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色亦长安——再读《金锁记》

◆金蔚

猛暑的一天友人宣怡回上海在朋友圈发了一家咖啡店的九宫格，是在常德公寓楼下的咖啡店里，照片有：黄铜复古转盘电话，紫色满天星图案鹅黄的墙纸，墙纸上还有小朵的并蒂红玫瑰，墙上挂着张爱玲画像的油画，咖啡杯图案不出所料是白底大朵红蔷薇。友人满含朝气的笑着。一直以来东京这座旅居的城市这瞬间倒让我觉得有滋有味了起来，我饶有兴趣地看到回家路上有隔着暮色中陌生屋子里的点点灯火、有不相识的人们密密轻语从银座吹来的夏夜的风中传来，而一枚三十年前的月亮怡然挂在一面墙上，一颗凌霄树的枝头。

这枚月亮是1942年张爱玲在她23岁写的《金锁记》里七巧的月亮.邀请我看月亮的是七巧的丫鬟“小双”，一开篇 小双走到窗户跟前，笑道：“你也起来看看月亮”。

我看到了七巧的女儿。一个儿子取名长白一个女儿取名长安。仿佛是祭奠月神的两个圣杯子上刻着的字似的。

那个名叫长安的姑娘曾经是一个借着口琴唱出过心曲，虽然那样子是“半蹲半坐的，口琴是偷偷吹起来的”。

长安年轻的时候相亲时候幽贞贤静地拈了一只杏仁，每隔两分钟轻轻啃去了十分之一。会贴心地提醒让母亲把在洋铁围屏烤着的小红格子法布衬衫赶紧翻个面，免得烤焦。

她也是个被母亲相逼退学后连同学的信也不拆开看的女子，拆开又怎么样呢？张爱玲并没写下去。

拆开的信里那个阳光亮晃晃的世界和长安的世界是不通路的。虽然“一度玻璃窗上面没来由开了一朵霓虹灯的花，对过一家店面里反映过来的，绿心红瓣，是尼罗河祀神的莲花，又是法国王室的百合徽章。”

而她的世界却被鬼影憧憧深深地锁住。

各位看官且看说日常生活也是“暗昏昏的紫楠大床上，寂寂吊着珠罗沙帐子”，“这寂寞是一刹那，不住的撞到那阴暗的绿粉墙上。”而外面“天是森冷的虾壳青、望过去是黑魆魆的房屋”

还有更绝的：“复印在绿色的邮差上的鬼一溜烟掠过，多年前的鬼，多年后没投胎的鬼”。儿媳妇 芝寿命终前看到的月亮“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月。”

在未婚夫世舫眼里看到的母亲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子，无缘无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

原文写道”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边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而长安就这样”下楼来停了一会又回去了、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

这样的鬼魅哪里允许家里只有女儿可以偷尝爱情甜蜜，一个被金锁锁住的鬼魅必须找一个小可怜同行。所以那半坐半蹲偷偷吹的口琴悠扬的曲调被裹挟变奏了，咣当咣当在反常的月亮下变成了“吹”朽拉枯的绝唱。

小说最后给长安的安排的是：一个陪伴她的没有名字的男子，一个艳俗的物品“吊带袜”，一个谣言……而这一切也成了张爱玲说的“落得个虚空中的虚空”。

金锁记中的故事不会只是一代人经历过，因为小说最后那一句写着“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张爱玲自述“我写到的那些人，他们有什么不好我都能够原谅，有时候还有喜爱，就因为他们存在，他们是真的。可是在日常生活里碰见他们，因为我的幼稚无能，我知道我同他们混在一起，得不到什么好处的，如果必须有接触，也是斤斤较量，没有一点容让，总要个恩怨分明。”

（《我看苏青》里）她认为苏青亦如此，“她的讽刺并不彻底，因为她对于人生有着太基本的爱好，她不能。”

前些时候看电视转播 7月28日东京隅田川烟火大会有100多万人在现场，还有在东京天空树的观景台抽签抽到的限定500人，电视里有个镜头采访到天空树的一对哈哈咧开嘴大笑的情侣。男的说“啊呀多亏了我女朋友。很幸运在等十个钟在天空树里就可以看到烟火大会啦。”接着现场又播放了好几次烟花绽放的画面。我在电视机前看到了硕大无比的绚丽多彩绽的烟花，一朵接着一朵，想着30年前的长安和长安母亲的月亮。隔着渐渐凉却的暮色，电视机旁的书桌上还有一本打开我正在耽读的《金锁记》。

书里面隐隐绰绰的看到写着一行字“这牺牲象那个苍凉的手势”。我贸贸然的让思潮往前尘往事滚动，我想象着一个女孩子，个子要比成人矮小许多。她终于等到母亲回到府邸来了，她最先看到的是母亲怎样的一个手势呢？

《 金锁记》里这些千斤重量铸成的句子，一代又一代传奇似的逐渐变成了读者心头的朱砂痣。胡琴弦弓拉出的曲子、吱吱呀呀袅袅婷婷、像今夜的异乡的月之余辉洒向人间，也像许许多多土地上的家，许许多多家中母亲的手势。

1954年张爱玲编了一本《张爱玲短篇小说集》特写了一篇序向读者做着交代：

我希望读者看这本书的时候，也说不定会联想到他自己认识的人，或是见到听到的事。不记得是不是《论语》上有这样两句话：“如得其精，哀矜而勿喜。”这两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刻。我们明白了一件事的内情，与一个人内心的曲折，我们也都“哀矜而勿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