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走了进来。
苏青渝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当她的目光与那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时,她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了。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那张脸……
那张脸她再熟悉不过了。
旁边一位干部站起身,神情恭敬地对苏青渝介绍。
“苏女士,这位就是我们新上任的县委书记,顾言之书记......”
01
苏青渝的人生,在二十四岁那年夏天,像被拦腰折断的树,轰然倒塌。
在此之前,她是县里人人羡慕的姑娘。
大学毕业,凭自己的本事考进了县志办公室,捧上了人人眼红的“铁饭碗”。
工作虽然谈不上波澜壮阔,每日里就是对着故纸堆,整理、编撰,却也清静安稳。
办公室里弥漫着旧纸张和墨水的味道,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清清楚楚。
苏青渝喜欢这种沉静的氛围,能让她浮躁的心沉淀下来。
她做得一手好文章,整理的档案清晰明了,深得单位老主任的赏识。
主任常说,青渝这孩子,性子稳,坐得住,是块做学问的好料子。
每当这时,苏青渝只是淡淡一笑,继续埋头于工作中。
她知道,这份安稳来之不易,是她唯一的依靠和退路。
父亲在她上大学时因病去世,家里只剩下她,继母柳玉芬,还有同父异母的弟弟苏文博。
这个重组的家庭,表面上看起来和和气气,内里的裂痕却只有她自己知道。
柳玉芬对她,总隔着一层,像是对待一个需要客气的外人。
而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苏文博,则是毫无底线的溺爱。
苏文博被宠得不学无术,高中毕业后就一直在家游手好闲。
每天不是呼朋引伴,就是伸手跟家里要钱。
柳玉芬总说他还小,等过两年就懂事了。
可一年又一年,苏文博只等来了愈发膨胀的懒惰和理所当然的索取。
家里的开销,一大半都压在苏青渝的工资上。
她不说,不代表她心里没有计较。
只是为了父亲临终前的嘱托,为了这个家表面的完整,她一忍再忍。
灾难的导火索,是苏文博又一次闯了祸。
他跟人赌钱,欠了一大笔债,债主找上了门。
柳玉芬哭天抢地,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拿出来还了债,可苏文博的工作依然没有着落。
也就是从那天起,柳玉芬看苏青渝的眼神,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带着算计和贪婪的眼神,让苏青渝心里无端地发毛。
这天,苏青渝下班回家,柳玉芬罕见地准备了一桌子菜,还给她盛了碗汤。
“青渝啊,工作累了吧,快歇歇。”
“妈,今天怎么了?”苏青渝有些受宠若惊。
“你看你这孩子说的,妈关心你不是应该的吗?”
柳玉芬拉着她在饭桌边坐下,不停地给她夹菜。
饭吃到一半,柳玉芬终于图穷匕见。
“青渝,你看你弟弟,年纪也不小了,总这么闲着也不是个事儿。”
苏青渝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正题来了。
“妈,工作的事急不来,总要他自己愿意去干才行。”
“他倒是想干,可哪有那么容易的好工作。”
柳玉芬叹了口气,话锋一转。
“我听你王阿姨说,你们单位最近好像有个内部顶替的政策?”
苏青渝的心沉了下去。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妈,那是针对因为身体原因或者特殊贡献提前离退的老职工,我……我还年轻。”
“年轻人怎么了?年轻人就不能为家里做点贡献?”柳玉芬的脸立刻拉了下来。
“那不一样,这是原则问题。”
“什么原则不原则的,你弟弟就是你最大的原则!”
柳玉芬的声音尖利起来。
“只要你肯把工作让出来,让你弟弟顶上去,他这辈子就有依靠了!”
苏青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妈,您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那是我的工作,是我辛辛苦苦考来的!”
“考来的又怎么样?你是个女孩子,迟早要嫁人的!”
柳玉芬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嫁了人,你的工作不也就成了别人家的?还不如留给自家人!”
