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新房钥匙那天,天气好得不像话。
天是那种洗过的蓝色,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阳光透过还没来得及擦的落地窗,在铺满灰尘的毛坯地面上,切出一块块金黄色的几何图形。
空气里浮着一股新水泥和腻子的味道,混着阳光的暖意,闻起来像是未来的味道。
我伸开双臂,原地转了个圈,想象着这里将来会是什么样子。
客厅放一张米白色的绒布沙发,阳台要种满栀子花和多肉,风一吹,满屋子都是香的。
周越跟在我身后,笑着看我发疯。
他手里提着一袋橘子,是路上他妈妈非要塞给我们的,说新房子要“大吉大利”。
“慢点,地上都是灰。”他声音里带着笑意,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他妈妈,我未来的婆婆,正背着手,像个领导视察一样,在每个房间门口探头探脑。
她穿着一身深紫色的连衣裙,烫着精致的小卷发,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带着一种审视的挑剔。
“这房子,朝向还行。”她终于开了金口,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房间里荡开一圈回音。
我拉着周越的手,把他拽到主卧的窗边。
“你看,从这里看下去,正好是小区的中心花园。”我指着楼下那片绿地,兴奋地说,“以后我们每天早上都能被鸟叫醒。”
周越捏了捏我的手心,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妈妈的声音就从我们背后飘了过来。
“这间房不错,敞亮,太阳也好。”
她走进来,用手敲了敲墙壁,发出“叩叩”的闷响。
“以后我跟老周就住这间了。”
她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我脸上的笑容,就那么僵在了那里。
空气好像瞬间被抽干了,连灰尘都停止了飞舞。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一下,又一下,砸在我的耳膜上。
我转过头,看着周越,希望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惊讶,或者一丝反对。
但他没有。
他只是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那种为难的、带着点讨好的笑容。
“妈,这……”他才刚开了个头。
他妈妈立刻打断了他,眼睛却看着我,话却是对周-越说的:“怎么了?我腰不好,住朝南的房间,多晒晒太阳,对身体好。你们年轻人,住哪个房间不一样?”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给我天大的恩赐。
“再说了,以后你们有了孩子,我还得帮你们带,我住得舒服了,才能更好地帮你们,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道理?
什么道理?
我的手,在周越的掌心里,一点点变冷。
我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周越好像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慌忙想再次抓住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小晚,你别生气,我妈她不是那个意思……”他急急地解释,声音里透着一丝慌乱。
不是那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我爱了三年的男人,变得无比陌生。
他的脸还是那张熟悉的脸,眉眼温和,鼻梁高挺。可他眼神里的躲闪,嘴角的局促,都像一把把小刀,扎在我的心上。
我没有看他妈妈,只是平静地看着周越,一字一句地问他:“你的意思呢?周越。”
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阳光那么好,照在他脸上,我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阴影。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妈妈,最后,他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我妈她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咱们……就先让着她点?”
让。
又是这个字。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沉了下去。
像一块石头,直直地坠入深不见底的湖里,没有回声,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三年来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飞速闪过。
第一次见他妈妈,她拉着我的手,笑眯眯地说:“我们家周越啊,从小就老实,以后就拜托你多照顾了。”
那时候,我以为是客气。
后来我才知道,那句话的潜台词是,你得像我一样,把他当儿子一样照顾。
我们第一次因为他妈妈吵架,是因为过年。
我说,我们各回各家,或者,一年去你家,一年来我家。
他说,小晚,我妈就我一个儿子,她会想我的,咱们就委屈一下,每年都先回我家,初二我再陪你回你家,好不好?
我看着他祈求的眼神,心软了。
我想,他是孝顺,这是优点。
于是,我让了。
后来,我们讨论婚礼的细节。
我想办一场简单的草坪婚礼,请一些至亲好友。
他妈妈说,女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婚礼是办给亲戚朋友看的,必须在酒店,摆上三十桌,才叫有面子。
周越又来做我的思想工作:“小晚,婚礼就这一次,咱们就听我妈的,让她高兴高兴,行吗?”
