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约莫一刻钟光景,就看到一座不大的庭院隐藏在苍色的山岩下面,院墙爬满了蔓藤,密如鱼鳞。
“老人家,为什么要把家安在这么僻静的地方?”乔凤仪轻声问道。
老头儿打开院门,将竹篓放下,“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住习惯了,也就懒怠搬了。”
正说着,屋里传来一声童音,“爷爷,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伴随着这声音,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从屋内跑出来,头上顶着两个圆圆的发髻,圆脸圆眼,活像个年画上的娃娃。
那小孩用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乔凤仪,他的眼白很少,两颗漆黑的眼珠子映出头顶白炽的日光,看着有些怪异。
乔凤仪打了个寒噤,不自然的笑笑,在他头顶一摸。
“你多大了?”
小孩儿不说话,眼睛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在掂量一件物品的贵贱。
“去把你娘叫出来,这位公子崴脚了,让她帮他看看,有没有大碍。”
好在老头儿即时过来,打破了两人之间冰冷的气氛。
乔凤仪松了口气,扶着沈青在椅子上坐下,蹲下来帮他脱下鞋袜。
“哎呦,扭的不轻啊。”
一个妇人从西边的炊房里走出来,走到沈青身边,她弯腰看了看他已经稍微有些肿胀的脚踝。
“看来骨头是错位了,你忍着点,我帮你掰掰。”
沈青把脚猛地朝后一缩,“大嫂子,会疼吗?”
那妇人摇着头笑,“这么大个子,还怕疼啊。就那么一下子,你忍忍就过去了。”
沈青深吸了口气,把乔凤仪的手攥的死死的。
“大嫂子,你轻点,别太使劲儿啊。”
“好,好,别紧张,没事儿啊,一下就好。”
她话音儿还没落,手已经利落的摸上沈青的脚踝,只听“咯嘣”一声,微斜的骨头被掰正了。
可是紧接着,就是一声杀猪般的惨嚎。
声音划破天际,惊飞了几只在房檐上闭目眼神的小鸟。
“好疼啊。”沈青单脚在地上跳,好像跳这么几下,就能减轻疼痛似的。
乔凤仪却站着不动,一点都没有上去安慰他的意思。
因为,在这连绵不断的嚎叫声中,似乎掺杂着另外一种声音。
低沉痛苦,哼哼嗤嗤,时有时无,被风从屋后带了过来。
她挑眉盯着屋后,“我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
沈青只顾抱着一只脚在院里跳,完全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倒是那一直不吭声的小孩冲乔凤仪笑笑,“母猪,要下崽儿了,疼着呢,可比这哥哥疼多了。”
原来是猪叫,乔凤仪松了口气。
她望向沈青,“叫够了没,放脚下来试试,看看能走不?”
沈青被她一说,脸上泛起一阵红。
他把脚放在地上,试着走了几步。
“好了,大嫂子,你这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妙手回春啊。”
“嗨,你就别笑话我了。”
妇人被他夸的坐不住了,忙站起身朝灶房走去。
“你们俩歇着,饭马上就好了,现在天色不早了,你们吃过饭再下山吧。”
“不了,我们这就走。家里没打招呼,回去晚了,怕他们担心。”沈青说着就拉住乔凤仪的袖子,同她一起朝外走去。
走到院门口,两人回头告别,却被院中的景象吓了一跳。
老中少三人都灰着脸,面无表情的盯着他俩,好像三座雕塑。
太阳的余晖从枝叶里漏下来,覆在他们脸上,红红的,像被血浸润过一般。
下山的路上,乔凤仪拽住沈青。
“你刚才是不是拒绝得太干脆了点,人家治好了你的伤,还好意邀咱们用晚膳,却被你一句话推辞掉了。”
沈青摸着口袋抬头望天,“今天中午还剩了半锅米,我要是不回去就浪费掉了。再说了,我又没带几个铜板,总不好白吃别人的吧。”
听到那两个人的告别声,王城拼命扭动着肥胖的身躯,朝圈门滚过去。
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若是不抓住,恐怕只能葬身在这个肮脏的猪圈中了。
然而,奇迹并没有降临,还没滚到圈门旁边,院门就被“哐”的关上了。
这座宅院里,除了自己,就只剩下那几个人。
若他们还能被称为人的话。
旁边的母猪哼了一声,突然歪歪扭扭的朝圈门走来,肥硕的头将王城拱到一边,冲着门外“吭吭”的叫。
王城颤颤的抬起头,看到圈门旁边站着个小小的身影。
他哭了,泪水不断的从眼眶翻涌而出,沾湿了那块堵在嘴里的抹布。
小孩冲他笑,“弄那么大动静出来,想逃啊?”
