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小说：长子

顾庄人都知道，崔天海是对不起杨玉竹的。崔家成分不好，属于地主家庭出身，而六七十年代，是讲究家庭出身的。文革期间，流行黑五类，指的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和右派分子。这种情况下，尽管崔天海身材魁梧，玉树临风，但也是找不到媳妇儿的。他二十八岁才娶了贫农出身的杨玉竹。杨玉竹身子瘦弱，身高约一米六，但性格倔强，拿定主意后绝不反悔。

崔天海兄弟两个，他是老大，老二是崔玉海。崔天海形象好，派头足，天资聪颖，但在生产队干活不行，爱耍嘴皮子。杨玉竹的家是杨庄的，她哥是大队支书，她是来顾庄的二姨家认识崔天海的。男人爱美女，女人自然爱帅哥，杨玉竹一眼相中崔天海。最初她二姨和他哥坚决不同意，但是她一意孤行，非崔天海不嫁。她二姨没办法，只能当了媒人。当时的崔天海二十七了，想女人如饥似渴的，哪有拒绝的道理。

这事没任何波折，崔天海和杨玉竹顺利定了亲。崔家穷，只有三间低矮的土房，真的家徒四壁，环堵萧然。为了让儿子成亲，崔天海的爹娘咬咬牙把院子一分为二，然后又筑了两间新的土房子。杨玉竹嫁过来时，没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而是简简单单，普普通通进了门。杨玉竹嫁过来，甭看身子瘦弱，吃苦耐劳，干活麻利，是生产队有名的女将。结婚第二年，杨玉竹生了个黑不溜秋的小子，崔天海给儿子起名崔金梁。

以前有钱人家盖房，喜欢在大梁上贴对联，青龙蟠玉柱，白虎架金梁。崔天海希望儿子成为家庭顶梁柱，让他的生活清闲点。接下来十几年，杨玉竹陆续给崔天海生了二男一女，再生小闺女腊梅时，杨玉竹落下病根，折磨得她后面生不如死。随着生产队成为历史，许多人打起发财的主意，崔天海干苦力不行，但是脑子活，伶牙俐齿。说起来，他是顾庄最早富起来的一批人，当初，他跟着顾庄的包工头顾文材去满洲里打工，只用了一年的光景，他就摸清了其中套路，果断离开顾文材，另起炉灶。

八十年代末期，别人都在为成为万元户沾沾自喜时，而崔天海每年都可以挣几万了。崔天海在外花天酒地，在家却很苛刻，即使对老婆孩子，也非常吝啬。他唯一做的，就是给家红砖蓝瓦盖了一圈房子。四个孩子他几乎没抱过，全交给杨玉竹了。杨玉竹除了照顾孩子，在崔天海面前，就是泄欲工具。哪怕杨玉竹身体不适，他也没怜惜过。杨玉竹是认命的女人，她觉得，丈夫终有一天会重视家庭，重视自个儿。

崔天海唯一为崔金梁做的事，就是一九九一年崔金梁结婚前，他花几千块钱给儿子的院子盖了几间房。一九九二年，杨玉竹发现得了肝癌，崔天海拒绝花重金为她看病，而是让她待在家自生自灭。一直到一九九四年杨玉竹病逝，崔天海才回了家。期间，杨玉竹卧病在床，都是崔金梁两口病榻伺候。那年，崔金梁二十七，老二和老三分别二十二，十八，小闺女腊梅只有十一岁。

杨玉竹死时，是腊月初一，顾庄几个姓氏都有忌动腊月土的说法。所谓忌动腊月土，是忌讳腊月挖坑埋人，说是对本族人不好。按说崔金梁早该理发了，他想熬到腊月二十再理发，杨玉竹的死让他猝不及防，又经过一个多月，他蓬头垢面，狼狈的很。当时有风俗，娘下葬百日之内，外甥不能够理发剃头，说对舅舅不好。杨玉竹下葬时，崔天海满面红光，看不出丝毫伤心难过。

