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年,我穷得揭不开锅。
知了在院里那棵老槐树上,叫得跟催命似的。
天一下就是一火炉,连风都是烫的。
我叫陈金河,二十八,下岗快一年了。
以前在红星机械厂,好歹是个车间技术员,人模狗样的,兜里总有几张“大团结”。
现在呢?
现在我就是个标准的社会闲散人员。
老婆林娟在街道纺织小组揽活,一天下来,手指头戳得跟胡萝卜似的,挣那三瓜俩枣,也就够买米买盐。
我一个大男人,戳在家里,里子面子全没了。
那天下午,我正蹲在门槛上,对着墙角的一窝蚂蚁出神。
它们正搬一小块饼干渣,一队一队的,比我们厂里开大会还有秩序。
我就想,这蚂蚁都知道攒粮食过冬,我陈金河,连下一顿在哪儿都不知道。
越想,心里越堵得慌。
像塞了一团湿棉花,又沉又闷,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候,巷子口传来一阵“哗啦啦”的铜锣声。
一个算命先生。
瘦得跟个猴儿似的,戴一副没镜片的黑框眼镜,手里举着个“铁口直断”的幡子。
他走得很慢,脚下那双布鞋,鞋底都快磨穿了。
我们这大杂院,平时连收破烂的都懒得拐进来,嫌路窄。
他居然摸进来了。
院里的王婶正摘豆角,看见他,撇了撇嘴,“哟,这年头,骗子都往穷人堆里扎了。”
算命先生像是没听见,径直朝我们家门口走过来。
他在我面前站定,那双藏在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浑浊得像一碗隔夜的米汤。
他没说话,就那么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看得我心里发毛。
“看什么看?要饭去别处。”我没好气地说。
自己都快饿死了,哪有闲钱给这种江湖骗子。
他嘿嘿一笑,露出两排黄牙。
“年轻人,火气不要这么大。”
他的声音又干又涩,像砂纸在搓木头。
“火气大能当饭吃?”我怼回去。
他也不恼,绕着我走了两圈,鼻子还不停地抽动,像是在闻什么味儿。
最后,他停下来,指了指我们家这三间破瓦房。
“你家这宅子,不一般。”
我乐了。
不一般?
是啊,不一般的破。
房顶的瓦片,掉得跟癞子头似的,一下大雨,外面下大的,屋里下小的。
墙皮也一块一块地往下掉,露出里面的夯土。
“怎么个不一般法?您给说道说道?”我带着一脸的嘲讽。
他没理我,眯着眼,掐着指头,嘴里念念有词。
那样子,跟电视里跳大神的似的。
院里几个闲着没事干的邻居都围过来了,准备看热闹。
半晌,他猛地睁开眼,一拍大腿。
“龙脉!”
声音不大,但院里所有人都听见了。
空气好像凝固了两秒。
然后,王婶第一个笑出了声,笑得前仰后合,手里的豆角撒了一地。
“哎哟喂,老陈家,你们家有龙脉?那不是要出皇帝了?金河,你明天就登基吧,可别忘了给你王婶封个贵妃当当。”
周围的人也跟着哄堂大笑。
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这比指着鼻子骂我还难受。
我噌地一下站起来,指着那算命先生的鼻子。
“你个老骗子,你胡说八道什么!滚!赶紧给我滚!”
我真想一拳打掉他那两排黄牙。
算命先生却一脸严肃,摇了摇头。
“我没胡说。”
“你家这院子,正下方,就是一条潜龙之脉。只是时机未到,龙气被压着,所以你家才运势不济,穷困潦倒。”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见过似的。
“那你说,什么时候时机到?”王婶还在那儿起哄。
算命先生看了看天,又掐了掐指头。
“快了,快了……待到一场甘霖普降,就是龙气破土而出之时。”
“届时,你家当富贵不可言说。”
他说完,也不等我反应,转身就走。
我愣在原地,脑子里嗡嗡的。
“哎,你还没说怎么个富贵法呢!”王婶在后面喊。
算命先生头也不回,只摆了摆手,沙哑的声音飘过来。
“天机不可泄露。”
他晃晃悠悠地走出巷子口,那“哗啦啦”的铜锣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了。
院子里,嘲笑声还在继续。
“金河,发财了可得请全院吃饭啊!”
