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七点,我刚在工位上泡好一碗红烧牛肉面。
热气腾腾,香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手机“嗡”地震了一下。
我划开一看,微信联系人列表里,那个几乎从不主动发消息的头像,带着个红点。
江晚舟。
我们公司新来的总监,95年的,比我还小两岁。
人长得漂亮,但手段凌厉,做事雷厉风行,人送外号“小阎王”。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祖宗该不会又要让我改方案吧?
点开。
“陈阳,在吗?”
我盯着这三个字,感觉碗里的面都不香了。
我没回。
我在思考,回“在”的风险有多大。
根据墨菲定律,只要你觉得领导可能找你加班,那她百分之百就是找你加班。
手机又“嗡”了一下。
“看见了就回一下。”
我靠。
我认命地打字:“江总,在的,有事您吩咐。”
那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持续了很久。
我端着泡面碗,心惊胆战。
这得是多大的项目,才能让她措辞这么久?
终于,消息来了。
“我家……浴室的下水道堵了,水漫出来了。”
“你,方便过来帮忙通一下吗?”
我愣住了。
手里的塑料叉子差点掉进面汤里。
通下水道?
我一个做品牌策划的,去给女领导通下水道?
这业务跨度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我脑子里飞速旋转。
去,还是不去?
去吧,大晚上的,孤男寡女,传出去不好听。而且,我凭什么啊?我欠她的吗?
不去吧,她是我顶头上司。明天她给我穿小鞋怎么办?扣我奖金怎么办?
我一个月就那么点钱,房租水电一交,就指着奖金活着了。
我正天人交战,她又发来一条。
“我知道这个请求有点唐突。”
“但我一个人刚搬过来,在这边也没什么朋友。”
“物业也下班了,网上找的人我又不太放心。”
她的语气,第一次这么软。
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跟我平时在公司里见到的那个“小阎王”判若两人。
我叹了口气。
算了,谁让我是个烂好人呢。
我回:“地址发我。”
“另外,江总,我是没问题的,主要是您一个女孩子,让我一个男下属这么晚去您家,方便吗?”
我得把话说清楚,这叫职场风险规避。
万一她男朋友突然杀出来,给我一顿老拳,我找谁说理去。
江晚舟秒回:“我单身。”
“方便。”
“谢谢你,陈阳。”
“通好了,我给你吃肉肉。”
最后那句“吃肉肉”,让我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什么虎狼之词?
一个平时在会议上能把我们骂到狗血淋头的人,突然用这种叠词撒娇,画风实在太诡异了。
我看着碗里那几片可怜的脱水牛肉片,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
“好。”
妈的。
我一定是饿昏头了。
我把面“吸溜”完,汤都喝了个精光,然后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
公司里还有几个跟我一样苦逼的加班狗。
见我往外走,一个同事探出头来:“阳哥,跑路啊?方案搞定了?”
我摆摆手,一脸沉痛。
“比方案更艰巨的任务。”
“我去拯救世界了。”
同事一脸“你又犯病了”的表情,缩回了头。
我没法跟他解释。
难道我要说,我们那位高高在上的江总,正穿着睡衣,站在水漫金山的浴室门口,楚楚可怜地等着我去通下水道吗?
这话说出去,估计全公司都得炸锅。
江晚舟住的小区离公司不远,但档次明显高了不止一个level。
我站在那刷着鎏金大门的小区门口,感觉自己像个送外卖的。
保安大叔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我一遍。
“找谁?”
“我找……18栋301的江小姐。”
保安打了个内线电话,确认之后,才用一种“小伙子有前途”的眼神放我进去了。
我一路走进去,看着两边的园林景观和人车分流的道路,心里直犯嘀咕。
住这么好的房子,还用得着自己找人通下水道?
难道有钱人的生活,也跟我们一样朴实无华?
