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是一道刺眼的、不怀好意的白。
我睁开眼。
宿醉的头痛像一把钝锯,在我的太阳穴上来回拉扯。
身边是熟悉的温度,熟悉的呼吸声,还有一种混合着他惯用的雪松沐浴露和淡淡烟草的味道。
江驰。
我闺蜜江念的亲哥。
我闭上眼,在心里默数。
这是第九百九十九次了。
一个荒唐又精准的数字,是我用每一个清晨的懊悔和自我唾弃,一天天累积起来的。
我想去冲个澡。
用滚烫的热水,把这一身黏腻的、不属于我的味道,全都冲掉。
我像个惯犯一样,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的一角,赤着脚,踮着脚尖,准备溜下床。
地板有点凉,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就在这时,江驰的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震动起来。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翻了个身,长臂一伸,精准地摸到手机,滑开接听。
声音带着没睡醒的沙哑,像磨砂纸擦过耳朵。
“喂?阿哲,这么早,催命呢?”
我僵住了,整个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动不敢动。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大,带着调侃的笑意,我听得一清二楚。
“驰哥,醒了?昨晚那局怎么样?新来的那妹子,正点吧?我看你俩聊得挺热乎啊。”
江驰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我再熟悉不过,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散。
“还行。”
就两个字,轻飘飘的。
“什么叫还行啊?我看那妹子眼睛都快长你身上了,摆明了有意思。你不拿下?”
我听见布料摩擦的声音,江驰应该是坐起来了,他靠在床头,声音清晰了许多。
“拿什么下?玩玩得了。”
“不是吧驰哥,我可听说了,那妹子家里条件不错,正经人家,不是你酒吧里那些莺莺燕燕。”
江驰又笑了,这次带了点不耐烦。
“正经人家才麻烦。”
他停顿了一下,我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叼着烟,微微眯起眼睛的样子。
“再说了,我这儿不是还有个现成的么。”
我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扔进了冰窟里。
血液都凉了。
阿哲在那头“哟”了一声,语气暧昧起来。
“你说林未啊?她还在你那儿?”
“嗯。”
一个字,像一枚钉子,把我死死钉在原地。
“你俩这都多少年了?我真服了你了驰哥。就没想过给人家个名分?”
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像一个等待判决的死刑犯。
然后,我听见了这辈子都忘不掉的一句话。
江驰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一丝笑意,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想什么呢?跟她?”
“她就是图个方便,我也是。”
“大家都是成年人,各取所需罢了。真要谈婚论嫁,她那样的,我妈能把我的腿打断。”
方便。
各取所需。
她那样的。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捅进我最柔软的地方,然后狠狠搅动。
我再也听不见电话那头阿哲说了什么,耳边只剩下尖锐的鸣响。
我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身子。
不再踮着脚,不再小心翼翼。
我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机械地穿上。
我的动作很轻,但每一下,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江驰还在讲电话,背对着我,丝毫没有察觉。
我拿起我的包,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睡了九百九十九次的房间。
阳光更亮了些,空气里浮动的尘埃,每一颗都像在无声地嘲笑我。
我没有去冲澡。
我觉得脏。
从里到外,都脏透了。
我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然后轻轻地,为他带上。
就像过去那九百九十八次一样。
但这一次,我知道,再也不会有第一千次了。
走出单元楼,清晨的冷风吹在脸上,有点疼。
我拦了辆出租车,报出我家的地址。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我知道我现在一定很狼狈,头发乱着,脸色苍白,眼神空洞。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
高楼,树木,行人,一切都模糊成一片。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但我没让它掉下来。
不值得。
真的,一点都不值得。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浴室。
我把水温调到最高,滚烫的水流砸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痛。
我用了半瓶沐浴露,拼命地搓洗着身体的每一寸皮肤,好像这样就能洗掉江驰留下的所有痕迹。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洗不掉。
比如这七年的纠缠。
我和江驰的开始,荒唐得像个笑话。
大二那年,江念生日,在KTV里开了个大包厢,一群人喝得东倒西歪。
江念是我上大学后最好的朋友,铁得能穿一条裤子的那种。
她有个哥,就是江驰,比我们大五岁,早就辍学在社会上混了。
那天他也来了,穿着一件黑色皮衣,靠在角落里,懒洋洋地抽着烟,看着我们这群小屁孩闹。
他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他身上有种危险又迷人的气质,像一块磁铁,吸引着所有年轻女孩的目光,也包括我。
后来玩真心话大冒险,我输了,被罚去亲江驰一下。
包厢里一片起哄声,江念也跟着瞎闹,“去啊去啊,亲我哥一下,你不亏!”