我又让了。
再后来,是彩礼。
我家体谅他家刚买了房,说彩礼就意思一下,六万六,图个吉利。这笔钱,我爸妈说了,会一分不少地让我带回来,作为我们小家庭的启动资金。
他妈妈听了,脸拉得老长。
她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些旧社会的陋习。我们家娶媳D,又不是买媳妇。再说了,房子都买了,哪还有闲钱。”
那天晚上,周越给我打了两个小时的电话。
他说他妈妈不是小气,是勤俭持家了一辈子,观念转不过来。
他说,为了这点钱伤了和气,不值得。
他说,小晚,你这么通情达理,一定能理解的,对不对?
我捏着电话,听着他在那头小心翼翼地措辞,忽然觉得很累。
我问他:“周越,这房子,我们家也出了一半的首付。”
电话那头沉默了。
是的,这套写着我们两个人名字的房子,首付一百二十万,我家出了六十万。
当时他妈妈说,既然女方也出钱了,那房本上就写两个人的名字,公平。
我爸妈觉得,这是对我的尊重和保障,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现在想来,多么可笑。
她要的不是公平,是要我家的钱,和我的人,一起,毫无保留地,并入她的“资产”里。
而我,就是那个需要不断退让,不断被“通情达理”绑架的人。
我让了太多次了。
让到最后,我连自己未来十几二十年里,睡觉的地方,都不能自己做主了。
那我还剩下什么?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我曾经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男人,他还在试图说服我。
“小晚,主卧次卧,不就是个睡觉的地方吗?在哪睡不一样?没必要为了这个跟我妈置气……”
是啊,在哪睡不一样?
可那不一样。
那不是一个房间,那是一个家的主权。
那是对我这个即将成为家里女主人的,最起码的尊重。
如果今天我让了主卧,明天,我是不是就要让出我的衣柜?后天,就要让出我们的餐桌?
再往后,是不是连我们孩子的教育方式,我都没有话语权?
这个家里,将永远有一个“太上皇”,而我,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房客。
周越还在说,他妈妈已经走到了阳台,开始指点江山。
“这个阳台,不能种那些乱七八糟的花,得用来晒被子,晒我的那些干菜。”
“厨房得做成封闭式的,油烟大。那个开放式厨房,都是样子货,不实用。”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一下下砸在我的神经上。
我忽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周越被我的笑搞蒙了,他停下来,不解地看着我。
“小晚,你笑什么?”
我止住笑,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那股未来的味道,现在闻起来,只剩下刺鼻的甲醛味。
“周越,”我叫他的名字,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我们分手吧。”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你说什么?”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敢相信。
他妈妈也听到了,从阳台转过身,一脸错愕地看着我。
“分什么手?好端端的,发什么神经?”她的语气里带着惯有的指责。
我没有理她。
我的眼睛,自始至终,都只看着周越。
“我说,我们分手。”我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彩礼,我会让爸妈今天就退给你家。这套房子,按出资比例分割,或者你们家把我们家出的那部分钱还给我们,我都可以。”
“你疯了?!”周越终于反应过来,他冲上来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就为了一间房?林晚,你至于吗?”
至于吗?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觉得他这个问题,简直是这三年来最大的笑话。
我用力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
“周越,这不是一间房的事。”
“那是什么事?!”他冲我吼道。
“是你。”我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从来都不是你妈妈的问题,是你。是你的每一次和稀泥,每一次让我‘通情达理’,每一次的‘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退得够多了,周越。多到最后,连自己都快没有了。”
“我不想再退了。”
“我也不想,在我自己的家里,活得像个外人。”
我的话说完,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的风,吹过光秃秃的窗框,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我这死去的爱情哀悼。
周越的妈妈终于沉不住气了。
她冲了过来,指着我的鼻子。
“你这个女人,心眼怎么这么小?还没过门呢,就想搅得我们家鸡犬不宁是不是?不就是一间房吗?我儿子辛辛苦苦赚钱买了房,让你住进来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忽然觉得一点都不生气了。
只觉得可悲。
为她,也为周越,更为我自己。
我没有跟她争辩,只是从包里拿出车钥匙。
“房子你们先看着吧,我先走了。”
我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周越从后面追了上来,在楼道里拉住了我。
空旷的楼道里,回声比房间里更大。
“小晚,你别冲动,我们再商量商量,好不好?”他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哀求。
“没什么好商量的了,周越。”我没有回头。
“我回去就跟我妈说,主卧给你,给你还不行吗?你别走……”他从背后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
我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和他身体传来的微微的颤抖。
曾几何"时,这个怀抱是我最眷恋的港湾。
可现在,我只觉得窒息。
我轻轻推开他。
“周越,晚了。”
“你今天可以为了留住我,把主卧给我。那明天呢?后天呢?我们以后几十年的生活里,会遇到无数个‘主卧’,每一次,你都要等我闹到要分手了,才肯站出来为我说一句话吗?”