真正帮大忙的是崔玉海，他全程运筹帷幄，调动指挥。为嫂子的死，他送了两场电影。下葬时，崔天海抽着烟跟送礼的朋友谈笑风生，崔金梁领着弟弟和妹妹悲痛欲绝，哭声震天。葬礼完毕，崔天海撇家一千块钱，让崔金梁照顾弟弟妹妹，然后他放心大胆的领人去工地走了。崔金梁听同村的人说过，说他爹在工地上跟负责做饭的骚女人有一腿。甭说是听说，即使亲眼所见，又能怎么样呢？尽管崔天海撇下的钱不多，但是崔家有十几亩耕地，弟弟妹妹或多或少都能够帮上忙了，崔金梁领着他们过日子。在崔金梁心里，他爹只是一个符号，从没给这个家付出什么。

杨玉竹下葬的当年，崔天海迫不及待续弦结婚了。那时崔天海已经五十岁多了，两鬓斑白。对方是个典型的四川女人，说是有四十来岁，但是皮肤白皙，模样俊俏，丝毫不像四十岁的女人，充其量三十出头。这边的农村女人风吹日晒，多是皮肤黝黑，相比之下，四川女人无疑鹤立鸡群，让人眼前一亮。这个四川女人怎么会跑到这里找丈夫呢？原来女人是寡妇，家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她的表姐前些年被人贩子卖到葛寨，在这里结婚生子扎下根了。她对表妹说，这里土地肥沃，粮食充足，根本不用为填饱肚犯愁。知道情况后，这个叫小玉的女人才抱着找丈夫的念头过来。

崔天海有钱，又刚刚死了老婆，自然而然成了四川女人的目标。葛寨距离顾庄三四里地，媒人挺好找的，相亲那天，崔天海理了发，焗了油，发型支棱着，笔杆条直，谈吐故意显出有见识和有钱人的样子。四川女人见后马上心动了，相亲当天，四川女人当天晚上就跟崔天海来到顾庄，堂而皇之生活在一起。许多人见了，纷纷羡慕崔天海，说他这么大了，居然撞上桃花运，有了这么漂亮的女人。崔天海笑在脸上，美在心里。这事被崔金梁知道了，他极力反感爹续弦，不能接受爹再有女人。

有这个想法的，不仅是崔金梁，也包括他的弟弟妹妹。在他们心里，这个世上只有一个娘，那就是他们敬爱的杨玉竹。崔天海对儿子的要求态度很坚决，他还年轻，必须续弦，而且是这个四川女人。崔金梁火爆脾气，拎起屋角的斧头，说道，爹，你要是娶这个女人，恁儿子敢剁掉手指头！崔天海恼火道，兔崽子，就凭你，也危险恁老子？恁老子啥世面没见过！听到这，崔金梁毫不犹豫，挥斧头砍掉了左手小拇指。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就在崔金梁去卫生院包扎伤口时，在顾庄传的沸沸扬扬时，崔天海找到弟弟崔玉海，让他把五千块钱转给崔金梁，让他好好照顾弟弟妹妹，负好大哥的责任。崔玉海无奈地叹口气，问道，哥，你接下来准备咋办？崔天海说道，我跟小玉商量了，我们明天就回四川，再不回来了。崔玉海说道，难道你撇下自个儿的孩子不要了？崔天海说道，小玉对我挺好，她还有一双儿女，她在这待不下去。我想金梁大了，会带好弟弟妹妹的，我放心的很。

第二天一大早，崔天海和四川女人踏上了回四川的路，二十多年再也没有回来过。崔天海走后，崔金梁完全担起了家中重担，最终在舅舅和叔叔帮助下，先后让老二和老三结了婚，妹妹出了嫁。俗话说，长子如父，崔金梁完全对得起这四个字。弟弟妹妹提起崔天海，愤恨恼怒，俨然把他当成了仇人。崔金梁从没提过崔天海，就像他的世界里再没这个人。崔天海走之后，多年没音讯。他到四川后，跟小玉成了家庭，把所有积蓄都投在这个家的身上。

十几年后，突然有一天，崔天海跟崔玉海联系起来，关心起儿女来。崔玉海告诉他，崔金梁帮老二和老三盖了新院子，先后结了婚。就是腊梅，也定了亲，准备年底结婚。听到这，崔天海许久没说话，最后说道，我给你汇一千块钱，你送给腊梅，只当我给她的补偿吧。崔玉海说道，你毕竟是腊梅的爹，你直接给她不行？崔天海叹口气，说道，玉海，我担心腊梅对我有意见，不肯收这个钱。崔玉海答应了，他取了钱给腊梅，说道，这是恁爹祝贺你的。听到这，腊梅没接这个钱，淡淡道，叔，在我心里，你是亲人，三个哥是亲人，从始至终都没爹这个人。所以，这个钱我不要，你还给他吧。

