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卫国,今年六十有三。
从齿轮厂退休的第三年,我的日子像那台用了半辈子的老座钟,不快不慢,准点准时。
早上六点醒,去公园里打一套太极,回来给自己下一碗清汤面,卧上一个荷包蛋。
上午看看报纸,侍弄一下阳台上的那几盆君子兰。
午觉醒来,就去楼下棋盘边观战,偶尔也杀上两局。
老伴走了五年,儿子陈东一家在城市的另一头,有自己的小日子要过,一周能回来吃顿饭,就算尽了孝心。
我一个月八千五的退休金,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北方城市里,算得上是中上水平。吃喝不愁,还有余钱。
街坊邻居都说我晚年有福,我也这么觉得。
直到那天下午,一个电话打乱了我钟摆一样的生活。
是个陌生的号码,声音却熟悉得像刻在骨头里。
“是……是卫国吗?”那声音带着犹豫和一丝不易察察的颤抖。
我握着话筒的手,猛地一紧。
四十多年了,这声音的主人,我以为早就消失在了岁月里。
“秀英?”我试探着问,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像是确认,也像是感慨。
“是我。”
林秀英,我的初恋。
那个穿着碎花裙子,扎着两条麻花辫,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的姑娘。
我们是在厂里认识的,我是学徒,她是广播站的播音员。那时候的感情,单纯得像一杯白开水,却能甜到心里去。
后来,因为一些现在看来不值一提的家庭成分问题,我们被迫分开了。
她远嫁他乡,我娶了踏实本分的同事。
从此,山高水远,再无交集。
“你……回来了?”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嗯,回来了。”她说,“想见见你,方便吗?”
我几乎没有犹豫:“方便,当然方便。”
我们约在以前常去的北湖公园,那座白色的石桥上。
挂了电话,我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两鬓斑白,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
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能一口气扛起一袋水泥的小伙子了。
我找出衣柜里最挺括的一件夹克,对着镜子,笨拙地把几根不听话的白发梳理整齐。
心里,竟有了一丝久违的紧张。
就像四十多年前,第一次约她去看电影的那个下午。
第一章 故人归来,旧梦重温
北湖公园的石桥还是老样子,只是桥身上的汉白玉,被风雨和游人的手摩挲得温润光滑,像一块老玉。
我提前到了半小时,靠在桥栏上,看着湖面上的水鸟起起落落。
心里反复排演着见面的场景,该说什么,该用什么表情。
可当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桥头时,我所有的准备都忘了。
她比我想象的,要苍老许多。
头发也白了大半,随意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脸上虽然化了淡妆,却遮不住眼角的细纹和眉宇间的疲惫。
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外套,脚上一双布鞋,鞋边沾着些许尘土。
那一瞬间,我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是心疼,也是一种物是人非的酸楚。
她也看见了我,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慢慢走了过来。
“卫国。”她开口,笑容有些勉强。
“秀英,你来了。”我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我们在桥上并排站着,一时无话。
风吹过湖面,带着初秋的凉意。
“这些年……过得好吗?”还是我先开了口。
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那双磨损了的布鞋,轻轻“嗯”了一声。
“还行。”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有千斤重。
一个女人,如果真的过得好,是不会用“还行”这两个字来敷衍的。
我们沿着湖边慢慢走着,像一对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聊着一些不痛不痒的闲话。
聊这座城市的变化,聊以前厂里的老同事谁谁谁退休了,谁谁谁抱上了孙子。
她很少说自己的事,只是偶尔问问我。
“嫂子她……还好吧?”她问得很小心。
“走了,五年了。”我看着远处的湖水,平静地说。
她“啊”了一声,停下脚步,眼神里满是歉意:“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都过去了。”我摆摆手。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注意到,她走路的姿态有些奇怪,右腿似乎不太使得上力,走一会儿就要停下来歇歇。
“你腿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老毛病了,关节炎,一到阴雨天就疼。”
我心里一沉。
我当了半辈子钳工,对人的筋骨多少懂点。那样子,不像简单的关节炎。
晚饭,我请她去了附近一家老字号的馆子,点了几个她以前爱吃的菜。
她吃得很少,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好像在完成什么任务。
“儿子呢?”我给她夹了一筷子鱼,“工作都还顺利吧?”