找到18栋,上了电梯,我站在301的门口,深吸一口气。
有点紧张。
这感觉,比第一次去给客户提案还紧张。
我按了门铃。
很快,门开了。
开门的不是江晚舟。
是一只猫。
一只看起来很贵的布偶猫,正用它那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警惕地看着我。
然后,江晚舟的脸才从门后探出来。
她卸了妆,素面朝天,头发用一个鲨鱼夹随意地挽在脑后,身上穿着一套灰色的珊瑚绒睡衣,上面印着可爱的卡通兔子。
脚上是一双粉色的毛绒拖鞋。
这……
这跟我印象里那个穿着职业套装、踩着高跟鞋、气场两米八的江总,完全是两个人。
她看到我,脸颊微微泛红,眼神有些闪躲。
“你来了。”
“嗯,来了。”我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专业,好像我真的是个水管工。
“江总,情况怎么样?”
她侧身让我进去,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
“你自己看吧。”
我换上她递过来的客用拖鞋,走了进去。
她家很大,装修是那种极简的北欧风,收拾得一尘不染。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香薰味。
就是太空旷了。
大得有点冷清,没什么生活气息。
我跟着她走到卫生间门口。
好家伙。
水已经从门缝里渗出来了,地板上汪着一片。
她大概是拿毛巾堵了一下,但显然没什么用。
我探头往里看,淋浴区的地漏正在以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缓慢地往外冒着浑浊的泡泡。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是洗发水、沐浴露和某种有机物发酵后混合的复杂气味。
江晚舟站在我身后,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
“我刚才洗澡,洗着洗着,水就下不去了。”
“然后就……就这样了。”
我回头看她。
她窘迫地站在那,脚趾头都蜷缩起来了,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原来“小阎王”也有这么无助的时候。
“没事,小问题。”我挽起袖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江总,你家有铁丝或者钢丝球吗?还有,有没有那种通下水道的疏通剂?”
我爹是个老电工,从小耳濡目染,家里这些鸡毛蒜皮的小维修,我基本都能搞定。
江晚舟摇摇头,一脸茫然。
“我……我不知道。”
“我刚搬来没多久,很多东西都没买。”
我扶额。
行吧,我就知道。
“那你家有一次性筷子吗?长一点的。”
“这个有!”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转身跑去厨房。
很快,她拿着一整包未拆封的竹筷跑了回来。
那只布偶猫也跟在她脚边,迈着优雅的猫步,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入侵者。
我接过筷子,蹲在卫生间门口,看着那一片狼藉。
“江总,可能得委屈你一下了。”
“你得找个盆或者桶,把地上的水先舀出去。”
“不然我没法下手。”
“啊?哦哦,好!”
她又小跑着去找工具了。
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我心里那点被领导支配的怨气,莫名其妙就消散了。
她现在不是江总。
她只是一个下水道堵了,不知所措的年轻姑娘。
她找来一个粉色的小水桶,和一个同样粉色的水瓢,蹲在我旁边,开始一瓢一瓢地往外舀水。
水很脏,混着头发和泡沫。
她舀得很认真,没有丝毫嫌弃。
我有点意外。
我以为像她这种养尊重心的“总”,会很娇气。
卫生间里空间不大,我们俩蹲在一起,胳膊肘偶尔会碰到。
她的睡衣袖子蹭过我的手臂,毛茸茸的,很痒。
气氛有点微妙。
为了打破尴尬,我主动开口。
“江总,你养猫啊?”
“嗯。”她头也不抬地舀水,“叫‘元宝’。”
“元宝?”我笑了,“这名字吉利。”
“希望它能给我招点财。”她也笑了笑,语气轻松了些。
“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我又问。
“嗯。”
“不觉得空吗?”
