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
走得很突然,一个电话打过来,人已经在了医院的太平间。
心梗。
医生说,两个小时前的事,送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我站在那里,手里还攥着手机,屏幕上是我刚给客户发过去的第六版设计稿。
世界安静得像被抽成了真空。
葬礼办得不铺张,我爸这人,一辈子不爱麻烦别人,临了也一样。
来的都是些老街坊、老同事,说着些“节哀顺便”、“你爸是个好人”之类的套话。
我麻木地点头,鞠躬,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好人?
我不知道。
在我记忆里,他就是个沉默的、固执的、永远板着一张脸的男人。
一个和我没什么话说的,父亲。
送走最后一波吊唁的客人,我一个人回到那间老破小。
我长大的地方。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灰尘、茶垢和独居老人身上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
呛得我眼睛发酸。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我爸住了三十年。
每一件东西都摆在它该在的位置,仿佛主人只是出门买了个菜,马上就会提着一袋蔫了吧唧的青菜回来。
可他回不来了。
我站了很久,才慢慢走进去。
整理遗物,是必须要做的事。
我从他的卧室开始。
衣柜里,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叠得整整齐齐,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
我记得,我妈还在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他爱穿的确良,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是我们那一片儿有名的“俏老头”。
我妈什么时候走的?
我十岁那年。
一场车祸,说没就没了。
从那以后,我爸就像被抽走了主心骨,整个人迅速地垮了,也迅速地沉默了下去。
我们父子俩,像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
他不说,我也不问。
日子就像那墙上越走越慢的挂钟,滴答,滴答,沉闷又冗长。
我打开床头柜的抽屉。
一沓一沓的缴费单,电费、水费、燃气费,用一根猴皮筋箍着。
下面压着他的工资卡、医保卡,还有一本存折。
我打开看了看。
三万六千二百零七块四毛。
这就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全部。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胀。
我总以为他过得还行,至少,不至于这么拮据。
我每个月都给他打钱,不多,三千。
他每次都说:“够了够了,我一个人花不了什么钱,你自己留着。”
我信了。
我这个狗娘养的儿子,竟然就这么信了。
我把存折放回去,关上抽屉,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客厅里,那张老旧的书桌,是他最常待的地方。
桌面上,一副老花镜,一本翻开的字帖,是他退休后的爱好。
我拉开书桌的抽屉。
第一层,文房四宝。
第二层,一些零散的票据和说明书。
第三层,上了锁。
一把小小的,已经生了锈的黄铜锁。
我愣了一下。
我爸这人,一辈子坦荡,或者说,是懒得有什么秘密。
他会锁什么?
我找了一圈,没找到钥匙。
心里那点莫名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像只小猫在挠。
我从厨房找来一把螺丝刀,对着锁眼别了几下。
“咔哒。”
锁开了。
抽屉里只有一个东西。
一个深棕色的木头盒子,巴掌大小,边角磨得光滑,看得出经常被摩挲。
我把盒子拿出来,打开。
里面,是一封信。
一封牛皮纸信封,已经泛黄,边角都起了毛。
没有贴邮票,也没有邮戳。
是一封没有寄出去的信。
我的心跳莫名快了起来。
我爸会给谁写信?
我翻过信封。
收信人那一栏,三个娟秀又熟悉的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林蕙。
我妈的名字。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怎么可能?
我妈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
他给一个死去二十多年的人写信?
还把这封信锁在抽屉里,藏在一个盒子里?
