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照着我的脸。
已经是凌晨一点。
招聘软件的界面,我从天黑刷到了天黑,又从天黑刷到了深夜。
那些标着“急聘”、“高薪”的岗位,点进去一看,要么是销售,要么要求“三年以上相关经验”。
我一个刚毕业半年的应届生,上哪儿去偷那三年经验?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一阵阵发紧,呼吸都带着毛刺。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屏幕砸在枕头上,闷闷地弹了一下。
黑暗里,我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
周铭翻了个身,手臂搭了过来,含含糊糊地问:“还没睡?”
他的呼吸里带着温热的睡意,和我的焦躁格格不入。
“睡不着。”我的声音干得像砂纸。
“又在看招聘?”他猜到了。
“嗯。”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别那么焦虑,慢慢来。”他的语气里透着一丝不耐烦,好像我的焦虑是什么不该有的坏情绪。
慢慢来?
房租不会让我慢慢来,下个月的账单不会让我慢慢来,我那所剩无几的存款更不会。
我没说话,把身体往床边挪了挪,不想碰到他。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疏远,叹了口气,坐了起来,开了床头灯。
昏黄的光线一下子把小小的卧室填满。
他看着我,眉头紧锁,那张我曾经觉得无比英俊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居高临下的审视。
“林蔚,你最近状态很不对劲。”
我看着他,没吭声。
“每天唉声叹气,不是失眠就是发呆,工作找不到就找不到,至于吗?”
至于吗?
这三个字像三根针,齐刷刷扎进我心里。
“我压力大,不行吗?”我梗着脖子反问。
“压力大?谁压力不大?”他提高了音量,“我在公司里被老板骂,被客户怼,我回来跟你抱怨过一句吗?你这才哪到哪儿?”
“你的压力是你的,我的压力是我的,这能一样吗?”我的火气也上来了。
“有什么不一样的?你这就是心态问题。”他斩钉截铁地给我下了定义。
“你现在这样,偏执,敏感,钻牛角尖,跟祥林嫂似的。我跟你说,你这都快成一种病了,得治。”
病。
他说我有病。
我浑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仿佛都凝固了。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朝夕相处了四年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那些我们一起在大学图书馆里啃书的日子,那些他在宿舍楼下等我、给我送热奶茶的冬天,那些我们畅想过的未来,在“你有病”这三个字面前,碎得像一地玻璃渣。
我笑了一下,很轻,但自己听着都觉得凄厉。
“周铭,你再说一遍?”
他可能也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眼神躲闪了一下,但嘴上依旧强硬:“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哪个公司敢要你?一脸的丧气。”
“你能不能积极一点?阳光一点?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不是给怨天尤人的人。”
他又开始给我灌他那套成功学鸡汤了。
我闭上眼,感觉身体里的力气被一瞬间抽空了。
“睡吧。”我说,“我不想吵。”
“你看,又来了。”他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说你两句就缩回壳子里,拒绝沟通。林蔚,你这样真的很有问题。”
我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被子里是我自己呼出的二氧化碳,闷得我几乎要窒ak息。
可我宁愿这样,也不想再看到他那张写满“你不行”、“你有问题”的脸。
那一晚,我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周铭从衣柜里拿出他那件熨烫平整的白衬衫。
他是国企的管培生,前途一片光明的那种。
而我,是毕业就失业的设计狗,前途一片灰暗。
我们之间的裂痕,大概从拿到毕业证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他打领带的时候,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了一下。
那种笑,很柔和,很宠溺,是我很久没在他脸上看到过的表情了。
他走到阳台去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零星听到了几个词。
“……别急……”
“……简历我看了,没问题……”
“……我跟我们部门张总说过了……”
“……放心吧,小事一桩。”
我的心,咯噔一下。
等他打完电话进来,我装作不经意地问:“谁啊?”
“哦,一个师妹。”他系好领带,对着镜子照了照,“也是学设计的,今年毕业,也在找工作。”
师妹。
又是师妹。
他有很多师妹,导师带的,社团里的,老乡会的。
“找工作的事?”我追问。
“嗯,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人在大城市不容易,能帮就帮一把。”他拿起公文包,说得理所当然,义薄云天。
我看着他,突然想笑。
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人在大城市不容易。
那我呢?
我就不是小姑娘了?我就容易了?
我的焦虑就是有病,他的师妹找不到工作,就需要他大发慈悲地“能帮就帮一把”。
这是什么双重标准?