“就是,到时候我们都沾沾你家龙气!”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上火辣辣的。
我猛地一跺脚,转身回了屋,“砰”地一声把门摔上。
把所有的嘲笑,都关在了门外。
屋里更热了,像个蒸笼。
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看着屋里那点可怜的家当。
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桌子。
两把掉漆的椅子。
还有一个掉瓷的搪瓷盆,里面泡着林娟晚上要洗的衣服。
龙脉?
富贵?
我呸!
我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这都什么年月了,还信这个?
这老骗子,肯定是看我一脸穷酸相,故意拿话涮我,看我笑话。
对,一定是这样。
可……
万一是真的呢?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草,在我心里悄悄地冒出了尖。
我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陈金河啊陈金河,你是不是穷疯了?
下岗把你脑子也下坏了?
我使劲晃了晃脑袋,想把这荒唐的念头甩出去。
晚上,林娟回来了。
她一脸疲惫,把一个装着毛线的网兜往桌上一扔。
“今天热死了,活儿还多,累死我了。”
她拿起桌上的大茶缸,咕咚咕咚灌了半缸子凉白开。
我看着她被汗水浸湿的额发,还有那双布满红点和细小伤口的手,心里一阵发酸。
“吃饭吧。”我闷声说。
饭是下午熬的棒子面粥,配一小碟咸菜。
连着吃了一个星期了。
林娟拿起勺子,搅了搅碗里清汤寡水的粥,眉头皱了一下。
但她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她想吃点好的,哪怕是个馒头,或者来碗面条。
可我买不起。
我们俩就这么沉默地喝着粥。
屋里只有勺子碰到碗边的声音,还有窗外那没完没了的蝉鸣。
“今天……院里来了个算命的。”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林娟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嗯,王婶刚才跟我说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
“她说……我们家有龙脉。”我声音很小,自己都觉得心虚。
林娟放下勺子,定定地看着我。
“金河,你信了?”
“我没信!”我立刻反驳,声音大得像是在掩饰什么,“我怎么可能信那种鬼话!一看就是个骗子!”
林娟叹了口气。
“没信就好。”
她重新拿起勺子,“赶紧吃饭吧,粥都凉了。”
她不再提这件事,好像只是在听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可我心里那根毒草,却在疯狂地生长。
一夜没睡好。
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那句“你家有龙脉”。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林娟已经去上工了。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我们家这三间破房,还有脚下这片被踩得结结实实的土地。
龙脉……
在哪儿呢?
是在屋里,还是在院子里?
是在地下一尺,还是一丈?
我像个傻子一样,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用脚一下一下地跺着地面,想听听声音有什么不一样。
王婶端着盆出来倒水,看见我这样,又乐了。
“哟,金河,找龙脉呢?找到了没有啊?”
我脸一红,假装在活动筋骨。
“腿麻了,站站。”
我不能让他们看出来。
对,不能。
这事要是真的,那就是我们家的天大秘密。
要是假的,我说出来,就成了全院最大的傻子。
接下来的几天,我魔怔了。
我把家里那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周易解梦》翻了出来,翻得书页都快掉了。
上面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怎么找龙脉。
我又跑到旧书摊,花了两块钱,买了一本破破烂烂的《风水入门》。
那两块钱,是我身上最后的钱。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没日没夜地研究。
什么“左青龙,右白虎”,什么“寻龙分金看缠山”。
看得我头昏眼花。
我们这大杂院,四面都是房子,哪有什么山,哪有什么水?
林娟看我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也不出去找活干,就抱着本破书看,急了。
“陈金河,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天晚上,她一回家就冲我发火。
“那书能看出钱来?能看出米来?”
“我在想办法!”我梗着脖子。
“你想什么办法?就靠那个算命的胡说八道?你醒醒吧!天上不会掉馅饼!”
“万一呢?”我脱口而出。
“没有万一!”林娟的声音也高了八度,“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就散了!”
她哭了。
趴在桌子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心里难受得像被刀子割。
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为了这个家好。
可我……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下岗这一年,我找了多少活?