荒唐。
太荒唐了。
我的手开始发抖,几乎捏不住那薄薄的信封。
我不知道该不该打开。
理智告诉我,这是我爸的隐私,我应该尊重他。
可情感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在我胸腔里横冲直撞。
我想知道。
我必须知道。
我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的封口。
里面是一张信纸,折成了三折。
纸张比信封更黄,更脆。
我展开信纸。
熟悉的,我爸的字迹。
比他在字帖上练的字要潦草得多,带着一种急切和压抑不住的情绪。
“蕙,见信如晤。”
开头这四个字,就让我鼻子一酸。
多老派的开场白。
“今天,是阳阳二十八岁的生日。我给他下了碗长寿面,卧了两个鸡蛋。他吃得很快,吃完就回自己屋里去了,没和我说几句话。”
“他长得越来越像你了,尤其是那双眼睛。有时候我看着他,会晃神,以为你还在。”
“可你不在了。已经十八年了。”
信的落款日期,是十年前。
我二十八岁生日那天。
我完全不记得了。
我甚至不记得那天我有没有回家。
或许回了吧,就像他写的,吃完一碗面,就躲回了房间。
那时候的我,刚毕业没几年,在一家小广告公司里累死累活,每天想的都是怎么出人头地,怎么逃离这个沉闷的家。
我嫌他烦,嫌他唠叨,嫌他永远只会问“吃了吗”、“钱够不够花”。
我怎么会想到,在我关上房门之后,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给我那个死去了十八年的母亲,写下了这样一封信。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砸在信纸上,迅速晕开一小团墨迹。
我赶紧擦掉眼泪,继续往下看。
“蕙,我对不起你。”
“这十八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跟你吵那一架,你是不是就不会跑出去?”
“如果你没有跑出去,是不是就不会出事?”
“都是我的错。”
“我不该跟你吼,不该说那些伤你的话。我不该怀疑你。”
吵架?
怀疑?
我的记忆被猛地拉回那个遥远的、模糊的夏夜。
我好像是听到了他们在吵架。
声音很大。
我爸的咆哮,我妈的哭声,还有摔东西的声音。
我吓得躲在被子里,捂住耳朵,什么都不敢听。
第二天,我妈就不在了。
大人们告诉我,妈妈出了意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爸抱着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掉眼-泪。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他哭。
从那以后,“吵架”这件事,就像一个禁忌,再也没有人提起过。
我以为是我记错了,是小孩子的幻觉。
原来,是真的。
信还在继续。
“我知道你不图那个钱,我知道你是为了帮小琴。可我当时就是钻了牛角尖,我气疯了。”
“那笔钱,是我们准备给阳阳换个好学区的钱啊。”
“我骂你败家,骂你胳膊肘往外拐,骂你心里没有这个家。”
“你当时看着我,眼睛里全是失望。你什么都没解释,就摔门走了。”
“我以为你只是出去冷静一下,很快就会回来。”
“我等了一夜。”
“等来的,是交警的电话。”
信纸在这里,有一块被水渍泡过的褶皱,字迹都花了。
我知道,那是我爸的眼泪。
小琴?
这个名字很陌生。
我妈的朋友吗?
为什么帮她,需要动用我们家那么大一笔钱?
信的最后,只有一句话。
“蕙,我好想你。阳阳也想你。”
“老陈。”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巨大的悲伤和悔恨,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一直以为,我爸不爱我妈了。
我以为,他早就忘了她。
所以我恨他。
我恨他的冷漠,恨他的沉默,恨他在我妈走后,活成了一座孤岛,也把我变成了孤岛。
可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他不是不爱,他是爱得太深,深到用余生的沉默和孤独,来惩罚自己。
那个叫“小琴”的女人,是谁?
当年的“误会”,到底是什么?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子里升起。
我要找到她。
我要弄清楚一切。
这不仅仅是为了我爸,也是为了我。
为了我那被误解和怨恨填满了的,二十多年的空白。
我把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回木盒,揣进怀里。
像揣着一个滚烫的烙印。
第二天,我回了公司,交了辞职信。
老板劝了我几句,见我坚决,也就没再多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需要时间。
我需要把过去那些缠成一团乱麻的线,一根一根地解开。
从哪里开始呢?