“我不同意!”苏青渝的态度很坚决。
“这事由不得你!”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成了战场。
柳玉芬一哭二闹三上吊,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
她骂苏青渝是白眼狼,忘了父亲的养育之恩,不顾念姐弟之情。
苏文博也在一旁煽风点火,说姐姐就是看不起他。
苏青渝的心,被这些最亲的人用最恶毒的语言戳得千疮百孔。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却依旧抵挡不住门外魔咒般的哭骂。
一个星期后,当柳玉芬拿出最后的杀手锏时,苏青渝彻底绝望了。
“我已经给你物色好了一门亲事。”
柳玉芬的声音冷得像冰。
“邻镇顾家湾的顾言之,家里条件不错,父母都是老实人,就他一个儿子。”
苏青渝冷笑。
“这么好的条件,能轮得到我?”
“他……他就是脑子有点问题。”柳玉芬的眼神有些躲闪。
“听说小时候发高烧烧坏了,人有点傻。”
“所以,您为了让我弟弟顶替我的工作,就要把我嫁给一个傻子?”
苏青渝的声音都在颤抖,眼泪终于决堤。
“这有什么不好?”柳玉芬强词夺理。
“人傻一点,不乱来,以后还不是都听你的?你嫁过去就是享福!”
“而且,我已经跟他们家说好了,彩礼我都不要,只要你肯嫁过去,并且主动辞职,让你弟弟顶替。”
“这门亲事,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柳玉芬扔下这句话,摔门而出。
苏青渝瘫坐在地上,感觉全世界的光都熄灭了。
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抗争过,哭喊过,最后只剩下麻木的妥协。
柳玉芬拿着她写的辞职信,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而苏青渝,则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她们推向了那个所谓的“新家”。
婚礼办得极其仓促和简陋。
没有洁白的婚纱,没有亲朋的祝福,甚至没有一个相熟的朋友到场。
苏青渝穿着一身半旧的红衣,被柳玉芬和苏文博“送”到了顾家湾。
街坊邻里的指指点点和同情的目光,像一根根针,扎在她的心上。
她看见了她的丈夫,顾言之。
他很高,很瘦,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五官其实很俊朗,只是那双眼睛里,总是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迷茫,显得有些呆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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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她,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孩子般天真的笑容。
这个笑容,在当时的苏青渝看来,是那样的刺眼,充满了讽刺。
她的人生,她的前途,她的一切,都因为这个笑容,画上了一个屈辱的句号。
交出辞职信的那天,老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惋惜地叹了口气。
“青渝,你是个好孩子,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苏青渝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能说什么呢?
说她被继母逼着嫁给一个傻子,用自己的工作换弟弟的前程吗?
这种家丑,她说不出口。
走出县志办公室的大门,苏青渝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熟悉的红砖小楼。
她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曾经承载着她所有梦想和骄傲的地方,从此与她再无关系。
她的人生,从云端跌落泥潭,悄无声息,无人问津。
02
柳玉芬的目的达到后,便急不可耐地想甩掉苏青渝和她那个“傻丈夫”的包袱。
她给了苏青渝一笔极少的钱,美其名曰是她的嫁妆,实则是断绝关系的遣散费。
“以后你们就在镇上好好过日子,没事就别回城里来了,免得别人说闲话。”
柳玉芬的话,像刀子一样割在苏青渝心上。
苏青渝没有争辩,默默地接过那笔钱,带着顾言之离开了那个所谓的“娘家”。
她在县城边缘租下了一间带小院的平房。
房子很旧,墙壁斑驳,但收拾干净后,倒也还能住人。
搬家的那天,顾言之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大孩子。
他一个人扛起了所有的重物,虽然动作有些笨拙,但力气却出奇的大。
苏青渝让他歇一会,他只是摇摇头,冲她憨憨地笑。
新的生活,就这样在一片狼藉和茫然中开始了。
最初的日子是难熬的。
苏青渝整夜整夜地失眠,一闭上眼,就是同事们同情的眼神和继母刻薄的嘴脸。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从天亮坐到天黑。
而顾言之,总是安静地陪在她身边。
他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默默地搬个小板凳坐在她旁边。
她不吃饭,他就把饭碗端到她面前,用勺子笨拙地比划着。
她哭的时候,他会慌张地找出纸巾,小心翼翼地递给她,眼神里满是无措。
苏青渝的心,就像一块被冰封的土地,在顾言之这种无声的陪伴下,似乎有了一丝丝解冻的迹象。
她开始尝试着和他交流。
“言之,我们今天吃面条好不好?”