我当时喝得有点上头,脑子一热,端着酒杯就走了过去。
江驰看着我,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没躲。
我就那么凑过去,在他的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
嘴唇上残留的,是他皮肤的温度,和淡淡的烟草味。
我的脸瞬间就红透了。
那晚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散场的时候,江念喝趴下了,江驰让我帮忙,把他妹弄回了家。
他家和我学校就隔了两条街。
安顿好江念,已经快凌晨三点了。
江驰说,“太晚了,别回去了,客房你睡吧。”
我鬼使神差地,留下了。
然后,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看着身边陌生的睡颜,我慌得像个偷了东西的小偷。
江驰比我先醒,他靠在床头抽烟,烟雾缭绕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怕什么,”他开口,声音沙哑,“我又不吃了你。”
我窘迫得说不出话。
他掐了烟,忽然凑过来,捏住我的下巴。
“昨天,是你自己凑上来的。”
他说。
我到现在都记得他当时的眼神,深邃,锐利,像要把我看穿。
从那天起,一切就失控了。
一开始,只是偶尔。
他会突然出现在我学校门口,开着他那辆骚包的二手野马,带我去兜风,去吃路边摊。
他会带我逃课,去他的酒吧,看他调酒,看他跟三教九流的人称兄道弟。
他像一剂毒药,让我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新奇,刺激,充满了诱惑。
我知道我们不合适。
他是情场老手,身边从不缺女人。
我是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除了画几张画,什么都不会。
我告诉自己,不要当真。
就像他说的,大家都是成年人。
可感情这种事,从来都不是理智可以控制的。
尤其是在他偶尔流露出温柔的时候。
他会在我来例假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跑遍半个城市给我买红糖姜茶。
他会在我被画稿折磨得焦头烂额的时候,默默坐在我身边,给我递上一杯热牛奶。
他会记得我不吃香菜,记得我喜欢看老电影,记得我所有微不足道的喜好。
这些细碎的温柔,像一张网,把我越缠越紧。
我开始贪心。
我想要一个名分,想要一个确定的未来。
我旁敲侧击地问过他。
有一次,我们窝在沙发上看电影,我靠在他怀里,状似无意地问,“江驰,我们这样,算什么?”
他抚摸我头发的手顿了一下。
然后他笑了,亲了亲我的额头。
“你说算什么,就算什么。”
多高明的回答。
把皮球又踢回给了我。
我不敢再问下去了。
我怕得到的答案,是我无法承受的。
我就这样,在他给的这点模糊不清的温柔里,自欺欺人地过了七年。
从大学,到毕业,到成为一个靠接单维生的自由插画师。
身边的朋友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我和他的关系,还停留在原地。
不上不下,不尴不尬。
江念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敢告诉她。
我怕她觉得我脏,怕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
江驰也从没在她面前,表露过我们之间有任何不寻常。
我们像两个最高明的间谍,在她面前,演着一出兄友妹恭的戏码。
这七年,九百九十九个夜晚。
我像一只寄居蟹,住在他那间不属于我的公寓里。
每一次清晨醒来,我都会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但每一次,在他的电话或者一条“过来”的短信里,我又会丢盔弃甲,乖乖投降。
我鄙视这样的自己。
懦弱,下贱,没有底线。
直到今天早上。
那句“她那样的,我妈能把我的腿打断”,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原来,在他心里,我就是“那样”的。
一个可以随便玩玩,但绝对不能带回家的女人。
一个图方便的,各取所需的,上不了台面的存在。
七年的青春,七年的陪伴,在他眼里,一文不值。
浴室里的雾气越来越浓,呛得我喘不过气。
我关掉花洒,裹上浴巾,走出浴室。
镜子里的我,眼睛红肿,脸色惨白,像个女鬼。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觉得很陌生。
这个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作践到尘埃里的女人,是谁?