小琴。
我对我妈的社交圈一无所知。
她走的时候,我太小了。
我能求助的,只有我姑姑。
我爸的亲妹妹。
我提着两盒点心,去了姑姑家。
姑姑正在厨房里忙活,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眼圈就红了。
“阳阳,你怎么来了?瘦了这么多。”
她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姑,我没事。”我勉强笑了笑,“来看看你。”
“快进来坐。”
姑父给我倒了茶。
姑姑在厨房里喊:“吃了没?姑给你下碗面。”
还是那套老话术。
我突然觉得,这些我曾经不耐烦的唠叨,此刻听起来,竟有种让人想哭的温暖。
“姑,我吃过了。”我坐在沙发上,有些局促。
寒暄了几句家常,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切入了正题。
“姑,我问你个事儿。”
“你说。”
“你还记得……我妈有个叫‘小琴’的朋友吗?”
姑姑正在削苹果的手,猛地一顿。
她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小琴?哪个小琴?你妈的朋友多了去了,我哪儿都记得。”
她的语气,有些生硬。
有戏。
我心里一沉,更加确定了我的猜测。
“就是……跟我妈关系特别好的一个,可能是在一个厂里的。”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一些。
“哦……”姑姑低下头,继续削苹果,苹果皮在她手里断了好几次。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叫什么……王秀琴?对,王秀琴。怎么突然问起她了?”
“没什么,”我盯着她的眼睛,“就是前几天整理我妈遗物的时候,看到一张老照片,背面写着这个名字,就有点好奇。”
我撒了谎。
我必须小心翼翼,不能惊动她。
“哦,老照片啊。”姑姑松了口气的样子,“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她们以前关系是挺好,跟亲姐妹似的。”
“那她现在在哪儿?还有联系吗?”
“联系?早没联系了!”姑姑的声调突然高了起来,“你妈走了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了。这种人,有什么好联系的!”
她的反应,太激烈了。
就像是想掩盖什么。
“姑,她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说?”我追问。
“没什么!”姑姑把削了一半的苹果往桌上一扔,站了起来,“一个外人,提她干嘛!你爸刚走,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她这是在赶我走了。
我心里凉了半截。
姑姑一定知道什么。
但她不想说。
或者说,是不敢说。
我没有再逼她。
我知道,再问下去,她只会把门关得更紧。
我从姑姑家出来,心里一团乱麻。
王秀琴。
至少,我知道了她的全名。
可偌大一个城市,去哪里找一个二十多年前就失去联系的人?
我回了老房子。
既然姑姑说有老照片,那我就找。
我把家里所有的柜子、箱子,全都翻了个底朝天。
终于,在书房一个积了厚厚一层灰的铁皮箱子底下,我找到了一个旧相册。
相册的封面是红色的绒布,上面烫着金色的“百年好合”。
是我爸妈的结婚相册。
我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年轻的父亲,英俊挺拔,笑起来眼睛里有光。
年轻的母亲,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笑得比蜜还甜。
他们依偎在一起,那么般配,那么幸福。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翻到相册的最后一页,夹着几张零散的生活照。
其中一张,我妈和一个同样年轻的女人站在一起,背后是公园的湖和柳树。
那个女人,留着齐耳的短发,眉眼弯弯,笑得很爽朗。
她们俩搂着肩,头挨着头,亲密无间。
我把照片抽出来,翻到背面。
一行娟秀的字迹,是我妈写的。
“我与小琴,摄于青年公园。1992年夏。”
就是她!
王秀琴!
我拿着照片,像是拿到了一张藏宝图。
青年公园。
我记得这个地方。
小时候,我爸妈经常带我去。
那里的厂区家属院,是不是还保留着?
我立刻动身。
老城区离市中心很远,我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
下车的时候,一股属于旧时光的气息扑面而来。
低矮的红砖楼,斑驳的墙皮,缠绕着电线的电线杆,还有路边下棋的老大爷。
一切都像是按下了慢放键。
我拿着照片,开始挨家挨户地打听。
“大爷,您好,跟您打听个人。”
“阿姨,您认识照片上这个人吗?”
大多数人都是摇头。
“不认识。”
“没见过。”
“小伙子,这都多少年了,人早搬走了吧。”
我从中午一直问到傍晚,问得口干舌燥,腿都快断了。
希望一点一点地被消磨掉。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一个正在晾衣服的大妈,盯着照片看了半天。
“哎?这不是……秀琴吗?”