提到儿子,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挺好的,在南方开了个小公司,忙。”
我没再追问。
成年人的世界里,“忙”这个字,往往是许多无奈的借口。
饭后,我坚持要送她回家。
她租的房子在老城区,一栋没有电梯的旧楼里。
楼道里光线昏暗,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和油烟混合的味道。
她住在二楼。
打开门,屋子很小,一室一厅,陈设简单得有些寒酸。
一张旧沙发,一张饭桌,卧室的门关着,看不见里面。
唯一有点生气的是窗台上的一盆吊兰,绿油油的。
“地方小,让你见笑了。”她给我倒了杯水。
“挺好的,干净。”我说的是实话。
屋子虽小,但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
我看着她,心里那个盘旋了一下午的疑问,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秀英,你这次回来,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她端着水杯的手,微微一颤。
水面上,漾开一圈圈涟漪。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窗边,背对着我,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卫国,”她声音很轻,“如果我说,我只是想回来看看,你信吗?”
我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信。”我说,“但如果你有难处,一定要告诉我。我们……毕竟是老朋友。”
她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
“谢谢你,卫国。”
“真的,谢谢你还当我是朋友。”
那一晚,我失眠了。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她疲惫的脸,和那句“还行”。
我知道,她的生活,绝不像她说得那么云淡风轻。
第二章 搭伙之约,邻里闲言
第二次见面,是三天后。
她打电话给我,说想去看看以前的齿轮厂。
厂子早就搬迁了,老厂区成了一片废墟,只有那根锈迹斑斑的大烟囱还孤零零地立着,像个沉默的墓碑。
我们在断壁残垣间穿行,脚下是碎砖和丛生的野草。
“还记得吗?那会儿广播室就在那栋楼的二楼。”她指着一栋只剩下框架的办公楼。
“我天天盼着中午休息,就能在楼下偷偷看你一眼。”
我笑了:“我当然记得。你一念稿子,整个车间的噪音好像都小了。”
往事像打开了闸门的洪水,汹涌而来。
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细节,一个一个变得清晰。
她记得我为了给她占个好位置看露天电影,跟人差点打起来。
我记得她偷偷给我送来的、用手帕包着的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我们聊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
回去的路上,她突然问我:“卫国,你一个人住,孤单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习惯了。”
“想过……再找个伴儿吗?”她看着窗外,像是随口一问。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这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我含糊地答道。
车里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幽幽地说:“我男人,也走了好几年了。”
“儿子在外面,一年到头见不着面。一个人守着个空房子,有时候一整天都说不上一句话。”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切的孤独,让我感同身受。
“卫国,”她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我们……要不搭个伙过日子吧?”
我猛地一脚刹车,车子在路边停下。
我震惊地看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你说什么?”
