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季《唐朝诡事录》可以开一个诡式动物园了吧?
刚刚登场的风狸,此前嗷嗷哭的夜行游女,第二季中的通天犀,第一季中的天铁熊,熟悉的《酉阳杂俎》传奇志怪风,奇诡之后更加奇诡。
来,展开说。

一,化皮留骨的“诡”气
剧作中的一品紫,六十岁之前蛇信子红、六十岁之后变紫,从进贡被轻视、愤而扔蛇,到捕蛇人捉回蛇,挺有意思。
《酉阳杂俎·诺皋记》,说有个叫冯坦的,用蛇入药,让人抓蛇投入瓮中封闭七天。
开瓮时,蛇一蹦老高,不知所踪,而所过之处,地上隆起几寸高的小土堆。
这不是爱莎公主手指成冰、冰化城堡的地基土建版么?挺奇幻。
剧版一品紫,并未所过之处处处堆,但紫色的蛇,一听就挺奇幻。
开头那段“人坐着大瓮飞”,更奇幻,乘风缥缈仙家路、千里万里来相会,不需要燃料就可以原地起飞。

剧作的孟不疑,和《酉阳杂俎·诺皋记》孟不疑,除了姓名基本没啥关系,骑着大瓮飞的故事,来自《广异记》“户部令史妻”。
这个故事中,令史发现妻子晚上骑着马在天上飞,一飞几千里,后面还带着个骑扫帚的婢女。
他想一探究竟、仓皇藏在大瓮中,跟着一起飞,发现老婆婢女去山顶,一群人吃吃喝喝开party

Party结束,令史妻上马,婢女准备上瓮,醉醺醺发现了躲在瓮中的令史,但没认出他,把他推出大瓮、自己骑着大瓮飞回家。
倒霉蛋令史,自己一个人醒来,自己一个人腿着回去,走了一个多月才到家。
到家之后,找隔壁胡人驱“鬼魅”,抓住妻子烧啊烧,从火中烧出一只苍鹤,妻子这次关闭飞行模式(bushi),故事中的解释,则是妻子被鬼魅附身的病好了。
剧版,将这鬼魅精怪,改成了人心猜疑。孟不疑在反转出真相之前,一直以“至亲至疏的夫妻”的面貌出现。
世间鬼魅未尝见,而人生猜疑时时有,这一笔变化,就是从遥远的说“怪”,到切近的人之常情吧?

《酉阳杂俎》的《广动植之二》,写了一种蓝蛇,头有剧毒、而尾巴是解药。
还有一种冷蛇,说申王有肥胖病,肚腩拖到小腿,李隆基赏他两条南方的冷蛇,“蛇长数尺,色白,不蜇人,执之冷如卧冰”,基本是一个蛇形的移动小空调,让他夏天用来消暑。
《唐诡3》里这条一品紫,六十岁以后蛇信子变紫,和冷蛇蓝蛇挺异曲同工。
蓝头有毒而尾巴晒干可解毒,是相生相克的辩证法、置于同一条蛇的物理前后端;
一品紫六十岁才有用,则是质变和量变的规律、体现在同一条蛇的时间前后端。

再比如,《酉阳杂俎》还有一则,说有人用蛇泡酒,前前后后杀了很多蛇,有天他在瓮前看药酒,里面突然蹦出个东西,啃了他的鼻子,仔细一看,咬他鼻子的,居然是死蛇的头骨。
后来他鼻子烂掉,就和受过劓刑一样,很典型的因果报应叙事。
剧版中,张三杀人强奸、上门抢钱、无恶不作,躲在柜子中,命丧一品紫之手,也算某种罪有应得。
此处的一品紫,从药用的物化属性,到神罚的“去物化”属性。
与其说是动物意义上的蛇,不如说冥冥中呼应某种正义的惩戒,一如此后的豹子,回归山林路中咬死假戏班里的真恶人。
打破自然的弱肉强食论,在无所谓正义与否的动物身上,倾注某种性灵和善恶叙事里的正义诉求。
你看,几部唐诡,从唐传奇中来,到现代受众的诉求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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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诡”下的周正基底
《唐朝诡事录》很“诡”,前有刺客一手幻术,一手火光变成六碗小甜品,一转头又变凤凰,灼灼之姿、烈烈之艳;
又有山中出瑞兽,祥瑞白泽变凶兽敖天,复仇阴谋血染深山诡庙;
后有祆教活动,人均头上插把斧子镰刀、满脸血欢招摇过市,俨然一出大唐长安版“万圣节”。

唐诡的诡气,一方面是对唐传奇故事的瑰丽呼应、恢诡谲怪超越真实;
另一方面,又有对历史细节的细微探幽、纹理中处处见真实。
比如大萨宝姓史,比如胡椒商兄弟姓石等等,姓氏一听就很符合粟特商人设定(昭武九姓)。
当然,也不仅仅是一名一物一人,而是一种历史变化中的脉络趋势。

就比如,《唐诡3》有自己的阀阅鸡排哥,卢凌风看阀阅,看完你的看你的,前脚在为韦氏看阀阅,后脚又在预告里去杜氏看阀阅。
那韦县尉请人去吃饭,瞧不上苏无名,请去的士族大家,到了之后也不唱K,也不吃喝,咔咔先讲一顿历史公开课,从汉末,讲到士族政治发展到顶点的门阀政治,所谓“王与马、共天下”。
那崔相,拽着卢凌风说悄悄话,背后蛐蛐韦氏哪比得上我们,我们顶级士族才有文化。
那童年时代的颜真卿,吃着小糖人发出质疑,我们都知道他颜家父兄子侄,后来用生命践行那句“为苍生社稷用命”。
“士”字型的坊市杀人图,大概是原创故事的虚构,但士庶之争、士族政治,是真实的历史脉络。