听到这，崔玉海叹息道，腊月，不管咋说，恁爹毕竟是恁爹，这是谁也抹杀不掉的。腊月惨笑道，叔，俺家的情况你最清楚，除了俺娘和俺哥，俺爹为这个家做过什么？我每次看到俺大哥左手缺的手指，我就恨。腊梅没说完，叹气道，唉，算了，叔，我不想谈这个人，钱你还给他吧，就说我不稀罕。崔玉海叹口气，把钱暂时收下了，后来做崔金梁的工作，希望他劝腊梅收这个钱。就在崔金梁准备拒绝时，崔玉海语重心长道，金梁，你是老大，是长子，你应该知道，恁爹再对不起你们，他为啥在腊梅结婚时汇这个钱？说明他后悔了，认识到以前的错误，金梁，恁爹不小了，六七十了，作为长子，你还恨他吗？不肯原谅他吗？毕竟他是恁亲爹，血永远浓于水啊！

二零一五年，崔天海中风了，小玉的儿女不愿意赡养他，小玉听从了儿女的建议，给崔玉海打了电话，通知这边去领人。崔玉海接到电话，迅速把崔金梁兄妹喊过来，把情况说了，希望他们表态，派谁去接。四人听罢沉默不语。崔玉海见他们不表态，冲崔金梁说道，金梁，你是老大，拿出态度吧，咋说，恁爹毕竟是恁爹，人家不赡养，咱不能不管吧？听到这，老二，老三和腊梅都盯着崔金梁，等他表态。

崔金梁许久没说话，最后说道，毕竟是这边的老人咧，人家不养正常，咱不能不管。不然的话，不被村里人笑话死了。再说，咱咋对孩子说，他已经是当爷和姥爷的人了。老二和老三先后表态，他们不反对接人过来，但不允许住自个儿家，他们打心里接受不了这个爹。崔玉海说道，先把人接过来再说，看严重不严重，如果不是太严重，就把他送到敬老院，你们抽空看看得了。崔天海毕竟是崔玉海的亲哥哥，崔玉海还是希望侄子和侄女照顾哥哥的。

没几天，崔金梁和腊梅亲自去四川把崔天海接回来了。这时的崔天海老态龙钟，佝偻着身子。尽管中风了，只是手脚不方便罢了，并没达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崔金梁和腊梅看到了对方的生活环境，其实条件比这边优渥的多，不知道崔天海在这里付出了多少。同时，他们看到了小玉的儿子和闺女，人家非常坦诚，直接告诉他们道，大家都是做儿女的，都有赡养老人的责任和义务。崔金梁和腊梅啥都没说，而是几经辗转把崔天海接了过来。路上，崔天海见到儿女，或许心里激情澎湃，感慨万千。至少他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真的对他好的人还是亲人。

崔天海回来后，有自知之明，死活不住儿子家，非要住敬老院。镇上的敬老院距离顾庄不远，至多三里地，有专业的师傅做饭，负责院里老人的一日三餐。崔玉海见到哥哥，一句话没抱怨，只是不停叹气。崔天海住进敬老院，只有崔金梁和腊梅看过他，老二和老三压根就不去。崔金梁很快意识到这个问题，把他们喊过来，语重心长道，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可不管咋说，咱爹毕竟是咱爹，血缘关系谁都改变不了的，避免人家看笑话，也给孩子做个榜样，你们都带着老婆孩子去看看咱爹。

老二和老三对崔金梁言听计从，不过他们情愿不情愿，都照做了。敬老院白天喧闹，晚上寂静得很，或许睡眠少的缘故，崔天海常常半夜醒来，再无困意，他的脑子像放电影一样，往事历历，刻骨铭心。最让他感到愧疚的就是儿女，尤其是崔金梁，他作为长子，俨然顶替了自己的角色。每次想到这，崔天海都追悔莫及，盯着窗外无尽的黑夜直发呆。回复他的，只有夜色茫茫，天地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