“搭伙过。”她重复了一遍,眼神异常平静。
“你别误会,不是你想的那样。就是……就是做个伴儿。我给你做做饭,洗洗衣裳,你家里多个说话的人,我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我租的那个房子,下个月就到期了。房东要涨价,我……”
我明白了。
她不是在跟我谈感情,她是在求生。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
曾经那个骄傲得像白天鹅一样的姑娘,如今却要为了生计,如此低声下气。
“你儿子呢?”我问,声音有些嘶哑。
“他有他的难处。”她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和那双写满沧桑的眼睛,说不出一个“不”字。
如果拒绝,对她来说,该是多大的羞辱。
“好。”我听见自己说。
“我家里正好有间空房,你随时可以搬过来。”
她显然没料到我答应得这么干脆,愣住了。
随即,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卫国,我……”
“别说了。”我打断她,“就这么定了。房租水电,都算我的。你只管安心住下。”
我心里清楚,这不仅仅是“搭伙”,这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林秀英搬来的那天,是个周末。
她东西不多,一个旧皮箱,两个大包裹。
我帮她把东西搬进南边那间客房。那是我老伴生前住的屋子,一直空着,但被褥都是新换的。
她站在屋子中央,有些手足无措。
“以后,这就是你家了。”我对她说。
她点点头,眼眶湿润。
这件事,我没敢告诉儿子陈东。
他本来就对我一个人生活不放心,总念叨着要给我找个保姆。
要是知道我把一个“来路不明”的初恋情人接回了家,非得炸了锅不可。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邻居张大妈是个热心肠,也是个大喇叭。
没过两天,整个小区的风言风语就起来了。
“听说了吗?老陈家住了个女的。”
“好像是他以前的相好,从外地找回来的。”
“这老陈,看着挺老实的,没想到啊……”
流言蜚"语像长了翅膀,很快就飞到了我儿子陈东的耳朵里。
那个周六,他和他媳妇张莉,带着我孙子,气冲冲地杀了回来。
一进门,看见正在厨房里忙活的林秀英,陈东的脸当场就黑了。
“爸!这是怎么回事?”他指着林秀英,质问我。
第三章 柴米油盐,岁月静好
“她是谁?为什么会在我们家?”陈东的声音又冷又硬。
我还没开口,林秀英从厨房里端着一盘刚洗好的水果走出来,脸上带着局促的微笑。
“你们好,我是……你爸爸的朋友,林秀英。”
张莉上下打量着林秀英,眼神里满是戒备和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货品。
“朋友?什么朋友能住到家里来?”陈东的语气充满了敌意。
“陈东,怎么跟你林阿姨说话呢?”我沉下脸,“她是我请来照顾我的,相当于保姆。”
这是我和秀英商量好的说辞。
“保姆?”陈东冷笑一声,“爸,你一个月八千五的退休金,请什么样的保姆请不到?非得请一个……请一个……”
他没把话说完,但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你请她,给她开多少钱工资?她有没有健康证?签合同了吗?万一她在家里出了什么事,或者……图你点什么,怎么办?”
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
我气得手都发抖了:“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你林阿姨不是那样的人!”
“爸,我不是说她人品怎么样。我是为你好!”陈东拔高了声音,“你都这把年纪了,别让人给骗了!现在社会上专门骗孤寡老人的事还少吗?”
“你闭嘴!”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客厅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孙子被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
林秀英脸色煞白,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手里的果盘都在微微发抖。
“卫国,你别生气。”她小声说,“都怪我,要不……我还是搬出去吧。”
说着,她就要回房间收拾东西。
“站住!”我喝住她,“这个家,我说了算!谁也别想把你赶走!”
我转头瞪着陈东:“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爸,就给我客气点!不然你们现在就走!”
陈东大概没见过我发这么大的火,一时也愣住了。
张莉赶紧过来打圆场:“爸,你别生气,陈东也是担心你。这样,阿姨,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了解一下情况。”
那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陈东和张莉一言不发,林秀英更是埋着头,几乎没动筷子。
送他们走的时候,陈东把我拉到一边。
“爸,我还是那句话,防人之心不可无。你的工资卡,房产证,都自己收好了。”
我看着儿子,心里一阵悲凉。
他长大了,精明了,会算计了,却也把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那点信任给算计没了。
“你放心,”我冷冷地说,“我的东西,一分一毫都给你留着,不会便宜了外人。”
陈东走后,家里一片死寂。
林秀英在厨房里默默地洗着碗,背影看上去那么孤单。
我走过去,想说点什么安慰她。
“对不起,秀英,让你受委屈了。”
她回过头,对我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没事,卫国。你儿子……也是为了你好。”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
她在我家,更像一个小心翼翼的客人。
做饭,洗衣,打扫卫生,每一样都做得无可挑剔。
但她很少说话,也很少笑。
每天晚上,她都早早地回自己房间,把门关上。
我知道,陈东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了她心里。
我开始有意地想打破这种僵局。
我会在她做饭的时候,去厨房给她打下手,一边摘菜一边跟她讲厂里的趣事。
我会在她拖地的时候,抢过拖把,说:“我来,你歇着,这活儿费腰。”
我把我那些宝贝君子兰搬到客厅,教她怎么浇水,怎么擦叶子。
“这花啊,娇贵,跟人一样,得用心养着。”
她听着,偶尔会抬起头,对我笑一笑。
那笑容,一次比一次真切。
慢慢地,家里的气氛又活泛了起来。
早上,我打太极回来,桌上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豆浆和油条。
晚上,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会织着毛衣,跟我讨论剧情。
有时候,我们会为了一点小事拌嘴。
“酱油放多了,咸了!”