学者们指出,“周代教育制度,学在官府,贵族子弟在国子学接受教育;孔子以下,战国以降,学在民间;而魏晋以下,学在家族,少数世家大族垄断了文化”。
对应到官僚制度,就是“周的官员由贵族担任,秦汉选贤任能、用文法吏和儒生,魏晋南北朝士族门阀占主导”,而从隋唐开始,随着科举兴起,科举官僚开始取代门阀士族。
也就是唐诡3《去天尺五》的背景,士庶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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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版还写了粟特胡商。
高门韦氏女,疯疯癫癫盛装出现,哭喊嚎啕“我不能嫁商人”,他哥哥不屑提的所谓亲戚、大约就是瞧不上的姻亲了。
按照唐诡惯例,后续故事大概会有几次大反转。但无论如何转,这一笔士庶之争,都从写人写形,走到了写历史趋势中的矛盾内核。

唐诡当然不是历史正剧,但某一部分的内核,没有正剧的形,却有“去皮留骨”的核。
大缸比无人机还能飞、来去万里如梦幻,处处奇处处诡,当然是写幻;而另一边,又是对唐对历史颇为“写实”的路数。
既是人间烟火,又有百“鬼”夜行,宫廷政变和民间幻术,庙堂之争和鬼市之斗,共同交织出很独特的唐诡。

三,无名之众、无名之重
娇奴和冷籍的故事中,当年怨恨恶毒的那句“你为什么没瞎”,是情感烟花在一地鸡毛的残酷面前的变质,是我本向明月、奈何变沟渠。
而最后的“愿死在同一把剑之下”,包饺子包得有点轻。
从沉重的“爱情变质”,走向了偶像剧式的愿得一心人、乌发赴黄泉,那转瞬即逝的人生海海的浩渺、复杂、难堪,也随之一同消失。

孟不疑和红药,娇奴和冷籍,唐诡是不是对老夫少妻模式有很深的执念?他们的情感,属实不太是我的菜。
我挺喜欢的一个点,反倒是红药和孟不疑找杀手,找的都是“买家秀不堪入目版本”。
红药行动受限,没能四方广撒网,找的就是家里现场逮捕的寄居郎,那小孩子豪言壮语出门去,哆哆嗦嗦就被打趴下了。
孟不疑认真采购,找了“第一”刺客,谁知人家是第一便宜?专门骗定金,狠辣诡谲的色调只是骗人的广告。
这俩的杀手采购订单,都很失败。

普通人在水下的灰色领域,做完全不擅长的事情,这种错位的失败,才真正对应着合理的市场逻辑。
不做饭的人出门买菜都未必能买明白,更遑论普通人去搞“买凶杀人”这种送命订单呢?
刺客这个词,天然和某种传奇感联系在一起。从刺客列传开始,就是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是某种天地为之变色的英雄/反英雄体叙事。
从源头上,就和日常生活,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对垒。
而《诺皋记》这对夫妻,半只脚在无力平复的冤仇深处,半只脚在过日子鸡毛蒜皮的真实寻常中,找杀手找不对,或许就是挺黑色幽默、又挺血色的一抹平衡感。

《旗亭画壁》化用了著名的旗亭画壁,改版了高适、王昌龄、王之涣,很有意思的是多出来一个路人甲,阮大熊。
阮大熊,从粉丝,混到和爱豆们一起成团,出边塞搞巡演(bushi)
我挺喜欢这一笔,不是诗人的诗人。
盛唐留下的,不仅仅是诗人们的群星闪耀时,也是无名的众人,一同看过的边关月似弓、大漠沙如月。
是被写进文学史的他们,更是那些遗落在时间长河中的,无名的他们。
但恰恰是“伟大的诗人身边、不伟大的观众们”,才滋养、保障了这种伟大不是吗?

阮大熊反转之后再反转,傻憨憨笑呵呵背后是通透的真性情,人格魅力上并不普通,财富自由当然更不普通,但在唐诗的光耀千古面前,他依旧只是一个普通人。
但恰恰是这份普通才不普通,无名才不无名。
我也不觉得这是欧洲文艺赞助人式的供养关系,这不是出钱的甲方和写文案的乙方,甚至也不是“我口说你心”的代表与被代表,而更像一种人人有之人人唱和之的、普遍的人生性情。
与其说这是对某一种文学题材的酷爱,不如说是对某种性情、某种苍生真意的热血。

一如卢凌风所说,重要的从来不是辞藻,而是山河万里、人生辽阔。
这并不是什么雅本位,甚至不是狭义上的诗本位,而是“大唐”本位,人生本位。
画壁的苏无名,“凑数”列席的卢凌风,一同起舞的樱桃,每个人都用了化名,那是为迷惑犯罪分子,也不仅仅是如此。
恰好,构成了一种和名人同在的无名之众、无名之重。

舒心结语
《酉阳杂俎》中的夜行游女,披上羽毛是鸟,脱下羽毛就成了女子,有人说是难产所死的妇人所化,《玄中记》又说夜行游女也叫姑获鸟,《本草拾遗》说“产妇死,变化作之,能取人之子以为己子”。与其说这些是吓人志怪、是诡异猎奇,不如说是在难产率居高不下的年代里,对死难产妇的深切同情,对丧子之痛的深深记忆。
妖化鬼化的哭泣声背后,是人之常情的骨肉惦念。
赤英在成佛寺求佛哭女,真假“女人夜哭”,恰恰是某种很工整的对应。
她家那少女,长相酷似武曌,一层层反转,这一案最后的落点,却并不落在武则天,而落在一对寻常母女的爱和捆绑、枷锁和自由。
天后和寻常母女,谁更重?我喜欢赤英母女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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