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那天,天是灰的。
像蒙了一层脏兮兮的纱布。
我坐在车里,看着窗外倒退的树,每一棵都光秃秃的,伸着嶙峋的枝丫,像是在无声地质问我。
问我把他们的孩子弄到哪里去了。
我的孩子。
那个在我肚子里待了五个月,已经会用小脚丫轻轻踹我的孩子,没了。
就在三天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出血,带走了他。
也带走了我半条命。
我没死。
医生说我命大。
可我觉得,还不如死了。
陈辉,我的丈夫,握着我的手,力道很轻,像是怕捏碎一件瓷器。
他的手心全是汗。
“晚晚,别难过了,我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他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
从我醒来开始,他、我妈、我婆婆,每个人都这么说。
像是在背诵一篇蹩脚的悼词。
我没理他。
我只是看着窗外。
我觉得我的世界,也跟这天色一样,死了。
车开进小区,停在楼下。
我没动。
陈辉解开安全带,俯身过来,想抱我下车。
“我自己走。”
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身体很虚,每走一步,小腹都传来一阵坠痛,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
那是我的身体在提醒我,它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浩劫。
电梯门打开。
家门口,站着我的婆婆,张兰。
她脸上挂着一种我看不懂的表情,混杂着喜悦、急切,还有一丝诡异的炫耀。
我当时太虚弱了,脑子转不动,没来得及深思。
“回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外面风大。”
张兰热情地把我往屋里拉。
一进门,一股浓郁的奶腥味混合着婴儿爽身粉的味道,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我浑身一僵。
客厅的沙发上,放着一个粉色的婴儿提篮。
提篮里,躺着一个用襁褓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
他睡得很熟,小嘴巴一张一合,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血,好像一下子全都涌到了头顶。
我扶着墙,才没有倒下去。
“妈,这……这是谁家的孩子?”陈辉也懵了,结结巴巴地问。
张兰没理他。
她走到我面前,拉住我冰冷的手,脸上是那种堪称慈祥的笑容。
“晚晚啊,你看。”
她指着那个婴儿,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兴奋。
“你身子弱,这次又伤了根本。妈心疼你,也心疼我们陈家不能没后。”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像砸钉子一样,砸进我的耳朵里。
“所以,我替你生了一个。”
我替你生了一个。
替、你、生、了、一、个。
我怀疑我的耳朵出了问题。
或者我的脑子在手术时被麻药弄坏了。
我看着张兰。
她今年五十二岁,早就绝经了。
她穿着一身臃肿的棉睡衣,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是操劳过度的皱纹和斑点。
她生了一个?
她怎么生的?
无性繁殖吗?还是观音送子?
我觉得这比我流产更荒谬。
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妈,你胡说什么!”陈辉终于反应过来,声音都变了调,“这孩子哪来的?你快说实话!”
张兰瞪了他一眼。
“什么叫胡说?这就是我生的!我儿子!你的亲弟弟!”
她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个婴儿,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你看他这鼻子,这眼睛,是不是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她把孩子抱到陈辉面前。
陈辉像见了鬼一样,连连后退。
我扶着墙,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到沙发边,坐下。
我需要坐下。
我怕我站着,会忍不住抄起桌上的烟灰缸,砸烂眼前这一切。
砸烂婆婆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砸烂陈辉那张写满懦弱和惊慌的脸。
也砸烂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所谓“我婆婆生的”孩子。
“张兰。”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你五十二岁,你告诉我,你怎么生的?”
张兰抱着孩子,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
“我怎么生的你就别管了,你只要知道,这是我们陈家的种,是你老公的亲弟弟,以后也是给你养老送终的就行了。”
“你身子不好,养不大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就当是你自己的。”
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仿佛是在施舍我。
我气得发抖。
什么叫我养不大自己的孩子?
什么叫这个孩子就当是我自己的?
我的孩子刚刚没了!尸骨未寒!
她就抱回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告诉我,这是她生的,让我当成自己的?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恶毒的诅咒吗?
“滚。”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你带着这个东西,给我滚出去。”
张兰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林晚!你怎么说话呢!我好心好意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
“为了我?”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为了我,就在我刚没了孩子的时候,抱一个婴儿回来扎我的心?”
“为了我,就编出这种‘我替你生’的鬼话来侮辱我的智商?”