是我吗?
手机在客厅里响了起来。
我走过去,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江驰。
我的手指在挂断键上悬了很久,最后还是划向了接听。
不是还抱有幻想,我只是想听听,他还会说些什么。
“喂?”我的声音很平静,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林未,你跑哪儿去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悦,“怎么不声不响就走了?”
我差点笑出声。
不声不响?
我应该怎么样?把他摇醒,然后歇斯底里地质问他吗?
“我回家了。”我说。
“回家?回哪个家?”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一些,“行了,别闹脾气了,晚上过来,我给你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糖醋排骨。
又是这样。
一个巴掌,一颗糖。
过去的我,可能会因为这盘糖醋排骨,就忘了那个巴掌有多疼。
但现在,不会了。
“江驰,”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们结束吧。”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
然后,我听见他嗤笑了一声。
“结束?林未,你又玩什么把戏?”
“你哪次说结束,不是第二天就自己跑回来了?”
“行了,我晚上去接你。”
说完,他径直挂了电话。
没有给我任何反驳的机会。
他笃定我只是在闹脾气。
他笃定我离不开他。
这种被拿捏得死死的感觉,让我感到一阵恶心。
我打开微信,找到江驰的头像。
那是一张他开车的侧脸,轮廓分明,很好看。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按下了“删除好友”。
跳出来的确认框,我没有丝毫犹豫。
拉黑,删除。
全套流程,一气呵成。
做完这一切,我像虚脱了一样,倒在沙发上。
手机又响了,是江驰打来的电话。
我没接,直接按了静音。
电话一遍又一遍地响着,固执地,不肯停歇。
我把手机翻过去,屏幕朝下,眼不见为净。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我没有开灯,任由黑暗将我吞噬。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终于安静了。
我以为他放弃了。
结果,门铃响了。
一声,两声,三声。
急促,不耐烦。
是他的风格。
我没动,像一尊雕塑一样坐在黑暗里。
门铃声停了,然后是砸门声。
“林未!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怒气。
“你他妈玩够了没有?删我微信,不接我电话,有意思吗?”
“开门!听见没有!”
我捂住耳朵,不想听。
砸门声越来越响,我怕他会惊动邻居。
我更怕他会把门砸开。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走到门后。
“你走吧。”我的声音在发抖。
“走?林未,你把话说清楚,我走哪儿去?”
“我说,我们结束了,你听不懂吗?”
门外安静了几秒,然后是江驰的冷笑。
“就因为早上那个电话?”
他果然猜到了。
“你都听见了?”
“所以呢?我说错什么了?”他的声音充满了嘲讽,“难道你不是图我方便?难道我们不是各取所需?林未,你装什么纯情?”
“你敢说你这七年跟着我,不是有所图?”
我的心,被他这句话,刺得千疮百孔。
是啊,我图什么呢?
我图他长得帅?图他会说情话?
还是图他永远不会给我一个未来?
