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是1972年。
我们村,叫陈家洼。
黄土、坡地、稀稀拉拉的几排土坯房,还有一年到头都吃不饱的肚子。
这就是我的全世界。
直到林晚秋的出现。
她和另外几个知青,是坐着县里那辆颠簸的解放牌卡车来的。
车停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尘土飞扬。
村长李大嘴唾沫横飞地喊着口号,欢迎城市来的知识青年。
我没听。
我的眼睛,像被磁石吸住的铁钉,死死地钉在那个穿着蓝色卡其布上衣、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身上。
她就是林晚秋。
她不像我们村里的姑娘,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粗糙。
她的脸,白得像刚从地里刨出来、还没沾上泥的嫩萝卜。
她站在那,有点不知所措,眉头微微皱着,看着我们这群土里刨食的泥腿子,眼神里是藏不住的陌生和一点点……嫌弃?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嫌弃。
但我知道,她和我们不一样。
她是天上的云,我们是地上的泥。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她那张白净的脸,和那双清澈得像山泉水一样的眼睛。
我爹看我烙饼似的,踹了我一脚。
“不睡觉,明天还想不想上工了?”
我没吭声,把头蒙进那床带着汗味的破被子里。
黑暗中,我攥紧了拳头。
我,陈今河,十九岁,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心里跟猫抓一样”。
知青们被安排住在村西头的知青点,那是几间腾出来的旧仓库。
我和他们,隔着大半个村子。
但这不妨碍我每天都能看到她。
出工的时候,收工的时候,去井边挑水的时候。
她不会干农活。
拿锄头的姿势像在绣花,软绵绵的,没一点力气。
分不清麦苗和杂草,好几次把刚长出来的庄稼给锄了。
队里的婶子大娘们背地里撇嘴,说这是城里来的娇小姐,中看不中用。
我听着,心里堵得慌。
我想替她辩解,但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
我是陈今河,一个连自己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的庄稼汉。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趁别人不注意,偷偷帮她。
她锄不动的硬地,我会在前面先走一遍,用锄头把土刨松。
她分不清的杂草,我会提前拔掉,扔到田埂上。
她挑不动满满一担水,晃晃悠悠,水洒了一路。
我就故意走在她后面,等她歇脚的时候,快步赶上去,说:“我帮你捎一段。”
她总是会愣一下,然后小声说:“谢谢。”
那声音,轻轻的,软软的,像羽毛一样挠在我的心尖上。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埋着头,挑起水桶就走。
担子很沉,但我的脚步,轻得像要飞起来。
村长儿子李建军,也看上她了。
这我早就知道。
李建军跟我不一样。
他爹是村长,他不用像我们一样挣满工分。
他穿着的确良的衬衫,头发抹得油光锃亮,口袋里总能掏出几颗糖。
他不像我,只会埋头干活。
他会说话。
他会围着林晚秋,说城里的新鲜事,说他爹去县里开会听来的大道理。
林晚秋一开始不怎么搭理他。
但李建军有的是法子。
今天给知青点送点粗粮,明天弄几斤肉票。
林晚秋他们那群知青,日子过得比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还难。
吃不惯粗粮,受不了劳作。
李建军送去的东西,是实实在在的“恩惠”。
我看着李建军把一块腊肉塞到林晚秋手里,林晚秋推辞着,但最后还是收下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把晚饭的那个窝窝头,在手里捏了又捏,捏成了面疙瘩。
我娘问我:“咋不吃?不饿?”
我摇摇头,把窝窝头塞进嘴里,囫囵吞了下去。
的涩。
涩得我眼泪都快下来了。
我拿什么跟李建军比?
我能给林晚秋的,只有一把子傻力气,和一颗不敢说出口的心。
而他,能让她在这里,活得像个人样。
有一回,林晚秋病了。
发高烧,躺在知青点的土炕上说胡话。
其他知青都吓坏了,跑去找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看了看,说是水土不服,加上劳累过度,得吃点好的补补。
吃点好的?
在这年头,家家户户的粮食都算计着吃,谁家有“好的”?
