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立。
生在老鸹坡,长在老鸹坡。
这地方,名字就透着一股子穷酸气。光秃秃的黄土坡,风一刮,能眯得人三天睁不开眼。
祖祖辈辈,靠着几亩薄田里的高粱谷子活命,活得像地里的土,干瘪,没一点油水。
1986年,我从外面回来了。
在县城的建筑队干了两年,没攒下几个钱,倒是把腰给闪了。躺在工棚的硬板床上,疼得龇牙咧嘴的时候,我突然就想家了。
想老鸹坡那碗酸菜糊糊,想我爹坟头上那棵歪脖子老榆树。
于是我卷着铺盖回来了。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就跟看一个废物没两样。
“城里混不下去,滚回来了吧?”
“还以为出息了呢,结果是个怂货。”
闲言碎语像苍蝇,嗡嗡地往你耳朵里钻,赶不走,也打不死。
我爹娘死得早,家里就剩我一个光杆司令,三间破土坯房,风雨一来,屋里屋外下的雨一样大。
那天,我蹲在门槛上,看着满坡的黄土,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烂棉花。
这日子,他娘的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从兜里掏出一张揉得发皱的报纸,那是我在县城捡的。上面有一块豆腐干大小的文章,说北方有个地方,气候跟我们这儿差不多,种苹果发了家。
苹果。
我嘴里咂摸着这两个字,好像已经尝到了那股子甜脆劲儿。
一个念头,像旱地里打了个响雷,在我脑子里炸开了。
我们老鸹坡,能不能也种苹果?
这念头一起,就跟疯长的野草一样,再也压不住了。
我揣着那张报纸,第一个就去找了村里的德爷。
德爷是我们村辈分最高的长辈,说话有分量。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不像村里其他人,眼界就门口那三亩地宽。
我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坐在院里的石磨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把他那张刻满皱纹的脸熏得有些模糊。
“德爷。”我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他掀了掀眼皮,从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烟。“是小立啊,腰好了?”
“好利索了。”我凑过去,把那张皱巴巴的报纸递到他面前,“德爷,您给瞧瞧这个。”
德爷眯着眼,凑着夕阳的光,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半晌,他把报纸还给我,又深深吸了一口烟,才慢悠悠地开口:“你想种苹果?”
“嗯!”我重重地点头,眼睛里冒着火,“德爷,你看,这上面说,气候、土质,都跟咱们这儿差不离。人家能种,凭啥咱们不能?”
德爷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很深,像村口那口老井。
“我知道,这事儿难。”我急了,把心里的想法一股脑全倒了出来,“可总比守着这几亩破地,一辈子没个盼头强吧?德爷,咱们老鸹坡,不能再这么穷下去了!再穷下去,人心都穷死了!”
最后一句话,我说得有点吼。
德爷手里的烟杆顿了顿,烟灰簌簌地掉了下来。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骂我异想天开。
“你小子……”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有点像你爹年轻那会儿的犟脾气。”
我心里一紧。
“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德爷说,“全村人把地当命根子,你要他们在命根子上动刀子,谁肯?”
“我去说!”我梗着脖子,“一家一家地说,磨破嘴皮子也得说通!”
德爷看着我,叹了口气,把烟杆在石磨上磕了磕。
“行吧,你想干,德爷就陪你疯一把。”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德爷,我……”
“别说那些没用的。”他摆摆手,“明天,开全村大会。是龙是虫,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第二天,村里的大喇叭响了半天,把所有人都喊到了村委会那个破院子里。
院子不大,黑压压挤满了人。男人们蹲着,女人们站着,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一张张脸,被太阳晒得黝黑,表情麻木,又带着点好奇。
我站在院子中间那张破桌子后面,旁边坐着德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怀疑,有不屑,有看热闹的。那目光像针一样,扎得我后背发麻。
我清了清嗓子,感觉喉咙干得要冒烟。
“乡亲们!”我一开口,声音有点抖,但还是努力提高了音量,“今天把大家叫来,是想说个事儿。我想带大家伙儿……种苹果!”
话音刚落,人群里就炸了锅。
“啥玩意儿?种苹果?”
“陈立这小子疯了吧?咱们这地能种那金贵玩意儿?”
“就是!祖祖辈辈都种高粱玉米,他算老几,说改就改?”
说话最难听的,是村里的陈老四。他是个有名的刺儿头,游手好闲,看谁都不顺眼。
他“呸”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斜着眼看我:“陈立,你小子在城里是不是把脑子混坏了?让大家伙儿把吃饭的家伙都换成苹果树?要是种不活,我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啊?”
“就是!喝西北风去!”立刻有人附和。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都快嵌进肉里。我知道,今天要是镇不住他们,这事儿就彻底黄了。
我猛地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喝西北风?”我红着眼,扫视着一张张惊愕的脸,“现在咱们就不是在喝西北风吗?一年到头,累死累活,刨出来的粮食够吃几个月?孩子上学的钱,谁家能痛痛快快拿出来?谁家闺女出嫁,能有件像样的嫁妆?谁家老人病了,敢往县医院送?”