“张兰,你安的什么心,你自己不清楚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尖叫。
身体里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又像是被瞬间点燃。
我指着门口,用尽全身力气吼道:“滚出去!”
婴儿被我的吼声吓醒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哭声尖锐,刺耳。
像一根烧红的铁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如果还在,他的哭声会是什么样的?
心口一阵绞痛,我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看看你!像个疯婆子一样!”张兰抱着孩子,心疼地哄着,“吓到我儿子了!真是没教养!”
“妈!你少说两句!”陈辉终于冲了上来,一边想安抚我,一边又不敢忤逆他妈。
他夹在中间,像个可笑的三明治。
“晚晚,你别激动,身体要紧……妈,你也是,晚晚刚出院,你别刺激她了……”
“我刺激她?”张兰嗓门比我还大,“我辛辛苦苦为了这个家,到头来落不着一句好?陈辉我告诉你,这孩子就是我生的!以后他就是你弟弟!你要是不认,你就不是我儿子!”
这简直是一场闹剧。
一场由我婆婆自编自导自演的、荒诞绝伦的闹剧。
而我,是那个被强行按在观众席上,不得不看的倒霉蛋。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突然觉得很累。
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惫。
我不想吵了。
我没力气了。
“陈辉。”我看着他,眼神冰冷,“让她走,还是我走,你选一个。”
陈辉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他看看我,又看看他妈怀里哇哇大哭的婴儿。
他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他的答案了。
我撑着沙发站起来,转身就往卧室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身后,是张兰得意的冷哼,和陈辉无助的哀求。
“晚晚,晚晚你别这样……”
我反手锁上了卧室的门。
世界清静了。
只有我的心,在一片废墟里,无声地哀嚎。
我在卧室里躺了三天。
不吃,不喝,不说一句话。
像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门外是另一个世界。
婴儿的哭声,张兰哄孩子的声音,陈辉来回踱步的声音,锅碗瓢盆的声音……
那些属于“家”的、鲜活的声音,此刻对我来说,都成了最残忍的凌迟。
陈辉每天都在门口敲门。
“晚晚,你开开门好不好?你吃点东西吧,求你了。”
“晚晚,妈她也是好意,她就是想我们家好……”
“晚晚,你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垮的!”
我用被子蒙住头,把他的声音隔绝在外。
好意?
哪门子的好意,是往我心上捅刀子?
我妈打来电话,电话是陈辉在门外接的。
我能听到他压低声音在解释,说我睡着了,说我情绪不好。
然后是我妈焦急的声音,隔着门板都听得真切。
“什么叫情绪不好?小产坐月子,最忌讳生气!你们是怎么照顾人的?那个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你让张兰把孩子送走!”
“妈,您别急,这事儿……这事儿有点复杂,我回头跟您解释。”
“现在就给我解释!不然我马上过去!”
后来,电话被挂断了。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是张三和陈辉的争吵声。
“你让她妈来干什么?来看我们家笑话吗?我告诉你陈辉,这个孩子谁也送不走!”
“妈!你能不能讲点理!晚晚都快被你逼疯了!”
“她疯?我看她就是矫情!不就是掉了个孩子吗?至于要死要活的?现在有现成的儿子给她,她还不乐意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我蜷缩在床上,浑身发冷。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失去孩子,只是“掉了个孩子”。
我的痛苦,只是“矫情”。
我的心,像是被泡在冰水里,一寸寸地凉下去。
第四天早上,我被饿醒了。
胃里火烧火燎地疼。
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死了,只会亲者痛,仇者快。
我得活着。
我要看看,这场荒诞的闹剧,到底要怎么收场。
我爬起来,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面色惨白,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头发像一蓬枯草。
才几天,我就被折磨成了这副鬼样子。
我打开衣柜,找了一件最鲜艳的红色连衣裙换上。
那是我们结婚纪念日时,陈辉送我的。
他说,我穿红色最好看,像一朵盛开的玫瑰。
现在,这朵玫瑰枯萎了。
但我偏要穿上它。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张兰正坐在地毯上,给那个婴儿换尿布。
陈辉坐在旁边,一脸憔悴,眼下一片乌青。
听到开门声,他们同时抬起头。
看到我的一瞬间,陈辉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
张兰则是皱起了眉,眼神里满是嫌恶。
“大清早的穿得跟个妖精似的,给谁看?小产不知道忌讳,还穿红的,也不怕冲撞了孩子!”