他拼命的摇头,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
“放心,时辰还没到,现在还不急着要你的命。”
听到这句话,他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
正思量着,头顶冷不丁扫过一个阴影。
紧接着,后背一阵撕心裂肺的疼,脊骨似乎被什么东西打断了。
“流血了。”
孩子乌溜溜的眼睛中绽放出异样的光彩,他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爷爷,我把他打出血了。”
驼背老头儿背着双手走过来,探头朝正在猪圈里呻吟的王城看了一眼。
“没打死吧?”
“阿爹教过我,不能打头的。这胖子刚才想逃跑,差点把那两个人引过来,爷爷,你说他该打不该打。”
老头儿嘿嘿一笑,“他是被选定的人,逃不掉的。不过,他也实在是可恶,竟想到官府举报你阿爸。该打,该打。”
小孩哈哈大笑,突然又举起手里的铁棒,棒起棒落,又是狠狠的一下,砸在王城已经血肉模糊的脊梁上面。
虽然被堵着嘴巴,王城还是发出了一声闷闷的哀嚎。
巨大的疼痛席卷了全身,他如今什么也顾不得了,勉强将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身子弯在地上,冲着圈外的一老一小狠磕了几个头。
“爷爷,他怕了。昨天还骂我的,现在竟对着我磕头,哈哈。”小孩拍着手,在地上高兴的蹦来蹦去。
“王八羔子,就这么点胆子,还敢在咱们面前装横。乖孙子,今天,你就让他尝尝你的厉害。”
小孩儿听他这么说,眼睛里冒起两朵精光,他紧握着铁棍又一次来到猪圈旁,将那棍子高高抬起。
王城看到铁棍又一次对准了自己,登时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他匍匐在地上,嘴里的发出一阵咿咿哇哇怪叫,整个身子软成一团。
“爹,吃饭了,一会儿凉了不好吃了。”
一个男人走进内院,看到眼前这一幕,面无表情的在手里的馒头上咬了一口。
“吃了饭再收拾他吧。”
老头回头看了儿子一眼,“你回来了,这狗日的今天想逃跑,得让他长点记性。”
男人又啃了一口馒头,“那是该打,也该让小离练练胆儿了。”
他擦擦嘴巴,走到儿子面前,“对着他的屁股敲,那个地方肉多,皮开肉绽了也死不了。”
小孩儿吸溜了一下鼻涕,双手紧紧的握着铁棒,高高举起,狠狠砸下。
闷哼声由大到小,终于同斜阳的光线一起,隐入到深邃的黑暗之中,再也听不见了。
程牧游在街市上漫无目的的走着,他已经派人在新安城找了几天,可是还未找到王城的踪迹。
那个肥胖的茶摊老板,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在这条他做了十几年生意的街市上。
他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若是死了,尸体为何还未出现?
这些问题纠缠在他的脑子里,让他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
茶摊还摆在那里,桌子板凳上都是灰尘。
由于人还未找到,王城的媳妇无心再顾及生意,茶摊也好几天没有开张了。
程牧游走到一条板凳旁坐下,他的头疼的厉害,两个太阳穴突突的跳个不停。
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王城到底是因何失踪?是偶然?
还是他想起了李仁贵在哪里出现过,所以才被凶手灭口。
现在看来,似乎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不然也不会如此凑巧。
若是按照这个推断,那么凶手一定是看到了自己来找过王城,为怕他泄露出秘密,所以才对他下了狠手。
可是,这条街上人这么多,摆摊的、消费的,人流如织,而且流动性还很强,怎么能从茫茫人海中将凶手揪出来呢?