“你怎么帮她?”我盯着他的眼睛。
他眼神飘忽了一下,含糊道:“就……给了点建议,让她改改简历什么的。”
“是吗?”我冷笑,“我怎么听到你说,跟你们张总打过招呼了?”
周铭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
“你偷听我打电话?”
“你声音那么大,我想不听见都难。”
他被我噎了一下,脸色更难看了。
“林蔚,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疑神疑鬼,斤斤计较。”
“我斤斤计较?”我气得发抖,“你跟我说找工作要靠自己,心态要阳光,转头就为你师妹铺路搭桥走后门?周铭,你还要脸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了,“什么叫走后门?我就是帮忙递一下简历,我们公司招聘流程很严格的!最终还是要看她自己的实力!”
“那你有本事别递啊!”我吼了回去,“让她自己网投啊!看看你们公司HR会不会多看她简历一眼!”
“你简直不可理喻!”他摔门而出。
巨大的关门声震得墙壁都在抖。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像个被抽掉所有骨头的布娃娃,瘫倒在沙发上。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很暖,但我浑身冰冷。
我拿起手机,点开我和周铭的聊天记录。
往上翻,全是我发的招聘链接。
“这个怎么样?”
“你看这个岗位我能试试吗?”
他的回复总是很敷衍。
“还行。”
“可以投投看。”
“你决定就好。”
再往上,是我跟他抱怨面试又失败了。
“今天那个面试官好拽,全程没正眼看我。”
“又挂了,感觉自己好失败。”
他的回复是:
“别想太多,下一个更好。”
“是不是你面试的时候太紧张了?说了让你放轻松。”
“你就是心态崩了。”
而现在,他正在电话里,用我从未听过的温柔耐心,安抚着另一个女孩的焦虑。
他说,别急。
他说,放心吧。
他说,小事一桩。
原来他不是不懂安慰,只是不想安慰我。
原来他不是没有能力帮忙,只是不想帮我。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
我给他发了条微信。
“周铭,我们分手吧。”
发完,我把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然后,我打开招聘软件,找到之前收藏的一个岗位。
那是一家我很喜欢的初创公司,规模不大,但作品很有灵气。
我一直没敢投,因为觉得自己不够好,配不上。
可现在,我不想再等了。
我不想再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任何人的“心情”和“恩赐”上。
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重新做了一份简历和作品集。
每一个字,每一张图,都抠到极致。
晚上十点,我点击了发送。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悲壮,但决绝。
接下来的几天,周铭没有再联系我。
也好,省得我心烦。
我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搬出去。
这个我们共同生活了两年的小窝,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回忆。
书架上,还摆着我们一起去旅游时买的纪念品。
冰箱上,贴着他给我画的各种搞怪表情的便利贴。
阳台那盆快要枯死的绿萝,是他信誓旦旦说要养好,结果一次水都没浇过。
我把属于他的东西,一件一件打包进行李箱。
他的衣服,他的书,他的游戏机。
收拾到一半,闺蜜晓楠的电话打来了。
“宝儿,你真跟周铭分了?”她的大嗓门在电话那头咋咋呼呼。
“分了。”
“分得好!那孙子早就该踹了!天天PUA你,真当自己是人生导师了?我早就看他不爽了!”晓楠比我还激动。
“你现在在哪儿?我过去找你。”
“在家收拾东西呢。”
“等着,我马上到!”
半小时后,晓楠提着两大袋吃的,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她看到满地的纸箱,愣了一下。
“真要搬啊?”
“不然呢?留在这里触景生情吗?”我自嘲地笑笑。
“搬!必须搬!”晓楠把吃的往桌上一放,“这种垃圾男人,连他用过的空气都得给它换掉!”
她撸起袖子,开始帮我一起收拾。
“对了,你猜我今天看见谁了?”晓楠一边叠衣服一边八卦。
“谁?”
“周铭,还有他那个宝贝师妹。”
我的手顿了一下。
“在哪儿看见的?”
“就我们公司楼下的咖啡馆。俩人坐一块儿,那叫一个相谈甚欢。周铭那个殷勤劲儿,一会儿给人递纸巾,一会儿给人续咖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服务员呢。”
“那个师妹,叫苏瑶是吧?长得是挺清纯的,白白净净,说话细声细气,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苏瑶。
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周铭跟她说什么了?”