我没理她。
我径直走到餐桌前,拉开椅子坐下。
“我饿了。”
我对陈辉说。
陈辉如蒙大赦,立刻站起来,“你想吃什么?我马上去给你做!小米粥?还是鸡汤面?”
“小米粥吧。”
“好,好,我马上去。”
他逃也似的钻进了厨房。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张兰,还有那个不断发出“咿咿呀呀”声音的婴儿。
张兰手脚麻利地给孩子换好尿布,把他抱起来,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她一边拍着孩子的背,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我。
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个不听话的俘虏。
“想通了?”她问,语气带着一丝施舍。
“想通什么?”我反问。
“别跟我装傻。这个家,有我没你,有你没我。现在看来,你还是舍不得陈辉,舍不得这个家。”
我笑了。
“你错了。”我说,“我不是舍不得,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能无耻到什么地步。”
张兰的脸拉了下来。
“林晚,我劝你说话客气点!我现在是你长辈!这个孩子,是陈辉的亲弟弟!你以后见了他,得叫一声‘小叔子’!”
小叔子?
我看着那个襁褓中的婴儿,觉得喉咙里一阵阵反胃。
“张兰,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我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她的眼睛。
“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我说了,我生的!”她梗着脖子,一副死不承认的模样。
“好,你生的。”我点点头,“出生证明呢?拿出来我看看。”
张兰的眼神闪躲了一下。
“什么出生证明?我……我是在家里生的,找的接生婆,没去医院。”
这个谎言,漏洞百出。
现在这个年代,谁还会在家里生孩子?
“是吗?”我冷笑,“哪个接生婆?叫什么名字?电话多少?我们对质一下?”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你是不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说,“我是不相信医学奇迹。”
“一个五十二岁,绝经多年的女人,突然十月怀胎,生下一个健康的婴儿。这要是真的,你早就该上新闻了,诺贝尔医学奖都得给你颁一个。”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戳破了她虚张声势的气球。
张兰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她怀里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又开始哼哼唧唧。
“你……你别血口喷人!我身体好,老来得子不行吗!”
“行,当然行。”我靠回椅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那我们来聊点别的。”
“你抱回这个孩子,陈辉事先知道吗?”
张兰眼神一滞。
“他……他当然知道!这是我们商量好的!”
“是吗?”我看向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背影,“陈辉,你出来。”
陈辉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走出来,脸上写满了尴尬和不安。
“晚晚,粥好了,你快趁热喝。”
我没接那碗粥。
我指着张兰,问他:“她说,这个孩子是你们商量好抱回来的,是真的吗?”
陈辉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看看我,又看看他妈。
张兰在背后,用眼神疯狂地给他施压。
“我……我……”他支支吾吾,汗都下来了。
“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逼问。
“晚晚,你先喝粥,我们……我们吃完饭再说,好不好?”他想打马虎眼。
“不好。”我的声音冷得像冰,“我现在就要知道答案。”
“陈辉!你敢!”张兰在后面厉声喝道。
陈辉浑身一哆嗦。
他最终还是没敢看我,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是。”
一个字。
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虽然我早就猜到了,但亲耳听到他承认,那种感觉,还是像被凌迟。
我的丈夫,和我婆婆一起,合谋了这场天大的骗局。
在我失去孩子,最痛苦,最脆弱的时候。
他们给了我致命一击。
我看着陈辉,这个我爱了五年,嫁了两年的男人。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很陌生。
陌生到,我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小米粥的热气氤氲在他的脸上,让他那张懦弱的脸,显得模糊不清。
“好。”
我点点头,接过那碗粥。
“我喝。”
我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把那碗滚烫的小米粥,送进嘴里。
很烫。
从舌尖,到喉咙,再到胃里。
一路灼烧下去。
但我感觉不到疼。
因为,没有心疼。
我面无表情地喝完了整碗粥。
把碗“啪”地一声放在桌上。
“我吃完了。”
我说。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离婚的事了。”
“离婚”两个字一出口,陈辉和张兰都愣住了。
陈辉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晚晚,你……你说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张兰也急了,抱着孩子站起来。
“离婚?你想都别想!我们陈家没有离婚的男人!林晚我告诉你,你生是我们陈家的人,死也是我们陈家的鬼!”
