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赵铁山这辈子,身上只有两种洗不干净的味道。一种是井底下煤尘的味儿,另一种是汗的味儿。他靠着这两种味道,养活婆娘和娃。他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了,像村口那条路,一眼能望到头。
他不知道,有些人的命,就像被埋在最深处的煤,看着黑乎乎的,点着了,能烧出让人害怕的光。他只是在巷道塌下来的时候,顺手拉了一把,结果拉回来的,是一个他往后三年都看不透,也放不下的秘密。
01
1990年的冬天,晋北山区的风刮在人脸上,像刀子在割肉。矿工赵铁山带着他手下的一个班组,像往常一样,坐着吱吱嘎嘎的罐笼车,下到了几百米深的井底。他们是去挖煤的,挖那种黑得发亮,能换成钱和粮票的“黑金”。
井底下又闷又热,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子煤尘和汗水沤在一起的酸臭味。巷道很窄,只能弯着腰走,头顶的坑木上,时不时滴下冰凉的水。
跟赵铁山一个班组的,有个来了半年多的新工友。大伙儿都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他不会说话,是个哑巴。干活也笨手笨脚的,手上没茧,一看就不是常年下井的汉子。矿上的管事嫌他碍事,就把他分给了赵铁山。赵铁山这人老实,心也软,看他瘦瘦弱弱,又是个哑巴,怪可怜的,就一直护着他。别人干累了骂几句脏话,他只会默默地干活。工友们都开玩笑,叫他“老默”,因为他一天到晚,屁都放不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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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快要到升井的时候,矿井的最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巨响。整个巷道都剧烈地晃动起来,头顶的煤渣和碎石簌簌地往下掉。
是瓦斯爆炸!
赵铁山在井下干了二十年,经验比谁都足。他只觉得一股灼热的气浪猛地扑到脸上,巷道里的灯瞬间就灭了,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黑暗。他大吼了一声:“塌方了!快跑!”
他扯着身边的人,凭着记忆就往出口的方向玩命冲。黑暗中,一片鬼哭狼嚎。赵铁山感觉自己的左腿,被一块从顶上掉下来的大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一股钻心的疼让他差点跪在地上。
他回头借着远处救援的灯光一看,发现老默被一块更大的水泥预制板压住了腿,人已经昏死过去了。旁边的工友都像没看见一样,哭爹喊娘地从他身边跑过去,自顾不暇地逃命。
赵铁山咬了咬牙,骂了一句脏话。他拖着那条快要断掉的伤腿,爬了回去。他找来一根撬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得嗓子都哑了,硬是把那块千斤重的水泥板,给撬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他把老默从缝隙里拖了出来,背在自己身上。
当他背着老默,一步一瘸,像条狗一样从黑漆漆的井口爬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是血红色的了。
矿长刘海柱正在井口声嘶力竭地组织救援。他看见赵铁山背着一个人出来,赶紧让旁边的几个民兵接了过去。
这次事故出得很大,死了七八个人,伤了二十多个。老默因为脑部受到了剧烈的震荡,被送到卫生所后,就一直昏迷不醒。
02
老默在矿上那间简陋的卫生所里,躺了半个月才醒过来。
人是醒了,可脑子好像坏掉了。他不仅说不出话,连自己是谁,家住哪里,多大年纪,全都忘得一干二净。矿上去查他的档案,才发现他的身份信息一片空白,只写着“无名氏”,他就像一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
矿长刘海柱为这事愁得头发都多白了好几根。这人没名没姓,死了还好办,直接埋了。现在半死不活地躺着,抚恤和安置都成了大问题。
赵铁山的腿受了伤,在家休养,每天拄着一根木头拐杖。他心里惦记着老默,就让婆娘秀芳扶着他,一瘸一拐地去卫生所看他。
病床上的老默,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野猫,缩在床铺的角落里。他的眼神里,全是恐惧和茫然。他看着赵铁山,也不认识了。
