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爸，40万，买车就差这笔钱了。”
陈实把一辈子攒下的血汗钱拍在桌上时，心里是满满的骄傲。
儿子有出息，他这个当爹的脸上也有光。钱嘛，不就是给下一辈挣的？
可就在他捏着那张银行卡，准备在刷卡单上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他却被沙发角落吸引住了。
01
陈实今年六十，在城郊开了个小小的家具加工厂。说是厂，其实就是个大点的作坊，手下带着七八个同乡。
他这辈子，就是个老实人，靠着一双手，肯吃苦，硬是把日子从泥里刨出了糖。
儿子陈军开口要钱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给新打的木头架子刷清漆。
“爸，我想买辆车，跑业务方便，客户看着也体面。”
陈军说话声音不大，跟他爹一样，是个本分人。
陈实停下手里的活，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油漆味有点呛人。
他看着儿子，这孩子从小就懂事，没让他操过什么心。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不错的公司，踏踏实实干了快十年。
“要多少？”
“……四十万。” 陈军说完，头低了下去，好像这个数字烫嘴。
四十万，对这个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
陈实没立马接话，他拿起刷子，继续在木架上一下一下地刷着。院子里只听得见刷子摩擦木头的“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嗯”了一声，像是从鼻子里挤出来的。
“行，我知道了。”
这事就算定下了。
陈实这辈子，前半段给父母活，后半段给儿子活。他年轻时在国营家具厂当学徒，那会儿厂子效益不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为了养家，他下了班就蹬着三轮车，去收别人不要的旧家具，拆了，把好木头留下，自己鼓捣着做小板凳、小桌子，拿到集市上去卖。
风里来雨里去，手上磨出的茧子一层盖一层。后来，靠着这点手艺和攒下的钱，才有了现在这个小厂子。
他总觉得，自己这辈子苦点没啥，只要儿子能挺直腰杆，活得体面。
买车，是大事，也是好事。陈实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02
周末，儿媳李娟带着孙子小宝过来了，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
“爷爷！”
人还没进院子，小宝的声音就跟小炮仗似的先一步冲了进来。
陈实一听见这声音，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他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手，生怕木屑扎着孩子。
小宝像个小旋风一样扑进他怀里。
“爷爷，你看我给你带啥好东西了！”
小家伙献宝似的从他那个洗得发白的卡通书包里，掏出一个被捂得温热的苹果，红彤彤的。
“幼儿园发的，我没舍得吃，留给爷爷。”
陈实的心一下子就软得不像话。他接过苹果，在孙子脸上狠狠亲了一口，粗糙的胡茬扎得小宝咯咯直笑。
“还是我大孙子知道心疼爷爷。”
李娟提着一兜子菜，跟在后面，笑着说：“爸，您别惯着他。这孩子，一路上就念叨着要给爷爷送苹果。”
李娟也是个老实人，话不多，但事事都做得周到。陈实对这个儿媳妇，打心底里满意。
爷孙俩在院子里玩闹，陈实把小宝举过头顶，小宝的笑声传出老远。
玩累了，小宝就蹲在墙角看蚂蚁搬家。陈实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孙子小小的背影，心里踏实得很。
03
自从定了买车的事，家里的气氛就有点不一样了。
晚饭桌上，陈军的话也多了起来。
“爸，我看了好几款，最后定了那个德系的，空间大，安全系数高。开出去，跟客户谈生意，底气都不一样。”
陈实埋头吃饭，听着。他不懂什么德系日系，他只知道，儿子要的东西，他得给。
“人家销售说了，这款车现在卖得特别好，我们谈下来的这个价格，算是内部价了。再犹豫，估计就没了。” 陈军继续说着，话里带着点兴奋和催促。
陈实夹了一筷子花生米，嚼得嘎嘣响。
“钱，我给你准备好了。什么时候要，说一声。”
一旁的李娟给陈实添了点汤，低声说：“爸，这事不着急，要不……再缓缓？”
陈军立马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这不叫花钱，这叫投资！我把业务跑好了，公司的业绩上去了，这四十万很快就能挣回来！”
李娟被他一吼，立马不说话了。
陈实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没吭声。
男人在外头跑，要个面子，他懂。想当年，他第一次去跟木材厂老板谈生意，人家看他穿得破破烂爛，蹬个破三轮，连杯茶都没给他倒。