我急得团团转。
我想起我娘藏在柜子底下的那几个鸡蛋,那是留着给我爹补身子的。
我趁着夜深,偷偷摸了两个出来。
揣在怀里,热乎乎的,像揣着两团火。
我跑到知青点,不敢进去,就在窗户底下转悠。
屋里传来她微弱的呻吟声。
我的心揪成一团。
正当我鼓起勇气想敲门的时候,李建军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后跟着赤脚医生,手里还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一罐麦乳精。
麦乳精!
我长这么大,只听说过,没见过。
金贵着呢。
李建军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大声喊着:“晚秋,晚秋,我给你弄来好东西了!”
我蹲在墙角,听着屋里传来他们说话的声音。
听着李建军怎么体贴地让赤脚医生再看看。
听着其他知青们怎么感激地谢他。
我把怀里的那两个鸡蛋,攥得紧紧的。
鸡蛋还是热的。
我的心,却一点点凉了下去。
我像个贼一样,又偷偷地溜回了家。
把那两个鸡蛋,放回了原处。
我爹娘,什么都不知道。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林晚秋穿着一身红嫁衣,笑盈盈地看着我。
可她嫁的人,是李建军。
我吓醒了,一身冷汗。
窗外,月光凉得像水。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我对林晚秋的好,还是那样,偷偷摸摸,不着痕迹。
春天,山上的野杜鹃开了,我摘一大把,趁着夜里没人,放在知青点的窗台上。
夏天,河里的鱼肥了,我花一个下午,摸几条小鲫鱼,用荷叶包好,塞在她打水的桶里。
秋天,后山的野柿子熟了,我爬上最高的树,挑最大最红的,擦干净了,托人带给她,只说是“一个老乡送的”。
她从来不知道是我。
我也不想让她知道。
我怕她知道了,会觉得是负担。
我怕她会用那种客气又疏离的眼神看着我,说:“陈今河,谢谢你,但真的不用了。”
我承受不起。
我宁愿像现在这样,远远地看着她,就心满意足了。
我们之间,有过一次真正的“交流”。
那是一个雨天。
下工早,我扛着锄头往回走,看见她一个人蹲在田埂上。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看着特别狼狈。
我走过去,问她:“怎么不回去?”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我的本子……掉到水沟里了。”她指着旁边浑浊的田埂水沟,声音里带着哭腔。
那是个笔记本,封面是深蓝色的。
我见过她好几次,在休息的时候,在上面写写画画。
我知道,那本子对她很重要。
我二话没说,把锄头一扔,脱了鞋就跳进了水沟里。
水沟不深,但里面全是烂泥和水草,又滑又臭。
我在里面摸了半天。
烂泥糊了我一脸,糊了我一身。
旁边路过的村民指指点点,说陈家那小子是不是疯了。
我不管。
我只想着,一定要把那本子捞上来。
终于,我的手碰到了一个硬硬的、方方的东西。
我把它从烂泥里挖出来。
是那个本子。
但它已经不成样子了。
被水泡得发胀,封皮都烂了。
我把它递给林晚秋。
她接过去,看着那个烂成一团的本子,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不是小声地哭,是嚎啕大哭。
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身上滴着泥水,不知道该怎么办。
“别哭了。”我憋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
她哭得更凶了。
“里面……里面是我写的诗……是我抄的诗……”她哽咽着说,“是我爸最喜欢的诗……”
我心里一动。
诗。
多遥远的东西。
在我们陈家洼,没人懂那个。
“还能看清吗?”我问。
她摇摇头,把本子抱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天,我陪她蹲在雨里,很久很久。
雨停了,天边挂起一道彩虹。
她也哭累了。
她站起来,对我鞠了一躬。
“陈今河,谢谢你。”
她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叫我的全名。
“还有……对不起,让你弄得这么脏。”
我咧开嘴,想笑一下,但脸上的泥太厚,笑不出来。
“没事。”我说。
从那以后,她对我,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她会主动跟我说话了。
虽然还是那么几句。
“今天天气真好。”
“你家的玉米长得真壮。”
但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她甚至还问我,想不想认字。
她说,她可以教我。
我的心,狂跳不止。
想!我做梦都想!