她舀水的动作顿了一下。
“还好。”
“习惯了。”
我没再说话。
“习惯了”这三个字,听着有点心酸。
我们俩沉默地配合着,一个舀水,一个负责把水倒进马桶冲掉。
很快,地上的积水被清理干净了。
我深吸一口气,捏着鼻子,凑到地漏跟前。
“江总,接下来的画面可能有点……影响食欲。”
“你最好离远一点。”
她不但没走,反而凑得更近了。
“没事,我看看。”
“说不定以后我也能学会。”
我拗不过她,只好从筷子包里抽出两根,像拿着手术刀的医生,准备开始“手术”。
我用筷子头,试探性地往地漏的缝隙里捅了捅。
软软的,有阻力。
心里大概有数了。
八成是头发。
女孩子的头发,就是下水道永恒的噩梦。
我开始用筷子往外夹。
一小撮,一小撮,黑色的,滑腻腻的,缠绕在一起的头发,被我从地漏深处夹了出来。
伴随着一股更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我忍着反胃的感觉,把那团东西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江晚舟“哇”了一声,但不是惊叹,是想吐。
她捂着嘴,脸色发白。
“我就说让你离远点。”我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她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我继续操作。
这绝对是个体力活,更是个技术活。
得有耐心,有技巧,还得有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
我感觉自己不像个策划,像个掏粪工。
不,是法医。
在从一具“尸体”里,寻找致命的“凶器”。
夹了大概十几分钟,我感觉筷子终于能捅到底了。
“应该差不多了。”
我站起来,对她说:“你开一下淋浴喷头,用最小的水流试试。”
她依言照做。
一股细细的水流,冲刷着地漏口。
水流开始打旋。
一个漂亮的小漩涡。
然后,“咕咚”一声,所有的积水,瞬间被吸了进去。
通了!
我和江晚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如释重负的喜悦。
“通了!真的通了!”
她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忘了自己还穿着拖鞋,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朝我这边倒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她一头撞进我怀里。
软软的,香香的。
不是办公室里那种高级香水的味道,是一种很清淡的沐浴露的香味。
像夏天雨后的栀子花。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
她的脸埋在我胸口,头发蹭着我的下巴,痒痒的。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热,和微微的颤抖。
还有,她睡衣下,那玲珑有致的曲线。
时间仿佛静止了。
空气里,只剩下我们俩的心跳声。
“砰、砰、砰。”
一声比一声响。
也不知道是谁的。
过了好几秒,她才反应过来,猛地从我怀里挣脱出去,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对……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
她低着头,不敢看我,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我也很尴尬,摸了摸鼻子。
“没……没事。”
“地滑,正常。”
为了掩饰尴尬,我赶紧转移话题。
“那个,江总,虽然通了,但只是暂时的。”
“我建议你还是买一瓶专业的管道疏通剂,倒进去彻底清理一下。”
“还有,最好买个地漏防堵塞的盖子,以后洗澡的时候盖上,能挡住大部分头发。”
我说得一本正经,像个售后服务人员。
她“嗯嗯”地点头,像个认真听讲的小学生。
“我记下了。”
“那个……你先去客厅坐一下,我去……我去给你拿喝的。”
她说完,就逃也似的跑出了卫生间。
我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这还是那个在公司里说一不二的江总吗?
简直就是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我把卫生间简单收拾了一下,洗了洗手,然后走到客厅。
元宝正趴在沙发上,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我。
好像在说:“小子,你对我妈做了什么?”
我没敢坐,就站在客厅中央。
江晚舟从厨房里端着一杯水走出来。
“不好意思,家里只有白水。”
“没事,谢谢。”我接过来,喝了一口。
她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我们俩之间隔着一张茶几。
气氛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她好像还在为刚才的投怀送抱而害羞,低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我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难道要跟她聊刚才从下水道里掏出来的东西有多恶心吗?
还是聊聊下个季度的KPI?
都不合适。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那个……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
“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举手之劳,江总你太客气了。”我公式化地回答。
“别叫我江总了。”她突然抬头看着我,“下班了,叫我名字吧。”
“我叫江晚舟。”
“嗯……晚舟。”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感觉有点奇怪。
“你……”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你还没吃饭吧?”