“是吗?”我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那我就做个鬼,天天缠着你们,让你们家无宁日。”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张不寒而栗。
陈辉冲过来,想拉我的手。
“晚晚,你别冲动!我们有话好好说!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甩开他的手。
“晚了。”
“陈辉,从你伙同你妈,把这个孩子抱进家门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完了。”
“我求你了晚晚,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把孩子送走,我马上就把他送走!”他慌乱地指着张兰怀里的婴儿。
“不行!”张兰尖叫起来,“陈辉你疯了!这是你亲弟弟!”
“我没有弟弟!”陈辉也崩溃了,冲着他妈大吼,“我只要我老婆!我只要晚晚!”
“你这个不孝子!”
“你才是个疯子!”
母子俩当着我的面,歇斯底里地对吼起来。
那个可怜的婴儿,被吓得哭声震天。
整个屋子,像个即将爆炸的压力锅。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
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站起来,绕过他们,走回卧室。
我拿出手机,打给了我的闺蜜,肖雨。
肖雨是个律师。
“喂,小雨。”
“晚晚!你终于肯接电话了!你怎么样?我快急死了!”电话那头传来肖雨焦急的声音。
“我没事。”我说,“我准备离婚,你帮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好。”肖-雨的声音沉稳了下来,“发生了什么?你慢慢说。”
我靠在床头,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包括那个荒谬的“婆婆生的”孩子。
肖雨听完,气得在电话里破口大骂。
“TMD!这对母子是人吗?简直是!还‘替你生’?她怎么不说她是圣母玛利亚转世啊!”
“晚晚,你别怕,这件事交给我。离婚!必须离!这种男人,这种家庭,多待一天都是给自己减寿!”
听着肖雨的声音,我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嗯。”
“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好好养身体。财产分割、孩子抚养权……哦不对,那个野种跟我们没关系。总之,法律上的事,我来处理。你只要保护好自己就行。”
“好。”
“还有,那个孩子,绝对有问题。什么‘家里生的’,都是屁话。现在新生儿落户口,必须要有正规医院的出生医学证明。他们拿不出来,就上不了户口。”
肖雨的话,点醒了我。
对啊,出生证明。
这是一个死穴。
“我怀疑,这孩子根本不是他们家的,可能是买来的,甚至是……偷来的。”肖雨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买来的?”我心里一惊。
“很有可能。你婆婆那么想要孙子,想疯了,什么事做不出来?晚晚,你找机会,看看能不能找到点线索。比如他们跟什么人联系过,有没有大额的转账记录。”
“如果真是买卖儿童,那他们就不是道德问题,是刑事犯罪了。”
挂了电话,我的心里有了一个新的计划。
我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走。
我要把事情的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我要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vei,付出代价。
接下来的几天,我表面上恢复了平静。
我开始吃饭,开始走出卧室,甚至会坐在沙发上,看着张兰逗弄那个孩子。
我的顺从,让张兰和陈辉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以为我“想通了”,“接受现实了”。
张兰脸上的得意之色又回来了。
她甚至开始教我怎么冲奶粉,怎么换尿布。
“你看,这水温要正好,四十度。奶粉要先放,再放水……”
“尿布要这样包,才不会漏……”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瞟我,像是在炫耀她的战利品。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学着。
心里却在冷笑。
陈辉则是对我加倍地好。
变着花样地给我做饭,给我买我喜欢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讨好我。
他以为,这样就能弥补他的过错。
天真。
我在家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我发现,张兰对她的手机,看得特别紧。
几乎是机不离手。
就连上厕所、洗澡都要带着。
这太不正常了。
陈辉的书房,以前我都是可以随便进的。
现在,只要我一靠近,他就很紧张。
有一次,我趁他去阳台接电话,想进去看看。
他立刻冲了进来,挡在我面前。
“晚晚,里面乱,我回头收拾好了你再进。”
他的眼神,充满了惊慌。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个家里,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和那个孩子有关,也和我的丈夫有关。
机会,在一个星期后的晚上到来了。
那天,孩子突然发高烧,哭闹不止。