后来他咬牙借钱，扯了身像样的布料做了身新衣裳，再去，待遇立马就不一样了。
人，有时候活的就是一口气。
他叹了口气，觉得儿子这么想，也没错。
只是，他偶尔会想起，儿子小时候，为了一个几块钱的玩具在地上打滚，他硬是没给买。那时候家里穷，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
现在，日子好过了，儿子一开口就是四十万。
他心里说不上是欣慰，还是别的什么。就觉得，空落落的。
04
提车前两天，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是陈实的远房表弟，几百年不来往的亲戚。
那天陈实正在厂里盯着工人下料，表弟自己摸上门来了。一进门，就拉着陈实的手，眼泪汪汪。
“哥，你可得帮帮我！”
表弟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自己儿子做生意赔了，欠了一屁股债，现在上门要债的人天天堵门，快活不下去了。
陈实最看不了这个，都是亲戚，他面子薄，听着心里也难受。
“哥，我知道你现在出息了，开了大厂，挣了大钱。我们是沾不上你的光，但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表弟哭诉着，“就借我五万，不，三万也行！我给你打欠条！”
三万块，对现在的陈实来说，拿得出来。可他心里也犯嘀咕，这钱借出去，多半就是肉包子打狗。
他正犹豫着怎么开口，刚下班回家的陈军进来了。
陈军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了七八分。他没像他爹一样手足无措，而是客客气气地给表舅倒了杯水。
“表舅，您先喝口水，别着急。”
等表弟把话说完，陈军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表舅，不是我们不帮。您看我爸这厂子，也就养活几个工人，挣的都是辛苦钱。我们家最近也正要用一笔大钱，实在是……手头紧得很。”
他的话说得客气，但意思很明确。
表弟一听，脸就拉下来了：“小军你这是什么话？你爸还没说话呢！我可是你亲舅！”
陈军笑了笑，但笑意没到眼睛里。
“正因为是亲戚，我才跟您说实话。我爸这人，您也知道，心软，好面子。您今天要是真从他这拿走三万，他这半个月的工人工资就发不出来了。您是想让他为难，还是想让那几个指着他吃饭的工人兄弟们没饭吃？”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软中带硬，把个表弟堵得哑口无言。
表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悻悻地站起来，撂下一句“行，你们有钱，了不起”，甩手走了。
等人走了，陈实才回过神来，看着儿子，心里五味杂陈。
他有点欣慰，儿子长大了，会护着他了，不像自己，一辈子都学不会拒绝人。
05
提车那天，天气很好。
陈军特地请了半天假，一家三口，加上陈实，浩浩荡荡地开着家里那辆旧面包车，去了城里最大的汽车城。
那地方，陈实一辈子都没来过。
展厅里灯火通明，亮得晃眼，一辆辆崭新的小轿车擦得跟镜子似的，能照出人影。
穿着西装的销售员满脸堆笑地迎上来，一口一个“陈哥”，叫得陈军满面红光，腰杆都挺直了不少。
陈实跟在后面，看着这一切，心里那点别扭也烟消云散了。
儿子高兴，比什么都强。
车是早就定好的，一辆黑色的德系SUV，看着确实气派。李娟抱着小宝，站在车旁边，脸上也带着笑。小宝更是兴奋，在车里爬上爬下，摸摸这，按按那。
“爸，就这辆，您看怎么样？” 陈军拉着他，一脸的骄傲。
“好，好车。” 陈实连连点头。
接下来的手续很顺利，签合同，办保险。最后一步，就是付款。
销售员把刷卡机客客气气地递过来。
“陈叔，您这边请。”
陈实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绢包了好几层的小布包。他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那张存着他大半辈子积蓄的银行卡。
这是他准备给儿子买房的钱，现在，先挪来买车了。
他捏着那张卡，手心里都是汗。他正准备把卡递过去，眼角的余光，无意中扫到了休息区的沙发。
小宝不闹了，正趴在沙发上，拿着一张宣传单当纸，在上面画画。他的小书包，就被随意地扔在脚边。
陈实的目光，就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再也移不开了。
“陈叔？陈叔？” 销售员看他半天没动静，小声催促了一句。
陈实猛地回过神来。
他看了一眼满脸期待的儿子，又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个书包。
他把那张银行卡收了回来，重新用手绢包好，塞回了内衣最里面的口袋里。
“爸？您这是……” 陈军愣住了。
陈实站起身，把桌上的合同往旁边一推，声音不大，但整个展厅好像都听得见。
“这车，我们不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