赵铁山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对跟过来的刘矿长说:“矿长,要不……要不先让他跟我回家住吧。总不能把人就这么扔在大街上。等他伤养好了,脑子清醒了,也许就能想起来自己是哪儿的人了。”
刘矿长一听,正中下怀,巴不得赶紧把这个烫手的山芋甩出去。他连声答应,还大笔一挥,特批给了赵铁山二百斤的粮票作为补偿。
赵铁山就这么把老默领回了家。
他家在离矿区十几里外的赵家沟,一个穷得能听见叮当响的小山村。他家的房子,是几十年的土坯房,风一吹就往下掉土渣。
妻子秀芳看到丈夫从外面领回来一个陌生男人,一问,还要在家里白吃饭,她的脸当场就拉了下来,像一块挂了霜的冬瓜。
“赵铁山你是不是疯了!咱家石头上学那几块钱的学费还凑不齐,你倒好,往家里领个吃白饭的!你看他那样子,痴痴傻傻的,还是个哑巴,能干啥?!”秀芳的声音又尖又细,传遍了半个院子。
赵铁山那股“一根筋”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他把拐杖往地上一拄,吼道:“人是我从井底下背出来的,我就得管到底!我们家是穷,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饿死在外面!”
秀芳吵不过他,只能背过身去,抹着眼泪,含着一肚子的委屈,默认了。
从此以后,赵铁山家那张老旧得掉漆的八仙桌上,就多了一双筷子,一个碗。
老默虽然看起来痴痴傻傻,但很爱干净,也知道心疼人。他每天都把自己的那床破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像块豆腐干。他看秀芳每天要走很远的路去挑水,就默默地接过扁担。从此,赵铁山家那口大水缸,就再也没有空过。他看院子里的柴火快烧完了,就一个人上山,一天下来,背回一大捆柴,在院子里码得整整齐齐。
他不会说话,见到人,只会靦腆地笑一笑。村里的孩子们都怕他,躲着他,叫他“哑巴怪物”。只有赵铁山的儿子石头不怕他。
老默的手很巧,他会用狗尾巴草,编出活灵活现的小蚂蚱、小蜻蜓,送给石头玩。石头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像一个沉默的,忠心耿耿的保镖。
秀芳看着这一切,心里那块被委屈和贫穷冻硬了的冰,也慢慢地,开始融化了。
03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转眼就过了一年多。
老默成了赵铁山家一个沉默的影子,也成了赵家沟村里人眼中的一个怪人。
赵铁山的腿虽然好了,但落下了病根。一到阴雨天,就疼得钻心。他没法再下井去干那些扛大梁的重活了,只能在矿上打打杂,干点零活,每个月的收入,比以前少了一大截。家里的日子,过得更加紧巴了。
这天晚上,屋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屋里,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在桌子上跳动着,把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又黑又长。
十岁的石头,正趴在桌子上,对着一本数学作业本愁眉苦脸。老师留了一道有些超前的应用题,说是给脑子灵光的同学做的。石头算了半天,草稿纸都划拉满了,还是算不出来,急得直抓自己的头发。
坐在一旁角落里,默默编着草鞋的老默,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他伸着头,看着本子上的那道题。他看了一会儿,那双一直有些浑浊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了一丝奇异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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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默地从石头的手里,拿过了那支已经被用到只剩一小截,快要握不住的铅笔。
他的手,因为矿难的后遗症,一直都有些微微的发抖。但是,当他握住那支铅笔的时候,他的手,却显得异常的稳定和有力。
在石头惊讶的目光中,老默没有直接去算那道题。他把草稿纸翻了一面,在那片空白的地方,写下了一连串石头从来没见过的,奇奇怪怪的符号。那些符号看起来像是一种复杂的公式。
然后,他用那个公式,很快地,就算出了一个答案。
石头半信半疑地,拿着这个答案,去反套题目里的条件。他发现,竟然完全正确,一点不差。
石头惊讶地叫了起来,声音把正在纳鞋底的秀芳都吓了一跳。
“爸!妈!你们快来看!默叔他会做题!”