“还能说啥,不就是吹牛逼呗。说什么他在公司多受领导器重,人脉多广。还说这次帮她只是举手之劳,让她别放在心上。我呸!真能装!”晓楠一脸鄙夷。
“我当时就想冲上去,把咖啡泼他脸上的!但他妈的,老娘那杯是手冲耶加雪菲,五十多一杯,舍不得!”
我被她逗笑了。
心里的那点郁结,仿佛也散去了一些。
“算了,都过去了。”我说。
“过不去!”晓楠义愤填膺,“这事儿没完!他不是说你偏执敏感有病吗?他不是说找工作要靠自己吗?行,咱们就让他看看,到底谁有病,到底谁最后能找到好工作!”
晓楠的话,像一把火,重新点燃了我心里那点不甘。
凭什么?
凭什么我苦苦挣扎,他视而不见,还要踩上一脚?
凭什么他那个师妹,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他所有的善意和帮助?
我不服。
搬家的那天,是个阴天。
我叫了辆货拉拉,把我的全部家当搬到了晓楠给我找的一个小单间。
房子很小,但很干净,阳光很好。
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继续海投简历。
我不再局限于那些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大公司。
一些小而美的设计工作室,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初创企业,只要是和专业相关的,我全都投了一遍。
石沉大海。
大部分简历,都石沉大海。
偶尔有几个回复,点开一看,不是已读不回,就是“您很优秀,但与岗位不匹配”。
那几天,我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机有没有新邮件。
每一次手机震动,都让我心跳加速。
然后,每一次都是失望。
那种感觉,就像在沙漠里等雨,明知道希望渺茫,却还是忍不住抬头望天。
焦虑,像藤蔓一样,重新缠上了我。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闭上眼,就是周铭那张轻蔑的脸。
“你有病。”
“你这样哪个公司敢要你?”
我开始怀疑自己。
是不是我真的不行?
是不是我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一无是处?
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个面试通知。
就是我分手那天投的那家初创公司。
公司名叫“拾光”。
名字很好听。
面试那天,我特意化了个淡妆,穿上了我最贵的一套衣服。
我想让自己看起来,至少不那么“丧气”。
公司在一个创意园区里,环境很好。
面试我的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很有艺术家的气质。
他叫陈晖,是公司的创始人之一。
他没有问我那些千篇一律的“你的优缺点是什么”、“你未来三年的职业规划”之类的问题。
他只是打开我的作品集,一页一页,看得非常仔细。
“这个logo的设计思路,能跟我讲讲吗?”他指着我大学时做的一个课程作业。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细。
我定了定神,开始讲述我当时的设计理念,从图形的构思,到字体的选择,再到色彩的搭配。
我说得很投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为了一个好创意可以熬几个通宵的大学时代。
他一直很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讲完后,他笑了。
“很有想法。”他说,“虽然还有些稚嫩,但能看出你的灵气和潜力。”
这是我毕业后,第一次听到有人夸我。
不是那种客套的“你很优秀”,而是真诚的,看到了我作品里闪光点的肯定。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你为什么想来我们这样的小公司?”他问。
我想了想,说:“因为我觉得,在大公司,我可能只是一个流水线上的螺丝钉。但在你们这里,我或许能参与到一个作品从无到有的完整过程。我喜欢这种创造的感觉。”
他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欣赏。
“最后一个问题。”他说,“我看你的简历,毕业后有半年是空窗期。能告诉我,这段时间你在做什么吗?”
来了。
最尖锐的问题,还是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说实话。
“我在找工作,也在……自我怀疑。”
我没有说我和周铭的事,只是坦诚了我的迷茫和焦虑。
“我经历了一段很糟糕的时间,很多人否定我,我自己也开始否定自己。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做设计,适不适合做设计。”
“那现在呢?你找到答案了吗?”他追问。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坚定地说:
“找到了。我今天坐在这里,就是我的答案。我还是想做设计,我想证明,我可以。”
陈晖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这次面试又黄了。
就在我心沉到谷底的时候,他伸出手。
“欢迎加入拾光。”
我愣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
“我……我被录取了?”我不敢相信。
“是的。”他笑着说,“下周一,能来上班吗?”
“能!能!”我拼命点头,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一边哭,一边笑,语无伦次地跟他道谢。
走出创意园区的时候,阳光正好。
我仰起头,眯着眼看太阳,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
我第一时间把好消息告诉了晓楠。
晓楠在电话那头尖叫:“啊啊啊啊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行的!今晚必须庆祝!我请客!全城最贵的日料,随便点!”