“我累了,真的。”
我看着他,看到他眼里的痛苦和不解。
我知道,他可能到最后都不会明白,我放弃的,从来都不是一间房,也不是一套房。
我放弃的,是一个永远把我排在他妈妈后面,一个永远需要我用“懂事”和“退让”来维系的未来。
我走下楼梯,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平稳。
身后没有再传来他的脚步声。
我坐进车里,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
阳光依旧很好,透过前挡风玻璃,照在我的手上,暖洋洋的。
我把手放在方向盘上,却迟迟没有发动车子。
眼泪,终于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一颗,两颗,砸在方向盘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我趴在方向盘上,放声大哭。
为我那死去的,整整三年的青春。
回到家,我爸妈正在厨房里忙活,准备晚上的大餐,庆祝我们拿到新房。
厨房里飘出红烧肉的香气,混着我妈哼着的小曲,充满了烟火气。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忙碌的背影,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我妈一回头,看到我,吓了一跳。
“囡囡,你这眼睛怎么红得跟兔子一样?谁欺负你了?周越呢?”
我爸也闻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锅铲。
我没说话,只是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我妈。
我把脸埋在她温暖的后背上,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淡淡的油烟味,所有的委屈和坚强,在这一刻,全部土崩瓦解。
“妈,我不想结婚了。”我哽咽着说。
那天晚上,我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爸妈。
从一开始的过年,到婚礼,到彩礼,再到今天的主卧。
我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爸一直沉默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灰缸里很快就堆满了烟头。
我妈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时不时地帮我擦掉眼泪。
等我说完,我爸把手里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站了起来。
“这个婚,不结了。”他的声音很沉,但异常坚定。
“钱,我们家一分都不少他们的。明天,我就去把那六十万要回来。”
我妈红着眼圈,拍了拍我的手背:“囡囡,别怕,有爸妈在。离开那个拎不清的男人,是好事。”
我看着他们,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决定,他们都会是我最坚实的后盾。
第二天,我爸妈就去了周越家。
我没有去。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拉上窗帘,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像一个失去了所有能量的空壳。
手机一直在响,是周越打来的。
我没有接,直接关了机。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的缝隙里,透进一丝城市的霓虹。
我摸索着打开床头灯,看到床边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粥。
我妈推门进来,看到我醒了,松了口气。
“快,把粥喝了,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坐起来,一勺一勺地把粥喝了下去。
温热的粥滑进胃里,驱散了一些寒意。
“他们家怎么说?”我问。
我妈叹了口气:“还能怎么说。他妈妈一开始还撒泼,说我们家悔婚,要我们赔偿他们精神损失费。”
我冷笑了一声。
“后来你爸把购房合同,还有我们家转账的银行流水,都拍在了桌子上。说要是不还钱,我们就法庭上见。她才不吭声了。”
“周越呢?”我还是没忍住,问了那个名字。
“他?”我妈撇了撇嘴,“全程就跟个木头人一样,坐在那儿,一句话都不敢说。他妈说什么,就是什么。”
“最后,他妈说,钱可以还,但要分期。你爸没同意,说三天之内,必须一次性还清,不然就走法律程序。”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心里最后的那一点点念想,也彻底熄灭了。
我曾经以为,周越只是懦弱,只是不懂得如何处理婆媳关系。
现在我才明白,他不是不懂,他是不想。
在他的世界里,他妈妈是永远排在第一位的。
而我,只是一个可以随时被牺牲,被“通情达理”的“外人”。
接下来的两天,我开始着手处理我们之间的事情。
我把三年来他送我的所有礼物,都打包好,放在一个箱子里。
那些曾经让我觉得甜蜜无比的东西,现在看起来,只觉得讽刺。
我把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微信,电话,QQ,所有能找到我的地方。
