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 | 陈丹燕：大剧院所给予的

那是哪一年，我们一家和发小一起去大剧院看英国皇家芭蕾舞团演出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票非常紧张，好不容易找到的票，只有楼上最后一排了。高高在上地望下去，舞台在灯影里很像我家八音盒里的镜面，芭蕾舞娘小小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单腿站着，那样子很像八音盒里的小人，音乐起来，它便跟着音乐旋转，旋转，旋转，单腿站着。远远看去，罗密欧与朱丽叶举手投足如此分毫不差，身体如此稳定轻盈，完美得就像八音盒里的塑料小人。到底是英国皇家芭蕾舞团的演出。那是哪一年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我的孩子还太小，九点一过就在大剧院舒适的昏暗中睡着了。记得我心里真是心疼她没看完这么好看的芭蕾舞。

还有一次是看德国人来演出《尼伯龙根的指环》，传统的长剧，连演三个晚上。只记得是个夏天，幕间休息时，到室外去透气，看到演员通道上，演员们穿着戏服，也在外面透气。夜色非常温柔，灯光映照着古老戏台上的人物，他们近在咫尺，轻轻地说着带有小舌音的德文，他们的身影在台阶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让我想起另外一个德国剧团在大剧院演过的《睡魔》，那是一出古老的欧洲传说，专门吓唬不肯睡觉的小孩子。那又是哪一年的演出？我也不记得了。大剧院在人民广场建成之后，数不清的世界著名的作品在这里演出过。那些本来只在电视里、传说里、照片里看到的作品，渐渐来到上海。记得有一次柏林爱乐来演出，我迟到了，只能在衣帽间旁边的电视里看第一乐章的直播，等乐章结束后才能入场。我远远看着电视里，那个白发指挥家在音乐中像水草一样地摆动身体，激发出乐队强大的声音。我突然觉得非常心安理得，远远地透过电视闪着蓝光的屏幕观看，这是整个青年时代我与世界名团演出的位置，坐在音乐厅里，看着真人，听着手指在乐器上发出的真实的声音，真是太幸运了，年轻时代我并不习惯于此。是大剧院让我慢慢习惯了这件事。大剧院不是上海的，而是世界的。但，正因为它是世界的舞台，所以，它货真价实地属于上海。
大剧院跟一个充满精神生活的世界联系在一起，跟一群群描绘出美丽人心的世界艺术家联系在一起，也跟我散在各地，平时难得见面的朋友联系在一起。大剧院有好演出了，在中场休息时就能看到久违的人，他们会特地来看演出。他们穿得很隆重，他们展示文雅的微笑，平时我们都不会这么郑重其事的，就连去参加婚礼也不会这么讲究，这是向那些描绘出心灵世界之美的人们致敬，是为了感激他们给了我们精神生活丰富的维生素，让我们健康。
还有一次来看俄罗斯歌剧《沙皇的新娘》。那次我十分幸运地得到一个在大剧院后台看演出的机会，后台昏暗的脚灯光，在候场的公主们、将军们、士兵们身上照亮着他们衣服上的金线，鞋子上的马刺，还有恍然如梦的面容，原来演员们在侧台候场时，浑身上下都被戏剧性的酝酿包围着，犹如被一层闪闪发光的薄纱笼罩着一样。我当然想不起来这是哪一年见到的了。
这么多年，这么多场从世界各地挑选来的演出，按理说它们来自那么不同，甚至冲突的文化，但它们在我的记忆里叠加在一起，成为结实而深厚的构架，足以在许多时刻护佑我安然无恙。（陈丹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