“对,我有所图。”我隔着门,一字一句地说,“我图你浪费我七年青春,图你让我变成一个笑话,图你让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江驰,我以前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现在,我不想再瞎下去了。”
“你滚吧,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我说完,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门外,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我听见他低低地骂了一句“操”。
然后是下楼的脚步声,一声比一声重,直到消失。
他走了。
我沿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眼泪,终于决堤。
我抱着膝盖,在黑暗里,哭得像个傻子。
哭这七年喂了狗的青春。
哭我那可笑又可悲的爱情。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我拔了网线,关了手机,把自己彻底关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
我不想见任何人,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画稿的催稿电话被打爆了,我也没有理。
我只是不停地画画。
画那些阴暗的,扭曲的,绝望的画面。
画纸堆满了整个房间。
我把自己所有的痛苦和愤怒,都发泄在了画笔上。
直到江念找上门来。
她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我房东的电话,让房东开了门。
她冲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地板上,对着一堆废稿发呆。
“林未!你疯了!你到底怎么了?”
她看着满屋的狼藉,和人不人鬼不鬼的我,眼睛都红了。
“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知不知道我快急死了?”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冲过来抱住我,声音里带了哭腔。
“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啊!是不是我哥?是不是我哥欺负你了?”
她果然还是猜到了。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始终是她。
在她温暖的怀抱里,我紧绷了多日的神经,终于断了。
我放声大哭,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都哭了出来。
我断断续续地,把我和江驰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她。
从七年前那个荒唐的开始,到几天前那个残忍的结束。
江念听完,整个人都傻了。
她愣愣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所以……你们……七年了?”
我点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她猛地站起来,转身就要走。
“我去找他算账!这个混蛋!”
我一把拉住她。
“别去。”
“为什么别去?他这么对你,我就当没他这个哥!”她气得浑身发抖。
“没用的,念念。”我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他不会觉得自己有错的。”
“在他眼里,我就是个自愿送上门的廉价货。”
“是我自己犯贱,怨不得别人。”
江念看着我,眼泪也掉了下来。
她蹲下来,重新抱住我。
“不,不怪你。”
“是我不好,是我没看好我哥,是我害了你。”
那天下午,江念一直陪着我。
她帮我收拾了房间,扔掉了所有的废稿。
她给我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面。
她什么都没再问,只是静静地陪着我。
有她在,我感觉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
晚上,她坚持要留下来陪我。
我们挤在一张小床上,像大学时那样,说着悄悄话。
“未未,以后有什么打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着天花板,想了很久。
“不知道。”
“可能……换个城市吧。”
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有江驰的城市。
也许,我才能真正开始新的生活。
“我陪你。”江念想都没想就说。
我笑了,心里暖暖的。
“傻瓜,你陪我,你的工作怎么办?”
“工作可以再找,朋友不能不要。”她抱紧我,“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
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就在我准备收拾东西,跟江念一起远走高飞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国内一家很有名的插画工作室打来的。
他们说,看到了我前段时间在网上投的稿子,对我的风格很感兴趣,想邀请我去面试。
我愣住了。
那是我在最低谷的时候,胡乱画的一组画,画风阴郁,充满了负面情绪。
我以为那样的作品,根本不会有人欣赏。
“林小姐,你的作品非常有张力,情感饱满,我们总监非常喜欢。”电话那头的人说。
我挂了电话,还有点不敢相信。
江念比我还激动。
“去啊!当然要去!这可是‘墨色’工作室啊!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去的地方!”
“可是……”我有些犹豫,“面试地点,就在本市。”
这意味着,我走不了了。
至少,暂时走不了。
江念看出了我的顾虑。
“林未,你不能因为一个渣男,就放弃自己的前途。”
“你这么有才华,不应该被埋没。”
“你忘了他,开始新生活,最好的方式,就是让自己变得更优秀,让他高攀不起!”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敲醒了我。
是啊。
我为什么要逃?