那天晚上,我和晓楠喝了很多酒。
我们聊了很多,从大学时的糗事,到对未来的憧憬。
我没有再提周铭。
我觉得,他已经不配出现在我崭新的人生里了。
周一,我正式到拾光上班。
公司不大,算上我,一共也就十来个人。
但每个人都很有活力,氛围特别好。
陈晖成了我的直属上司。
他是一个非常好的领导,专业能力强,又有耐心。
他会放手让我去做方案,但又会在关键节点给我指导。
他会批评我做得不好的地方,但从不否定我的能力和努力。
在他的指导下,我进步飞快。
我开始找回做设计的那种纯粹的快乐。
那种为了一个好创意,可以不吃不喝,反复推敲的兴奋感。
那种看到自己的设计稿,从一张图纸,变成一个真实的产品时,满满的成就感。
我不再失眠,不再焦虑。
每天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对工作充满了热情。
我甚至开始在下班后,报了手绘班和英语课,不断给自己充电。
我变得越来越忙,也越来越充实。
周铭和苏瑶,已经被我扔进了记忆的垃圾桶。
我以为,我和他们的故事,已经彻底翻篇了。
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
那天,我们公司接了一个大项目,是给一个新锐国潮品牌做全案设计。
陈晖把这个项目交给了我,让我独立负责。
这是我入职以来,接手的最重要的一个项目。
我既兴奋,又紧张。
为了做好这个案子,我几乎把公司当成了家。
查资料,做竞品分析,画草图,想slogan。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只睡四五个小时。
但我不觉得累,反而觉得很过瘾。
经过半个月的奋战,我终于拿出了一套完整的方案。
提案那天,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
镜子里的人,眼睛里有红血丝,但亮得惊人。
我相信,这次,我一定可以。
然而,我没想到,会在提案的现场,再次见到周铭。
他作为甲方公司的代表,坐在会议桌的对面。
当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时,我们都愣住了。
他似乎也很意外会在这里看到我。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一丝复杂,还有一丝……不易察radical的尴尬。
我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心里却像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泛起了圈圈涟漪。
他旁边坐着一个年轻女孩。
穿着一身名牌套装,妆容精致。
她看到我,对我礼貌性地笑了一下。
但我认得她。
她就是苏瑶。
原来,周铭不仅帮她递了简历,还把她弄进了他所在的公司。
原来,她就是靠着周铭的“举手之劳”,成了今天坐在这里,对我指点江山的甲方。
世界真小。
小到像一个精心设计的讽刺剧。
我压下心里的翻江倒海,打开PPT,开始我的提案。
我告诉自己,林蔚,冷静。
这是一场工作,不是私人恩怨的审判场。
你现在是拾光的设计师,不是周铭那个被抛弃的前女友。
你要用你的专业,赢得他们的尊重。
我的声音,一开始有点抖。
但讲着讲着,就越来越稳。
我沉浸在自己的方案里,讲述着我的每一个设计理念,每一个创意构思。
我能感觉到,在场的其他人,包括甲方的老板,都在认真地听着。
只有周铭,他的表情很奇怪。
他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瑶倒是听得很认真,还时不时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提案结束,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甲方的老板,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中年男人,率先鼓起了掌。
“很精彩!林小姐,你的方案,给了我们很多惊喜。”
我的心,一下子放回了肚子里。
“特别是你对国潮元素的理解,很深刻,也很大胆。看得出来,是下了功夫的。”
“谢谢王总。”我谦虚地笑了笑。
接下来,就是讨论和提问环节。
其他人都提了一些细节上的问题,我都一一做了解答。
轮到周铭了。
他清了清嗓子,扶了扶眼镜。
“林……林小姐的方案,整体上是不错的。”他开口了,语气官僚又客套。
“但是,我觉得,在品牌色的选择上,是不是有点太冒险了?这个墨绿色,虽然很大气,但会不会显得有点老气,不够吸引年轻人?”
我心里冷笑一声。
当初,我给他看我的一个设计稿,用的就是这个墨绿色。
他当时说:“这颜色太深了,跟中毒了一样,谁会喜欢?”