我这才想起来,我那碗泡面,好像是七点吃的。
现在都快九点了。
被她这么一提醒,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江晚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的脸瞬间就红了。
“我答应你的。”她站起来,朝厨房走去,“通了,就给你吃肉肉。”
她又说了一遍“吃肉肉”。
这一次,我没觉得诡异,反而觉得……有点可爱。
“不用那么麻烦了,我回去随便吃点就行。”我客气道。
“不行。”她回头,很认真地看着我,“我说话算话。”
“你等着,很快就好。”
我看着她走进厨房,系上围裙,开始在冰箱里翻找食材。
那背影,看起来竟然有几分贤惠。
我坐在沙发上,元宝跳到我腿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卧了下来。
我一边撸猫,一边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切菜声和油烟机的轰鸣声。
心里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很……安逸。
好像我不是来给她通下水道的,而是来朋友家做客的。
不,比朋友家还放松。
在我那个前女友家,我都没这么自在过。
想到前女友,我心里又是一阵抽痛。
我们分手半年了。
她嫌我穷,嫌我没上进心,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她说,她不想再跟我一起,住在那间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连下水道堵了,都只能等我下班回来通。
呵呵。
讽刺吗?
今天,我却在另一个女人的豪宅里,干着同样的事情。
而这个女人,比她漂亮,比她有钱,比她有地位。
人生啊,真是个巨大的黑色幽默。
大概半个小时后,江晚舟端着两个盘子从厨房里出来了。
“好了,可以吃了。”
我凑过去一看。
一盘红烧肉,一盘清炒西兰花。
那盘红烧肉,色泽红亮,肥瘦相间,还在“滋滋”地冒着热气。
浓郁的肉香,瞬间就霸占了我所有的感官。
我咽了口口水。
“你还会做这个?”我惊了。
“我妈教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做得不好,你别嫌弃。”
“怎么会!”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最大的,放进嘴里。
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入口即化。
甜咸适中,酱香浓郁。
好吃!
太好吃了!
比我吃过的任何一家饭店做的都好吃。
“好吃吗?”她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嘴里塞满了肉,只能拼命点头。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好吃就多吃点。”
她给我盛了一大碗米饭。
我们就这样,坐在餐桌旁,安静地吃着饭。
没有聊工作,没有聊KPI。
就只是吃饭。
我吃得风卷残云,她吃得很斯文,小口小口地吃着,时不时给我夹一块肉。
“慢点吃,别噎着。”
那语气,温柔得不像话。
我突然有点恍惚。
好像我们不是上司和下属,而是一对……寻常的夫妻。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疯了吧?
吃了几块红烧肉,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你……平时都自己做饭吗?”为了打破这诡异的幻想,我没话找话。
“不常做。”她摇摇头,“大部分时间都在公司吃外卖。”
“今天是为了感谢你,才特意露一手的。”
“那我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我开玩笑说。
“当然。”她扬了扬下巴,露出一丝“小阎王”的傲娇,“能吃到我做的饭的人,可不多。”
我笑了。
“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罐啤酒,“喝点?”
我愣了一下。
跟女领导在家,吃饭,还喝酒?
这剧情发展是不是太快了点?
“我酒量不好。”我试图婉拒。
“没事,就一罐,陪我喝点。”
她不由分说,拉开拉环,“刺啦”一声,递到我面前。
“今天心情好。”她说。
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好吧。
舍命陪君子了。
我接过来,跟她碰了一下杯。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丝麦芽的苦涩。
很爽。
我们一边喝,一边聊。
聊天的内容,也渐渐变得私人起来。
她问我家是哪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说我家是小县城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
她又问我,为什么来这个城市打拼。
我说,为了梦想。
虽然我自己都觉得这个词有点可笑。
“那你呢?”我反问她,“你这么年轻,就坐到总监的位置,一定很辛苦吧?”