我一连串的反问,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心上。
人群里鸦雀生无声,很多人都低下了头。
我喘了口气,放缓了语气:“乡亲们,我陈立不是神仙,不敢保证百分之百成功。但报纸上写着,跟咱们这儿差不多的地方,人家成功了!咱们凭什么不行?咱们比人家少胳膊还是少腿了?”
“这事儿,是赌。赌赢了,咱们老鸹坡就翻身了!家家户户盖新房,顿顿有肉吃,孩子有学上!赌输了……”
我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声音嘶哑地吼了出来:“赌输了!所有人的损失,我陈立一个人担!我把我那三间破房,那二亩薄地,全赔给大家!不够的,我出去打一辈子工,给你们还!”
“我陈立,说到做到!”
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我这番话镇住了。他们看着我,眼神复杂,有震惊,有动摇。
就在这时,德爷站了起来。
他走到我身边,苍老但有力的声音响起:“小立这娃,说的是心里话。咱们老鸹坡,是该变一变了。我信他。我家的地,头一个拿出来种苹果。”
德爷的话,像一块巨石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德爷都同意了……”
“陈立都立下军令状了,咱们怕啥?”
人群开始骚动,窃窃私语。
陈老四还想说什么,被德爷一个眼刀给瞪了回去。
最终,在德爷的威望和我的“军令状”下,村里超过一半的人家,咬着牙,点了头。
那一天,我看着那些在协议上按下红手印的、粗糙的手指,心里只有一个念令:陈立,你他娘的,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事情远比我想象的要难。
第一关,就是钱。
买树苗,买肥料,哪样不要钱?村里家家户户穷得叮当响,我更是个穷光蛋。
没办法,只能去信用社贷款。
我跑了十几趟,嘴皮子磨破了,头都快磕破了。信用社的主任看我的眼神,就跟看一个骗子。
最后还是德爷出面,用村里所有人的地做了抵押,才贷下来一笔款子。
拿到钱的那天,我感觉那沓“大团结”有千斤重。
第二关,是买树苗。
我不敢含糊,带着村里两个机灵的后生,坐了三天两夜的绿皮火车,跑到报纸上说的那个苹果基地去。
人家那儿,漫山遍野的苹果树,红彤彤的果子挂满枝头,看得我们口水直流。
我们虚心请教,死缠烂打,终于学到了点皮毛,然后用贷款的钱,精挑细选,买回了一大车苹果苗。
树苗拉回村里那天,全村人都出来看。那细弱的、光秃秃的树苗,在他们眼里,就是未来的希望。
接下来,就是干。
那段时间,整个老鸹坡都疯了。
男人们把地里种了几十年的高粱秆子全拔了,挖树坑。黄土地硬得像石头,一镐头下去,只一个白点。他们就用尽全身力气,汗珠子掉下来摔八瓣。
女人们负责浇水。村里就一口井,她们排着长队,一担一担地挑,肩膀磨破了,就换一边,哼哧哼哧,像不知疲倦的牲口。
我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白天,我跟大伙儿一起下地,挖坑,栽树,施肥。晚上,我点着煤油灯,研究从外面带回来的那本薄薄的《苹果栽培技术手册》,一个字一个字地啃。
那本书,被我翻得卷了边,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我做的笔记。
我梦里都是苹果树。梦见它们开花了,结果了,又梦见它们生了虫,烂了根。常常半夜惊醒,一身冷汗。
压力太大了。
全村人的身家性命,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
我不敢病,不敢倒下。
那年夏天,天像是漏了个窟窿,一个多月没下一滴雨。
地里的土干得裂开了一指宽的口子,刚栽下不久的苹果苗,叶子一片片地卷曲、发黄,眼看就要不行了。
村里人慌了。
“完了,完了,这天是要绝了我们老鸹坡啊!”
“我就说种不成吧!这下好了,血本无归!”
陈老四又开始说风凉话:“陈立呢?那个能人呢?让他给老天爷求雨去啊!”
我心里也急得像着了火。
我冲到井边,井水已经下去了半米多。再这么下去,别说浇树,人喝水都成问题。
我看着那一双双绝望的眼睛,知道我不能慌。
我一咬牙,对大伙儿说:“井里的水不够,咱们就去十里外的黑龙潭挑!”
黑龙潭,在山那头,路难走,来回一趟得大半天。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那能行吗?”
“不行也得行!”我吼道,“树要是渴死了,咱们就真完了!是爷们的,跟我走!”
说完,我第一个抄起扁担和水桶,就往山里走。
德爷二话不说,跟了上来。
接着,村里的男人们,一个接一个,默默地拿起了水桶。
那段日子,老鸹坡的男人们,就像一支沉默的军队。天不亮就出发,披星戴月才回来。每个人的肩膀都肿得像发面馒头,脚底板全是血泡。
我带头走在最前面,累得快散架了,就咬着牙,想那满树的红苹果。
终于,我们扛过了那场大旱。
秋天,下了一场透雨。苹果苗缓过来了,发出了嫩绿的新芽。
看着那点点新绿,整个村子的人,都哭了。
时间就这么在汗水和期盼中,一天天过去。
三年后。
老鸹坡的春天,第一次有了不一样的景色。
光秃秃的黄土坡上,开满了粉白色的苹果花。风一吹,漫山遍野都是香的。
孩子们在花海里追逐打闹,大人们站在地头,看着那些花,咧着嘴傻笑,眼里有光。
秋天,苹果熟了。
第一批果子,不大,但红得像一团团火。
我摘下第一个苹果,在衣服上使劲擦了擦,递给德爷。
德爷接过去,没吃,而是举起来,对着太阳,仔仔细-细地看。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甜。”他只说了一个字,眼眶却红了。
我咬了一口,清脆,甘甜。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我没耽搁,立刻联系了之前在县城认识的一个做水果生意的小老板。
他来看了货,眼睛都直了。
“兄弟,你这苹果,品相真不赖!”
