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的初春,苏北平原上的风依旧刺骨寒凉。
农历二月十六这天清晨,陈德群悄悄出了门。他穿着半旧的灰布衫,肩上搭了个褡裢,看上去和寻常赶集的庄稼人没什么两样。不过,这一次,他可不是去赶集的,而是奉了组织上的命令,混进上冈镇——那个日寇与伪军盘踞的虎狼之地,为游击队设法弄一批子弹。
陈德群个子不高,脸颊瘦削,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看人时总带着庄稼汉的诚恳,也藏着地下工作者的警惕。
上冈镇离横港子不算太远,但里面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般。镇口立着鬼子的岗楼,黑洞洞的枪眼直对着大路。伪军挎着枪在镇门前来回晃荡,看到不顺眼的人就拦下来盘问。陈德群深吸一口气,混在几个挑菜进镇的老乡里,低着脑袋走了进去。
镇子里倒是热闹。街两边摆着各式摊子,卖菜的、卖布的、卖香烛纸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空气中混杂着油炸食物的香气、牲口的臊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
陈德群先在几个摊子前转了转,问了问米价、布价,随后很自然地踱到一家卖香烛纸钱的店铺前,和老板搭讪起来。
“老板,你这黄纸、线香什么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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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声音不高,带着本地人特有的口音,神情坦然。老板见他问得仔细,也热心介绍起来。陈德群一边应和,一边用眼角余光扫视着四周。
他今天的真正目标,是伪军旅长陈浩天手下的一个小头目——马老三。这人贪财,以前也倒卖过军火,路子野。组织上摸过他的底,觉得可以试一试。
临近中午,陈德群在一个茶摊“偶遇”了马老三。他主动凑过去,递了根烟,寒暄了几句家常,然后压低了声音:“马老哥,兄弟最近想进山收点皮货,路上不太平,想弄点‘铁豆子’防身,不知老哥有没有门路?”
马老三眯着眼,上下打量着陈德群。他听出话里的意思,脸上堆起笑,心里却打起了算盘。眼前这人说是做生意,可穿着普通,出手也不阔绰,真的只是为了防身?还是另有所图?他打着哈哈:“老弟,这东西现在可紧俏得很,风险大啊……”
陈德群心里明白,这是要抬价。他陪着笑,从褡裢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悄悄塞过去:“一点心意,请老哥喝茶。价钱好商量,只要东西能到手。”
布包里是十几块银元。马老三掂了掂银元,嘴角撇了撇,显然嫌少。他盯着陈德群,眼神变得狐疑起来。
忽然,他脸色一沉,猛地提高嗓门:“我看你不像做生意的!说!是不是抗日分子的探子?想来套我的东西?”
这一声吆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周围几个伪军立刻围了过来。陈德群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坏了。
这马老三不是嫌钱少,是想把他当肥羊宰,甚至想把他当功劳献给日本人!
“老哥,这话从何说起?”陈德群强作镇定,“我就是个本分生意人,想求个平安……”
“少废话!搜他!”马老三狞笑着。
几个伪军上前,粗暴地扯过陈德群的褡裢,里外翻了个遍。除了几块零散铜板和半块干粮,什么值钱的也没找到。马老三脸色更难看了,感觉像是被耍了,恼羞成怒:“没钱你买什么子弹?我看你就是探子!绑起来,送炮楼!”
不容分说,陈德群被反拧着双臂,推搡着朝镇子中心的日寇炮楼走去。那一刻,陈德群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不是怕自己会怎样,而是担心任务失败,子弹没搞到,反而暴露了身份,给组织带来麻烦。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里飞快地转着:绝不能承认!一口咬定就是做小生意的,因为路上不太平才想买几颗子弹防身。
接下来的三天,成了地狱般的轮回。每天,陈德群都会被提审,重复着同样的问题,承受着花样翻新的酷刑。辣椒水、老虎凳……日寇用尽了手段,想撬开他的嘴。陈德群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脸上没有一块好肉,衣服被血污粘在身上,脱不下来。
但他始终只有那一句话:“我是生意人。”他的意识在清醒与模糊间徘徊,全靠一股意志力强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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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陈德群在魔窟中苦苦支撑的同时,外面的党组织也在焦急地行动。他失踪的消息传回后,组织立刻判断他出事了。通过秘密渠道,很快确认他被关押在上冈日寇炮楼。
营救工作迅速展开,但难度极大,直接劫狱不可能,只能智取。
最终,组织锁定了 一个关键人物——日寇部队里的陈翻译。巧的是,这陈翻译也是上冈人,家住陈家墩。组织上了解到,陈德群的二姑父正好在上冈一家香店里做师傅,人头熟,和陈翻译家还能扯上点远亲关系。
这层微弱的关系,成了唯一的希望。
组织的指示很快传达到二姑父那里。当天夜里,二姑父提着准备好的厚礼——那是乡亲们凑起来的几只老母鸡、几十个鸡蛋,还有一块舍不得吃的腊肉,以及千方百计弄来的一些现大洋,敲响了陈翻译家的门。
陈翻译刚开始很警惕,但看到礼物,又听二姑父言辞恳切,只说自家侄子不懂事,想买子弹闯了祸,绝不是什么探子,求他看在同乡份上,在太君面前美言几句,饶他一条性命。二姑父老泪纵横:“翻译官,行行好,那孩子就是胆小,怕走夜路才……他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着呢……”
陈翻译沉吟着。他常年跟在日本人身边,看多了血腥场面,内心早已麻木。但面对老乡亲的哭求,看着那些实在的礼物,他心里也难免有些触动。更重要的是,他清楚,那个被抓住的“探子”一直没招供,日本人手里也没有真凭实据,一直关着或者杀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做个顺水人情,既能得好处,又能在乡里落个“能耐人”的名声,何乐而不为?
过了两天,陈翻译瞅准一个机会,向那日军曹长进言:“太君,那个姓陈的生意人,我看审了这么久,也问不出什么。估计就是个贪财不要命的蠢货。一直关着,还要浪费皇军的粮食。不如放了他,显得皇军仁德,也能让那些老百姓看看,只要不跟皇军作对,皇军是不会为难他们的。”
日军曹长其实也有些犹豫。连续几天的刑讯,什么都没问出来,他也觉得这人可能真的不是重要角色。加上翻译在一旁劝说,他最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又熬过了一个难眠的夜晚,牢房门突然被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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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军没好气地冲陈德群喊道:“滚吧!算你命大!”
陈德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挪出了炮楼。外面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有种重获新生的恍惚。他不敢停留,也不敢回头,咬着牙,一步一步,朝着镇外走去,走向那片生他养他、也正在被他默默守护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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