而现在,他把它说成是“太大气,但有点老气”。
真是换了个位置,连说话的腔调都变了。
“周先生的顾虑我明白。”我微笑着,不卑不亢地回答,“但在我们前期的市场调研中发现,现在的Z世代年轻人,对传统色彩的接受度非常高。他们不再盲目追求明亮、跳跃的颜色,反而更欣赏这种有质感、有故事的色彩。”
“而且,这个墨绿色,我们取名叫‘远山黛’,灵感来源于中国古典水墨画。它既有东方的含蓄韵味,又不失现代的时尚感。我们相信,它能很好地传达出我们品牌‘新国潮’的定位。”
我的一番话说完,甲方的王总赞许地点了点头。
周铭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似乎没想到,当初那个在他面前唯唯诺诺,被他一句话就能噎得半天说不出话的我,如今能如此条理清晰地反驳他的观点。
“我……我只是提个建议。”他悻悻地说。
接下来,苏瑶也提了几个问题。
她的问题,比周铭专业得多。
看得出来,她确实是有一定实力的,并不是一个纯粹的花瓶。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里,带着一种隐秘的敌意和审视。
会议结束,王总当场拍板,就用我们的方案。
“林小姐,希望我们合作愉快。”他主动跟我握手。
“合作愉快,王总。”
送走甲方一行人,陈晖拍了拍我的肩膀。
“干得漂亮!”
“谢谢晖哥。”我由衷地说。
“那个周先生,是你前男友吧?”陈晖忽然问。
我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
“猜的。”陈晖笑了笑,“他看你的眼神,太复杂了。不像看一个普通的设计师。”
“而且,他提的那个问题,太外行了,完全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嫉妒你,二是他想在你面前找回点面子。”
我不得不佩服陈晖的洞察力。
“都过去了。”我说。
“嗯。”陈晖点点头,“你今天表现得很好,很专业。这就够了。”
是啊,这就够了。
我不需要再向任何人证明什么。
我的价值,由我自己定义。
项目顺利进入执行阶段。
我和甲方,主要是苏瑶,需要频繁地对接。
我们建了一个项目群。
群里,苏瑶总是很客气地叫我“林老师”。
“林老师,这个logo的细节,我们这边觉得可以再优化一下。”
“林老师,这版海报的文案,我们王总觉得情绪还不够。”
“林老师,辛苦了。”
她永远那么礼貌,那么周到,让你挑不出一点错。
但我知道,这只是表面。
有一次,我需要一份甲方提供的资料。
我在群里@了苏瑶。
等了半天,她没有回复。
我又私聊了她一遍。
还是没有回复。
眼看就要到下班时间了,那份资料又要得急。
我没办法,只好给周铭打了个电话。
毕竟,他也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之一。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周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周铭,是我,林蔚。”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有事?”
“我需要一份资料,在群里@了苏瑶,她一直没回。你看你方便发我一下吗?”
“哦,她今天请假了,身体不舒服。”周铭说。
身体不舒服?
我中午还在朋友圈看到她发了和朋友喝下午茶的照片。
我压下心里的不快,说:“那份资料你那里有备份吗?”
“我找找。”
过了一会儿,他说:“找到了,我发你微信。”
“我把你删了。”我直接说。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那你加回来吧。”他的声音听起来更疲惫了。
我没说话。
“林蔚,”他忽然叫我的名字,“我们……能见个面吗?”
“没必要。”我冷冷地拒绝。
“就当……朋友一样,吃顿饭。”
“我不想和你在工作之外,有任何交集。”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一个好友申请弹了出来。
是周铭。
我点了通过,一句话没说。
他很快把文件发了过来。
然后,又发来一条消息。
“林蔚,我知道我以前对你不好。我后悔了。”
我看着那行字,只觉得讽刺。
后悔?
是在看到我能独立负责一个大项目,能得到他老板的赏识之后,才后悔的吗?
如果我今天还是那个找不到工作,在家自怨自艾的失败者,他会后悔吗?
他不会。
他只会庆幸,自己甩掉了一个累赘。
我没有回复他。
第二天,苏瑶来公司找我,说是当面沟通一下设计细节。
她给我带了杯咖啡。
“林老师,昨天不好意思啊,我手机静音了,没看到消息。”她笑着解释。
“没事。”我淡淡地说。
她在我对面坐下,打开电脑。
“关于这个主视觉,我们这边还是觉得……”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她的修改意见。
讲着讲着,她突然话锋一转。
“林老师,你和周铭师兄,以前认识吗?”
来了。
我就知道,她今天来,不只是为了工作。
“认识。”我看着她,没有回避。
“哦……”她拖长了音调,眼神里闪烁着探究的光,“我看他对你,好像挺不一样的。”
“是吗?”我反问,“哪里不一样?”