第一批苹果,卖了个好价钱。
钱发到村民手里的那天,村委会的院子里,比过年还热闹。
人们数着手里的“大团结”,手都在抖。有的人数着数着,就哭了。
“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俺家娃的学费,有着落了!”
陈老四也分到了钱,他捏着钱,走到我面前,脸憋得通红,半天才挤出一句:“陈立……哥,以前……是我不对。”
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
那一刻,所有的苦,所有的累,都值了。
我成了老鸹坡的英雄。
走到哪儿,都有人给我递烟,请我吃饭。谁家做了点好吃的,第一个就给我送来。
村里的小媳逼(媳妇)大姑娘看我的眼神,都带着热乎气。
媒人踏破了我家的门槛。其中最热心的是德爷家的,想把她的小闺女春秀说给我。
春秀是个好姑娘,水灵,勤快,看我的眼神总是怯生生的,带着崇拜。
我心里不是没动过念头。
但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苹果。
怎么让苹果长得更大更甜?怎么预防病虫害?怎么能卖上更好的价钱?
我觉得,个人的事,可以先放放。等全村人都过上好日子了,再考虑也不迟。
接下来的两年,老鸹坡的苹果,名气越来越大。
我们成立了苹果合作社,我被一致推选为社长。
我带着大家伙儿,统一管理,统一销售。我跑遍了周边的县市,甚至跑到了省城,为我们的苹果找销路。
老鸹坡的日子,肉眼可见地好起来。
家家户户都扒了土坯房,盖起了红砖大瓦房。
村里添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第一台拖拉机。
孩子们的笑声,比以前响亮多了。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我觉得,我这辈子,活得值。
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把我从天堂拽入地狱的,也是这红彤彤的苹果。
那是1991年的秋天。
那一年,风调雨顺,苹果大丰收。果子个大、色艳、味甜,是历年来最好的一年。
我联系上了一个南方来的大老板,姓黄。他出手阔绰,直接包下了我们整个村的苹果,而且给的价格比往年高出三成。
合同签下来,全村都沸腾了。
大家伙儿算着账,这一笔买卖做成,家家户户都能成“万元户”。
那段时间,村里人看我的眼神,简直像在看活财神。
黄老板是个爽快人,验完货,当场就要付钱。
那个年代,没有转账,几十万的货款,全是现金。
黄老板带着两个保镖,开了个面包车,车上装着几个大麻袋,里面全是扎得整整齐齐的“大团结”。
他说,带着这么多现金不方便,希望我们这边点清之后,尽快让他拿个收据走人。
这事儿,自然落在了我这个社长头上。
点钱的地点,就设在村委会。
村委会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德爷,还有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都在场作证。
我和村里的会计、出纳,三个人,点了整整一个下午。
点钞机是没有的,全靠手。
点到后来,手指头都麻了,眼睛都花了。
几十万的现金,堆在桌子上,像一座小山,红得晃眼。
我活了快三十年,从没见过这么多钱。不光我,在场的所有人,都没见过。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张又兴奋的味道。
钱点清了,数目没错。
我郑重地在收据上签了字,盖上合作社的公章。黄老板拿了收据,客气了几句,就带着人走了。
天已经黑了。
这么大一笔钱,怎么处理,成了问题。
“得赶紧存银行!”会计说,他的脑门上全是汗。
“不行!”我立刻否定了,“现在天都黑了,去县城的路不好走,几十万现金带在身上,太危险了!万一出点事,我们谁都担待不起!”
德爷也点头:“小立说得对,安全第一。这钱,今晚得找个最稳妥的地方放起来,明天一早,咱们集体派人,用拖拉机送到县里银行。”
最稳妥的地方。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
“就放陈立家吧!”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对!放社长家!社长家最安全!”
“我们信得过社长!”
村民们七嘴八舌,意见出奇地一致。
那一刻,我心里是感动的。这是多大的信任啊。
我看了看德爷,他也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好。”我没有推辞,“那就先放我那儿。大家伙儿放心,钱要是少了一分,我陈立拿命来赔!”
