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郧阳：古麇名声沉浮录

春秋古麇国是郧阳人的根，今日十堰、襄阳的人都是古麇国臣民的后裔；而古麇国的都城“鍚穴”，即今日五峰乡驻地——这些，已经是郧阳文史工作者和地方文化研究者的共识。由于发达而迅捷的新闻媒介的传播，好多老百姓也就知道了五峰乡是古麇国的都城。
但在三四十年前，古麇国的历史曾经湮没无闻。稍年轻的文化人几乎没人知道郧县曾经是周武王分封的子爵麇国。
郧县钟鼓楼（县图书馆）藏有清同治五年（丙寅）所编修的《郧县志》。这封建社会所修的县志，全套八卷；但只残剩四卷，含有序文、沿革、天文、地理等最重要信息的首卷缺失。所以郧县早期的文化人陈耀、张道生、王文俊、冷遇春、杨锦国、秦子耀 、陈智富等有心发掘郧县久远的历史，但残剩的几卷老县志无法研究。
但古麇国的辉煌历史却有迹可寻。建国前郧县的老文化人及中小学生都知道。
一是至周武王兴兵伐商时，麇部落与周会盟，成为伐商主力军之一。先秦典籍《尚书•牧誓》记此曰：“周武王十一年，以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与庸、蜀、羌、髳、微、卢、彭、濮等族伐纣，会诸侯于孟津之上。”其中的“濮”部落就是“麇”所率领的族群。因为“百濮帅乎麇”、“麇为百濮长”。
孟津一战，周武王消灭了商纣王的主力，纣王自焚，商亡周兴，周武王论功行赏，封麇部落为子爵国，称为“子麇”。而庸部落则分封为伯爵国，称“伯庸”。从此，麇、庸古国则如巍巍高山耸峙鄂西北，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古麇国为百濮首领传颂千年，以致唐太宗贬徙阴谋篡太子位的第三子李泰于郧时，朝中大臣为李泰所拟名号为“濮王”；唐高宗李治继位后，加封李泰为“濮恭王”。足见“濮”历史影响之大。
二是先秦典籍《左传·文公十六年（前611年）》对麇庸古国联手伐楚记之甚详：
“楚大饥，戎伐其西南，至于阜山，师于大林。又伐其东南，至于阳丘，以侵訾枝。
庸人帅群蛮以叛楚，麇人率百濮聚于选，将伐楚。于是申息之北门不启。楚人谋徙于阪高，
贾曰：‘不可。我能往，寇亦能往，不如伐庸。夫麇与百濮，谓我饥不能师，故伐我也。若我出师，必惧而归。百濮离居，将各走其邑，谁睱谋入？’乃出师。旬有五日，百濮乃罢。
郧阳五峰
自庐以往，振廪同食。次于句澨。使庐戢梨侵庸，及庸方城。庸人逐之，囚子扬窗。三宿而逸，曰：‘庸师众，群蛮聚焉，不如复大师，且起王卒，合而后进。’师叔曰：‘不可。姑又与之遇以骄之。彼骄我怒，而后可克。先君蚡冒所以服陉隰也。’又与之遇，七遇皆北，唯裨、鯈、鱼人实逐之。
庸人曰：‘楚不足与战矣。’遂不设备。楚子乘驲，会师于临品（今十堰丹江口市地域），分为二队，子越自石溪，子贝自仞以伐庸。秦人、巴人从楚师。群蛮从楚子盟，遂灭庸。”
《左传》全称《春秋左氏传》，是阐释补充《春秋》的作品。是与《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齐名又最佳的《春秋》三传之一。《左传》较《春秋》记事详明得多，但囿于当时的书写条件，文字仍很简略。但作者左丘明在这一篇中居然用了三百多字记述庸、麇联手伐楚之战。因为这场战争在春秋时期是大事：楚庄王灭了西北的麇、庸两国，稳定了西北边防，奠定了后世与强秦抗衡争天下的基础。
但这段文字中只记述了鲁文公十六年（公元前611年）庸国被灭，没有记麇国被灭，只记述了麇与楚交战十五日，百濮族群就失败而离散了。实际上，楚庄王在灭庸后，就率领楚、秦、巴联军灭掉了麇国。五峰遗留的“拦马河”、“庄王庙”等名称遗迹可以佐证。
其实，前此，楚人就数度伐麇，并打到麇国都城鍚穴（“潘崇复伐麇，至于鍚穴”），但麇虽败而国未灭。但这次“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楚庄王却策动了秦、巴，联军伐麇，麇国灭亡是必然的了。清代有学者研究《左传》的这段记述，说麇国是仁义之国，左丘明不忍记它的灭亡。是否如此，权存其说，但曾经声势赫弈，称霸一方，威慑大楚国的麇国实实在在灭亡了。
也有学者研究称，公元前611年麇国并没灭亡，而是持久抗战，直到三年后的公元前598年才灭亡。