他会用力地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言之,帮我把那盆花搬到太阳底下。”
他会立刻行动,做得一丝不苟。
他虽然言语不多,表达不清,但苏青渝发现,他似乎能听懂她所有的话。
而且,他很干净,从不乱发脾气,也没有旁人说的傻子那样会突然疯闹。
他更像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大男孩,安静,纯粹。
为了维持生计,苏青渝重拾了她的专业。
她托以前的同学介绍,接一些抄写文稿、整理资料的零散活计。
价格很低,但好在能让她有点收入,不至于坐吃山空。
每当她伏案工作到深夜,顾言之都会给她端来一杯热水,然后就坐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她,不打扰,也不离开。
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看起来竟有些让人心安。
苏青渝慢慢发现,顾言之并非一无是处。
他有着一些令人惊讶的“天赋”。
有一次,苏青渝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后抱怨如今物价太贵,随口报了几个菜价。
第二天,顾言之拿着菜篮子出门,买回来的菜不仅新鲜,而且比苏青渝买的要便宜不少。
苏青渝惊讶地问他,他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比划着说出几个摊位的名字。
原来,他把整个菜市场所有摊位的价格都记住了。
还有一次,苏青渝接了一个绘制古代建筑构件图的活。
图纸复杂,她画得头昏脑胀,中途出去透了口气。
等她回来时,却发现顾言之正拿着她的铅笔,在草稿纸上画着什么。
她凑过去一看,惊得说不出话来。
顾言之画的,正是她刚才画的那个最复杂的榫卯结构,线条、比例,分毫不差,甚至比她画的还要精准。
她呆呆地看着他。
“言之,你……你怎么会这个?”
顾言之放下笔,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她的图纸,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和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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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思是,我看一眼,就记住了。
苏青渝心里泛起了嘀咕。
这真的是一个“烧坏了脑子”的傻子能做到的事吗?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她想,或许他只是在某些方面有特长,就像电视里说的那些“天才”一样。
毕竟,他在人情世故上的反应,确实和正常人有很大差距。
真正让苏青渝彻底接纳他的,是她的一次重病。
那年冬天特别冷,苏青渝积劳成疾,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
她躺在床上,浑身滚烫,意识都有些模糊。
顾言之守在她床边,急得团团转。
他学着她以前的样子,用冷毛巾给她敷额头,又笨拙地想给她喂水。
看她烧得越来越厉害,他突然穿上外套就往外跑。
外面正下着冻雨,天寒地冻。
两个小时后,顾言之回来了。
他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怀里却紧紧抱着一个纸包。
他把纸包打开,里面是几盒退烧药。
原来,他冒着大雨,跑去了几里地外的镇上药店。
因为说不清楚话,他就把苏青渝的症状比划给医生看,硬是把药给买了回来。
他把药和一杯温水递到苏青渝嘴边,眼神里满是期盼和担忧。
看着他冻得通红的脸和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苏青渝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她就着他的手,把药吃了下去。
那一刻,她觉得,嫁给这个“傻子”,或许并不是她人生的末日。
至少,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在笨拙而真诚地爱着她。
日子就在这样清贫而平静的流逝中,过去了快三年。
苏青渝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甚至在其中找到了一丝安宁。
然而,娘家的出现,再次打破了这份平静。
这天,柳玉芬和苏文博突然找上了门。
苏文博顶替了工作后,在单位里眼高手低,人际关系搞得一团糟。
柳玉芬不是来关心苏青渝的,而是来炫耀和索要的。
她穿着新买的呢子大衣,一脸鄙夷地打量着这个破旧的小院。
“哟,青渝,你这日子过得可真是……清苦啊。”
苏青渝不想理她,转身想进屋。
“站住!”柳玉芬叫住她。
“我今天来,是跟你说个事。你弟弟谈了个对象,女方要求在城里买房,你这个当姐姐的,是不是也该表示表示?”