于是,在全村人的注视下,那几个沉甸甸的麻袋,被抬进了我的家。
我的家,是新盖的砖房,门窗都是新换的,自认为还算结实。
我把麻袋放在里屋的床上,用几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然后,我把门从里面反锁,又用一根粗木杠顶上。窗户也检查了一遍,全都插得死死的。
做完这一切,我还是不放心。
我搬了条凳子,就坐在里屋门口,怀里抱着一把砍柴刀。
我决定,今晚不睡了。
夜,很静。
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一点风吹草动,都让我心惊肉跳。
我不敢喝水,怕上厕所。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那扇门。
脑子里胡思乱想。
想着明天发了钱,村里人该多高兴。
想着春秀她娘前两天又来找我,说春秀年纪不小了,不能再等了。
也许,等这事儿忙完,我就该把自己的婚事办了。盖个二层小楼,买一台彩电,风风光光地把春秀娶进门。
想着想着,竟然有点恍惚。
后半夜,实在是太困了。眼皮像灌了铅,上下打架。
我使劲掐了自己一把,又用冷水洗了把脸,才清醒了点。
就这么熬着,熬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总算是,熬过来了。
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准备去开门,叫醒德爷他们,一起去县城。
可就在我挪开顶门的木杠,拉开门栓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里屋的窗户,开着。
木头的窗户插销,被人从外面用刀子之类的东西,给撬断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我疯了一样扑到床边,掀开被子。
那几个麻袋,还在。
我颤抖着手,解开第一个麻袋。
空的。
第二个。
空的。
第三个,第四个……
全都……是空的!
几十万,整整几十万的现金,不翼而飞。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床边,浑身的血都凉了。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我明明一夜没睡,就守在门口!
我明明没听到任何动静!
钱呢?
钱去哪儿了?
“咚咚咚!”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是德爷的声音。
“小立,开门,天亮了,该走了!”
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怎么办?
我该怎么跟他们说?
说钱没了?
他们会信吗?
我看着那个被撬开的窗户,看着空空如也的麻袋,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完了。
我完了。
门外的敲门声越来越急。
“小立?陈立!你咋了?开门啊!”
我深吸一口气,手抖得像筛糠,拉开了院门。
门口站着德爷,还有村里十几个青壮年,他们脸上都带着兴奋和期待。
“社长,走吧,拖拉机都发动好了!”
看到我的脸色,德爷愣了一下:“小立,你……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没睡好?”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只能侧过身,让他们进来。
当他们看到里屋那个被撬开的窗户,和那几个空麻袋时,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那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
“钱……钱呢?”会计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嘴唇哆嗦着,说出了那句我这辈子最不想说的话。
“钱……没了。”
“没了?!”
一声尖叫,打破了寂静。
一个后生冲到床边,把那几个麻袋翻来覆去地倒,除了几根捆钱的纸条,什么都没有。
“真没了!真没了!”他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
“几十万啊!我们全村人的血汗钱啊!”
“怎么会没了?陈立!你不是说你守了一夜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震惊,变成了怀疑,最后,变成了愤怒。
他们像一群被激怒的狼,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我不知道……”我百口莫辩,“我真的守了一夜,我没听到任何声音……”
“没听到声音?”陈老四不知道从哪儿挤了进来,他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几十万的现金,那么大动静,你会没听到?陈立!你把我们都当傻子耍吗!”
“我没有!”我吼道,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我拿我的人格担保!”
“人格?你的人格值几个钱?”陈老四冷笑,“钱放在你家,在你眼皮子底下丢了,你不负责谁负责?”
“就是!谁经手的钱,谁就有问题!”
“陈立,是不是你监守自盗,把钱藏起来了!”
“监守自盗”四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扇被撬开的窗户:“你们眼瞎吗!窗户是被人从外面撬开的!是遭贼了!我们应该马上去报案!”
“报案?”陈老四笑得更欢了,“报案有什么用?等派出所的人来了,你早就把钱转移了!我看,你就是贼喊捉贼!”
“你放屁!”我气疯了,冲上去就要跟他拼命。
几个村民死死地拉住了我。
“大家冷静!冷静!”德爷嘶哑着嗓子喊道,“事情还没搞清楚,不要乱说!”
他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小立,你跟德爷说实话,这钱,到底是不是你拿的?”
我看着德爷那双浑浊但充满威严的眼睛,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绝望。
连他,连最信任我的德爷,也开始怀疑我了。
我的心,像是被人用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
“德爷……”我声音哽咽,“我要是拿了这钱,让我天打雷劈,!”
我发了最毒的誓。
可是在那几十万的巨款面前,任何誓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搜!”陈老四振臂一呼,“肯定被他藏在家里了!大家伙儿给我搜!一寸一寸地搜!”
人群像是得到了命令,瞬间失控了。
他们冲进我的家,像一群土匪。
翻箱倒柜,砸盆摔碗。
我新婚 için准备的被褥被扯得稀巴烂,棉絮飞得到处都是。
我给我爹娘留下的唯一一张黑白照片,被踩在脚下,镜框碎裂。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亲手盖起来的家,被他们一点一点地摧毁。
我没有反抗。
我心死了。
搜吧。
你们搜吧。
反正也搜不到。
因为钱,根本就不在我这儿。
他们把我家里翻了个底朝天,连院子里的地都刨开了三尺,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他们不甘心,又把我按在地上,从里到外搜了个遍,连鞋底都没放过。
结果,依然是什么都没有。
人群安静了下来,但他们看我的眼神,更加阴冷了。
在他们看来,搜不出来,不代表我没拿。
只代表我藏得太深了。
“陈立,你够狠的啊。”陈老四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钱呢?你到底藏哪儿了?你说出来,我们还能给你留条活路!你要是还嘴硬,别怪我们不讲同村的情分!”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看着头顶那片灰蒙蒙的天,突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情分?