她喝了一口酒,沉默了片刻。
“辛苦。”
“但已经习惯了。”
又是“习惯了”。
“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我跟着我妈。”
“我妈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她总跟我说,女孩子一定要靠自己,不能指望任何人。”
“所以,我从小就很努力地学习,工作。”
“我不敢停下来。”
“我怕一停下来,就会被别人超过,就会被这个城市淘汰。”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没有了平时的锐利,只有一种化不开的疲惫和脆弱。
我看着她,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地触动了。
原来,光鲜亮丽的背后,是这样的故事。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她突然说。
“羡慕我?”我指了指自己,“我有什么好羡慕的?一个穷打工的。”
“你羡慕我住大房子,开好车。可这房子里,大部分时间都只有我一个人,和一只猫。”
“车子也只是从一个叫‘家’的停车场,开到另一个叫‘公司’的停车场。”
“我每天见得最多的人,是我的下属和客户。”
“我不敢跟同事交朋友,怕有利益冲突。”
“我也没有时间去认识新的人。”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看着这空荡荡的房子,会觉得特别害怕。”
“害怕自己哪天生病了,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
她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只能默默地又给她倒了半杯酒。
“所以,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你不仅帮我通了下水道,还陪我吃了顿饭。”
“这是我搬过来之后,第一次感觉这个房子里……有点人气。”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来,她让我来,不仅仅是为了通下水道。
她只是……太孤独了。
“以后,要是再堵了,你还可以找我。”我脱口而出。
说完我就后悔了。
我这是在咒她家下水道天天堵吗?
她却笑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
“好啊。”
“不过下次,我希望不是因为下水道。”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种我读不懂的东西。
那一刻,我心跳漏了一拍。
酒喝完了。
饭也吃完了。
已经快十一点了。
“我……该回去了。”我站起来说。
“我送你。”她也站了起来。
我们走到门口。
换鞋的时候,她突然叫住我。
“陈阳。”
“嗯?”我回头。
“今天的事……在公司,能不能……”她有些欲言又止。
“我明白。”我立刻接话,“江总放心,今天晚上,我没来过你家,你也没请我吃过饭。我只是在公司加了个班,然后回家睡觉了。”
我自以为很懂事地帮她撇清了关系。
她却皱起了眉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说……谢谢你,但是,在公司,我们还是……保持原来的样子。”
“我不想因为私下的关系,影响工作。”
“我明白了。”我点点头。
公私分明。
这是职场的基本法则。
我懂。
“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在她关上门的前一秒,我好像听到她低声说了一句。
“肉,好吃吗?”
我脚步一顿,回头。
门已经关上了。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回味着那盘红烧肉的味道。
还有她最后那个问题。
心里,五味杂陈。
回到我那个三十平米的出租屋。
一开门,一股泡面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跟江晚舟家那股清淡的香薰味,简直是天壤之别。
我瘫在床上,脑子里乱糟糟的。
全是江晚舟的影子。
穿着职业装的她,穿着睡衣的她,窘迫的她,脆弱的她,对我笑的她。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想什么呢?
人家是总监,是开宝马住豪宅的白富美。
我呢?
我是个每个月为了几千块奖金,点头哈腰的社畜。
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今天晚上,不过是一场意外。
一场由下水道堵塞引发的,美丽的意外。
天亮之后,梦就该醒了。
我是陈阳,她还是江总。
那句“吃肉肉”,那顿红烧肉,那个拥抱,那场深夜的谈心……
就当是南柯一梦吧。
周一。
我怀着一种上坟般的心情走进公司。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江晚舟。
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还是……
我还没想好,就在茶水间碰到了她。
她正在接咖啡。
穿着一身干练的白色西装,化着精致的淡妆,头发一丝不苟。
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小阎王”。
她看到我,眼神只是在我脸上一扫而过,没有任何停留。
然后,她端着咖啡,踩着高跟鞋,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全程,没有一句话。