楚国在江汉平原灭掉的国家，都是保留其名而去其国号（也是族群号），改为“县”。例如“陈国”改为“陈县”；“郧国”改为“郧县”等（古郧县在今云梦、安陆、天门一带）。但对于灭掉的麇国，楚庄王深恶痛绝它联兵伐楚，逼得大楚国几乎迁都以避，故不保留“麇”名设县，而取其国都“鍚穴”首字“鍚”设“鍚县”。
这“鍚县”之名，自公元前611年始，到晋太康五年（284）设郧乡县止，后世一直沿用了895年。时在今日郧县、郧西县地域与“郧乡县”并存的，还有长利县。
其后的研究这对古麇及其都城鍚穴都有大量记载（引自康安宇《十堰方国考》）：
古麇国在今湖北十堰与陕西安康交界处一带。元马端临《文献通考》:“麇赢姓子爵国近楚在今均州郧乡。”元俞皋《春秋集传释义大成》:“麇赢姓子爵在今襄阳路均州郧县。”明廖道南《楚记》:“麇赢姓子爵国小地狭处郧乡。”张氏《湖北通史·先秦卷》:“麇国在(湖北)十堰与陕西白河之间。”《十堰公路史》引《水经注·沔水》:“麇子国都锡穴(今湖北郧县西部)，疆域西至陕西洵阳、白河，东至句澨(今丹江口市的曾河)，至防渚(今房县)。”
关于麇国国都的地理位置,在今天看来,应该说是较为清楚的。
历代文献看法趋向一致，认为在锡穴。《水经注·沔水》:“麇子国都锡穴”。清高士奇《春秋地名考略》:“锡穴为麇子国都城”。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等均记有:(锡穴)位于郧乡县西一百二十里。清代《郧县志》也记载:县城以西一百二十里处,曾是古代麇国都城
关于古麇国的历史文物，有商王武丁时期的六块甲骨文可证（两块牛肩胛骨，四块龟甲）。内容是麇部落向商王报告受到“方山”国侵犯而告急求救（详见康安宇《十堰方国考·麇国考》）。
历史进入青铜器时代，西周青铜器也铸造有“麇”字（见湖北省博物馆）
附：西周“师害簋”拓片（钟鼎文中的“麇”字）
西周“师害簋”拓片（钟鼎文中的“麇”字）
古麇国灭亡之后，历代史书、方志都对这古国有记载。例如明、清《郧台志》、《郧阳府志》等。
明亡清兴后，顺治二年郧县为清军占领，但郧阳地区的抗清斗争却在李自成余部郝摇旗、袁宗弟领导下前仆后继。顺治四年（1647），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朱国柱调任“抚治郧阳，提督军务”。但朱国柱无法扑灭郧阳地区的抗清烽火，无可奈何，便与“钦差镇守郧襄等处总兵官、都督府都督、同知张士元”商议，决定复修郧阳城最大的道观“朝阳庵”，以八仙之一的“朝阳真人”吕洞宾来安抚战乱中的百姓。
至顺治十年（1653）复修告竣并立碑，碑文称郧阳“南望武当，俯瞰汉水”并追溯郧阳久远历史，提到“鍚义山”、“麇国”、“锡穴”等古地名。
当然，神灵扑不灭战火也救不了百姓，次年，朱国柱以抚治郧阳失败而引咎辞职。
此碑直到1969年水淹郧阳城之前都还矗立在朝阳庵，历经316年（1653—1969）完整无缺（现存郧阳博物馆）。因为朝阳庵是郧阳府城内最大的寺观，，规模宏大，平时香火鼎盛，香客比肩接踵，其中不乏文人雅士来此瞻仰。许多人都看到无一字缺损的朝阳庵碑，故也熟知郧县春秋时的“鍚义山”、“古麇国”。
迨及民国，古麇国一直在民间传颂。而当时的中心完小，还把它写入校歌首句（“古麇之光，辉耀郧阳……”），教给小学生传唱。故当时上过学的人都知道郧县历史上的古麇国。
新中国成立后，土改、清匪反霸、肃反、禁毒、禁娼、禁麻（将）、反对封建迷信、扫盲、生产自救、抗美援朝……一系列建设与巩固新政权的运动接二连三、如火如荼。那是激情燃烧的岁月，人人都积极投身新中国的建设，新思想、新观念如潮涌动，也就没人再提及数千年前的古麇国了。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郧阳的老一代文史研究者再次提出古麇国，但却找不到完整而系统的材料。
其实我们家就有一套清同治五年（1866）的《郧县志》，全套八本，无水渍虫蛀，一字不缺！那是我二爹裴文景在中南街街公所任副书记兼文书时，兼管街养老院（老城新街街公所对面张家大院内）。当时养老院收养的是全城关镇的孤寡老人。其中有位西关街的老头重病将死，大小便失禁，管理人员嫌他脏，不想插手管他。我二爹一天两次去看望，喂饭喂水，擦屎擦尿……老爷子弥留之际，抓着他的手说：“裴书记，你是大好人啊！我感不上情念得上情，有个东西给你……”他说他爷爷同治年参与编修《郧县志》，最后分得一套县志带回家，嘱托要传子传孙。郧县解放时，他用油纸包了几层，砌在卧室床榻墙里……我二爹立即找到西关街书记何天仁，到那老头的老宅找出了那套县志，拿回家珍藏起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当时中国大陆唯一的一套清代同治年完整《郧县志》 ！