该滚的人是他,不是我。
我应该留下来,活得比以前更好,更精彩。
我要让他知道,没有他,我只会过得更好。
我答应了面试。
为了准备面试,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创作中。
我把之前那些阴暗的画稿,重新进行了梳理和完善。
我给那个系列取名叫《茧》。
破茧成蝶的茧。
我希望,这也是我的新生。
面试那天,我特意画了个精致的妆,选了一身干练的职业装。
我要让所有人看到,我不是那个只能躲在阴暗角落里的林未。
面试很顺利。
工作室的总监,一个叫苏远的男人,亲自面试的我。
他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温文尔雅,说话不疾不徐。
他很认真地看了我的每一幅作品。
“林小姐,你的画里,有故事。”他看着我,眼神很真诚,“我能感觉到,你经历了一些事情。”
“但你很有力量,能把痛苦,转化成创作的能量。”
“我们工作室,就需要你这样有灵魂的画师。”
他当场就给了我offer。
我走出“墨色”工作室的时候,阳光正好。
我眯着眼,看着湛蓝的天空,忽然觉得,一切都好像没那么糟糕了。
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江念。
她在电话那头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我就知道!我家未未最棒了!”
“晚上必须庆祝!我请客!老地方见!”
老地方,是大学城附近的一家烧烤店。
我和江念以前最喜欢来这里。
我到的时候,江念已经点好了一大桌子我爱吃的东西。
“快坐快坐,今天你是主角!”她把我按在座位上,给我开了瓶啤酒。
我们一边撸串,一边喝酒,聊着天。
聊大学时的糗事,聊未来的规划。
好像又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喝到一半,江念的手机响了。
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变了变。
是江驰。
她犹豫了一下,按了挂断。
但很快,电话又响了。
她烦躁地“啧”了一声,接了起来,语气很不善。
“干嘛?”
不知道江驰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江念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我在哪儿关你屁事!江驰我告诉你,你以后别再来烦我!也别再来烦林未!”
“你他妈就是个混蛋!!我没你这个哥!”
她吼完,就把电话挂了,然后直接关了机。
我看着她气得发红的脸,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念念,对不起,让你为难了。”
“说什么呢?”她瞪了我一眼,“该说对不起的是他!”
“未未,你别理他,他就是犯贱。你越不理他,他越来劲。”
我点点头,没说话。
其实,自从那天之后,江驰就再也没联系过我。
我以为,他已经放弃了。
没想到,他会找到江念这里来。
这顿饭,因为这个插曲,吃得有些沉闷。
回去的路上,江念一直心事重重的。
快到我家楼下的时候,她突然停住脚步。
“未未,我哥他……是不是找过你?”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
“没有。”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前几天来找我,问我你在哪儿。”
“我没告诉他。”
“他看起来……很不好。”
“瘦了很多,胡子拉碴的,整天喝酒。”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但随即,又觉得可笑。
他不好?
他有什么不好的?
他不是还有很多“方便”的,“各取所需”的女人吗?
“念念,”我看着她,认真地说,“以后,不要再跟我提他了。”
“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江念看着我坚决的样子,点了点头。
“好。”
入职“墨色”之后,我的生活变得异常忙碌。
苏远,也就是苏总监,给我安排了一个很重要的项目。
是为一个知名作家的新书画插图。
这个项目难度很大,要求很高,但我却乐在其中。
忙碌,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当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投入到工作中时,我就没有时间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苏远对我很好。
他亦师亦友,给了我很多专业上的指导。
他会陪我一起加班,会给我带宵夜,会在我遇到瓶颈的时候,耐心地开导我。
工作室的同事们都开玩笑说,苏总监对我也太好了吧。
我也感觉到了。
苏远看我的眼神,和看别人的不一样。
那里面,有欣赏,有鼓励,还有一丝……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但我假装不知道。
我刚刚从一个泥潭里爬出来,浑身是伤。
我没有力气,也没有资格,去接受另一段感情。
尤其是,苏远这么好的男人。
他值得更好的。
项目进行得很顺利,书上市后,反响非常好。
我的插画,也受到了很多人的关注和喜爱。
我的微博粉丝,一夜之间涨了好几万。
很多人在下面留言,说我的画,治愈了他们。
我看着那些温暖的评论,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原来,我不是一无是处。
原来,我的画,真的可以给别人带来力量。
为了庆祝项目成功,工作室组织了一次庆功宴。
地点,定在了一家新开的,很有格调的清吧。
我跟着同事们一起走进那家清吧的时候,整个人都僵住了。
吧台后面,那个正在擦拭酒杯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不是江驰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在城西开酒吧吗?
