的事迹,我想再次聊聊时至今日我们为什么依然需要女权。
“三万块钱就打算把自己给卖了”:底层女孩的生存困境
十几年前,在丽江华坪县的山区里,有的女孩还未成年就被迫先结婚后领证;有的女孩自己还是个孩子,却已经生了三个孩子,婆家为拼男娃又让她怀上第四个;有的女孩正值妙龄却因他人泼污水“克夫”,变成了村口的“疯婆子”……
此时,主角谷雨的命运与她们并没有什么不同。酗酒家暴的爸,难产而死的妈,幼小懵懂的弟弟,和一个被迫辍学并打算以三万元彩礼将自己“卖”出去的她。这样的人设很戏剧,而惊悚的是你知道这是“根据真实故事改编”。“四娃妈”和“疯婆子”已然成为谷雨的命运参照系。
巧合的是,在看剧过程中我发现第一届女高姑娘们与笔者本人年龄相仿,甚至我还比她们大了两三岁。回想2007年的我,正坐在全市最好的高中课堂,享受着优质的教育资源,安心读着衣食无忧的书。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屏幕前的我们,就是谷雨命运参照系的另一端。
可惜的是,山区的“谷雨”们并不知道有人可以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如此无忧地读着书。比“不知道”更怕的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有哪个女孩子可以凭一己之力和整个家庭抗争,和整个地区风俗意识抗争?
马永强点出问题的核心:“这个地方的风俗就是早婚早育,这女娃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人,哪个会往她们身上投钱。”
落后的思想是会吃人的,被吃的大多是女人。在他们心目中,女性是虚数,男性才是实数,女性的生命是无意义的,如果有,那只会是生育男性。
在思想落后,经济贫困的地区,女性的生命只是男性生命的“渡船”,将一个“带把儿的”通过子宫带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这条渡船存在最大的意义。而这条渡船唯一能给原生“厂家”带来的,就是那“三万元”的售价。
说到这里,我们又不得不提到“彩礼”这个最容易让男人应激的话题。其实,从前我也曾一度和男人一样鄙视某些地区的高价彩礼、“卖闺女”的行为,但后来,我一点点将鄙视的目光剥离,看到的是一个个在重男轻女家庭长大的、一辈子都在被吸血的、破碎的少女。这个被命运支配的女孩,究竟有多少抉择是可以自己主导的?
即使在城市里,这样的现象也不过是裹上了一层,比山区略显体面的外衣,并将火药的引线引向——新娘本人和丈母娘,这样的女性角色。背后的真正获益者父亲和兄弟,则完美隐身。是的,男人咒骂高价彩礼时,似乎从不咒骂丈母爹和小舅子。果然,没人比男人更爱男人。
似乎极少有人将张桂梅校长与女权主义联系到一起,她本人也未曾强调过。但在我看来她无需强调和主张,因为她用实际行动将自己化作一道光,照进了山区女孩的心里,照亮了山区女孩的未来。这就是真正关心女孩,为女孩谋求平等机会的女权主义。
“我生来就是高山”:树立女孩的生命配得感
我们之所以强调女性主义,而非男性主义,是因为女性在社会和家庭中所遭受的歧视,都是源于女性天生的性别。而男性遭受的歧视则多与后天的经济条件或能力有关,与性别本身无关。
我非常喜欢女高的口号,因为她说:我“生来”就是高山,我“生来”就是人杰。“溪流”和“草芥”只是后天他们贴在我身上的标签,而我不仅认可我的性别,并且认可我天生高贵且自尊。
在剧中,宁华每天以一副“假小子”的样子示人。她说自己力气大,便主动帮全干体力活,她用白布束胸以掩饰自己的女性特征,还要求大家叫她“华哥”,就连女孩子的生理期她都不懂,竟误以为自己得了绝症。
张老师找到宁华后,像母亲一样与她谈心,为她讲解女性生理知识,并教她重新认识自己的性别,认可自己的性别。无论生为女孩还是男孩,都不必用世俗的标签“规定”自己成为什么样。女孩可以是娴静端庄的,也可以是俏皮活泼的,还可以是强壮有力的……女孩什么样,是由自己决定的。
我不敢想,看到这一段,屏幕前有多少从小被当成男孩养的女孩扎心了。
一个残忍的真相,父母很爱你,却不爱你的性别。如果这也算爱的话。
成长过程中,你我身边都难免出现过几个“假小子”,排除掉天生性别认知障碍或个人着装偏好以外,这些女孩中绝大多数都受到家庭重男轻女思想的影响。有的是直接被当作男孩教养,有的是因为太过懂事,感知到父母对男孩的渴望,便主动将自己“男化”。
网络上曾刮起过一阵,对东北地区男女平等思想的吹捧,称在东北女孩不仅地位高甚至高于男孩。作为一个曾经在东北上过四年大学的人,我表示不以为然。东北地区重男轻女思想只是相对其他地区没有那么严重,但绝不是不存在。
因为在东北有太多女儿被父母称为“儿子”。“女儿”和“儿子”同为两个音节,“儿子”并不会比“女儿”叫起来更省力,那为什么偏要把女儿喊作“儿子”呢?有人认为这体现了东北父母把女儿当儿子一样对待,不重男轻女,而在我看来,这恰恰印证了他们内心深处的重男轻女。如果真的认为女儿和儿子应当拥有同等的地位和关爱,那就无需为女儿披上儿子的外衣。冲着女儿喊出的那一声“儿子”,也不过是没有真正的儿子便拿女儿过过嘴瘾,聊以自慰罢了。