我需要一场彻底的告别。
第三天,我爸的手机上收到了一条银行的到账信息。
六十万,一分不少。
我知道,我和周越,算是彻底结束了。
那天晚上,我爸妈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爸还开了一瓶珍藏了很久的红酒。
他给我倒了一杯,举起杯子,对我说:“囡囡,祝贺你,重获新生。”
我看着杯子里晃动的红色液体,笑了。
是啊,重获新生。
虽然过程很痛,像是在身上活生生剜掉了一块肉。
但长痛,不如短痛。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努力地把生活拉回正轨。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
白天,我在公司里忙得脚不沾地,跟客户开会,改方案,画图纸。
晚上,我报了瑜伽班和烘焙课,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
我不想让自己有任何空闲的时间去胡思乱想。
朋友们知道了我的事,都跑来安慰我。
她们骂周越是“妈宝男”,骂他妈妈是“恶婆婆”,然后拉着我去逛街,去唱歌,去看电影。
我看着她们义愤填膺的样子,心里很暖。
我知道,我失去了一个不值得的爱人,但我也看清了,谁才是真正对我好的人。
生活就像一条平静的河流,在缓慢地,却坚定地向前流淌。
我以为,我和周越的故事,就会这样画上句号。
直到一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周越的声音。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憔悴,很沙哑。
“小晚,我们能见一面吗?”
我沉默了很久。
“我觉得,我们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就一面,最后一次,求你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我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最后还是答应了。
或许,是想为我们这三年的感情,画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句号吧。
我们约在了一家我们以前常去的咖啡馆。
还是那个靠窗的位置。
窗外,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和行色匆匆的路人。
一个月不见,周越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他眼下有很重的黑眼圈,胡子也没刮,整个人看起来都很颓废。
他面前放着一杯咖啡,一口没动,已经冷了。
看到我来,他局促地站了起来。
“你来了。”
我点了点头,在他对面坐下。
我们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小晚,对不起。”
他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红血丝。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但是,我还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那天的事,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让你受委-屈。”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我回去之后,跟我妈大吵了一架。我把她关在门外,一整夜都没让她进来。”
“我告诉她,如果她再这样,我就跟她断绝母子关系。”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
说他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怎么失眠,怎么后悔。
说他妈妈也知道错了,说以后再也不会干涉我们的生活。
说只要我肯回去,他什么都愿意做。
“房子,整个房子都是你的。你想怎么装修就怎么装修,你想住哪间就住哪间。”
“小晚,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他伸出手,想来拉我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期盼。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周越,你到现在,还是不明白。”
我轻轻地把手收了回来。
“你觉得,我离开你,是因为一间主卧,是因为你妈妈的强势吗?”
他愣住了:“难道不是吗?”
我摇了摇头。
“不是。”
“我离开你,是因为在你心里,我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
“在你和你妈妈之间,我永远是那个可以被牺牲,被放弃的选项。”
“在你所谓的‘孝顺’面前,我的感受,我的委屈,都无足轻重。”
“你今天可以为了挽回我,跟你妈妈吵一架,把她关在门外。可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决绝,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出现?”