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表情。
就好像,我们只是两个最普通的同事。
周五晚上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点失落,又有点……庆幸。
失落的是,那晚的温情,好像被她单方面抹去了。
庆幸的是,这样也好,免去了很多不必要的尴尬和麻烦。
我深吸一口气,也接了杯咖啡,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工作,才是社畜的宿命。
上午十点,开部门例会。
江晚舟坐在会议室的主位上,听着各个小组的工作汇报。
轮到我了。
我打开PPT,开始汇报上周的工作总结和这周的工作计划。
我说得口干舌燥。
她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写点什么。
就在我快要讲完的时候,她突然打断了我。
“等一下。”
“你这个方案的第三点,关于用户画像的分析,我觉得不够深入。”
“你只看到了表面数据,没有挖掘数据背后的用户心理。”
“比如,你说我们的目标用户是25到35岁的年轻白领,他们追求品质生活。这太笼统了。”
“他们为什么追求品质生活?是因为焦虑,还是因为炫耀?他们对‘品质’的定义是什么?是一杯手冲咖啡,还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她一连串的问题,把我问懵了。
我站在那,张着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会议室里,所有同事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
太丢人了。
尤其是在她面前。
“这个方案,拿回去重做。”
“今天下班前,给我一个新版本。”
她下了最后通牒,语气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我狼狈地坐下,感觉如坐针毡。
她还是那个“小阎王”。
一点都没变。
周五晚上的那个江晚舟,果然是我的幻觉。
会议结束后,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座位。
同事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阳哥,别往心里去,‘小阎王’今天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逮谁怼谁。”
我苦笑了一下。
她没吃错药。
她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也提醒她自己。
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打开电脑,开始疯狂地修改方案。
我把她提的那些问题,一个一个地分析,查找资料,做用户访谈。
我发誓,我一定要拿出一个让她无话可说的方案。
不为别的,就为了争一口气。
一下午,我水都没喝一口。
终于,在下班前五分钟,我把修改后的方案发到了她的邮箱。
然后,我瘫在椅子上,感觉身体被掏空。
手机“嗡”了一下。
是江晚舟发来的微信。
我心里一紧。
她又要骂我了吗?
我颤抖着手,点开。
“方案收到了。”
“逻辑清晰了很多。”
“辛苦了。”
然后,是一个红包。
我点开。
200块。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红烧肉的钱。”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她这是什么意思?
是在跟我划清界限吗?
用200块钱,买断我们之间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交情?
我没有收。
红包在24小时后,会自动退回。
第二天,我在公司的楼梯间,又碰到了她。
只有我们两个人。
“红包为什么不收?”她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江总,通下水道是举手之劳,那顿饭,我也吃得很开心。”
“我不是出来卖的。”
我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怎么敢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
她愣住了,看着我。
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受伤?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低声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追问。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们的关系。”
“在公司,我是你的上司,我必须对你严格要求。”
“但是私下里,我很感谢你。”
“我怕……我怕自己会公私不分。”
她的话,让我心里的火气,一下子就灭了。
原来,她也在挣扎。
原来,她跟我一样,也在为我们之间这该死的关系而烦恼。
“江总。”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在公司,你可以继续当你的‘小阎王’,怎么骂我,怎么折磨我,都行。”
“只要你是对事不对人,我全都接受。”
“但是下班后,你可不可以……不要用钱来跟我划清我界限?”