我带他们种苹果,让他们住上新房,过上好日子的时候,他们跟我讲情分。
现在,钱没了,他们怀疑我了,就要跟我讲“不讲情分”了。
人性,真是个可笑的东西。
“我再说一遍。”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冷冷地看着他们,“钱,不是我拿的。爱信不信。”
我的冷静,彻底激怒了他们。
“打他!”
“打死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把钱交出来!”
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一个拳头砸在了我的脸上。
紧接着,无数的拳头、巴掌、脚,雨点般地落在我身上。
我没有还手,也没有躲。
身体上的疼,远远比不上心里的疼。
我被打得蜷缩在地上,感觉骨头都要断了。
我看到了春秀,她站在人群外,捂着嘴,拼命地哭,却不敢上前半步。
我看到了那些曾经对我笑脸相迎的婶子大娘,此刻她们的脸上,满是狰狞和怨毒。
我看到了德爷,他想上来拉架,却被几个年轻人死死拽住。他苍老的脸上,满是痛苦和挣扎。
“住手!都住手!”德爷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会打死人的!你们要逼死他吗!”
也许是德爷的话起了作用,也许是他们打累了。
拳脚,渐渐停了。
我躺在地上,像一条死狗,嘴里全是血腥味。
陈老四走到我面前,蹲下来,拍了拍我肿胀的脸。
“陈立,最后给你一次机会。钱,交出来。然后,你滚出老鸹坡。这事儿,就算了了。”
我费力地睁开眼,看着他那张得意的脸。
我呸地一口,把带血的唾沫吐在了他脸上。
“滚。”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
陈老四的脸瞬间扭曲了。
他站起来,擦了把脸,对所有人说:“乡亲们,你们都看到了!这小子是铁了心不把钱交出来了!”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狠戾。
“我们老鸹坡,不能留这种吃里扒外的贼!”
“把他赶出去!”
“赶出老鸹坡!”
“让他滚!”
群情激奋。
“把他家砸了!”
“烧了他的房子!”
愤怒的人群再次失控,他们冲向我的家,搬起石头,就往窗户上砸。
“不要!”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两个人死死按住。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家的窗户玻璃被砸得粉碎。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我的家具、我的铺盖,所有的一切,都扔到了院子里,堆成一堆。
陈老四划着一根火柴,狞笑着,扔了上去。
呼——
大火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火焰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他们的表情,狂热而扭曲。
那火,烧的不是我的家。
烧的是我这几年所有的心血。
烧的是我曾经对这个地方所有的热爱和希望。
我的心,也跟着那堆灰烬,一起,死了。
最后,德爷出面,保下了我一条命。
条件是,我必须马上离开老鸹坡,永不回来。
他们给了我半个小时的时间。
我什么也没带。
或者说,我什么也带不走了。
我从废墟里,扒出了那张被踩碎了相框的、我爹娘的黑白照片。我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灰尘和脚印,揣进怀里。
这是我唯一的行李。
我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出生、我奋斗、我被背叛的地方。
一张张熟悉的脸,此刻却无比陌生。
那些曾经对我笑的人,此刻冷漠地看着我。
那些曾经受过我恩惠的人,此刻像看仇人一样看着我。
没有一个人,为我说一句话。
我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向村口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背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人送我。
没有人挽留我。
就在我快要走出村口的时候,一个身影追了上来。
是德爷。
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塞到我手里。
“小立……孩子……是德爷对不住你……”他老泪纵横,“德爷没护住你……”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张“大团结”,还有几个热乎乎的窝头。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决堤而下。
这是我在老鸹坡,得到的最后一点温暖。
“德爷,您信我吗?”我看着他,哽咽着问。
德爷看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终,沉重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又摇了摇头。
我明白了。
他想信我,但他不敢信。或者说,在全村人的愤怒面前,他的信任,一文不值。
“走吧。”德爷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来。”
我擦干眼泪,对着德爷,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老鸹坡。
那天,天阴沉沉的,就像我的心。
身后,是我用青春和热血浇灌的故乡。
身前,是未知而渺茫的前路。
我,陈立,三十岁,被我曾想拯救的整个世界,抛弃了。
离开老鸹坡后,我像个孤魂野鬼,漫无目的地游荡。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天下之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怀里揣着德爷给我的那点钱,舍不得花。饿了,就啃一口那个已经变得冰凉干硬的窝头。渴了,就喝几口路边沟里的水。
我沿着铁路走,累了就在桥洞下或者废弃的房子里睡一宿。
晚上,我总是做噩梦。
梦见那场大火,梦见那些狰狞的面孔,梦见陈老四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贼。
每一次,我都会从梦中惊醒,然后抱着膝盖,坐到天亮。
心里的那道伤口,在每一个寂静的夜晚,反复化脓、溃烂。
我恨。
我恨陈老四的煽风点火。
我恨村民们的愚昧和忘恩负义。
我甚至,也恨德爷的软弱。
但我最恨的,是我自己。
恨我自己的天真,以为一腔热血就能换来真心。
恨我自己的无能,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那笔钱。
那笔钱,到底去哪儿了?