去工地搬砖,干了两天,中暑了。
去蹬三轮,车是借的,第一天就跟人撞了,赔了人家五十。
去早市卖菜,本钱都没有。
我试过了。
真的试过了。
可这个世界,好像把我给忘了。
那句“你家有龙脉”,就像是黑暗里唯一的一点光,是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哪怕它是假的,我也想抓住它试试。
“娟儿,你别哭。”
我走过去,想拍拍她的背。
她一把打开我的手。
“你别碰我!你想你的龙脉去吧!”
那一晚,我们分床睡的。
我躺在地上铺的凉席上,看着天花板上漏雨留下的水渍。
心里一片冰凉。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挖!
既然书上看不明白,我就自己找。
我就不信,这院子就这么大,我还能把它翻个底朝天不成?
我找出以前厂里发的一把工兵铲,还有一个豁了口的铁锹。
说干就干。
我选的第一个地方,是院子正中央。
我觉得,龙脉嘛,肯定在最中间。
正是中午,太阳毒得能把人烤化。
我光着膀子,汗水跟小溪似的往下淌。
院里的土,常年被人踩,硬得跟石头一样。
一铲子下去,只一个白点。
震得我虎口发麻。
“哐!哐!哐!”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一下一下地砸。
王婶又出来了。
“金河,你这是干嘛呢?修下水道啊?”
“没,地不平,我弄平整点。”我头也不抬。
“你可省点力气吧,这么大太阳,别中暑了。”王婶嘟囔着回屋了。
我挖了整整一个下午。
一个一米见方,半米多深的坑。
除了石头,瓦片,还有一个碎了的玻璃瓶,什么都没有。
晚上,林娟回来,看到院子里的坑,还有我一身的泥,愣住了。
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去做饭。
吃饭的时候,她把碗重重地放在我面前。
“明天,把坑填上。”
“我……”
“填上!”她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没说话,扒拉着碗里的饭。
那晚,我把坑填上了。
但我没有放弃。
第二天,我换了个地方。
墙角。
我觉得,龙脉也可能藏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我又挖了一天。
结果,挖出来一窝老鼠。
吓得我一屁股坐在地上。
院里的人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奇怪了。
他们不再公开嘲笑我,而是在背后指指点点。
我成了这个院里的异类,一个疯子。
连小孩看见我,都躲得远远的。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疯。
我只是在找一个希望。
我和林娟的冷战在持续。
她不再跟我吵,也不再劝我。
她只是默默地干活,默默地吃饭,默默地看着我折腾。
那种沉默,比吵架更让我难受。
我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在她面前表演着一出荒诞的独角戏。
一天,我正在院里挖坑,我以前在厂里的一个哥们,李强,骑着个二八大杠进来了。
“金河!我可算找着你了!”
李强现在自己搞了个装修队,混得还不错。
“你这是干嘛呢?”他看着院里的坑,一脸惊讶。
“没……没什么。”我尴尬地把铁锹藏到身后。
“别扯了,我都听说了。”李强叹了口气,“兄弟,你咋回事啊?听人说你信了个算命的鬼话,天天在家挖地?”
我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
“听哥一句劝,别犯傻了。那都是骗人的。”
他从兜里掏出两张“大团结”,塞到我手里。
“这钱你先拿着,别嫌少。”
“我那儿正好缺个看料的,活儿不累,就是操点心。一个月给你开三百,你看咋样?”
一个月三百!
96年,这可是高工资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看着手里的两百块钱,红色的票子,那么真实,那么烫手。
再看看李强真诚的脸。
我动摇了。
或许,我真的错了。
什么龙脉,什么富贵,都是狗屁。
老老实实去上班挣钱,让林娟别那么辛苦,才是正经事。
“强哥,我……”
我刚要答应,眼神无意中瞥到了那本被我放在窗台上的《风水入门》。
书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那算命先生的话,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待到一场甘霖普降,就是龙气破土而出之时。”
甘霖……
就是下大雨。
我抬头看了看天。
一连半个多月,天上连一丝云彩都没有。
这天,什么时候才能下雨?