“哪里咸了?你口淡。人上了年纪,就该吃得有味点。”
这样的争吵,非但没有让我们疏远,反而让这个家更有了烟火气。
我发现,我的生活,正在悄悄地发生改变。
以前觉得漫长难熬的下午,现在一晃就过。
以前觉得清锅冷灶的厨房,现在总是飘着饭菜的香气。
以前夜深人静时会涌上心头的孤寂,也被她织毛衣时那“咔哒咔哒”的轻响声驱散了。
我甚至开始期待每天醒来,期待回家。
因为我知道,这个家里,有个人在等我。
那是一种久违了的,叫做“温暖”的感觉。
一天下午,我在整理书房,无意中翻出了一块没雕刻完的檀木。
那是我老伴去世后,我为了打发时间,学着刻的。刻的是一对鸳鸯,刚起了个形,就没心思再动了。
我拿起刻刀,重新打磨起来。
林秀英走进来,好奇地看着。
“你在刻什么?”
“随便玩玩。”
她拿起另一块废料,学着我的样子,也用小刀比划着。
她的手很巧,虽然没学过,但一板一眼,有模有样。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刻刀在木头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那一刻,岁月仿佛静止了。
没有初恋,没有搭伙,没有猜忌和防备。
我们就像一对最普通的老夫老妻,在同一个屋檐下,安安静C地消磨着一个寻常的午后。
我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念头。
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也挺好。
第四章 一张药单,心起疑云
日子就像北湖的水,平静无波地流淌着。
陈东后来又来过两次,脸色一次比一次缓和。
大概是看家里被秀英收拾得井井有条,我也气色红润,他心里的石头,总算放下了一半。
他甚至会主动跟秀英打招呼,叫一声“林阿姨”。
秀英总是受宠若惊地应着,然后更加卖力地在厨房里忙活。
我知道,她想用自己的方式,来证明她不是个“图谋不轨”的人。
我常常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希望她能更自在一点,不要那么小心翼翼。
这个家,早就不只是我的了。
转眼,秋去冬来。
天气越来越冷,秀英的腿疼得更厉害了。
她常常在夜里疼得睡不着,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默默地揉着膝盖。
我劝她去医院看看,她总是摆摆手。
“老毛病了,去了也白花钱。贴两贴膏药,忍忍就过去了。”
我拗不过她,只好去药店给她买最好的膏药和止痛药。
她嘴上说着我浪费钱,但每次贴上膏药后,那舒展开的眉头,还是暴露了她的真实感受。
我开始学着给她做腿部按摩。
我的手粗糙,长满了老茧,但常年跟机械打交道,力道拿捏得准。
每晚临睡前,我都会让她坐在沙发上,用热毛巾给她敷腿,然后顺着经络,一点一点地按。
起初她很抗拒,觉得不合适。
“卫国,这怎么行,男女有别的。”
“都一把年纪了,还讲究这个?”我瞪她一眼,“你是我请回来的‘保姆’,我是‘雇主’。‘雇主’关心‘保姆’的身体健康,天经地义。”
她被我这套歪理说得没了脾气,只好由着我。
按着按着,她会舒服得睡着。
看着她沉睡的安详面容,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能为她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减轻她一点点的痛苦,我都觉得高兴。
然而,平静的日子,总会被意外打破。
那天,是冬至。
按照北方的习俗,要吃饺子。
秀英一大早就起来和面、调馅儿。她说,要包我最爱吃的白菜猪肉馅儿。
我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心里暖洋洋的。
吃完午饭,她突然说头晕,脸色也白得吓人。
我赶紧扶她回房间躺下。
“可能是累着了,老了,不中用了。”她虚弱地笑了笑。
我让她好好休息,自己去收拾碗筷。
等我收拾完厨房,想去看看她怎么样了。
推开她房间的门,发现她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
我替她掖了掖被角,准备离开。
就在转身的一刹那,我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
她的手提包没拉严实,从缝隙里,露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是一张医院的缴费单。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把那张单子抽了出来。
当我看到上面的字时,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诊断:肝癌晚期。”
下面是一长串我看不懂的药品名称,和一笔触目惊心的费用。
缴费日期,就在她搬来我家的前一个星期。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张薄薄的纸,在我手里却重如千斤。
肝癌晚D期……
难怪她脸色那么差,难怪她总是说累,难怪她吃得那么少……
原来,她的腿疼,根本不是什么关节炎。
是癌细胞骨转移引起的剧痛。
我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她为什么突然回到这座城市,为什么提出要跟我“搭伙”,为什么对陈东的猜忌那么隐忍……
她不是来求生的。
她是来求死的。