1982年郧县按国务院指示成立“郧县地名领导小组”，负责组织编撰《湖北省郧县地名志》。我二爹拿出这套县志，借给地名志领导刘瑞参阅。后冷遇春先生看到，惊叹其价值无异于连城拱璧！后来他就常去我家一卷卷翻阅摘录。等财办主任张选举等发起成立“郧县老年书画学会”，则动员我二爹借出此县志，由杨锦国负责影印出版。我为影印版撰写了《再版絮语》及《后记》，并按原版格式画出线装书的版式，由人事局长金正林工楷誊写，一并附印。
至此，清同治丙寅《郧县志》，在132年后得以重印，公开于世。主编此志的均州人、原云南大中丞（巡抚）贾承昭在为该志撰写的《序》中开宗明义地说：“郧县为古麇地，今楚疆西陲也。”
郧阳五峰汉江段
清同治五年（1866）《郧县志》修撰告竣后，按例规该整修城墙及官署。但这次整修城墙工程浩大——同治元年（1862）太平天国抚王陈德才曾率十万人马攻打郧阳府城，以火炮从东、南两方轰击城墙，城虽没攻破但城墙残破处多多，故需要烧制大批城墙砖。黯熟郧县历史的贾承昭建议在每块砖上刻制“古麇城”三个大字，并刻“同治六年重修”六个小字于其下，以铭记郧县久远历史。郧阳知府、郧县知县欣然采纳他的建议烧制了铭文砖。
附：郧阳府城城墙刻有“古麇国”字样的铭文砖拓片
郧阳府城城墙刻有“古麇国”字样的铭文砖拓片
至1958年丹江口水库动工兴建，省政府命令拆郧阳老城建筑，利用旧料在城西北三道岗子上建郧县新城。民房动员拆迁很困难，所以只好先拆城墙。这样，大批铭刻“古麇城”的城墙砖被拆下来，拉到最先施建的东岭岭头一带建房。近年郧阳新城在东岭岭头大规模拆除早期房屋，建设新楼房，于是就有不少铭刻“古麇城”的城墙砖面世，向今日郧阳人展示出郧县历史上古麇国的印记。
我家珍藏的同治年《郧县志》经重印面世后，受到十堰、郧县许多文史专家及研究者、爱好者的欢迎，对于郧阳悠远历史的研究起到巨大推动作用。后来，市史志办通过郧籍台胞靳久诚先生等，从台湾影印回《郧台志》及七部明清郧阳府志，对于郧阳历史的研究则进入广阔天地。
但是，明清所出的方志，是繁体、竖排、不断句的古文版式，古文底子差的人无力辨读。郧县曾有人释读志书写文章，结果断句错误，理解错误，闹出“三豕渡河”、“夔一足”类的笑话。
有鉴于此，市史志办张培玉、潘彦文先生等在市委书记陈天会大力支持下，斥巨资重新排版印刷《郧台志》及《郧阳府志》，合订为三卷；复校注《郧台志》，印行一万册，广为宣传郧阳悠远博大的历史，古麇国因此而历三千年后重新在今世展现它的辉煌。
接着，2017年市委书记张维国复支持市地方志办公室，把从全国各地搜集到的鄂西北六县同治年县志校注出版，浩浩三百万言。这断句、标点、注释的县志，大大方便了研究者的使用，也大大有利于普及郧阳历史。
张维国同志为这套《十堰县（州）旧志》所写之序很好，在此借用部分作为本文的收束：
“治郡国者以志为鉴，史志是最好的教科书。衷心希望全市各级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读志用志，上好史志必修课，从文献卷轴中借古鉴今，从前辈先贤处寻找动力，从历史文化中汲取营养，在对历史的咀嚼反刍中发挥好优秀历史文献的资政作用，不断交出无愧于这个伟大时代的合格答卷。衷心希望广大市民爱读书、善读书、读好书，学习历史知识，知道我们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不断增强历史文化的认同感和自豪感。传承历史文化，守望文化的根与魂，找寻文化的脉与经。弘扬爱国爱市的热情，珍惜当下，传递真善美，传播正能量，切实增强‘四个自信’，不忘初心，走向更加美好的未来。”
古麇，大郧阳的根基之地，它辉煌的既往虽已消散在历史烟云中，但它的奋斗，它的开拓，它的传承却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永远鼓舞着古麇人的子孙去创造新时代的辉煌！
下期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