“为什么非要等到我攒够了失望,下定决心要离开的时候,你才想起来要为我争取?”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一句一句,扎进他的心里。
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周越,你知道吗?压垮骆驼的,从来都不是最后一根稻草。”
“是之前,无数根被我默默咽下去的稻草。”
“是你每一次在我需要你的时候,都选择沉默和退让。”
“是你把我的懂事和体谅,当成了理所当然。”
“我爱了你三年,也给了你三年的时间去成长,去学会如何平衡你的原生家庭和我们的小家庭。”
“可是你没有。”
“你让我看到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音乐,可我却觉得周围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周越低着头,双手插在头发里,肩膀微微地颤抖。
我知道,我的话,很残忍。
但长痛,不如短痛。
我不想再给他任何希望,也不想再给自己任何幻想。
“周越,我们都往前走吧。”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别再来找我了。祝你……找到一个,能让你妈妈满意的儿媳妇。”
我说完,转身就走。
这一次,他没有再追上来。
我走出咖啡馆,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眯了眯眼,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没有了咖啡的苦涩,只有初夏傍晚,清新的风。
我回头看了一眼咖啡馆的窗户。
周越还坐在那里,像一尊失-魂落魄的雕像。
我知道,我们之间,是真的结束了。
没有撕心裂肺的争吵,没有歇斯底里的纠缠。
只有平静的告别。
原来,真正的放下,不是老死不相往来,而是再见时,内心已经毫无波澜。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车子驶过那片我们曾经一起憧憬过未来的小区。
我没有再往里看一眼。
因为我知道,那里,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的未来,在别处。
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平静得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湖水。
我以为我已经彻底放下了,直到有一天,我在商场里,偶遇了周越和他妈妈。
当时我正在一家女装店里挑衣服,一抬头,就看到了他们。
他妈妈挽着他的胳膊,正在跟导购说着什么。
而周越,手里拎着大包小包,一脸不耐烦地跟在后面。
那画面,熟悉得让我有些恍惚。
好像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陪我逛街,永远都是那副表情。
我曾经以为,是他不爱逛街。
现在我才明白,他不是不爱逛街,他只是不爱陪我逛街。
你看,他陪他妈妈逛街,不也挺有耐心的吗?
我下意识地想躲开,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妈妈也看到了我。
她愣了一下,然后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拉着周越,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哟,这不是林小姐吗?真是巧啊。”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到。
我不想理她,转身想走。
她却一步上前,拦住了我的去路。
“怎么?做了亏心事,不敢见人了?”
我皱了皱眉:“阿姨,请你让开。”
“我偏不让!”她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声音陡然拔高,“你这个女人,骗了我们家感情,还想骗我们家钱!现在倒好,拍拍屁股走人了,把我们家搅得天翻地覆,你倒是过得挺潇-洒啊!”
她的声音引来了周围不少人的侧目。
我能感觉到,那些探究的、好奇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我看向周越,希望他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可他,只是站在他妈妈身后,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
那一刻,我对他最后的一丝情分,也烟消云散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怒火,看着他妈妈,冷冷地笑了。
“阿姨,你说我骗你家钱?那六十万,是我爸妈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白纸黑字写在购房合同上的。倒是您,当初说得好听,写两个人的名字,公平。结果呢?转头就要把我当成外人,连主卧都不让我住。到底是谁想骗谁,您心里没数吗?”
“至于感情,”我顿了顿,把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周越,“我跟周越三年的感情,是不是骗,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一个连自己女朋友被欺负了,都只会躲在妈妈身后的男人,说实话,我还真看不上。”
“所以,不是我拍拍屁股走人,是我及时止损,庆幸自己没有嫁进你们家这个火坑!”
我的话说完,周围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议论声。
周越的妈妈被我怼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指着我的手都在发抖。
“你……你……”她“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周越终于抬起了头。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羞愧,有愤怒,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怨恨?
“林晚,你一定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吗?”他开口了,声音沙哑。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难听吗?周越,我说的,哪一句不是事实?”
“你妈在这里无理取闹,当众羞辱我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但凡站出来说一句‘妈,别说了’,我都敬你是条汉子。”
“可是你没有。”
“你永远都是这样,周越。永远选择最省力的方式,永远选择逃避。”
“你不是爱你妈,你只是怕她。你怕跟她起冲突,怕她对你失望,怕失去她对你生活的掌控。”
“所以,你把所有的问题,都推给了我。因为我爱你,因为我‘通情达理’,所以我活该被牺牲,活该受委屈,对不对?”
我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周越的脸,彻底白了。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妈妈见儿子被我说得哑口无言,急了,冲上来就要推我。
“你个小贱人,胡说八道什么!”
我早有防备,侧身躲开了。
她扑了个空,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周越赶紧扶住了她。
“妈,你没事吧?”