我精神一振,差点跳起来。
“阿姨!您认识她?!”
“认识啊,以前跟我一个车间的。”大妈用夹子夹好最后一件衣服,回过头来,“她不住这儿好多年了。”
“那您知道她搬去哪儿了吗?”我的声音都在抖。
“这我哪儿知道。”大妈摇摇头,“不过……我好像听人说,她后来嫁到了南郊那边,开了个小卖部。她男人姓李,对,叫李大头。”
南郊。
小卖部。
李大头。
三个关键词。
虽然还是很模糊,但这已经是我唯一的线索了。
我谢过大妈,马不停蹄地赶往南郊。
南郊是城乡结合部,比老城区还要破败。
到处都是自建房和临街的小商铺。
小卖部,一家挨着一家。
我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一家一家地问。
“老板,请问您是姓李吗?”
“老板娘,您认识一个叫王秀琴的人吗?”
问了十几家,都不是。
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最后一家还亮着灯的杂货店。
店很小,货架上落满了灰。
一个中年男人正坐在柜台后面,低头玩手机,头顶的白炽灯照得他脑门锃亮。
确实有点像“大头”。
“老板,买包烟。”
男人头也不抬地扔过来一包红塔山。
我付了钱,没有走,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老板,您贵姓?”
“姓李。”他终于抬起了头,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李大哥,我跟您打听个人。”我把那张老照片递了过去,“您认识照片上这个短头发的女人吗?”
他接过照片,凑到灯下,眯着眼睛看了半天。
“你找她干嘛?”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警惕地看着我。
“我是她一个故人的儿子。”我斟酌着词句,“我母亲叫林蕙。”
听到“林蕙”两个字,李大头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把照片拍在柜台上,像是被烫到了一样。
“不认识!没见过!”
他的反应,和我姑姑如出一辙。
“李大哥,”我恳求道,“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知道一些过去的事情。这对我,对我父亲,很重要。”
我把我爸写的那封信,从怀里掏了出来,推到他面前。
“我父亲,上个星期刚过世。”
李大头看着那封泛黄的信,又看了看我,眼神里的警惕和敌意,慢慢褪去,换上了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她不在了。”
他终于说,声音沙哑。
“不在了?什么意思?”我心里咯噔一下。
“三年前,生病走的。”
我的大脑,又一次“嗡”地一声。
又是一个“走了”。
为什么?
为什么所有我想寻找的答案,最终都指向了死亡?
线索,就这么断了吗?
我不甘心。
“那……那您能跟我说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指着那封信,“我爸信里提到的‘误会’,还有那笔钱……”
李大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像是要把积压了半辈子的浊气都吐掉。
“进来吧。”
他从柜台后面站起来,给我打开了通往里屋的门。
里屋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就占满了所有空间。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药味。
他给我倒了杯水,自己点上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更加沧桑。
“你妈,是个好人。”他开口了,第一句话,就让我眼眶发热。
“是个大好人,是我们家的恩人。”
他说,他和王秀琴,是经人介绍认识的。
他那时候,在工地上打零工,没个正经工作,还染上了赌博的恶习。
王秀琴不嫌弃他,嫁给了他。
可他死性不改,越赌越大,把家底都输光了,还欠了一屁股的高利贷。
“那些人天天上门来要债,打我,砸东西。秀琴她……她就护着我。她一个女人家,挡在我前面,被那些人推倒在地上。”
李大头的声音哽咽了。
“后来,高利贷的人说,再不还钱,就要我的命。”
“秀琴她吓坏了,就去找你妈借钱。”
“你妈是你爸单位的出纳,管着钱。秀琴跟她说了情况,你妈二话不说,就把你们家准备买房子的钱,全都取了出来,给了秀琴。”
“整整五千块。”
五千块。
在九十年代初,那是一笔巨款。
是一家人所有的积蓄和希望。
“秀琴当时就给你妈跪下了,说这钱,她砸锅卖铁也一定还。你妈把她扶起来,说,‘什么还不还的,救人要紧。老陈那边,我来跟他说。’”