她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里,找一个安静的、有尊严的、不被人打扰的角落,默默地走完。
而我,恰好是那个她认为可以托付的人。
我的心,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我看着床上沉睡的她,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这个傻女人。
这个要强了一辈子的傻女人。
她把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自己扛着,却给了我三个月“岁月静好”的假象。
我慢慢地把那张缴费单折好,塞回她的包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后,我轻轻地关上门,退了出去。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该揭穿她,让她去医院接受正规治疗?
可是,已经晚期了,去医院,除了无休止的化疗和痛苦,又能改变什么呢?
而且,以她的性子,她绝不会同意。
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更不想在冰冷的病床上,毫无尊严地死去。
那……就继续装不知道?
陪着她,演完这最后一场戏?
让她在我为她营造的这个“家”里,安安静静地,走完最后一程?
我的心乱如麻。
那天晚上,秀英的精神好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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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坚持要起来,给我煮一碗冬至的饺子。
我看着她在灯下包饺子的侧影,鼻子阵阵发酸。
“秀英,”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有什么事,千万别瞒着我。”
她包饺子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能有什么事?我好着呢。”
“卫国,有你陪着,我什么都不怕。”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既然这是她的愿望,那我就陪她实现。
哪怕是自欺欺人,我也要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感受到温暖和快乐。
第五章 摊牌之夜,泪眼婆娑
知道了真相,我再看秀英的眼神,就完全不一样了。
以前是怜惜,现在是铺天盖地的心疼。
她在我眼里,不再是一个需要照顾的伙伴,而是一件即将破碎的稀世珍宝。
我开始变着法地对她好。
我不再让她干任何重活,洗衣做饭,我都抢着来。
我一个做了半辈子钳工的大老粗,开始对着菜谱学煲汤。
鲫鱼汤、乌鸡汤、排骨汤……每天换着花样。
她总是说我浪费,说她喝不了那么多。
我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保姆’的身体,就是‘雇主’的财富。你喝不完,我喝。”
我拉着她去商场,给她买新衣服。
她总挑那些最便宜的打折款。
我就直接拿下一件羊绒大衣,递到她面前。
“试试这个,颜色衬你。”
她一看价签,吓得连连摆手:“太贵了,我不要,我穿不上这么好的衣服。”
“我送你的。”我把衣服硬塞到她怀里,“就当……就当是提前发的年终奖。”
我带她去看电影,去听戏,去逛她年轻时最爱去的百货大楼。
我想把这四十多年来,她所缺失的,所遗憾的,都一点一点地补给她。
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真实。
有时候,看着她开心的样子,我甚至会产生错觉,觉得那张诊断单,只是我做的一个噩梦。
可现实,总会在不经意间,给我最沉重的一击。
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
她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呕吐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好几次,我都在卫生间的垃圾桶里,看到她吐出的、带着血丝的秽物。
她用尽了力气去掩饰,在我面前强撑着笑脸。
而我,也用尽了力气去配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俩,就像两个技术拙劣的演员,在同一个舞台上,心照不宣地演着一出戏。
戏的名字,叫“我们都很好”。
直到那个下雪的夜晚。
那天晚上,她疼得尤其厉害,吃了双倍的止痛药也不管用。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额头上全是冷汗,嘴里发出压抑的呻吟。
我再也装不下去了。
我坐在她床边,握住她冰冷的手。
“秀英,别撑了。”我声音颤抖,“我们去医院吧。”
她猛地睁开眼,惊恐地看着我。
“不,我不去医院!”她的反应异常激烈,“我没病!我就是……就是关节炎犯了!”
“秀我英!”我加重了语气,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我早就偷偷复印了的诊断单,摊在她面前。