如果我现在去上班了,万一,万一就在我上班的时候下雨了,龙脉出来了,我错过了怎么办?
那可是一辈子的富贵啊!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把钱推了回去。
“强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钱我不能要,活儿……我也不能去。”
李强愣住了。
“为啥啊?三百块一个月你还嫌少?”
“不是……”我咬了咬牙,“我……我还有点别的事。”
“什么事比吃饭还重要?”李强急了,“你是不是真信了那鬼话了?陈金河,你醒醒!你老婆都快养不起你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地扎在我心上。
“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李强的脸也沉了下来。
“行,陈金河,你行!我真是瞎了眼,拿你当兄弟!”
他掉转车头,骑着车就走了。
车轮碾过地上的石子,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我伤了他的心。
我也知道,我可能错过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可我,不甘心。
我把所有的宝,都押在了那场未知的“甘霖”上。
时间一天天过去。
天气越来越燥热。
我把院子里能挖的地方,都挖遍了。
东边,西边,南边,北边。
除了石头和垃圾,什么都没有。
我变得越来越瘦,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像个野人。
院里的人已经懒得理我了。
林娟也彻底对我失望了。
我们俩一天说不上一句话。
这个家,冷得像冰窖。
我开始怀疑自己。
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我是不是真的被一个骗子,耍得团团转?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天,变了。
那天下午,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乌云从天边滚滚而来,像打翻的墨汁。
狂风大作,吹得老槐树的树枝疯狂地摇摆。
要下雨了!
而且是一场大雨!
我的心,狂跳起来。
“甘霖普降”!
就是今天!
我冲进屋里,拿出我的工兵铲,像个准备上战场的士兵。
林娟也提前下工回来了,正在收晾在外面的衣服。
“快!快下暴雨了!”她冲我喊。
我没理她,眼睛死死地盯着院子。
龙脉,会从哪里出来?
是会拱起一个土包?还是会裂开一道缝?
“轰隆!”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瞬间,就连成了一片雨幕。
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哗哗的雨声。
“金河!你发什么愣!赶紧进屋啊!”林娟在门口冲我喊。
我置若罔闻。
我站在院子中央,任由冰冷的雨水浇遍我的全身。
我在等。
等着奇迹的发生。
雨越下越大。
院子里的水,很快就没过了脚踝。
我挖的那些坑,都成了小水塘。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地面平平整整,没有一点动静。
我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难道……真的是我错了?
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骗局,一个笑话?
我像个傻子,为了一个虚无缥缥的谎言,放弃了工作,伤害了朋友,冷落了妻子。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雨水混着泪水,从我脸上滑下来。
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扔掉手里的工兵铲,准备回屋。
就在我转身的一刹那。
“轰隆——哗啦——”
一声巨响。
不是雷声。
是从院子东墙传来的。
我猛地回头。
东墙,那面连接着王婶家的老墙,塌了。
塌了半边。
那面墙本来就年久失修,墙根底下又被我前几天挖过,被这暴雨一泡,终于撑不住了。
砖头、泥土、碎瓦,混着雨水,流了一地。
王婶尖叫着从屋里跑出来。
“哎哟我的妈呀!墙塌了!墙塌了!”
林娟也吓得脸色惨白。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只有我。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面倒塌的墙壁。
墙塌了之后,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那不是夯土。
那后面,是空的!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一个念头,疯狂地在我脑子里叫嚣。
就是那儿!
龙脉的入口!
我疯了一样地冲过去。
“金河!你干什么!危险!”林娟在后面尖叫。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扒开还在往下掉的碎砖烂泥,不顾手被划破,鲜血直流。
那个洞口,大概半人高。
里面黑漆漆的,散发着一股潮湿、腐朽的气味。
我没有丝毫犹豫,一猫腰,钻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非常狭小的空间。
像是一个被封死多年的夹层。
空气很浑浊,几乎让人窒息。
借助从洞口透进来的一点微弱的光,我看到,在夹层的最里面,靠墙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箱子。
一个黑色的,上了锁的木箱子。
箱子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找到了。
我真的找到了!
我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那个箱子。
冰冷的,坚硬的触感。
那么真实。
富贵!
不可言说的富贵!