但我摇了摇头。
“我……我太笨了,学不会。”
我说谎了。
我不是怕学不会。
我是怕。
我怕我和她走得太近,会被人说闲话。
我怕李建军会找我麻烦。
更重要的是,我怕我自己。
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会做出什么让她为难的事。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失望。
“不笨的,你很聪明。”她说。
我低下头,不敢再看她。
那之后,她没再提教我认字的事。
但她送了我一本书。
是一本《红岩》。
书的扉页上,她用娟秀的字迹写着:赠陈今河同志,革命友谊长存。
林晚秋。
我把那本书,用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藏在我的枕头底下。
夜里,我偷偷拿出来,借着微弱的月光,一遍一遍地抚摸着那几个字。
“陈今河”。
“林晚秋”。
这是我们的名字,第一次,靠得那么近。
我开始偷偷地认字。
就照着那本书。
一个字一个字地啃。
遇到不认识的,就去问村里的小学老师。
我骗老师说,是我爹让我学的,以后好记工分。
老师没怀疑。
我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捧着我的“圣经”。
书里的故事,我看得囫囵吞枣。
但我认识的字,越来越多了。
我甚至开始学着写字。
在地上,用树枝写。
写得最多的,是那三个字。
林晚秋。
时间过得飞快。
一晃,就到了1977年。
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广播了一条惊天动地的消息。
国家,要恢复高考了。
凭本事,可以考大学了。
整个知青点都炸了。
那些平日里无精打采的城里青年,一个个眼睛里都冒出了光。
那是希望的光。
林晚秋也不例外。
我看到她和几个知青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我知道,她要走了。
这个念头,像一把刀子,插在我的心上。
疼。
但更多的是为她高兴。
她不属于这里。
她属于大学,属于城市,属于那个能让她写诗、读诗的地方。
她开始拼命地复习。
白天上工,晚上点着煤油灯看书。
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
李建军又开始献殷勤了。
他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堆复习资料,一股脑地塞给林晚秋。
还跟村长说,给林晚秋换个轻松的活,让她有时间看书。
村长当然同意。
林晚秋被调去看守村里的打谷场。
那是个闲差。
我看着她抱着书本,坐在打谷场的草垛上,一看就是一天。
阳光照在她身上,她整个人好像在发光。
我心里空落落的。
我觉得,我和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远到,我连偷偷帮她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天夜里,我把我攒了两年、准备用来盖房子的三十多块钱,全都拿了出来。
又从我爹那,软磨硬泡地借了二十。
凑了五十块钱。
第二天,我请假去了县城。
我跑遍了县城所有的书店和废品站。
给林晚秋买了一套最新的高考复习题集。
还买了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和两瓶墨水。
我把这些东西,用一个布包包好。
我没敢自己送去。
我托一个和我要好的小知青,转交给她。
我还是那句话:“一个老乡送的,希望她能考上。”
小知青回来告诉我,林晚秋收到东西,愣了很久。
她问:“是哪个老乡?”
小知青摇摇头,说:“他没说。”
“她还问,是不是你送的。”小知青看着我,挤眉弄眼。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不知道啊。”
我松了一口气。
又有点失落。
高考那天,天气很好。
村里派了拖拉机,送知青们去县里考试。
林晚秋穿着那件蓝色的卡其布上衣,辫子梳得整整齐齐。
她上车前,回头看了一眼。
人群里,她的目光,好像在找什么。
我躲在老槐树后面,不敢出来。
我怕看到她。
我怕我忍不住,会冲上去,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走了。
我从树后走出来,看着远去的尘土,站了很久。
那几天,我魂不守舍。
干活的时候,好几次差点把锄头抡到自己脚上。
我爹骂我:“你小子是中邪了?”
我没理他。
我在等。
等一个结果。
我知道,那个结果,将决定我后半辈子的念想。
成绩出来了。
林晚秋考上了。
是省里的一所师范大学。
消息传回村里,知青点一片欢腾。
我躲在自己家里,关上门,拿出我爹藏的酒,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
我为她高兴。
真的。
我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
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她终于可以去过她想要的生活了。
我应该祝福她。
可我的眼泪,就是不争气地往下掉。
我以为,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她去上她的大学,我继续在陈家洼当我的农民。
我们,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从此,山高水长,各自安好。
可是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林晚秋没有立刻走。
她说,要等录取通知书下来,办好手续再走。
村里为她开了个欢送会。
就在村委会的大院里。
那天晚上,很热闹。
村长李大嘴喝高了,拉着林晚秋的手,说她是陈家洼飞出去的金凤凰。
李建军就站在旁边,笑得一脸得意,好像考上大学的是他自己。
林晚秋也笑着,但那笑容,我看着有点僵。
我没凑过去。
我就坐在最远的角落里,抱着一碗酒,看着她。
她那天穿了件红色的确良衬衫,是新的。
映得她脸颊绯红,比天上的晚霞还好看。
她好像也看到我了。
她的目光,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很快,又移开了。
欢送会快结束的时候,村长李大嘴站到台子上,清了清嗓子。
“今天,是双喜临门!”他大着舌头喊。
“不光我们晚秋同志考上了大学!”
