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邓石如书法笔记（一）

完白山人乃集大成式书法篆刻大家。四体皆工，尤以篆刻、篆隶成就最大。山人于篆书之用笔有大突破，一言以蔽之：写活了。小篆一道，自斯、冰之后，沉寂千年。后之作者莫不拘拘于用笔粗细均一且结字亦板滞少生机。山人出，乃以隶为篆，以行草为篆，用笔生动多姿，可谓极提按顿挫、方折使转、中侧兼用之能事。实为小篆之法开一大法门也。而后赵之谦、吴让之、吴昌硕诸家皆得益于山人多矣。

康有为云：“白山人之得处，在以隶笔为篆，……完白山人未出，天下以秦分为不可作之书，自非好古之士，鲜或能之;完白既出之后，三尺竖僮仅解操笔，皆能为篆。”山人之前，亦有书家以行草入篆，均未能大成。何耶？盖用笔未能坚实沉静，虽百种点缀，终屬描眉画眼。如杨法辈。

山人隶书亦大成就，实不在篆书之下。山人以篆入隶，字法百变，浑厚恣肆，不减汉人，前人多有称述焉。山人自谓“吾篆未及阳冰，而分不减梁鹄”。

山人楷书亦高古不凡，自出机杼，不受欧虞颜柳牢笼，亦不受时风左右。能以篆隶之用笔，取法六朝碑版。所作极严整沉静，又能于中严整沉静见变化。庸人多不识耳。

山人书善变化，无论篆隶楷。均极变化之能事。一幅有一幅之特色。以篆书言，他人终其一生专写一种能成功已极不易。如再传弟子吴让之专学山人一种篆书而自立。山人篆书则有数种不同风格，尤多新理异态。隶、楷亦然。

迩来睡前每每观山人书。乃知最佳者确为篆隶。尤其晚年之作，以气用笔，浑厚老苍。极严整极飞动，极深静极恣肆。其浑厚酣畅处，近世以来，唯吴昌老能与之相颉颃耳！有清以来，写篆隶者亦夥。大抵只工整而已，不能沉静、浑厚、飞动、恣肆兼具。陆维钊篆隶亦有茂密飞动者。方之山人书，则觉火气未除而浅薄。

山人书，字法亦一奇也。山人乃职业书法家篆刻家。于古来金石文字自深有研究。又于各体书融会贯通、相得益彰。故其书法，字法古雅多变，新意迭出。有同一内容而多次书写者。其字法、风格必刻意求新求变。山人书字法因整体章法之需求作灵活变动。余见山人隶书“家”、“绿”、“缘”字，常不书最后二笔。诚然，《郙阁颂》有一“缘”字，亦无最后撇捺二笔。然“家”字、“绿”字则隶书极少最后二笔缺者。此据“缘”字类推者？抑或自有出处而我人孤陋寡闻者。山人小篆亦有不合六书者。盖有“艺术至上”之观念而不暇顾及他者耶？

山人乃一布衣。与同时刘墉、梁巘、王文治等士大夫不一样。或云，山人胸中少诗书数卷。余观山人小行书，觉土气寒俭。信然。山人布衣身份、经历，故为艺审美取法有别于士大夫书家。其视野更开阔，更不受条条框框约束。更愿用更多精力时间投入他人所不留意之金石碑版之上。后来齐白石亦如此。山人晚年大字行书，老辣有苍茫气。似胜小字多多。《邓石如书法篆刻全集》，有山人作于乾隆四十六年之《谦卦篆书轴》，落款行书小字亦有清新之气。此四十岁之前书也。

关于取法。山人自云；“余初以少温为归，久而审其利病，于是以国山石刻，天发神谶文，三公山碑作其气，开母石阙作其朴，之罘二十八字端其神，石鼓文以畅其致，彝器款识以尽其变，汉人碑额以博其体，举秦汉之际零碑断碣，靡不习究，闭户整年不敢是也”。可见山人学书刻苦且取法之广。学书既要学著名经典，并以之为基。然亦不能忽略奇怪高古之碑。只学著名经典易流于平庸一途。

山人以隶作篆，以篆作隶。亦非凭空想象，自我发明。《天发神谶碑》、《三公山碑》及诸汉碑额岂不以隶作篆？《石门颂》、《夏承碑》岂不以篆作隶？六朝碑版中多有篆、隶、楷夹杂者。此他人不甚留意处。山人泽古功深，复独具只眼，刻意求古求新求变，于他人不留处之古法，力求之，改造之，光大之，融会贯通之。遂开一新境界，而他人则不知“以何为祖”。

山人落款小字，茂密而能流动，亦有生趣。转觉专门行书作品无此情趣。令人想起弘一上人年轻时书。

岁次己亥七月十六 。

作者：萧海森

编辑：兰风书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