张兰和陈辉急得团团转。
他们不敢去附近的社区医院,怕被人问起孩子的来历。
最后,陈辉决定,开车去几十公里外的一家私立医院。
“晚晚,你在家好好休息,我们去去就回。”
临走前,陈辉对我说。
我点点头,看着他们抱着孩子,匆匆忙忙地消失在夜色里。
他们一走,我立刻行动起来。
我先去了张兰的房间。
她的房间很简单,但被褥下、衣柜里,都被我翻了个遍,一无所获。
她果然把最重要的东西,都带在了身上。
然后,我来到书房门口。
门,是锁着的。
这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想。
我找来一根回形针,凭着以前看电影学来的三脚猫功夫,捅了半天。
锁,“咔哒”一声,开了。
我推开门,一股烟味扑面而来。
陈辉最近抽烟抽得很凶。
书房里很整洁,看不出什么异样。
我打开他的电脑。
有密码。
我试了我的生日,不对。
试了他的生日,不对。
试了我们结婚纪念日,还是不对。
我皱起眉,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
我输入了一串数字。
是那个孩子的“预产期”。
张兰之前为了让谎言更逼真,曾经煞有介事地跟我提过一句。
屏幕,亮了。
我的心,狂跳起来。
我点开浏览器历史记录。
一片空白。
他删得很干净。
我不死心,开始检查电脑里的文件。
在一个隐藏得很深的文件夹里,我发现了一些东西。
文件夹的名字是“备份”。
里面,是一些聊天记录的截图。
是陈辉和一个女人的。
女人的头像,是一朵妖艳的红玫瑰。
我点开第一张截图。
时间,是八个月前。
女人:【辉,我好像……有了。】
陈辉:【!!!真的吗?】
女人:【嗯,刚测的。】
陈辉:【那……那怎么办?】
女人:【我不知道。】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继续往下看。
他们的聊天,断断续续。
从一开始的惊慌,到后来的争吵。
女人想把孩子生下来,想让陈辉离婚娶她。
陈辉不同意。
他一边安抚那个女人,一边又不想放弃我,放弃我们“完美”的家庭。
时间,一天天过去。
女人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直到四个月前。
也就是我怀孕三个月的时候。
聊天记录里,出现了一个新的角色。
我婆婆,张兰。
张兰:【你就是那个勾引我儿子的?】
女人:【阿姨,我跟陈辉是真心相爱的。】
张兰:【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你想要多少钱,开个价,把孩子打了。】
女人:【我不打!这是我和陈辉的孩子!】
张兰:【五十万,够不够?】
女人:【这不是钱的事!】
再往后,就是张兰和那个女人的各种拉锯。
威逼,利诱。
但那个女人,铁了心要把孩子生下来。
直到,我流产了。
聊天记录的最后,是三天前,我还在医院的时候。
张兰:【我儿媳妇流产了。】
张-兰:【这是天意。】
张兰:【你把孩子生下来,给我。我再给你五十万。从此以后,你和这个孩子,和我们陈家,再无任何关系。】
女人:【……】
女人:【一百万。】
张兰:【好。】
我的眼前,一片发黑。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根本没有什么“婆婆替我生”。
根本没有什么“医学奇迹”。
只有一个肮脏的交易。
我的丈夫,在我满心欢喜孕育我们爱情结晶的时候,出轨了。
他让别的女人,怀上了他的孩子。
我的婆婆,在得知我流产后,非但没有半分悲伤,反而觉得这是“天意”。
她迅速地,用钱买断了她儿子的私生子。
然后,像个英雄一样,把这个孩子抱回家,告诉我,这是她“替我生的”。
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了?
一个傻子?
一个可以随意欺骗、随意摆布的工具人?
我趴在桌子上,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为我死去的孩子哭。
我为我这几年的真心错付哭。
我为我竟然爱过这样一个男人,而感到恶心。
我拿出手机,把那些聊天记录,一张一张,全都拍了下来。
这是证据。
是他们背叛我,欺骗我,侮辱我的铁证。
做完这一切,我把电脑关上,把书房恢复原样。
然后,我回到卧室,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他们回来。
等待审判的时刻。
凌晨三点,我听到了开门声。
陈辉和张兰回来了。
他们的脚步声很轻,似乎怕吵醒我。
我闭着眼睛,假装熟睡。
我能感觉到,陈辉走到了我的床边。
他在我床边站了很久。
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从医院带回来的,那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最后,他俯下身,在我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那个吻,冰冷,虚伪。
让我觉得无比恶心。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化了一个精致的妆。
口红,选的是最大红色的那一支。
像战士的血。
我走出卧室时,张兰正抱着孩子在喂奶。
陈辉在厨房做早餐。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仿佛昨晚的惊心动魄,只是一场梦。
“哟,今天气色不错嘛。”张兰阴阳怪气地说。
我没理她。
我走到餐桌前坐下。
陈辉端着早餐出来,看到我,眼睛一亮。
“晚晚,你今天真漂亮。”
他把一杯温牛奶推到我面前。
“谢谢。”我对他笑了笑。
那是我这辈子,笑得最假的一次。
陈辉受宠若惊。
“晚晚,你……你不生我气了?”