那个贼,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像毒蛇一样,日日夜夜啃噬着我的心。
我沿着铁路走了半个多月,终于到了一个陌生的大城市。
高楼大M,车水马龙。
我站在天桥上,看着下面川流不息的人群,感觉自己就像一粒尘埃,渺小得随时会被风吹走。
我得活下去。
我对自己说。
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要是死了,就真的成了那个畏罪潜逃的贼了。
我得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来,总有一天,我要回去,把这个天大的冤屈洗刷干净。
我用德爷给的钱,租了个最便宜的床位。
然后,我开始找工作。
我没学历,没技术,只有一把子力气。
我去了建筑工地。
工头看我身板还算结实,就留下了我。
扛水泥,搬砖,推车。
那活儿,比在老鸹坡种地还累。
每天干完活,累得像一摊烂泥,躺在床上就不想动。
工友们晚上打牌、喝酒、吹牛。
我从来不参与。
我一个人,默默地吃饭,默默地干活,默默地睡觉。
我变得不爱说话,不相信任何人。
老鸹坡的经历,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里。
我把所有的工资,都攒了下来。除了最基本的吃喝,我一分钱都舍不得花。
别人笑我傻,笑我活得像个苦行僧。
他们不懂。
我不是在攒钱。
我是在攒一口气。
一口不甘心、不认命的气。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
工地上的生活很枯燥,但我却找到了一点乐趣。
我发现,我对盖房子这件事,很有兴趣。
我喜欢看图纸,喜欢研究那些钢筋水泥是怎么变成一栋栋高楼的。
我白天干活,晚上就缠着工地的技术员请教。
我把我攒下的钱,拿去买了相关的书籍。
那些我曾经看不懂的符号和线条,在我眼里,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我开始自学建筑结构,自学预算,自学管理。
工友们都笑我痴心妄妄想。
“一个搬砖的,还想当工程师?”
我不在乎他们的嘲笑。
我只想抓住一切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因为我知道,我除了我自己,一无所有。
几年后,我从一个普通的小工,做到了班组长,又做到了施工员。
我拿到了成人高考的文凭,考取了建造师的资格证。
我离开了那个工地,进了一家正规的建筑公司。
我的生活,开始慢慢走上正轨。
我有了自己的房子,虽然不大,但那是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家。
我有了存款,虽然不多,但每一分都是我用汗水换来的。
我偶尔也会想起老鸹坡。
想起那漫山遍野的苹果花,想起村民们拿到第一笔钱时喜极而泣的脸。
也想起那场大火,和那些冷漠、狰狞的面孔。
时间,可以抚平伤痛,但无法抹去伤疤。
那个被冤枉的夜晚,依然是我心中最深的一根刺。
我一直没有再婚。
不是没有遇到过合适的女人。
而是我的心,在那场大火里,已经凉了。
我害怕信任,害怕付出,更害怕背叛。
我把自己包裹在一个坚硬的壳里,谁也进不来。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也会感到孤独。
我会拿出那张已经泛黄的、我爹娘的照片。
看着他们,我就会想,如果他们还在,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是会心疼,还是会欣慰?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必须继续走下去。
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又过了很多年。
我在建筑行业里,已经小有名气。
我成立了自己的小公司,接一些不大不小的工程。
日子过得不咸不淡,不好不坏。
我已经快五十岁了。
两鬓,已经有了白发。
老鸹坡,这个名字,我已经很久没有提起过了。
我以为,它会永远尘封在我的记忆里。
直到那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我。
那天,我正在工地上检查进度。
我的秘书跑过来,说有人找我。
我回到办公室,看到了一个老人。
他穿着一身不合体的旧西装,局促地坐在沙发上,手里紧紧攥着一顶洗得发白的帽子。
他的背已经驼了,脸上布满了深深的沟壑。
我看着他,觉得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您是?”我问。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才发出声音。
“小立……不,陈总……你……还认得我吗?”
那声音,沙哑,苍老。
但那熟悉的乡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尘封了二十年的记忆。
我的心,猛地一颤。
“你是……陈老四?”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这个苍老、卑微的老人,竟然是当年那个指着我鼻子骂我、带头砸我家、烧我房子的陈老四?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他来干什么?
一瞬间,所有的怨恨、愤怒、委屈,全都涌上了心头。
我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我的声音,像冰一样。
陈老四“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陈总!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我是!”
他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
“啪!啪!啪!”
那声音,响亮而清脆。
我愣住了。
我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一幕。
“你起来!”我皱着眉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不起来!”陈老四哭得老泪纵横,“陈总,您要是不原谅我,我就跪死在这儿!”
我的秘书和外面的员工都闻声围了过来,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我心里烦躁到了极点。
“让他起来!”我对秘书说,“带他到里面的休息室。”
在休息室里,我给他倒了杯水。
他捧着水杯,手抖得厉害。
我坐在他对面,点了一根烟,沉默地看着他。
二十年了。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也同样在我心里留下了伤疤。
“说吧。”我缓缓吐出一口烟圈,“到底怎么回事?”