李大头的叙述,和我爸信里的内容,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可是……你妈还没来得及跟你爸说,你爸就发现了。”
“那天晚上,他们吵得很凶。我……我就在你们家楼下。”
“我听见你爸在屋里吼,骂你妈。我当时就想冲上去,跟他说清楚。是秀琴拉住了我,她说,‘这是我们家的事,你别去添乱了。’”
“她说,她相信你妈能处理好。”
“然后……然后我们就看到你妈哭着从楼上跑了下来。”
“她跑得很快,没看路。一辆卡车开过来,很快,司机大概是喝了酒……”
李大头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泣不成声。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被冻住了。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都拼凑了起来。
原来,这就是真相。
没有背叛,没有欺骗。
只有一个善良的女人,为了帮助朋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和一个爱她至深的男人,因为一场该死的误会,背负了一生的愧疚。
我爸他,不是不相信我妈。
他只是气急了。
气她为什么不跟自己商量,气她把整个家的未来都押了上去。
那是属于一个普通男人,最朴素也最真实的愤怒。
可他没想到,这场愤怒的代价,会那么大。
大到,他用尽余生,都无法偿还。
“那笔钱,后来还了吗?”我哑着嗓子问。
“还了。”李大头擦了把眼泪,“秀琴把钱还给我之后,我就发誓,再也不赌了。我跟着她,一起开了这个小卖部,起早贪黑,一块一块地攒。用了整整五年,才把那五千块攒齐。”
“我们拿着钱,去找你爸。你爸没要。”
“他说,‘人都不在了,要钱还有什么用。’”
“他把我们赶了出来。”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脸去见他了。”
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我爸关上门,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着我妈的遗像。
那五千块钱,不是钱。
是他永远无法弥补的,悔恨的深渊。
我从李大头的杂货店出来,已经是深夜。
冷风一吹,我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我没有回家,而是打车去了青年公园。
公园早就关了门。
我翻过低矮的栅栏,摸黑走到了湖边。
就是这里。
照片上的背景。
我仿佛能看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两个年轻的女人站在这里,笑靥如花。
一个叫林蕙,一个叫王秀琴。
她们是最好的朋友。
她们都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可命运,却对她们如此残忍。
我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了一整夜。
天快亮的时候,我给我姑姑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阳阳?这么早,出什么事了?”姑姑的声音带着睡意和惊慌。
“姑,我都知道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你怎么知道的?”姑-姑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无奈。
“我找到了王秀琴的家人。”
“唉……”姑姑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
“姑,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我……”姑姑顿了顿,“你爸不让说。你妈走了以后,他就跟我们所有亲戚打了招呼,谁都不准再提这件事,尤其是在你面前。”
“他说,他不想让你知道,你妈是因为一场那么难堪的争吵才出的事。他想让你心里,留一个完美的妈妈。”
“他也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我?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他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了我二十多年。
他把所有的痛苦、自责、悔恨,全都一个人扛了下来。
留给我的,是一个沉默的、冷漠的、让我怨恨了二十多年的,父亲的背影。
他太傻了。
他真的太傻了。
“姑,我爸他……他这些年,过得好吗?”