我抱着那个箱子,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手脚并用地从洞里爬了出来。
院子里,所有人都围着我。
王婶,李叔,还有其他几个邻居。
林娟站在最前面,脸上又是雨水,又是泪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怀里的那个箱子上。
“金河……这是什么?”林娟的声音在发抖。
“宝藏。”我咧开嘴,笑了,“我们家的宝藏。”
我抱着箱子,踉踉跄跄地冲进屋里。
我把它放在那张缺了腿的桌子上。
“砰”的一声。
我找来一把锤子,对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
锁开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双手,慢慢地,慢慢地,打开了箱盖。
没有金光闪闪。
没有珠光宝气。
箱子里,没有金条,没有银元,没有古董字画。
最上面,是一叠泛黄的纸。
我愣住了。
怎么会是纸?
我不信。
我把那叠纸拿出来,往箱子底下看。
下面,还是一叠纸。
再往下,是一本线装的册子。
再往下,是几件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的木工工具。
一把刨子,凿子,还有一把卷尺。
没了。
箱子空了。
我瘫坐在地上。
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
我的龙脉呢?
我的富贵呢?
骗局。
还是一个骗局。
一个比之前所有都更残酷的骗局。
我哈哈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我像个疯子,又哭又笑。
林娟走过来,蹲下身,抱住我。
“金河,别这样,我害怕……”
我什么也听不见。
我的世界,崩塌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像一具行尸走肉,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看着那个空箱子。
林娟把那些散落的纸张,一张张捡起来,小心地放在桌子上。
“这是……地契?”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张,轻声说。
我抬起头。
那是一张清朝光绪年间的地契。
上面用毛笔字写着,这处宅院的买卖情况。
买主,叫陈实。
我翻开那本线装的册子。
那是一本族谱。
第一页,就是陈实。
他是我的太爷爷。
我继续往下翻。
那叠纸,大部分都是信。
是我太爷爷写给他儿子的信,也就是我爷爷。
信上的字,写得很工整。
我拿起一封,慢慢地读。
“吾儿见信如晤。为父一生,别无所长,唯有木工手艺傍身。此乃养家糊口之根本,切不可荒废……”
“所谓传家,非传金银,乃传手艺,传德行。手艺在身,走到何处,都饿不死。德行在心,方能立于天地之间……”
“吾毕生心血,皆在此屋。一梁一柱,一榫一卯,皆出我手。望后世子孙,善待此屋,亦如善待吾之筋骨……”
“家有良田万顷,不如薄艺在身。切记,切记。”
我一封一封地读下去。
信里,没有半句提到什么宝藏。
通篇,都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谆谆教诲。
教他如何做人,如何做事,如何凭一门手艺,安身立命。
我看到了太爷爷的一生。
他是个木匠,一个手艺精湛的木匠。
他靠着这门手艺,从乡下到城里,买下了这块地,亲手盖起了这三间房。
他把自己的手艺,毫无保留地传给了我爷爷。
我爷爷,也是个好木匠。
我小时候,还记得爷爷总是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地做木工活。
他做的桌椅,结实又好看。
后来……后来我爸进了工厂,觉得当工人比当木匠体面,这门手艺,就断了。
我看着箱底那几件生了锈的工具。
那把刨子,木柄已经被磨得油光发亮,上面还有一个个浅浅的指印。
可以想象,我的太爷爷,曾无数次地握着它,将一块块粗糙的木料,变成光滑的木板。
我的手,抚上那把刨子。
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指尖传来。
好像能感受到太爷爷手心的温度。
我突然明白了。
算命先生没有骗我。
我们家,真的有龙脉。
只是,这条龙脉,不是埋在地下的金银财宝。
而是流淌在我们陈家血脉里,那股匠人的精神,那门足以安身立命的手艺。
“龙气被压着”,是因为我们把它遗忘了。
“甘霖普降”,那场暴雨,冲塌了墙,不是为了让我找到宝藏,而是为了让我找到回家的路。