陈老四放下水杯,用那双因为激动和羞愧而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陈总……那笔钱……找到了。”
我的手,猛地一抖,烟灰掉在了裤子上。
我死死地盯着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在哪儿找到的?”我的声音,因为极度激动而变得嘶哑。
“在我家……在我家老房子的墙里……”
陈老四的声音,充满了悔恨和痛苦。
接下来,他断断续续地,讲出了那个被隐瞒了二十年的真相。
原来,当年偷钱的,不是别人。
是他的儿子,狗子。
那时候,狗子十七八岁,正是不学好的年纪。他羡慕城里的生活,一心想出去闯荡,陈老四不让。
那天晚上,全村人都在我家门口守着,狗子却偷偷溜了出去。他知道钱在我家,也知道我一个人守着。
他从我家屋后,撬开了窗户,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
那时候,我因为太累,打了个盹。
就那几分钟的工夫,狗子就把那几个麻袋里的钱,全都偷走了。
他把钱藏回了自己家,塞进了墙壁的一个窟窿里,然后用泥糊上。他打算等风声过了,再拿钱跑路。
第二天,事情闹大了。
当陈老四指着我的鼻子,煽动大家伙儿搜我家、打我的时候,他并不知道,真正的贼,就是他的亲儿子。
他只是出于嫉妒和幸灾乐祸。
他一直嫉妒我,嫉妒我能干,嫉妒我在村里有威望。他觉得我抢了他的风头。
所以,当我有难的时候,他第一个跳出来,要把我踩到泥里。
直到晚上,他回到家,才发现了真相。
狗子跟他坦白了。
陈老四当时就懵了。
他想过要去自首,去还我一个清白。
但是,他不敢。
他看着那几十万的巨款,他怕了。
他更怕的是,一旦说出真相,他的儿子,这辈子就毁了。
偷盗几十万,在那个年代,是足以枪毙的重罪。
一边是良心,一边是儿子的命。
他选择了后者。
他狠狠地打了狗子一顿,然后,用死命令,让他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而我,就成了那个替罪羊。
他们父子俩,守着这个秘密,也守着那笔不敢动的钱,过了二十年。
这二十年,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煎熬。
陈老四说,他没有一天能睡得安稳。一闭上眼,就是我被他们打得满身是血的样子,就是我家那场熊熊大火。
狗子也因为这件事,变得沉默寡言,一辈子没娶上媳妇,前几年还得了一场大病,郁郁而终。
临死前,狗子抓着陈老四的手,让他一定要把真相说出来,一定要找到我,给我一个交代。
上个月,村里搞新农村建设,统一规划,要把老房子都拆了。
陈老四在拆自己家老房的时候,从那面墙里,挖出了那个已经腐烂不堪的包裹。
里面的钱,大部分都已经被老鼠啃了,被湿气蛀了,烂成了一堆废纸。
但是,真相,也终于大白于天下了。
当陈老四抱着那堆烂钱,把当年的事,在全村人面前说出来的时候,整个老鸹坡,都震惊了。
所有人都傻了。
他们这才知道,他们当年,冤枉了一个多好的人。
他们把自己的恩人,当成了贼,用最残忍的方式,赶出了家乡。
陈老四讲完了。
他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像个孩子。
我静静地听着,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
我的心里,没有想象中的狂喜,也没有报复的快感。
只有一片空洞的、巨大的悲哀。
二十年。
为了一个如此荒唐的理由,我背负了二十年的冤屈,过了二十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而那个偷钱的人,也用他的一生,付出了代价。
这一切,到底图什么?
我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走吧。”我对陈老四说。
他愣住了,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陈总……您……您不怪我?”
我看着他那张苍老的、布满泪痕的脸,摇了摇头。
“怪你?怪你有什么用?能让时光倒流吗?能把我失去的二十年还给我吗?”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繁华的城市。
“你回去吧。告诉他们,我陈立,早就不恨了。”
不是我有多大度。
而是,恨,太累了。
我恨了二十年,已经累了。
陈老四千恩万谢地走了。
没过几天,又来了一拨人。
是德爷带的头。
他也老了,老得快要走不动路了。是被两个年轻人搀扶着来的。
同行的,还有村里现在的主任,和几个当年的长辈。
他们带来了很多东西。
我们老鸹坡自己产的苹果,小米,还有一面锦旗。
锦旗上写着八个大字:恩重如山,衣锦还乡。
他们一见到我,就要下跪。
我连忙扶住了他们。
“德爷,您这是折我的寿啊!”我看着德爷,鼻子发酸。
“小立……孩子……”德爷抓着我的手,老泪纵横,“我们……对不住你啊……”
“村里人都知道了……我们都后悔啊……我们不是人,我们是……”
“我们来,是想请你回去。回老鸹坡看看。”村主任说,“老鸹坡现在,大变样了。家家户户都盖了楼房,买了小车。这都是你当年打下的底子啊!”
“是啊,陈总,回去吧!大家伙儿都盼着你回去!都想当面给你赔罪!”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言辞恳切。
我沉默了。
回去?
回到那个让我心碎的地方?
我做不到。
“心意我领了。”我淡淡地说,“东西,你们也带回去。老鸹坡,我是不会再回去了。”
“为什么啊?”他们急了,“你还在怪我们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
“不怪了。”
“那为什么不回去?那儿是你的家啊!”
家?