“好什么呀。”姑姑的声音也带了哭腔,“自从你妈走了,他就没笑过。整天一个人闷着,也不跟人说话。我去看他,想跟他聊聊,他三两句就把我打发了。”
“他心里苦啊,阳阳。他这辈子,就活在一个‘悔’字里。”
“前几年,他查出来心脏不好,医生让他做个支架,他不去。他说,‘人早晚都有一死,花那冤枉钱干嘛。’”
“我知道,他就是不想活了。他就是想早点去见你妈,跟她说声对不起。”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了堤。
我挂了电话,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我那从未真正了解过的母亲。
哭我那用一生来忏悔的父亲。
也哭我自己那可笑又可悲的怨恨。
天,大亮了。
阳光穿过云层,洒在湖面上,金光闪闪。
我擦干眼泪,站起身。
我回了老房子。
屋子里的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但我看它们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了。
我走到书桌前,拿起我爸练字的毛笔,蘸了墨。
我在一张宣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爸,妈,我回来了。”
我把那封未寄出的信,和我写的字,一起装进一个信封。
然后,我去了墓地。
我爸和我妈,葬在了一起。
这是我爸生前的遗愿。
墓碑上,是他们俩的黑白合照。
还是那张结婚照。
照片上的他们,笑得那么灿烂。
我把那个装了两封信的信封,放在墓碑前。
然后,我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打火机,和一个小小的火盆。
我把信,放进了火盆里。
用打火机,点燃。
火苗,一下子蹿了起来。
舔舐着泛黄的纸张。
我看着那封承载了十年思念和悔恨的信,在火焰中慢慢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爸。”
我开口,声音沙哑。
“你的信,我帮你送到了。”
“妈她,应该收到了。”
“你们俩,在那边,好好聊聊吧。”
“别再吵架了。”
“还有……对不起。”
“儿子以前,不懂事。”
风,吹过。
纸灰,被吹了起来,在空中盘旋,飞舞,然后,慢慢散去。
像是两只终于挣脱了束缚的蝴蝶。
我站起身,对着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感觉,我背了二十多年的那座山,好像,没有那么重了。
我没有再回老房子。
我把它委托给了中介。
我告诉中介,如果有人想租,租金可以便宜点,只要对方能爱惜里面的东西。
我回到了我自己的小公寓。
打开电脑,撤回了那封辞职信。
我给老板发了条微信。
“王总,不好意思,前几天家里有点事,情绪不太好。辞职的事,是我冲动了。如果可以,我想继续干。”
老板很快回复了。
一个“OK”的手势。
后面跟着一句话:“回来就好,大家都挺想你的。”
我看着那句话,笑了。
是那种,很久没有过的,发自内心的笑。
生活,还要继续。
只是,这一次,我知道该怎么走了。
几天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李大头打来的。
“小陈……啊不,陈先生。”他的声音,有些紧张。
“李大哥,你叫我阳阳就行。”
“哎,好,阳阳。”他顿了顿,“那个……我跟你说个事。我准备把这个店盘出去了。”
“为什么?”
“我年纪也大了,守着这个店,也没什么意思。我想回老家了。”他说,“当年,你妈借给我们的那笔钱,虽然你爸没要,但我心里,一直记着这份恩情。”
“我想,把这个店盘出去的钱,成立一个小的基金,就用你妈的名字命名。”
“叫‘林蕙助学基金’。”
“专门用来帮助那些……像我们当年一样,遇到困难的家庭。钱不多,就是一份心意。”
“你看……行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像个等待宣判的学生。
我拿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来。
眼泪,又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妈,那个善良的、普通的女人。
她可能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二十多年前一个出于善意的举动,会在二十多年后,以这样一种方式,继续延续下去。
善良,是会开花的。
哪怕,它曾经被埋在最深的泥土里。
“行。”
我哽咽着,说出了一个字。
“太行了。”
一个月后,我把老房子卖了。
卖房的钱,加上我爸留下的那笔存款,还有我自己的积蓄,我凑了五十万。
我把这笔钱,全部投进了“林蕙助-学基金”。
李大头给我打电话,声音都在抖。
“阳阳,这……这太多了!”
“不多。”我说,“这是我爸,和我妈,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出的。”
挂了电话,我打开电脑,开始做一份新的设计。
那是一个logo设计。
logo的中心,是一颗正在发芽的种子。
种子的上方,是两只手,一双男人的手,一双女人的手,共同呵护着它。
logo的底下,是一行字。
“林蕙基金——让善良,继续发光。”
我做得很认真。
这是我第一次,不是为了客户,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父母,去做一份设计。
窗外,阳光正好。
我仿佛看到,我爸坐在他那张旧书桌前,戴着老花镜,一笔一划地,给我妈写着信。
而我妈,就站在他身后,微笑着,看着他。
她的眼睛里,没有怨,没有恨。
只有,化不开的,温柔。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