终究,女儿要付出被转换称呼的代价,才能被当作儿子。就像女性要走过很远的路,做出杰出的成就,才配被喊一声“先生”。而这一切,男性天生就可以拥有。
其实从现实中“假小子”略含褒义,而“娘炮”“娘娘腔”等含有贬义,就可以发现,一些常用词汇本身就是对女性的歧视。辱女无处不在,我们不会时刻感到不舒服,也不过是数量太多,在此语言环境中浸淫太久,以致麻木了而已。
家庭和社会,从一个女孩出生开始便潜移默化地为其灌输不配得感。上学时,说女孩后劲不足,到了高中就不如男孩了;工作时,默认女领导小肚鸡肠、不好相处,没有男领导大气;婚恋时,天天让女孩降低标准“别挑了”,言外之意你不配拥有更好的男人,你只配凑合凑合得了;从紧迫性上,洗脑女孩嫁不出去是莫大的耻辱,要尽快结婚才是正道。笑死,我还没见过哪个愿意无底线向下兼容的女性会没人要。
这个社会,只有在想赚女人钱的时候,才会给足女人配得感。
“你们远比自己想象的更优秀”:女孩可以拥有精彩的人生
张桂梅并不满足于将山区姑娘们从命运的泥淖中救起来,她还要洗干净她们身上的泥巴,将她们推向更广阔的未来。
剧中,县教育局周局为保升学率,撺掇张校长将高三并入隔壁南中教学。张校长经过一番痛苦纠结后,好不容易愿意坐下来和南中黄校长商谈,然而黄校长提出的条件却是,只愿接收能达到南中平均成绩的学生,而那些“差生”,不要。
张桂梅愤而离场,回去告诉全体女高姑娘,“妄想吃免费的午餐是绝对不可能的”,想要成功就必须“破釜沉舟”“自己先支棱起来”!
此刻的姑娘们明白,要想改变命运,她们没有退路,必须靠自己去拼。她们没有家庭的经济支持,有的甚至也没有精神支持,没有外校的帮助,只有张老师为她们撑起的女高这一方天地,能为她们照亮前行的路。可能否到达终点,靠的还是她们自己的拼搏。
张老师为姑娘们上了最重要的一课,这一课的名字叫做《自强》。
2018年,一位女高毕业生回校捐款,却被张桂梅怒斥“滚出去!”原因是,这位女生此刻的身份是“全职太太”。
张桂梅说:
“家庭那么困难,我拿命供你读书考大学,你现在反而当全职太太?”
“我最反对当全职太太,女人必须得对自己狠,不要指望让男人来养!”
此事曾在网络引起轩然大波,不少人质疑张桂梅歧视全职太太,认为全职太太的家庭劳动也应当受到认可。这是一个非常具有迷惑性的观点,因为它非常“正确”,一种理想主义的正确。却忽视了即使在2024年的今天,认可全职太太的劳动价值,依然没有广泛而坚定的思想基石和制度保障。
张桂梅并非歧视全职太太本身,只是不希望看到这群历尽千辛万苦才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女孩,放弃个人理想,放弃奉献社会,只是回归家庭,将自己置于全职太太这样一种高危境地。
古人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张桂梅正是以“妈妈”的心态对待所有孩子,才如此爱之深,责之切。那一刻,她考虑的不是一个“毕业生”回馈母校的钱财,而是自己“女儿”的未来。
张桂梅另一个常被人诟病的点,是她的教育模式。不少网友说她的教育模式就是“填鸭式教学”,全靠死记硬背和疯狂刷题提分,每天争分夺秒地高强度学习,没有做到真正以人为本的素质教育,简直像个“魔鬼训练营”。
曾经我也产生过这样的质疑,可如今我只想问,当你的生命中只剩一根救命稻草的时候,你是否会死死抓住?“山区”“贫困”“女孩”,这样的出场设置可谓BUFF叠满,她们与“大城市”“富裕”“男孩”这样的人生之间,隔了一万条命运的抓手。
并非先进的就是最好的,适合的才是最好的。当同龄人人在享受生命、享受学习阶段时,山区的姑娘还在抓住唯一的机会,为改变命运搏击。她们的手里可没有那么多好牌可打。
剧中,张校长从极力反对罗一一学艺术,到主动将罗一一为自己画的画像换作微信头像,默默表达对她的支持,这恰恰体现了张桂梅并非只会“填鸭教学”的老古板。
她将骨子里对孩子们的爱,在日益增长的信心与松弛感中一点点流露出来。她支持孩子们多样化的梦想,认可谷雨的“后继有人”说。她像一头带领大象族群迁徙的领头母象,历尽千辛万苦地带领孩子们翻越一座座高山,但内心依然“挺高兴的”。
张桂梅老师是一位真正的女权主义践行者,她关注女孩、尊重女孩、拯救女孩,她以慈母之心呵护女孩的成长,又以严师之行教女孩自立自强、自尊自爱、奋发进取。
中国社会的发展是阶段性的,区域性的,不同地区之间,不同经济条件的家庭之间,对男女平等观念的认知是不同的。我们要看到的不是大城市里“女性的地位已经够高了吧”,而是依然有那么多地区和家庭里,轻视女孩,压榨女孩,剥夺女孩在各个方面本应与男孩平等的权利。还有那些不知不觉中,泛滥全国的辱女话语体系。
只要这些现象一日不清,女权主义就有存在的意义。当我们的目标是拯救所有溺水的人,你就不能指着岸上的人说,“你看这不是已经有一部分人上岸了吗?你怎么还不停止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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