他好像也看到了我,擦杯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他比江念上次说的,还要憔悴。
瘦得两颊都凹陷了下去,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疲惫。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懊悔,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痛苦。
我只看了一眼,就迅速移开了目光。
我跟着同事们,在角落的卡座坐下。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黏在我的身上。
如芒在背。
同事们在热闹地玩着游戏,喝酒,唱歌。
我却一点也融入不进去。
我坐立难安,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苏远好像看出了我的不自在。
他坐到我身边,低声问,“不舒服吗?脸色怎么这么白?”
我摇摇头,“没事,可能有点闷。”
“那我们出去走走?”他提议。
我求之不得,立刻点头。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出清吧。
经过吧台的时候,我没有看江驰一眼。
但我能感觉到,他那道灼热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我。
走出清吧,外面的空气清新了很多。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
我和苏远沿着江边,慢慢地走着。
晚风吹拂,很舒服。
“刚才那个调酒师,你认识?”苏远突然问。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不……不认识。”我下意识地否认。
苏远笑了笑,没再追问。
他只是说,“林未,你不用这么紧张。”
“每个人都有过去。”
“我不会探究你的过去,我只希望,你的未来里,能有我。”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我。
路灯的光,洒在他的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林未,我喜欢你。”
“从你来面试那天,我就喜欢上你了。”
“我知道,你可能还没准备好。”
“没关系,我可以等。”
“等到你愿意向我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
感动,愧疚,还有一丝慌乱。
我该怎么办?
接受他吗?
可是,我的心里,还住着一个江驰的影子。
虽然,那是个混蛋的影子。
但他就盘踞在那里,我赶不走。
这样对他,太不公平了。
“苏总监……”我艰难地开口,“对不起,我……”
“叫我苏远。”他打断我。
“苏远……谢谢你。但是,我现在真的……”
“我明白。”他笑了笑,笑容里没有丝毫的勉强,“我说过,我可以等。”
“走吧,我送你回家。”
他把我送到楼下,临走前,他突然说,“林未,别再为不值得的人,惩罚自己了。”
“你值得最好的。”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回到家,我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脑子里,一会儿是苏远温柔的告白,一会儿是江驰憔悴的脸。
这两个男人,像两个小人,在我的脑子里打架。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一个沙哑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我。”
江驰。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怎么会有我的新号码?
“有事吗?”我的声音很冷。
“我看到你了。”他说,“跟一个男人。”
“他对你很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落寞。
“所以呢?”我反问,“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又沉默了。
“林未,我们能见一面吗?”他近乎乞求地说。
“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我没话跟你说。”我冷冷地拒绝,“江驰,我们已经结束了。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我知道。”他的声音更低了,“我知道我以前混蛋,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跟你当面道歉,好不好?”
“就一次,最后一次。”
我握着手机,心里乱成一团。
理智告诉我,应该立刻挂掉电话,把他拉黑,永不联系。
但情感上,我却有一丝动摇。
我想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给这七年的纠缠,画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句号。
“在哪里见?”我听见自己说。
“就在我的新酒吧。”他说,“明天晚上,我等你。”
挂了电话,我有些后悔。
我为什么要答应他?
这不是又给了自己一次犯贱的机会吗?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江念。
江念听完,沉默了很久。
“去吧。”她说,“去见他。”
我有些意外。
“你不怕我……又陷进去?”