“不生气了。”我说,“我想通了。”
“真的吗?太好了!”他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张兰在旁边冷哼一声,“早干嘛去了,非要折腾这么久。”
我没看她。
我只是慢条斯理地喝着牛奶,吃着三明治。
等我吃完了,我用餐巾擦了擦嘴。
“陈辉,我们聊聊吧。”
“好,好,你说。”
“还有你,张兰女士。”我把目光转向她,“你也一起。”
张兰皱了皱眉,但还是抱着孩子坐了过来。
“有什么事,快说,我还要喂我孙子呢。哦,不对,是我儿子。”她故意纠正道,想刺激我。
我没被刺激到。
我只是拿出手机,点开相册。
把那些我昨晚拍下的聊天记录,一张一张,展示给他们看。
“这些,你们不陌生吧?”
陈辉的脸,在看到第一张截图时,就“唰”地一下,血色尽失。
他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原地,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兰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当她看到自己和那个女人的聊天记录时,她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
她怀里的孩子,仿佛也感受到了这凝固的气氛,不安地扭动起来。
“你……你怎么会有这些?”张兰的声音在发抖。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冷冷地说,“张兰女士,陈辉先生,现在,你们还想坚持,这个孩子,是你‘替我生的’吗?”
我的声音不大。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他们心上。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墙上的时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像是在为我那死去的爱情,倒计时。
“晚晚……我……我错了……”
陈辉“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膝行到我面前,想抱我的腿,被我一脚踢开。
“别碰我,我嫌脏。”
他痛哭流涕,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晚晚,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一时糊涂!我爱的人只有你!”
“我跟她早就断了!是她一直缠着我!我妈也是为了我们好,她怕你知道了会受不了……”
真是可笑。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狡辩,还在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为了我好?”我看向张兰,“所以,你就想出了这么一个‘天才’的计划?买下你儿子的私生子,骗我说是你生的,让我给别人养儿子?”
“张兰,你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既保住了你儿子的名声,又让你陈家有了后,还顺便给我找了个‘替代品’,让我感恩戴德?”
“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的女人,都跟你一样蠢?”
张兰被我说得面红耳赤,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她只是死死地抱着那个孩子,像是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她终于憋出一句话。
“别再说为了这个家了!”我厉声打断她,“你们的家,早就烂透了!从根上就烂了!”
“陈辉,我们离婚。”
我再次说出这两个字。
这一次,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决绝。
“不!我不离!”陈辉哭着摇头,“晚晚,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把她送走!我把那个孩子送走!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说着,竟然站起来,想去抢张兰怀里的孩子。
“你干什么!陈辉你疯了!”张兰尖叫着躲闪。
“把孩子给我!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晚晚才要跟我离婚!”
“这是你儿子!你的亲生儿子!”
“我不要!我只要晚晚!”
母子俩,为了那个孩子,再次撕打起来。
孩子被夹在中间,哭得撕心裂肺。
我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只觉得一阵反胃。
我站起来,不想再看他们一眼。
“陈辉,我给你两条路。”
我的声音,压过了他们的争吵和孩子的哭声。
“第一,协议离婚。房子归我,车子归我,你和你的好妈妈,带着你的好儿子,净身出户。”
“第二,我起诉离婚。我会把这些聊天记录,还有你们买卖孩子的所有证据,都交给法官,也交给媒体。到时候,你婚内出轨,你妈教唆买卖人口,你们陈家,会成为全市最大的笑话。”
“你选一个。”
陈辉僵住了。
张兰也僵住了。
他们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
仿佛不认识我一样。
也许,他们确实不认识。
他们认识的那个林晚,温顺,体贴,爱着陈辉,孝顺婆婆。
但那个林晚,在我孩子没了的那一天,在我得知所有真相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复仇的恶鬼。
“林晚!你太狠了!”张兰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这房子是我们陈家买的!凭什么给你!”