苏青渝气得发笑。
“我拿什么表示?我自己的生活都快维持不下去了。”
“别跟我哭穷!”柳玉芬从包里拿出一张纸。
“你爸当年留下一个存折,说是留给你的嫁妆,一直在我这儿。现在你弟弟结婚急用,你把字签了,这钱就取出来给他买房。”
苏青渝看着那张取款单,那是父亲留给她最后的念想。
她怎么可能答应。
“我不会签的。”
“你敢!”柳玉芬说着就要上来抢。
就在这时,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的顾言之,突然动了。
他高大的身影一下就挡在了苏青渝身前,像一堵墙。
苏文博想推开他,却被顾言之的手臂钳住,动弹不得。
柳玉芬看着眼前这个“傻子”,叉着腰骂道:“你个傻子,还敢动手了?给我滚开!”
顾言之没有理会她的叫嚣,只是盯着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不给,你们,走。”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迷茫和憨厚。
那是一种罕见的、带着一丝冷意的清澈和锐利。
柳玉芬被他看得心里一惊,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她不明白,一个傻子的眼神,怎么会让她感到害怕。
她还想再骂几句,却发现自己在这个高大的男人面前,毫无气势可言。
最后,她只能拉着苏文博,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苏青渝看着顾言之宽厚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三年来,第一次有人这样毫无保留地护着她。
而这个人,是她那个被所有人瞧不起的“傻丈夫”。
她走上前,轻轻地从后面抱住了他。
“言之,谢谢你。”
顾言之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转过身,用他温热的大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03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有些东西,好像在悄然改变。
青川县官场迎来了一场不小的“地震”。
传闻省里空降了一位年轻有为的新任县委书记,行事雷厉风行,决心要好好整治一下县里积弊已久的不正之风。
一时间,大大小小的单位都人心惶惶。
苏青渝对这些并不关心,她只想着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然而,麻烦却主动找上了她。
苏文博在县志办公室,因为牵扯到一桩档案违规篡改的事件,被新书记亲自下令严查。
这桩事情,恰好就发生在他顶替苏青渝工作之后。
作为档案的前任经手人,苏青渝也收到了县委办公室的传唤,要求她去协助调查。
接到电话的那一刻,苏青渝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终究还是被娘家的事情牵连了。
顾言之看她脸色不对,关切地走过来。
苏青渝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苦笑道:“躲了三年,还是没躲过。”
顾言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一如既往的温暖有力。
“别怕,有我。”
他的声音依旧简单,却给了苏青渝一丝莫名的勇气。
第二天,苏青渝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了县委大楼。
这栋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大楼,如今却让她感到无比的陌生和压抑。
她被领进了一间严肃的会议室。
屋里坐着几位神情严肃的干部,柳玉芬和苏文博也在,两人垂着头,脸色煞白。
看到苏青渝进来,柳玉芬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青渝,你快跟领导们解释解释,这事跟我们家文博没关系,肯定是你以前工作留下的纰漏!”
苏青渝没有理她,只是平静地在指定的位置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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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这种时候,任何辩解都是苍白的。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色干部服,步伐沉稳,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
他身上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强大气场,让整个会议室的空气都瞬间凝固了。
苏青渝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当她的目光与那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时,她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了。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那张脸……
那张脸她再熟悉不过了。
虽然没有了平日里的憨厚和迷茫,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和威严。
但那分明的轮廓,那双深邃的眼睛,分明就是她朝夕相处了三年的丈夫,顾言之!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苏青渝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
在她身边,柳玉芬和苏文博也看清了来人,母子俩的表情比见了鬼还要惊恐。
柳玉芬的嘴巴张成了“O”型,指着主位上的人,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苏文博更是“扑通”一声,直接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
旁边一位干部站起身,神情恭敬地对苏青渝介绍。
“苏女士,这位就是我们新上任的县委书记,顾言之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