赵铁山和秀芳都凑了过来看。他们不认识纸上那些符号,但是,当他们看到老默写下的那些数字时,都愣住了。
那字,写得实在是太漂亮了。一笔一划,都带着一股子风骨,像是书里印出来的一样。这根本就不像一个山里人,一个矿工能写出来的字。
秀芳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手忙脚乱地从炕头的箱子底下,翻出来一张不知哪年的旧报纸。她指着报纸上斗大的标题,对老默说:“老默,你认字?”
老默看着报纸上那些黑色的方块字,眼神里又恢复了那种熟悉的迷茫。他摇了摇头。他好像只是会写字,却不明白那些字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老默像是着了魔一样,又拿起了那支小小的铅笔。
他低着头,神情专注,在那张画满了算式和符号的草稿纸上,用那种漂亮的,带着风骨的字体,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行他自己似乎也完全不懂的字。
赵铁山不认识。石头也不认识。那是一行弯弯曲曲的,像蚯蚓爬,像鬼画符一样的洋文。
赵铁山看着那行字,心里又惊又奇。第二天一早,他揣着那张画着“鬼画符”的纸,找到了村里唯一读过高中,现在在村小学当老师的王老师。
王老师戴上他那副镜片有瓶底那么厚的老花镜,对着那张纸,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当他看清楚纸上写的是什么的时候,他的手猛地一抖,差点把鼻子上的眼镜掉在地上,整个人都震惊了!
04
王老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他看着赵铁山,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铁山,这……这东西是打哪儿来的?”
赵铁山老老实实地说了,是住在他家的那个哑巴老默写的。
王老师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指着纸上那行弯弯曲曲的字,把声音压得极低,好像怕被什么人听见一样。
他说:“铁山啊,这……这是洋文!是英国话!这上面写的是……‘是活下去还是死掉,这是一个问题’。这是……这是英国一个叫什么……莎士比亚的大文豪写的话!我当年在地区高中里学过这个!这绝对错不了!”
赵铁山听得云里雾里,什么莎士比亚,什么英国话,他一个字也不懂。
但他听懂了一件事,那就是,老默会写洋文。
一个连自己名字都忘了的哑巴矿工,会写连城里的秀才都不一定会的东西!
这件事情,就像长了翅膀一样,没过几天,就在赵家沟这个屁大点的小山村里传开了。
村里的闲汉二狗子,是个游手好闲,最爱嚼舌根的家伙。他更是添油加醋,到处乱说。他说,那个哑巴老默,肯定不是什么好人。要么,是国民党当年潜伏下来,没跑掉的特务。要么,就是在外面犯了杀人放火的大事,跑到他们这个山沟沟里来避难的逃犯。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一些胆小怕事的村民,看老默的眼神,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这些流言蜚语,给赵铁山一家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有人还好心好意地劝赵铁山,让他赶紧把这个“来路不明”的人送走,送到派出所去,免得将来惹祸上身,连累了自己。
赵铁山却梗着他那根牛一样硬的脖子,把所有来说情的人,都顶了回去。
他说:“我不管他以前是干啥的,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只知道,他现在是我家的人!是我从井底下,从阎王爷手里背出来的亲兄弟!”