“就……感觉他很关注你。开会的时候,眼睛总是不自觉地往你这边瞟。”她状似无意地说。
“而且,昨天你给他打电话之后,他心情好像很不好,一个人在办公室待了很久。”
我心里冷笑。
这是来我这里宣示主权,顺便打探敌情了。
“苏小姐,如果你是来谈工作的,我很欢迎。如果是来聊八卦的,不好意思,我没时间。”我直接打断了她。
苏瑶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
“林老师你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好奇问问。”
她顿了顿,又说:“其实,师兄他……人很好的。就是有时候不太会表达。他跟我说,他以前对女朋友不够好,一直很内疚。”
她这是在替周铭说好话?还是在向我炫耀,周铭把他们之间的私事都告诉了她?
“是吗?”我面无表情地说,“那他应该庆幸,他现在有了一个善解人意的师妹,可以听他倾诉。”
苏瑶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
“林老师,你好像对我有敌意。”
“我没有敌意。”我说,“我只是不喜欢在工作时间,聊与工作无关的事。尤其,是和我前男友有关的事。”
我把“前男友”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苏瑶的脸,彻底白了。
她可能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
“你……你们……”
“对,我们曾经是男女朋友。”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在他跟我说,我找不到工作是因为我有病,然后转头去帮你走后门的时候,我们分手了。”
苏d瑶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小姐,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要开始工作了。”我下了逐客令。
她狼狈地站起来,抓起包,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她的背影,我没有一丝快感。
只觉得,很没意思。
原来,拆穿一个谎言,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爽。
那之后,苏瑶没再来找过我。
工作上的对接,都变成了线上。
她的态度,也从之前的客气,变成了公事公办的冷淡。
项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一天晚上,我加班到很晚。
从公司出来,已经快十一点了。
我走到楼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在路灯下抽烟。
是周铭。
他看到我,掐灭了烟,朝我走过来。
“我等你很久了。”他说。
“有事?”我往后退了一步,和他保持距离。
“苏瑶她……把所有事都告诉我了。”他低着头,声音很涩。
“哦。”
“对不起。”他说,“林蔚,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知道,我当初说的那些话,很混蛋。我不该那么说你,不该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还去伤害你。”
“我就是……我就是个自私的混蛋。”
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看着他。
看着这张曾经让我心动,也让我心碎的脸。
如果是在两个月前,听到这番话,我可能会哭着原谅他。
但现在,我只觉得平静。
像在看一出与我无关的独幕剧。
“周铭,”我开口,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们回不去了。”
“为什么?”他急切地问,“是因为苏瑶吗?我跟她什么都没有!我帮她,真的只是因为老师拜托我!我承认我有私心,我想在她面前表现得自己很能干,但我对她真的没有别的想法!”
“不关她的事。”我摇摇头。
“那是为什么?你还怪我,对不对?”
“我不怪你了。”我说,“我甚至,还要谢谢你。”
他愣住了。
“谢谢你,让我看清了你,也看清了自己。”
“谢谢你当初的那些话,虽然很伤人,但也点醒了我。让我明白,人不能靠别人,只能靠自己。”
“如果没有你,我可能还在那个小出租屋里,一边焦虑,一边等着你来拯救我。我不会遇到拾光,不会遇到晖哥,更不会有今天的我。”
“所以,周铭,我不恨你,也不怪你。我只是……不爱你了。”
最后四个字,我说得很慢。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给我们的过去,画上一个郑重的句号。
周铭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
“不……不会的……”他喃喃自语,“我们四年的感情……”
“四年的感情,在你对我说‘你有病’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我打断他。
“我走了。”
我转身,没有再回头。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我的背上。
但我一步都没有停。
走出很远,我才拦到一辆出租车。
坐上车,我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身影,还孤零零地站在路灯下。
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不是为他,是为我自己。
为那个曾经爱得卑微,爱得失去自我的林蔚。
我终于,亲手埋葬了她。
项目上线后,大获成功。
那个叫“远山黛”的墨绿色,成了当年的流行色。
我们的品牌,一炮而红。
庆功宴上,王总特意把我叫过去,给我封了个大红包。
“小林啊,这次多亏了你!你可是我们的大功臣!”
“王总您过奖了,是团队的功劳。”
“年轻人,有才华,还谦虚,不错,不错!”王总拍着我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公司发展啊?我给你开双倍的薪水!”