找到我们陈家的根。
我看着自己这双因为挖地而布满伤口的手。
这双手,和我太爷爷的手,我爷爷的手,流着一样的血。
它们,不是只能用来挖土,用来等待虚无缥缈的运气的。
它们,可以创造。
可以像太爷爷一样,一榫一卯,盖起一座房子,撑起一个家。
我站起来。
走到林娟面前。
“娟儿,对不起。”
林娟摇了摇头,眼圈红了。
“你……想明白了?”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想明白了。”
第二天,雨过天晴。
院子里一片狼藉。
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想怎么发财。
而是把那面塌了的墙,重新修好。
我找出太爷爷留下的那些工具,用一块砂纸,把上面的铁锈一点点磨掉。
工具虽然旧,但都是好钢,磨亮了,锋利依旧。
我去找了些旧砖头和水泥。
我没干过瓦工活。
但是,看着那些信,看着那些工具,我好像无师自通了。
我学着记忆中爷爷的样子,和泥,砌砖,抹缝。
一开始,歪歪扭扭。
拆了,重来。
手被砖头磨破了,被水泥烧得疼。
我没停。
整整三天。
我吃住都在院子里。
一面崭新的墙,砌好了。
虽然比不上专业的瓦工,但结实,平整。
院里的邻居们都看呆了。
“金河,你行啊,还会这个?”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看着那面墙,像看着自己的孩子。
那是我用自己的手,创造出来的东西。
那种踏实感和满足感,是挖到多少金子都换不来的。
墙修好了,我还得赔王婶家的损失。
我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我爸留下的一块上海牌手表,卖了。
换了三百块钱。
我拿着钱,去找李强。
他正在工地上指挥工人干活。
看见我,他愣了一下,想扭头就走。
“强哥!”我喊住他。
我走到他面前,把两百块钱递给他。
“哥,之前是我不对,你别往心里去。”
然后,我又拿出剩下的一百块。
“这钱,算我借的。我得赔邻居家的墙。”
李强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手上的伤。
他叹了口气,把钱推了回来。
“你这是干嘛?兄弟之间,说这个就见外了。”
“你……想通了?”
我点了点头。
“强哥,你那儿……还要人吗?什么活都行,只要给口饭吃。”
李强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
“要!怎么不要!就你这砌墙的手艺,来我这儿当个小工都屈才了!”
就这样,我进了李强的装修队。
我从最基本的小工干起。
搬砖,和水泥,递工具。
我不怕脏,不怕累。
下了工,别人去喝酒打牌,我就跟着队里的老师傅学手艺。
学瓦工,学油漆,学水电。
尤其是木工。
我好像天生就对这个有感觉。
我把太爷爷留下的那些工具都带在身边,一有空就拿出来琢磨。
老师傅看我肯学,也愿意教我。
他说,我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
半年后,我已经能独立完成一些简单的木工活了。
一年后,我成了队里手艺最好的木工师傅。
李强给我涨了工资,一个月能拿到八百多。
我把第一笔“高薪”交给林娟的时候,她数着钱,哭了。
“金河,我们……总算熬出头了。”
我抱着她,心里又酸又暖。
我们搬出了那个大杂院。
但那个装着地契和家书的箱子,我一直带在身边。
后来,我自己单干了。
开了一家小小的装修公司。
就叫“陈氏木艺”。
我坚持用最好的材料,做最精细的活,就像我太爷爷在信里写的那样。
“德行在心,方能立于天地之间。”
生意越来越好。
从一个小作坊,变成了一个有几十个工人的大公司。
我们买了新房子,买了车。
日子,真的像算命先生说的那样,“富贵不可言说”。
有时候,午夜梦回,我还会想起96年那个燥热的夏天。
想起那个瘦得像猴儿一样的算命先生。
他到底是谁?
是个游戏人间的神仙?还是一个洞悉人心的智者?
我已经不去想了。
我知道,他给了我一个梦。
一个把我从绝望的泥潭里,拉出来的梦。
真正的宝藏,从来就不埋在地下。
它就藏在我们的血脉里,藏在我们每个人的手心里。
那条所谓的“龙脉”,其实就是一个人不向命运低头的志气,和一门足以安身立命的手艺。
它一直都在。
只是需要一个契机,去将它唤醒。
而我,很幸运,在那一年,遇到了我的“甘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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