秀芳这一次,也第一次毫无保留地,站在了丈夫的这一边。她叉着腰,站在自家院子门口,把那些敢当着她的面说三道四的邻居,骂了个狗血淋头。
那段时间,老默似乎也感觉到了村里气氛的变化。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家里家外的活都干完了。他像是在用这种方式,来报答赵铁山一家的收留和维护。
一天下午,二狗子在村里的井边喝多了酒,借着酒劲,拉着一个正在打水的年轻媳妇,说着浑话,动手动脚。
这一幕,正好被带着石头从山上砍柴回来的老默撞见了。
二狗子看见老默,更加来劲了。他指着老默的鼻子,骂他是哑巴怪物,是缩头乌龟。石头年纪小,气不过,扔下背上的柴,冲上去要跟二狗子理论,被二狗子一把就推倒在了地上。
一直沉默着,像根木头桩子一样站在那里的老默,在那一刻,突然像变了个人。
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冰冷刺骨。他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他只用一只手,就抓住了二狗子那只还在拉扯女人的手腕,然后轻轻向外一拧。
只听见“咔吧”一声脆响,伴随着二狗子杀猪一般的嚎叫,他整个人都跪在了地上,疼得满地打滚。
老默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的狠戾。他把吓傻了的二狗子推开,然后走过去,扶起了摔在地上的石头。他的眼神,又变回了那个沉默温和的老默。
他拉着石头的手,头也不回地回家了。
这件事以后,村里再也没有人敢当着面,议论老默的是非了。但是,关于他真实身份的那个谜团,却在每个人的心里,变得更深了。
05
日子就像村口那条河里的水,悄无声息地,又流过去了快两年。
已经是1993年的夏天了。老默在赵铁山这个家,已经待了快三年。他也从一个瘦弱的青年,变成了一个皮肤黝黑,肩膀厚实的庄稼汉。
赵铁山的腿,一到阴天下雨,就疼得厉害,有时候连床都下不了。他彻底干不了矿上的活了。家里的全部开销,都压在了妻子秀芳一个人身上。靠着那几亩连石头都刨不干净的薄田,和院子里养的几只下蛋的母鸡,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吃了上顿没下顿。
这天,石头在学校的土坡上,跟同学追着打闹,一不小心,从坎上摔了下来,把胳膊给摔断了。
去镇上的卫生院接骨,上夹板,开草药,一下子就花光了秀芳攒了半年的,准备给石头交学费的几十块钱,还欠了村里人二十多块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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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芳对着那个空空如也的,掉了漆的钱匣子,愁得一个晚上都在掉眼泪。赵铁山蹲在院子的门槛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着那种最呛人的旱烟。他抽得很猛,像是要把心里的愁苦,都从烟里吐出去。他的眉头,锁成了一个解不开的“川”字。
老默把这一切,都默默地看在眼里。
他坐在院子的角落里,看着这个因为他的存在而更加贫困的家,看着这个为了他而愁眉不展的大哥,看着那个偷偷抹眼泪的嫂子。他第一次,感觉到了那种发自内心的,深深的无力感。
他想帮忙,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痛恨自己这个空空如也的脑子,痛恨自己这个说不出话的嘴巴。
几天以后,赵铁山把家里剩下的一点土豆,装了两个大麻袋,准备用独轮车推到二十里外的县城里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换几个钱。
老默看见了,比划着,咿咿呀呀地,非要跟着去帮忙。赵铁山拗不过他,只好带上了他。
到了县城,他们把土豆卖了,换回来了十几块钱。赵铁山攥着那几张汗津津的毛票,心里盘算着是给石头买点肉补补,还是先还了村里的债。
回去的路上,他们经过一个废品收购站。收购站的门口,像垃圾一样,扔着一堆旧报纸。
老默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其中一张半旧的,《经济参考报》。
他的脚步,突然就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一样,再也挪不动了。
他像被雷打了一样,直勾勾地,死死地,盯着报纸中缝里的一篇小小的,不起眼的报道。那是一篇关于南方某个新兴化工企业,成功在上海上市的报道,下面还配了一张火柴盒大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年轻人,正站在台上,意气风发地讲着话。
老默死死地盯着照片上那个年轻人的脸,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嗬嗬”的,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的嘶吼。他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滔天的愤怒,无法言说的悲伤,和刻骨的痛苦。
赵铁山被他这个样子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前扶住他。
老默指着那张报纸,拼命地对他比划着什么,然后两眼一翻,就那么直挺挺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