想到这里,他的头更疼了,只能用手扶着额头,撑在桌上闭目休息。
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程牧游本没留意,因为头顶有一个遮阳挡雨的篷子。
可谁没想,这竹架子本就不是很结实,再加上几天没人绑绳固定,风吹雨淋之下,竟“哗啦”一下子倒了下来,直朝他背上砸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袖子被猛的一扯,身子即时的从雨蓬下钻了出来,没被身后的竹竿砸到。
回头,看到一个撑着伞的身影在冲自己笑,“大人,不要命了?”
说着,晏娘往前走一步,把伞也罩在程牧游的头顶。
“现在不光惜惜欠姑娘的,就连我也欠姑娘一条命了。”程牧游苦笑着,同她并肩朝前走。
“大人还在为这几起命案心烦?”
“姑娘觉不觉得这几件案子很怪?”
“怪在哪里?”
“杀人案我不是没见过,但是凶手都有自己的动机。情杀、仇杀、无目的杀人,无非就这么几种。
我本来觉得这几起案子的凶手是临时起意随意杀人,因为被害人彼此并不认识。但是到了现在,却发现并非如此。
死者的胳膊都被砍掉了,这绝不是凶手觉得好玩,一时兴起做出的举动。我想,之所以砍掉死者的胳膊,可能有他自己的用途。”
“当然不会是一时兴起。”晏娘轻声说道。
程牧游站定,“姑娘有什么看法?”
“大人听说过‘人牲’吗?”
“人牲,把人当成牲畜?”
晏娘点头,“牲口可以用来祭天,把人当成牲畜,也即活人祭祀。”
她每次说出这种惊心动魄的话时都很平静,然而,这种冷淡的语气却让听者不寒而栗:
活人祭祀,如此不合人伦的东西,难道还存在于当今世上吗?
“我只听说过商朝曾经有过活人祭天,商代的人祭之风很盛,人牲和兽牲用于祭祀祖先神,人牲还同犬牲一起进行奠基等等。其用人之多,手段之残忍,后人无法想象。
不过,姑娘现在突然说起人牲,难道你觉得这几个人。不,或者这么说,这几个人的胳膊都祭祀给神灵了?”
晏娘的眼睛直勾勾的望向前面纷飞的雨丝,里面不带一点感情。
“活人祭祀是用来祭祀神灵或其他神物的,祭祀的人通常靠杀死人类来乞求超自然的力量。
商人用活人献祭的方法有很多种,可以同和牛、羊一起被杀死,以全身献祭,也可以只奉献人牲的内脏、鲜血、头颅,以身体的某一部位献祭。所以现在看到这些缺了胳膊的尸体,我便不得不想到了人牲。
还有一点,凶手并没有掩埋尸体,而是将他们随意丢弃,倒像真把人当成了祭祀用的牲畜一般。”
“几千年前的恶毒习俗,难道现在还存在于大宋疆土上?”
“没有死亡,就没有再生。”
雨丝飘到程牧游的衣袍上,他打了个寒噤。
“这话,什么意思?”
“古人之所以残酷地用活人献祭,是因为他们认为,人和庄稼一样,一种新事物的诞生是以在其他事物的死亡为基础的。
这也就是说,死亡和再生是同一事物的两个面,相依相符。要使某样东西继续繁衍生存下去,就必须同时伴随着其他人或生物的死亡。”
“姑娘的意思是,凶手用人牲祭祀,是为了复活某样东西或者某个人?”说出这句话,他背后已经爬上了密密的一层鸡皮疙瘩。
“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是若我猜的没错,大人就要抓紧时间了,我想被复活的那个东西绝非什么善类。”
话音未落,程牧游已经抬腿走到伞外,他仿佛忘记了漫天的雨雾,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在瓢泼大雨中快步前行。
晏娘撑伞朝跟上去,“大人,您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雨滴顺着他英挺的鼻子落到唇边,他呼吸急促,眼神中充满不可阻挡的气魄。
“我要回去签宵禁令,还要去找一个人。”
“什么人?”
“和靖先生。”
“孤山林和靖?”
“和靖先生是隐士高人,为人疏狂放荡。但是天下之事,他知其八九,所以我想到孤山向他讨教。”
“孤山和新安相距甚远,一来一回得有月余。更何况,那林和靖经常云游四方,一走就是半年,等找到他,黄花菜都凉了。”
程牧游拳头紧握,“那怎么办?”
“我倒知道一个人,或许他能帮上大人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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