我笑着婉拒了:“谢谢王主,但我在拾光待得很好。”
不远处,陈晖正举着酒杯,对我遥遥一敬。
我也举起杯,回敬他。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后来,我听说,周铭从公司辞职了。
听说是项目成功后,王总有意提拔我,周铭觉得没面子,自己走了。
苏瑶也很快就离职了。
据说,她当初能进公司,确实是周铭找了关系。但她自己的能力,并不足以胜任那个岗位。项目前期,出了好几次纰漏,都是周铭帮她摆平的。
现在周铭走了,她自然也待不下去了。
这些消息,都是晓楠告诉我的。
我听完,只是“哦”了一声,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们怎么样,都与我无关了。
我的生活,已经翻开了新的篇章。
一年后,我升了职,成了拾光的设计总监。
我有了自己的团队,也带起了新人。
我用攒下的钱,给自己付了一套小公寓的首付。
虽然每个月要还房贷,压力不小,但心里特别踏实。
因为我知道,这是我自己的房子,是我亲手为自己打造的家。
偶尔,我还是会想起周铭。
想起我们刚在一起时,青涩又美好的时光。
但那就像在看一部很久以前的老电影。
画面已经泛黄,情节也有些模糊。
只记得,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来过我的青春,然后又离开了。
而我,在告别他之后,才真正找到了我自己。
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我和晓楠约着去逛街。
在商场门口,我们碰到了一个人。
是苏瑶。
她看起来,比以前憔ें悴了不少。
身上穿的,也不再是名牌。
她看到我,眼神躲闪,想绕开走。
我叫住了她。
“苏瑶。”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有些局促地看着我。
“林……林总监。”
“别这么叫我,叫我林蔚就好。”我说。
她点点头,没说话。
“你……最近还好吗?”我问。
这句问候,是真心的。
“还行。”她勉强地笑了笑,“换了家小公司,还在做设计。”
“挺好的。”我说,“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挺好的。”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林蔚,”她犹豫了很久,才开口,“对不起。”
“当初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不该那样。”
我看着她,轻轻地笑了。
“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那些伤害,那些不甘,那些怨恨,都随着时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我还有事,先走了。”她低下头,匆匆离开。
晓楠看着她的背影,撇撇嘴。
“现在知道错了?早干嘛去了?”
我拉着晓楠的手,往前走。
“走吧,别让过去的人,影响我们逛街的心情。”
阳光下,我们的笑声,清脆又响亮。
又过了两年。
拾光越做越大,成了业内小有名气的设计公司。
陈晖向我求婚了。
在一个很普通的晚上,他没有准备鲜花,也没有准备戒指。
他只是在我加班画图的时候,从背后抱住我,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林蔚,”他说,“嫁给我吧。”
“以后,我陪你一起加班,一起画图,一起变老。”
我转过头,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映着电脑屏幕的光,也映着我的影子。
我笑着,点了点头。
“好。”
那一刻,我心里无比确定。
这个男人,他懂我的梦想,也尊重我的追求。
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偏执敏感、需要被拯救的弱者。
而是一个独立、坚强,可以在自己的领域里闪闪发光的灵魂。
这,才是我想要的爱情。
是势均力敌,是并肩作战,是互相成就。
婚礼那天,晓楠是我的伴娘。
她哭得比我还厉害。
“我操,我养了这么多年的白菜,终于嫁出去了!”她一边抽泣,一边给我整理婚纱。
我被她逗得又哭又笑。
婚礼上,我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
大学同学,以前的同事,还有很多合作过的客户。
我没有看到周铭。
也好。
我想,他大概,也有了他自己的生活吧。
我们,终究是走向了不同的人生轨道。
没有谁对谁错,只是选择不同。
而我,很庆幸我当初的选择。
选择离开,选择独立,选择成为更好的自己。
晚上,我和陈晖坐在新家的阳台上,看星星。
“在想什么?”他问。
“在想,我真幸运。”我说。
幸运,在最糟糕的时候,没有放弃自己。
幸运,遇到了他,也遇到了拾光。
陈晖握住我的手,十指紧扣。
“我也是。”他说,“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满天繁星,心里一片安宁。
我知道,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未来,还会有很多挑战,很多困难。
但我不怕。
因为我知道,我不再是那个需要别人来定义价值的女孩了。
我就是我。
是林蔚。
是自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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