我心里冷笑。
二十年前,他们亲手把我赶出那个家,烧了那个家。
现在,他们又想让我回去?
凭什么?
“德爷,”我看着德爷,认真地说,“老鸹坡,有我好的回忆,但也有我这辈子最痛的记忆。那个坎儿,我过不去。”
“我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你们不会懂。”
“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你们,也别再来找我了。”
我下了逐客令。
他们还想再说什么,但我已经不想再听了。
我让秘书送他们离开。
临走前,德爷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有愧疚,有不舍,还有一丝……绝望。
我别过头,没再看他。
我怕我再看一眼,就会心软。
他们走后,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
夕阳从落地窗照进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打开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了那张我爹娘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他们,依然那么年轻。
“爹,娘,儿子给你们丢脸了。”
“儿子没能守住那个家。”
“儿子……也回不去了。”
我对着照片,喃喃自语。
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我没想到,一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德爷家的孙子打来的。
他说,德爷……没了。
自从从我这儿回去之后,德爷就一病不起,水米不进。
临终前,他一直念叨着我的名字。
他说,他对不起我,对不起我爹娘的在天之灵。
他说,他是老鸹坡的罪人。
电话那头,德爷的孙子哭着求我,求我回去,送德爷最后一程。
挂了电话,我枯坐了一夜。
第二天,我开车,回了那个我发誓永不踏足的地方。
二十年了。
老鸹坡,真的变了。
泥泞的土路,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
低矮的土坯房,变成了一栋栋漂亮的小洋楼。
村口,还立着一个气派的大牌坊,上面写着“苹果之乡老鸹坡”。
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停着小汽车。
我看到了富裕,看到了繁华。
可是,我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亲切。
这里的一切,都让我觉得陌生。
我的车,在村里引起了轰动。
很多人都围了过来,他们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好奇,有敬畏,有讨好,还有……深深的愧疚。
我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他们都老了。
我也看到了很多年轻的面孔,他们不认识我,只是听长辈们说,这个开着好车回来的人,就是村里传说中的那个“恩人”,也是那个“罪人”。
我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到了德爷家。
德爷家,正在办丧事。
院子里,搭着白色的灵棚。
我走进去,看到了德爷的遗像。
他还是那样,一脸严肃,但眼神里,透着一股慈祥。
我走到灵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德爷,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不是原谅。
只是为了,送您最后一程。
您是那片黑暗里,唯一给过我光的人。
我不能,不来。
德爷的葬礼,办得很隆重。
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
葬礼结束后,村主任找到了我,再次恳求我留下来。
他说,村里已经一致决定,把当年那笔钱,连本带息,还给我。而且,还要给我合作社的股份,让我回来,继续带领大家。
我拒绝了。
“钱,我不要。”我说,“那本来就是大家伙儿的血汗钱。至于股份,我更不能要。”
“陈总,您就别跟我们客气了!这是我们欠你的!”
“这不是客气。”我看着他,平静地说,“我只是,不想再跟这个地方,有任何瓜葛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走到了我家的老宅基地上。
那里的废墟,早就被清理干净了。
取而代舍的,是一栋崭新的、两层的小楼。
村主任跟过来说,这是当年大家伙儿集资,给我盖的。一直空着,等我回来。
我看着那栋陌生的楼房,心里五味杂陈。
迟来的补偿,还算补偿吗?
破碎的镜子,还能重圆吗?
我在老宅基地上,站了很久。
我想起了我爹娘,想起了我在这里度过的童年。
想起了我当年站在这里,意气风发地对村民们许下承诺。
也想起了我在这里,被他们打骂,被他们驱逐。
一切,都恍如隔世。
我要走了。
在我准备上车离开的时候,春秀来了。
她也老了,眼角有了皱纹,身材也发福了。
她嫁给了邻村的一个老师,生了两个孩子,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她站在我面前,欲言又止。
“你……还好吗?”最终,她问。
“还行。”我点了点头。
我们相对无言。
曾经的悸动,曾经的情愫,早就在那二十年的风霜里,消磨殆尽了。
“陈立哥,”她鼓起勇气,抬起头看我,“当年……对不起。我……我太胆小了。”
我笑了笑。
“不怪你。”
在那种情况下,一个弱女子,又能做什么呢?
“你……真的不回来了吗?”她问。
我看着她,也看着她身后,那一张张期盼又愧疚的脸。
我摇了摇头。
“不回来了。”
有些地方,回去了,就不是故乡了。
有些伤疤,揭开了,只会更疼。
我上了车,发动了引擎。
车子缓缓驶离老鸹坡。
后视镜里,那些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我看到,很多人都哭了。
我没有回头。
车开出了很远,我把车停在路边,点了一根烟。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秘书的电话。
“小王,帮我办件事。”
“你以公司的名义,给一个叫‘老鸹坡’的村子,捐一笔钱,建一所小学。”
“不要用我的名字。”
“就说,是一个姓陈的远方游客,路过那里,觉得那里的孩子很可爱。”
挂了电话,我把烟头扔出窗外。
火星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然后,熄灭了。
就像我那逝去的青春。
我重新发动汽车,向前驶去。
阳光,照在我的脸上。
很暖。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才真正地,放下了过去。
我,陈立,终于和我自己,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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