“她还要和我们建军,结为革命伴侣了!”
“轰”的一声。
我的脑子,炸了。
我手里的酒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周围的喧闹声,瞬间离我远去。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只看见,李建军走过去,一把搂住林晚秋的肩膀。
林晚秋没有反抗。
她低着头,脸上的表情,我看不清。
人群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和鼓掌声。
“恭喜啊!”
“天生一对!”
“郎才女貌!”
这些声音,像一把把锥子,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猛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
我只想逃离这个地方。
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我跑到了后山。
我对着漆黑的山谷,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
“为什么?!!”
“为什么啊?!!”
没有人回答我。
只有我的回声,在山谷里一遍一遍地荡着。
为什么……
为什么……
我蹲在地上,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呜咽着。
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
我他妈的不明白!
你不是考上大学了吗?
你不是可以走了吗?
你为什么还要嫁给他?
嫁给那个油头粉面的村长儿子?
就因为他爹是村长?
就因为他能给你弄到麦乳精?
那我呢?
我算什么?
我那些偷偷摸摸的好,那些不敢说出口的喜欢,算什么?
一个笑话吗?
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在山上,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回了村。
我的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
我娘看见我,吓了一跳。
“你这是咋了?跟人打架了?”
我摇摇头,一头栽倒在炕上。
我病了。
病得不轻。
发高烧,说胡话,和我上次听说的林晚秋一模一样。
我爹请了赤脚医生。
医生也说,我是劳累过度,急火攻心。
我躺在炕上,昏昏沉沉。
我好像又做梦了。
梦见那个下雨天,她抱着那个烂掉的本子,哭得撕心裂肺。
梦见她把那本《红岩》递给我,说,革命友谊长存。
革命友谊……
呵呵。
的讽刺。
我病了三天。
第四天,我能下地了。
我推开门,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听见村里传来了吹吹打打的声音。
是唢呐。
是办喜事的声音。
我心里清楚,是谁的喜事。
我一步一步,朝着声音的源头走去。
村长家门口,围满了人。
门口贴着大红的喜字。
李建军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胸前戴着大红花,满面春风地给人敬烟。
我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我看到了她。
林晚秋。
她也穿着一身红,坐在屋里的炕上。
头上盖着红盖头。
我看不见她的脸。
我只能看见,她放在膝盖上的那双手。
那双手,攥得很紧。
指节都发白了。
我的心,又开始疼。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着。
李建军看到我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朝我走过来。
“今河,你病好了?来来来,喝杯喜酒。”
他递给我一杯酒。
我没接。
我死死地盯着屋里那个红色的身影。
“建军哥。”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我能……跟她说句话吗?”
李建军的脸色变了变。
他看了一眼屋里,又看了一眼我。
周围的人,也都安静了下来,看着我们。
“今河,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别闹。”他的声音沉了下来。
“我不闹。”我说,“我就说一句话。”
“就一句。”
我们两个,就这么对峙着。
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个声音。
“让他进来吧。”
是林晚秋的声音。
很轻,但很清晰。
李建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侧开了身子。
“就一句。”他警告我。
我走进屋里。
屋里挤满了看热闹的女人和小孩。
他们给我让开一条路。
我走到炕边。
我离她,只有一步之遥。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皂味。
“你……”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
最后,我从怀里,掏出那本用油纸包着的小说。
《红岩》。
我把它递到她面前。
“这个……还给你。”
她盖头下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她没有接。
“你留着吧。”她说,“我已经……用不着了。”
“为什么?”我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我死死地盯着她的红盖头,仿佛想把它看穿。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今河,”她缓缓开口,“你是个好人。”
又是这句。
好人。
我他妈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句!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几乎是吼了出来。
我的情绪,失控了。
“我问你为什么!”