他紧张地检查着他妈妈,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瓷器。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我一眼。
那一刻,我彻底死心了。
我看着眼前这对母子,只觉得无比荒唐。
我不想再跟他们纠缠下去,转身就走。
身后,还传来他妈妈不依不饶的叫骂声。
我没有回头。
走出商场,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把夜空都染成了橘红色。
我站在路边,看着车来车往,忽然觉得一阵轻松。
像是卸下了一个背负了很久的沉重包袱。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是真的,彻底地,自由了。
那次商场的偶遇,像是一场闹剧,却也让我彻底看清了现实。
我删掉了手机里最后一张和周越的合影,把所有关于他的记忆,都打包扔进了垃圾桶。
我开始真正地,为自己而活。
我换了一份新的工作,去了一家更有挑战性的设计公司。
虽然很忙,很累,但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我用自己的积蓄,在市中心租了一套小公寓。
不大,但很温馨。
我把墙刷成了自己喜欢的米白色,买了很多绿植,把小小的阳台,打理成了一个秘密花园。
每个周末,我都会约上三五好友,来家里聚餐。
我们一起做饭,喝酒,聊天,看电影。
朋友们都说,我变了。
变得比以前更爱笑,更开朗了。
我自己也感觉到了。
离开周越之后,我才发现,原来生活可以这么轻松,这么自由。
我不用再小心翼翼地去揣摩别人的心思,不用再为了迎合别人而委屈自己。
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我开始一个人去旅行。
我去了大理,在洱海边看日出。
我去了成都,在宽窄巷子里吃火锅。
我去了西藏,在布达拉宫下感受信仰的力量。
我在路上,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听了很多有趣的故事。
我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
我渐渐明白,爱情,从来都不是生活的全部。
一个人的生活,也可以很精彩。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一年。
这一年里,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任何关于周越的消息。
他就像一颗投入湖里的小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后,就沉入了湖底,再无踪迹。
我以为,我们的人生,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了。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周越的一个好朋友,也是我们共同的朋友,阿哲打来的。
“小晚,好久不见。”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
“是啊,好久不见。”
“那个……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什么事?”
“周越……他要结婚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轻轻地刺了一下。
虽然,早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
“哦,是吗?那恭喜他了。”我的声音很平静。
“新娘……是他妈给他介绍的,一个相亲对象。”阿哲的语气有些复杂。
“他们家对那个女孩很满意,说是门当户对,性格也好,最重要的是,听话。”
听话。
我握着电话,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这才是他妈妈最想要的儿媳妇。
一个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自己的主见,可以任由她拿捏的“听话”的木偶。
“婚礼就在下个月,他给我发了请柬。”阿哲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你要不要……”
“不去了。”我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帮我跟他说声恭喜吧。”
“好。”
挂了电话,我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孩子们在追逐嬉戏。
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有点怅然,但更多的是释然。
我为他感到悲哀。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一条最容易,也最没有自我的路。
他用自己的婚姻,去取悦了他的母亲。
或许,在他的世界里,这就是最好的结局吧。
而我,庆幸自己,没有成为那个结局里的女主角。
周越婚礼那天,天气很好。
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了阿哲发的照片。
照片上,周越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胸前戴着新郎的胸花。
他身边的女孩,穿着洁白的婚纱,笑得很甜。
他妈妈穿着一身红色的旗袍,满面春风地站在他们身边,笑得合不拢嘴。
看起来,是一个很圆满,很幸福的场面。
只是,我看着照片里周越的脸,总觉得他的笑容里,缺了点什么。
缺了点,我们在一起时,那种发自内心的,眼睛里有光的快乐。
我默默地给那条朋友圈点了个赞,然后退出了微信。
那天下午,我给自己放了个假。
我去了那套,我们曾经差一点就拥有的房子所在的小区。
我没有进去,只是在小区门口的咖啡馆里,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从这里,刚好能看到我们那栋楼。
我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
或许,只是想跟过去,做一个最后的告别。
我点了一杯拿铁,静静地坐着,看着那栋楼。
一年过去了,小区里已经入住了很多人家。
很多阳台上,都晾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我看到我们那一户的阳台上,也挂着几件衣服。
其中,有一件深紫色的连衣裙,在风中轻轻地飘动。
我认得,那件衣服,是他妈妈的。
看来,她最终,还是如愿以偿地,住进了那间朝南的主卧。
我喝了一口咖啡,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来看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吗?
来看那个曾经属于我的地方,现在已经住进了另一个女人吗?
我是在自取其辱吗?
我摇了摇头,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声音。
是周越。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还带着一丝酒气。
“小晚,是我。”
我愣住了。
今天是他的婚礼,他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你……有什么事吗?”