“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她看着那张纸,整个人都僵住了。
过了很久,她才把目光从纸上移开,落在我脸上。
她的眼神,从震惊,到绝望,最后,变成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你……都知道了?”她问,声音轻得像羽毛。
我点点头,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被子上。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哽咽着问,“为什么要把所有事都自己扛着?”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幽幽地说:
“卫国,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活得挺失败的。”
“年轻的时候,没能嫁给想嫁的人。后来嫁了人,又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他走得早,留下一个不争气的儿子,败光了家底,还欠了一屁股债。”
“我辛辛苦苦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老了老了,还得了这个要命的病。”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查出这个病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死。”
“可我不甘心。我想,我这辈子,总得有点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吧?”
“然后,我就想到了你。”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泪光。
“我想,如果能在最后的时间里,回到这座城市,回到你身边,哪怕只是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待着,给你做做饭,说说话,也算是……圆满了。”
“我不想去医院。我不想浑身插满管子,像个怪物一样,没有尊严地死在病床上。我也不想拖累我那个没出息的儿子,更不想……拖累你。”
“卫国,我求求你,别送我去医院。就让我……就让我在这里,好不好?”
她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袖,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的心,疼得快要碎了。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我们不去医院。”
“你想在这里,我们就在这里。你想怎么样,我都陪着你。”
她笑了,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聊我们荒唐的青春,聊我们各自错过的半生。
所有的伪装和隔阂,都在这一夜,被泪水和坦诚融化。
当窗外的雪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她靠在我的肩膀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的呼吸,微弱,却均匀。
我看着她苍白而安详的睡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我必须,为她做点什么。
第六章 最后的愿望,最后的旅程
摊牌之后,秀英反而轻松了许多。
她不再刻意掩饰自己的病痛,也不再拒绝我的照顾。
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更加亲密和坦然。
我们不再是“雇主”和“保姆”,也不是小心翼翼的“搭伙伙伴”。
我们是彼此生命最后一段旅程中,唯一的、可以完全信赖的依靠。
我把南边那间客房的床,搬到了我的卧室里,和我的床并排放在一起。
“晚上你疼得厉害,我能及时知道。”我这样对她说。
她没有拒绝。
夜里,她常常会疼得呻吟,我就坐起来,给她按摩,或者只是握着她的手,陪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
有时候,她会突然问我:“卫国,我是不是很没用?成了你的累赘。”
我会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一点。
“说什么傻话。能照顾你,是我这辈子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开始研究各种食疗方子,希望能减轻她的痛苦,延缓病情的恶化。
我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但哪怕能让她多舒服一分钟,我都愿意去尝试。
我的退休金,大部分都花在了给她买昂贵的营养品和一些没有被证实有效的“偏方”上。
我知道这可能是白费钱,但那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一天下午,我们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她靠在躺椅上,盖着厚厚的毯子,精神看上去还不错。