她又沉默了。
屋外,李建军的声音传了进来:“今河,时间到了!”
“晚秋,”我放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哀求,“你告诉我,是不是他逼你的?”
“只要你点头,我今天就带你走!”
“我们去哪都行!我养你!我什么都能干!”
我说出了我这辈子,最大胆的话。
我说完,就等着她的回答。
哪怕是一个点头。
一个最微小的动作。
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拉起她的手,冲出去。
可是,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
然后,我听到她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充满了疲惫和……自嘲?
“带我走?”她说,“陈今河,你带我走到哪里去?”
“你能给我一个城市的户口吗?”
“你能给我安排一个体面的工作吗?”
“你能让我的父母,在单位里抬起头来吗?”
她一连串的反问,像一把把冰冷的刀子,插进我的心脏。
我愣住了。
我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是啊。
我能给她什么?
除了那一身傻力气,和一颗不值钱的心,我一无所有。
“建军他……他可以。”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爹已经托了关系,我的档案会直接转到市里的一所中学。”
“我一毕业,就是国家教师。”
“我的户口,也能迁过去。”
“我爹娘,再也不用因为我这个‘下乡’的女儿,在邻居面前抬不起头了。”
她掀开了盖头。
我看到了她的脸。
化了妆,很红,很艳。
但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喜悦。
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陈今-河,你懂吗?”
“我不想再过那种没着没落的日子了。”
“我怕了。”
“我只是……想活得容易一点。”
那一刻,我所有的愤怒、不甘、怨恨,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悲哀。
我看着她。
看着这个我爱慕了五年的姑娘。
我忽然觉得,她好陌生。
又或者,我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她。
我以为我懂她。
我以为她也喜欢那些诗,喜欢那些风花雪月。
我以为她和我一样,看不上李建军那样的“俗人”。
但我错了。
在生存面前,在现实面前,所有的诗意,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不是输给了李建军。
是输给了这个时代。
我默默地收回那本书,转身,走出了那间屋子。
我没有再看任何人。
我像一个行尸走肉,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回了我那间冷清的土坯房。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林晚秋。
她跟着李建军,去了省城。
听说,她真的成了一名中学老师。
听说,他们生了一个儿子。
听说,李建军后来也靠着他爹的关系,在城里找了个工作。
他们一家,过得很好。
这些,都是我从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中听来的。
我没去打听过。
我也不想知道。
高考恢复后的第二年,我也参加了考试。
我没日没夜地看书。
就看那本《红岩》。
上面的每一个字,我都认识了。
我把那本书,翻得卷了边,翻得快散了架。
我没考上大学。
我的基础,太差了。
但我考上了一个县里的中专。
学农机。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县农机站工作。
我离开了陈家洼。
我成了城里人。
我有了工资,有了自己的房子。
后来,我也结了婚,生了孩子。
我的妻子,是厂里介绍的,一个普通的纺织女工。
她不漂亮,也不懂诗。
但她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会在我下班回家的时候,给我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她问过我,枕头底下那本破旧的《红岩》是怎么回事。
我说,是一个朋友送的。
她没再多问。
日子,就像白开水一样,平淡地过着。
我很少再想起林晚秋。
或者说,我刻意地,不去想她。
我把那段记忆,连同那本书,一起压在了箱底。
我以为,我会就这么过完一辈子。
直到二十年后的一天。
那天,我带着我儿子去市里最好的中学,参加家长会。
我儿子学习很好,是我的骄傲。
开家长会的是个女老师,姓林。
她戴着一副眼镜,穿着得体的套裙,看起来很有气质。
她在讲台上,讲着学生的学习情况,讲着教育理念。
声音温和,又有力量。
我坐在下面,听着听着,忽然觉得那声音,有点熟悉。
我抬起头,仔细地看着她。
岁月的痕迹,已经爬上了她的眼角。
她的身材,也有些发福了。
但那眉眼间的轮廓,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
我的心,猛地一跳。
是她。
林晚秋。
家长会结束,学生们都涌向自己的父母。
我儿子也跑了过来,兴奋地跟我说着什么。
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的眼睛,一直看着那个正在被其他家长围住的女人。
她耐心地,微笑着,回答着每一个家长的问题。
举手投足间,都是从容和自信。
她看起来,过得很好。
她实现了她当年的愿望。
她活得,很“容易”。
我拉着我儿子,准备离开。
我不想去打扰她。
我们,早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就在我转身的时候,她好像看到了我。
她的目光,和我对上了。
她愣住了。
脸上的笑容,僵在了那里。
我也愣住了。
四目相对。
二十年的光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地拉长、压缩。
她推开围着她的家长,朝我走了过来。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哒、哒、哒”,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陈今河?”她试探地叫我的名字。
“是我。”我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你……你儿子也在这里读书?”