“我相信你。”江念说,“现在的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了。”
“你去,不是为了他,是为了你自己。”
“去跟他做个了断,然后,彻底把他从你的心里赶出去。”
“然后,去接受苏远吧。他是个好男人。”
江念的话,给了我很大的勇气。
第二天晚上,我去了江驰的酒吧。
酒吧里很安静,没有客人。
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吧台里,默默地抽着烟。
看到我来,他立刻掐了烟,站了起来。
他看起来比昨天更憔A悴了,眼睛里的红血丝更重了。
“你来了。”他声音沙哑。
我没说话,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坐下。
他给我倒了杯水。
“想喝点什么?”
“不用了。”我说,“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时间不多。”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从吧台下面,拿出一个盒子,推到我面前。
那是一个很精致的丝绒盒子。
我打开它。
里面,是一条项链。
吊坠,是一个小小的,用钻石镶嵌的字母“W”。
我的名字,未。
“这是……”我有些不解。
“我本来想在你生日的时候,送给你的。”他说。
我的生日,早就过了。
“林未,对不起。”
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我知道,一句对不起,弥补不了我对你造成的伤害。”
“那天早上,我说的那些混账话,不是我的真心话。”
“我只是……只是在阿哲面前,习惯了嘴硬。”
“我怕他们笑话我,怕他们说我陷进去了。”
我冷笑一声。
“所以,为了你那点可笑的自尊心,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我?”
“不是的!”他急切地辩解,“我没有!”
“我承认,我一开始接近你,确实是抱着玩玩的心态。”
“但是后来,我早就当真了。”
“我喜欢你,林未,我爱你。”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我混蛋,我懦弱,我不敢给你承诺,我怕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未来。”
“我妈那个人,你见过的,她很强势,很看重门当户对。”
“我怕我保护不了你,怕你会受委"屈。”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没有丝毫的波澜。
这些话,如果是在几个月前听到,我可能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但现在,我只觉得可笑。
“说完了吗?”我问。
他愣愣地看着我。
“说完了,我就走了。”
我站起来,准备离开。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
“林未,你别走!”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改,我什么都改。”
“我把城西那个乌烟瘴气的酒吧盘出去了,我跟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都断了。”
“我现在只想好好做点正经生意,好好跟你在一起。”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抓着我的手,很用力,像是怕我下一秒就会消失。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乞求和恐慌。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江驰。
他总是那么不可一世,那么高高在上。
我从来没想过,他也会有这么卑微的一天。
可是,太晚了。
一切都太晚了。
“江驰,”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吗?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
“在我最爱你的时候,你把我当成一个笑话。”
“现在,我不需要你了,你却跑来说你爱我。”
“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我用力,挣脱了他的手。
“这条项链,你留着吧。送给下一个‘方便’的女孩。”
“还有,你不用改。你是什么样的人,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祝你,永远活在你那可笑的自尊心和懦弱里。”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有再回头。
我能感觉到,他一直站在原地,看着我。
走出酒吧,我深吸了一口气。
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一次,我是真的,放下了。
第二天,我上班的时候,在我的办公桌上,看到了一束向日葵。
卡片上,是苏远清秀的字迹。
“向日葵的花语是:沉默的爱,和永恒的等待。但我不希望你让我等太久。”
我看着那束灿烂的向日葵,笑了。
我拿出手机,给苏远发了条微信。
“今晚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
他几乎是秒回。
“有!随时都有!”