“我看到你了。”他说,“就在小区门口的咖啡馆。”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那栋楼。
某一层的阳台上,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是周越。
他穿着一身西装,手里好像还拿着一个酒瓶。
“你今天,真漂亮。”他喃喃地说。
我今天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化了淡妆。
因为,我想用最好的状态,来告别过去。
“周越,你喝多了。”我皱了-眉,“今天是你的婚礼,你不应该在这里。”
“婚礼?”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那不是我的婚礼,那是我妈的。”
“是我妈的胜利,是她一手操办的,一场盛大的,展示她权威和控制欲的典礼。”
他的话,让我有些震惊。
“我今天,就像一个木偶,被人摆布着,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笑该笑的笑。”
“我看着身边的那个女人,她很听话,很乖巧,我妈说的每一句话,她都点头说是。”
“所有人都说,她很好,是做老婆的最好人选。”
“可是,她不是你。”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哭腔。
“小晚,我后悔了。”
“我每天都在后悔。后悔那天,为什么没有拉住你。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站出来保护你。”
“我以为,听我妈的话,日子就能过得安稳。可是我错了。”
“没有你的日子,一点都不安稳。”
“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闭上眼,就是你的样子。”
“我想你,小晚,我快要想疯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在宣泄积压了很久的情绪。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这番话,是在一年前听到,我或许会感动,会心软。
可是现在,太晚了。
一切都太晚了。
“周越,”我打断了他,“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你已经结婚了。”
“我可以离婚!”他急切地说,“我马上就去离婚!小晚,你等我,好不好?”
我沉默了。
我看着远处阳台上那个孤独的身影,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却还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活在母亲的阴影下,连自己的婚姻都无法做主。
可是,可怜,不等于可以原谅。
路,是他自己选的。
“周越,你不用离婚。”我轻轻地说,“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我不!”他固执地说,“我只要你!小晚,我知道你还爱我,不然你今天不会来这里。”
我笑了。
“我来这里,不是因为还爱你。”
“我只是想来看看,我当初放弃的,到底值不值得。”
“现在,我看到答案了。”
“很值得。”
“周越,你知道吗?我这一年,过得很好。”
“我换了新的工作,租了新的房子,认识了新的朋友。”
“我一个人去旅行,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把生活过得有声有色。”
“我才发现,原来离开你,我的世界,不是变小了,而是变大了。”
“我不用再把精力,耗费在那些无休止的家庭矛盾里。”
“我不用再委屈自己,去成全你的‘孝顺’。”
“我很感谢你,周越。感谢你当年的不作为,才让我有机会,成为现在这个更好的自己。”
我的话说完,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和风吹过的声音。
过了很久,他才沙哑着开口。
“所以……你是一点机会,都不肯给我了,是吗?”
“不是我不给你机会,周越。”
“是你自己,从来没有给过我们机会。”
“从你第一次让我‘让一让’的时候,你就亲手,把我们的未来,推开了。”
“就这样吧,周越。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祝你,新婚快乐。”
我挂断了电话,把他这个陌生的号码,也拉进了黑名单。
我没有再回头看那个阳台。
我拿起包,走出了咖啡馆。
夕阳的余晖,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沿着街道,慢慢地走着。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阿哲发来的微信。
“小晚,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会给你打电话。”
我回了他一句:“没关系,都过去了。”
他又发来一句:“他刚才,在婚礼上,当着所有宾客的面,说要悔婚。”
“现在,两家人都闹翻了。”
我看着那行字,停下了脚步。
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连一点幸灾乐祸的感觉都没有。
只觉得,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闹剧。
而我,只是一个提前退场的观众。
我收起手机,继续往前走。
路过一个花店,我走进去,给自己买了一束向日葵。
金黄色的花盘,像一张张灿烂的笑脸,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我抱着花,走在回家的路上。
晚风轻轻地吹着,吹起我的裙角,吹散了我心里最后的一丝阴霾。
我知道,从明天起,又将是崭新的一天。
而我,会带着我的阳光,和我的花,继续,勇敢地,一个人走下去。
我的未来,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但这一次,我不会再为任何人,停下脚步。
因为,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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