“那顿红烧肉,是我这半年来,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
“我不想让它变得那么廉价。”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
“好。”她点点头。
“我知道了。”
从那天起,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很奇妙的模式。
在公司,她依然是那个对我要求严苛到变态的江总。
我的方案,被她打回来重做的次数,比我们部门任何一个人都多。
同事们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觉得我一定是得罪了“小阎王”,被穿小鞋了。
我什么也没解释。
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每一次被她打回重做后,我的方案,都会变得更好。
我的能力,也在这种高压的打磨下,飞速地提升。
而下班后,我们会偶尔在微信上聊几句。
聊她的猫,聊我新发现的好吃的馆子,聊最近看的电影。
像两个普通的朋友。
有一次,她发微信问我,有没有空。
她说,她新买了一个书架,宜家的,需要自己组装。
她研究了半天说明书,也没搞明白。
我二话不说,就打车去了她家。
这一次,我轻车熟路。
保安大叔看到我,还冲我挤了挤眼睛。
我帮她装书架。
她在旁边给我递螺丝,递工具。
元宝在我们脚边绕来绕去,时不时用头蹭蹭我的裤腿。
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照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那一刻,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我们好像,真的在过日子。
书架装好了。
她又下厨,给我做了一顿饭。
这一次,是可乐鸡翅。
我们依然喝了点啤酒。
聊了很多。
聊她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一个画家。
聊我大学时组过的乐队。
那些被现实磨灭的,闪闪发光的过去。
我们都看到了彼此,在坚硬的职场外壳下,那颗柔软的,还没有完全死去的心。
回去的时候,她送我到电梯口。
电梯门快要关上的时候,她突然说:
“陈阳,谢谢你。”
“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
我看着她,笑了。
“你也不是我见过的那种领导。”
“你……挺可爱的。”
电梯门关上了。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但我猜,她一定脸红了。
这样的“私下往来”,有过几次之后,我发现自己,好像有点不对劲。
我开始期待她的微信。
开始在上班的时候,偷偷看她。
看她开会时严肃的样子,看她思考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看她偶尔露出的笑容。
我开始在意,她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涂了什么颜色的口红。
我会在她被别的男同事搭讪时,心里感到莫名的不爽。
我意识到,我好像……喜欢上她了。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恐慌。
我怎么能喜欢上自己的女上司?
一个跟我云泥之别的人?
我配吗?
我开始刻意地疏远她。
她再发微信找我,我会有意无意地找借口推脱。
“不好意思,今晚要加班。”
“不好意思,跟朋友约了。”
她很聪明,很快就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她没有再主动联系我。
我们在公司,又恢复到了最开始那种相敬如冰的状态。
只是,这一次,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像被挖走了一块。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就会这样,无疾而终。
直到公司年会。
年会的地点,在一家五星级酒店。
所有人都盛装出席。
江晚舟穿了一件黑色的晚礼服,露出了漂亮的锁骨和天鹅颈。
她一出场,就成了全场的焦点。
很多男同事,都端着酒杯,围在她身边,献着殷勤。
她应付得游刃有余,脸上挂着得体而疏离的微笑。
我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默默地喝着闷酒。
看着她被人群包围的样子,我感觉自己离她好远好远。
就像地球和月亮。
年会进行到一半,是抽奖环节。
我没想到,最大的特等奖,一台最新款的MacBook Pro,竟然被我抽中了。
主持人让我上台领奖,并发表获奖感言。
我喝得有点多,脑子晕乎乎的。
拿着话筒,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我突然有点想哭。
我磕磕巴巴地说:“谢谢……谢谢公司,谢谢领导。”
“我……我其实,没什么想说的。”
“我只想说,努力工作,是会有回报的。”
“不管是物质上的,还是……其他的。”
我说得语无伦次。
台下传来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我看到江晚舟,她也在看着我。
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年会结束后,公司安排了大巴车送我们回去。
我没坐大巴。
我想一个人走走,吹吹冷风,清醒一下。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冬天的夜,很冷。
一辆红色的宝马,缓缓地停在我身边。
车窗降下来,是江晚舟的脸。
“上车。”她说。
“不用了,江总,我……”
“我让你上车!”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只好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开着暖气。
她没有立刻开车,而是转过头,看着我。
“你今晚怎么了?”
“没什么。”我躲开她的目光。
“你喝了很多酒。”
“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她一针见血。
我沉默了。
“为什么?”她追问。
“没有为什么。”
“陈阳,你看着我!”她突然提高了音量。
我被她吓了一跳,只好转过头,对上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有愤怒,有委屈,还有一丝……慌乱。
“你告诉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是不是因为我在公司对你太严厉,所以你讨厌我了?”