后面,还跟了一个傻乎乎的,咧着嘴笑的表情。
我看着那个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
也许,我应该给自己,也给他,一个机会。
去爱,去被爱。
去开始一段健康的,平等的,被尊重的感情。
和苏远的第一次约会,很平淡,也很温馨。
我们去了一家很安静的西餐厅,聊了很多。
聊工作,聊生活,聊理想。
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
和他在一起,我感觉很舒服,很放松。
吃完饭,他送我回家。
在楼下,他没有像江驰那样,急切地想要一个拥抱或者一个吻。
他只是站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温柔地看着我。
“今天,很开心。”他说。
“我也是。”我由衷地说。
“那……我能预约下一次吗?”他小心翼翼地问,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我看着他紧张的样子,觉得有些可爱。
我点点头,“好。”
他笑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像装满了星星。
“晚安。”
“晚安。”
看着他转身离开,我突然有种冲动。
“苏远!”我叫住他。
他回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走上前,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他的脸,瞬间就红了。
连耳根都红透了。
我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现在,才是晚安。”
说完,我转身,跑进了楼道。
我的心,跳得很快。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慌乱和不安。
而是因为,喜悦和期待。
我和苏远,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我们的感情,不像我和江驰那样,轰轰烈烈,充满了拉扯和伤害。
我们的感情,像涓涓的溪流,平淡,温暖,却绵长。
他会记得我的每一个喜好,但不会用这些来彰显他的掌控力。
他会支持我的所有决定,给我足够的空间和尊重。
他会带我进入他的朋友圈,大方地介绍,“这是我女朋友,林未。”
他会带我去见他的父母。
他的父母,是大学教授,和蔼可亲,知书达理。
他们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挑剔我的出身和学历。
他们只是拉着我的手,温和地说,“我们家苏远,眼光真好。”
那一刻,我差点哭出来。
原来,被爱人的家人接纳和尊重,是这种感觉。
这是我跟江驰在一起七年,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场景。
我和苏远在一起后,江驰再也没有来找过我。
我偶尔会从江念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她说,他的新酒吧生意不错,人也比以前沉稳了很多。
他好像,真的在努力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但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和江念的友谊,也回到了从前。
甚至,比从前更好了。
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了秘密和隔阂。
她也为我感到高兴。
“未未,你现在笑得比以前多了。”有一次,她看着我说。
我愣了一下。
是吗?
我好像,真的很久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了。
和苏远在一起的第二年,他向我求婚了。
在一个很普通的周末,我们窝在家里看电影。
他突然从沙发垫底下,掏出一个戒指盒。
没有鲜花,没有蜡烛,没有单膝下跪。
他只是把戒指盒递给我,认真地看着我。
“林未,嫁给我。”
“我想给你一个家。”
我看着他,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接过戒指,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只请了双方的亲人和最好的朋友。
江念是我的伴娘。
她抱着我,哭得比我还凶。
“臭丫头,你总算嫁出去了。”
“你要是敢不幸福,我饶不了你。”
婚礼那天,我看到了江驰。
他就站在人群的最后面,远远地看着我。
他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看起来,和以前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完全不一样了。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秒。
他朝我,微微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里,有祝福,有释然,也有一丝,藏得很深的落寞。
我也朝他,点了点头。
算是,对过去,做一个最后的告别。
谢谢你,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也谢谢你,最后放过了我。
让我,能够遇到更好的人,拥有更好的生活。
婚礼结束后,我和苏远去度了蜜月。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风景。
在爱琴海的落日下,他抱着我,轻声说,“林未,谢谢你,愿意嫁给我。”
我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温暖的胸膛。
“应该我谢谢你。”我说。
“谢谢你,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
“谢谢你,让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
我曾经以为,我的爱情,就注定是那九百九十九次的卑微和等待。
我曾经以为,我的人生,就注定是一场笑话。
直到我遇见苏远。
他让我明白,好的爱情,不是消耗,而是滋养。
不是拉扯,而是扶持。
不是让你怀疑自己,而是让你变成更好的自己。
如今,我和苏远已经结婚三年了。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叫苏念。
取我和江念名字里的一个字。
我依然在“墨色”工作,已经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插画师。
苏远也升职了,成了工作室的合伙人。
我们的生活,平淡,琐碎,却充满了幸福。
我偶尔,还是会想起江驰。
想起那段长达七年的,荒唐的青春。
但心里,已经没有了恨,也没有了怨。
只剩下,淡淡的感慨。
人生,就是一趟不断告别的列车。
有的人,只能陪你走一程。
而有的人,会陪你走到终点。
很庆幸,我提前下了那趟开往深渊的列车。
然后,登上了这趟,开往春天的地铁。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