“嗯,在你的班上。”
我们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周围人来人往,喧闹嘈杂。
但我们之间,却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你……过得好吗?”她先开了口。
“挺好的。”我说,“你呢?”
“也挺好。”她笑了笑,但那笑意,没到达眼底。
“我听说了,你后来也考出来了。”
“嗯,在县农机站。”
“挺好的,挺好的。”她重复着。
我们又没话说了。
我儿子在一旁,奇怪地看着我们。
“爸,这位是?”
“哦,这是……林老师。”我说,“爸爸的一个……老乡。”
“林老师好。”我儿子乖巧地打招呼。
林晚秋看着我儿子,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感情。
“你儿子,很优秀。”她说。
“他随他妈。”我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说完,我就后悔了。
林晚秋的脸色,白了一下。
“我……我还有事,先走了。”我拉起我儿子,仓皇地想逃。
“陈今河!”她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对不起。”
我听到她在我身后,轻轻地说了这三个字。
“当年的事……对不起。”
我的身体,僵住了。
二十年了。
我等了二十年,不是为了这句对不起。
我以为我早就放下了。
我以为我早就原谅了。
但当这三个字,真的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
我才发现,那道伤疤,一直都在。
它只是被我埋得很深,深到我自己都快忘了。
现在,被她亲手揭开了。
血淋淋的。
我没有回头。
我怕她看到我泛红的眼眶。
“都过去了。”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你没有对不起我。”
“你只是,选择了一条你想走的路。”
“我也没有对不起你。”
“我只是,没能成为你那条路上的同行者。”
说完,我拉着我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走得很快,几乎是落荒而逃。
走出校门,外面的阳光很好。
我深吸一口气,胸口那股郁结了二十年的闷气,好像,终于散了一些。
是的。
都过去了。
那个在黄土地上,偷偷爱慕着一个女知青的少年。
那个在雨里,为她捞起一个破本子的傻小子。
那个在深夜里,一遍一遍写着她名字的文盲。
他早就死了。
死在了1977年的那个冬天。
死在了那场喧闹的婚礼上。
死在了她掀开盖头,说出“我只是想活得容易一点”的那一刻。
现在活着的,是陈今河。
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普通的农机站工人。
我的生活,没有诗,也没有远方。
只有柴米油盐,和儿子那张贴在墙上的奖状。
但这,就是我的人生。
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人生。
回家的路上,我儿子问我:“爸,你跟林老师,以前认识啊?”
我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淡淡地说:
“认识。”
“她是你生命里,划过的一道光。”
“很亮,也很短。”
“亮到让你以为,那就是全世界。”
“短到你还没来得及抓住,它就消失了。”
我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
有些事,他现在不懂。
也许,一辈子不懂,才是福气。
回到家,妻子已经做好了饭。
“回来了?快洗手吃饭。”
“嗯。”
我走进房间,拉开那个尘封已久的箱子。
在箱底,我找到了那本《红岩》。
书页已经泛黄,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
我翻开扉页。
那行娟秀的字迹,依然清晰。
“赠陈今河同志,革命友谊长存。”
“林晚秋。”
我看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拿出打火机。
“啪”的一声,蓝色的火苗,在昏暗的房间里跳动。
我把书,凑了过去。
火苗,舔上了泛黄的书页。
从“林晚秋”,到“陈今河”,再到那句“革命友谊长存”。
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黑色的灰烬,在空中飞舞,然后,缓缓落下。
就像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雪。
我关上箱子,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饭菜的香气,混合着妻子和儿子的说笑声。
那是我的人间烟火。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我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
虽然那一页上,什么都没有写。
但它是干净的。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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