“不是。”我摇摇头。
“那到底是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这几天不理我,我……”
她没说下去,咬住了嘴唇。
看着她这副样子,我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塌了。
去他妈的身份,去他妈的差距。
我喜欢她,我就是要告诉她。
哪怕被拒绝,哪怕被嘲笑,我也认了。
“江晚舟。”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喜欢你。”
空气,瞬间凝固了。
她愣住了,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车厢里,只剩下我们俩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很久。
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大,更坚定。
“不是下属对上司的敬畏,不是朋友之间的欣赏。”
“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
“我喜欢你,从你给我做第一顿红烧肉的时候,就开始了。”
“我躲着你,不是因为讨厌你,是因为我害怕。”
“我害怕我配不上你,我害怕我们之间没有结果。”
“我害怕……你会看不起我。”
我一口气,把所有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说完,我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
我不敢看她的反应,低下了头,等待着审判。
她会说什么?
她会说“你疯了”?
还是会说“陈阳,你别开玩笑了”?
或者,她会直接把我赶下车?
我等了很久。
没有等到任何一句话。
却等到了一个,温暖的拥抱。
她解开安全带,倾身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她的头,埋在我的肩膀上。
我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脖子上。
她在哭。
“你这个……笨蛋。”
她带着哭腔说。
“你知不知道,我也喜欢你。”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我说,我也喜欢你。”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从你满手油污,却一脸认真地帮我通下水道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
“从你陪我吃饭,听我说话,给我装书架的时候,我就开始……依赖你了。”
“我以为,我对你,只是上司对下属的欣赏。”
“直到你开始躲着我。”
“我才发现,我每天……都在想你。”
“开会的时候想,吃饭的时候想,睡觉前也想。”
“我看到你跟别的女同事说话,我会嫉妒。”
“我看到你失落的样子,我会心疼。”
“陈阳,我不是什么‘小阎王’,我也不是什么白富美。”
“我只是一个,渴望被爱,也渴望去爱的普通女孩。”
“我不要你的敬畏,也不要你的害怕。”
“我只要你。”
她说完,就吻了上来。
她的嘴唇,很软,带着一丝啤酒的清甜。
我的大脑,在一瞬间,彻底宕机。
然后,我反客为主,用力地回吻她。
这个吻,很长,很深。
仿佛要将这段时间所有的思念,不安,和压抑,都宣泄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我们额头抵着额头,看着彼此,傻傻地笑。
“所以,我们现在是……?”我试探着问。
“你说呢?”她挑了挑眉,恢复了一丝“小阎王”的气场。
“报告江总,我申请,成为您的男朋友。”我立正站好,敬了个礼。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申请……批准。”
那一晚,她没有送我回家。
而是,把我带回了她家。
还是那个空旷,却又因为另一个人的存在而变得温暖的家。
元宝看到我,像是见到了老朋友,亲昵地蹭着我的腿。
我们没有再做别的。
就只是相拥着,躺在沙发上,说了一整夜的话。
从诗词歌服,聊到人生哲学。
我们发现,我们有那么多相似的爱好,那么多契合的三观。
我们像是两块严丝合缝的拼图,终于找到了彼此。
天快亮的时候,我问她。
“我们这样,在公司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她枕在我的胳膊上,懒洋洋地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在公司,我还是你老板,你还是我下属。”
“犯了错,我照样骂你。”
“方案不行,照样打回去重做。”
“啊?”我傻眼了。
“不过……”她坏笑了一下,“下班后,你可以加倍‘报复’回来。”
“比如,罚我给你做一辈子红烧肉。”
我看着她狡黠的笑容,心都化了。
我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一言为定。”
第二天,我们像两个没事人一样,一前一后地走进公司。
同事们看到我,都挤眉弄眼。
“阳哥,昨晚年会后,坐江总的车走的?”
“可以啊,深藏不露啊!”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开会的时候,我的方案,又被江晚舟批了。
“陈阳,你这个创意,太保守了。”
“我需要更大胆,更有冲击力的东西。”
“回去重想。”
同事们又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
我却在心里,乐开了花。
因为,就在她批评我的时候,我看到,她藏在桌子下的手,悄悄对我比了个“心”。
我知道,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未来的路,或许还会有很多挑战。
会有身份的差距,会有同事的议论,会有现实的压力。
但是,我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我不再是一个人。
我有一个,会为我做红烧肉的女朋友。
她也是我的,小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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