“凭什么?”我笑了,“凭这是婚前陈辉送给我的,房产证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凭法律保护我。”
“至于车,也是我爸妈陪嫁的。你们一分钱没出。”
“你们陈家,除了出了一个会出轨的儿子,还出了什么?”
张兰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陈辉跪在地上,面如死灰。
他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他知道,他已经没有任何筹码了。
“晚晚……真的……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他抬起头,眼里满是绝望。
“有啊。”我说。
他眼睛一亮。
“你现在就从这二十楼跳下去,我就考虑,原谅你。”
他的光,瞬间熄灭了。
我拉着我的行李箱,走出了这个我曾经以为是“家”的地方。
没有回头。
身后,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无尽的咒骂。
我全都听不见了。
我妈和我闺蜜肖雨在楼下等我。
看到我,我妈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我,无声地流泪。
肖雨帮我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拍了拍我的肩膀。
“没事了,都过去了。”
我坐上车,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
天,依然是灰的。
但我的心里,却好像有了一丝光。
离婚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顺利。
也许是被我手里的证据吓到了。
陈辉没有再做任何纠缠,痛快地签了协议。
房子,车子,都归我。
他们母子,带着那个孩子,搬回了他们的老房子。
听说,那个孩子的亲生母亲,拿着那一百万,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辉的公司,因为他婚内出轨的丑闻,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很多客户取消了合作。
他焦头烂额。
张兰的日子也不好过。
一个人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每天都筋疲力尽。
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儿子”,成了她最大的累赘。
她几次三番地打电话给我,骂我是个白眼狼,是个不会下蛋的鸡。
我直接拉黑了她。
这些消息,都是肖雨告诉我的。
她怕我心软,特意去打听的。
我没有心软。
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我换了手机号,卖掉了那套充满不堪回忆的房子。
拿着钱,我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
我去了很多地方。
去了云南,看苍山洱海。
去了西藏,看布达拉宫。
我把自己的心,放逐在广阔的天地间。
旅途中,我遇到了很多人,听了很多故事。
我慢慢地发现,我的那点痛,放在这人世间,其实微不足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要渡。
我开始学着,和自己和解。
和那个失去的孩子,做最后的告别。
我在拉萨的大昭寺,为他点了一盏长明灯。
我告诉他,妈妈不怪你了。
你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那里没有背叛,没有欺骗。
你要好好的,等着妈妈。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从西藏回来后,我在一个离我父母家不远的小区,租了一套房子。
我重新找了一份工作,是一家设计公司的首席设计师。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
我的才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施展。
我开始健身,练瑜伽,学插花,学烘焙。
我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
我不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人和事。
我努力地,让自己活成一束光。
一年后。
我正在公司开会,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我挂断了。
对方又打了过来。
我皱着眉,接了起来。
“喂?”
“……晚晚,是我。”
是陈辉的声音。
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又沧桑。
我沉默着,没说话。
“晚晚,我……我看到你朋友圈了,你过得很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不想跟他废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长长的沉默。
然后,是他的哽咽声。
“晚晚,我后悔了。”
“我真的后悔了。”
“这一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我和我妈,都遭报应了。”
“公司快撑不下去了。我妈为了带孩子,身体也垮了。那个孩子……他不是我弟弟,他是我上辈子的债主。”
“晚晚,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们复婚,好不好?”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只是觉得可笑。
“陈辉。”
我说。
“你知道吗?我现在过得很好。”
“我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朋友,我的事业也很好。”
“我每天都很开心,很充实。”
“而这一切,都是在离开你之后,才得到的。”
“所以,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回头,去捡一个垃圾呢?”
我说完,没等他回答,就挂断了电话。
然后,拉黑。
窗外,阳光明媚。
我看着会议室里,同事们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
看着桌上,我亲手设计的,即将投入市场的作品。
我突然觉得,我的世界,天亮了。
有些伤,需要时间来治愈。
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生。
我失去了我的孩子,失去了我曾经以为的爱情。
但我没有失去我自己。
这就够了。
我的未来,还很长。
我会带着我孩子的份,好好地,勇敢地,活下去。
活成我想要的样子。
活成一束,永不熄灭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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