“卫国,”她突然说,“我想回我们厂里的家属院看看。”
“那里不是早就拆了吗?”我问。
“我知道。我就是想……想去那片地方,再走一走。”
我明白了。
那是我们爱情开始的地方。
第二天,我叫了一辆车,带着她去了老家属院的旧址。
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崭新的高档小区,只有几棵上了年纪的老槐树,还能依稀看出当年的影子。
我扶着她在小区里慢慢地走。
“还记得吗?那棵树下,你第一次拉我的手。”她指着一棵最粗壮的槐树。
“怎么不记得。那时候我手心全是汗,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我笑了。
“还有那个位置,”她又指向一片绿地,“以前是个小卖部。你用你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了一瓶橘子汽水。那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汽水。”
我们走走停停,回忆着那些泛黄的往事。
她的兴致很高,话也特别多,好像要把积攒了一辈子的话,都说给我听。
走到小区中心花园的时候,她突然停下脚步。
“卫国,你背我走一段,好不好?”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女孩般的央求。
我愣住了。
周围都是来来往往的居民,有好奇的目光投向我们。
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背着一个同样年纪的老太太……
但看着她那充满期盼的眼神,我所有的犹豫都烟消云散了。
“好。”
我蹲下身,稳住重心。
她轻轻地伏在我的背上。
比我想象的,要轻太多了。
我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只觉得背上贴着一具单薄而滚烫的躯体。
我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稳。
就像四十多年前,我背着她,趟过那条涨水的小河一样。
她的下巴,轻轻地搁在我的肩膀上。
“卫公,你知道吗?那天你背我过河,我就在想,这辈子,就跟定你了。”
她的声音,带着温热的气息,吹在我的耳边。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对不起,秀英。”我哽咽着说,“是我没本事,没能留住你。”
“不怪你。”她在我耳边轻轻说,“都不怪。命里注定的事,谁也犟不过。”
“能在这最后的时候,再让你背一次,我这辈子,就真的没什么遗憾了。”
那天,我背着她,绕着花园走了一圈又一圈。
直到我的腿开始发软,再也走不动了。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靠在我的肩膀上,没有说话。
我以为她睡着了。
可当我低头看时,才发现,她脸上早已挂满了泪水。
那次出门,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能下床。
第七章 与子长谈,冰释前嫌
秀英的身体,像一盏油灯,油,快要耗尽了。
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有时候,她会突然惊醒,抓住我的手,惊恐地问:“卫国,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会摸着她的额头,像哄孩子一样。
“别胡思乱想。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我知道,我是在骗她,也是在骗自己。
死亡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我给陈东打了个电话,让他这个周末务必回来一趟,有重要的事跟他说。
陈东大概是听出了我语气里的沉重,周六一大早就赶了回来。
他一进门,就闻到了满屋子的中药味,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爸,你哪儿不舒服?怎么不跟我说?”
我把他拉到书房,关上门。
“不是我,是你林阿姨。”
我把秀英的事情,原原本本地,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从我们年轻时的过往,到她身患绝症,再到她提出搭伙的真正目的。
我讲得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陈东的心上。
他脸上的表情,从不耐烦,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
“爸……你说的……都是真的?”他声音发颤。
“我骗你做什么。”
我打开抽屉,把那张诊断单的原件,和我这段时间买药、买营养品的收据,都推到他面前。
“你看看吧。”
陈东拿起那张诊断单,手在抖。
他又翻看着那些收据,上面的金额,一笔一笔,加起来是个不小的数目。
“爸,你……”他看着我,眼神复杂,“你把退休金都……都花她身上了?”
“不然呢?”我反问他,“钱是死的,人是活的。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你林阿姨这辈子,太苦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还受罪。”
书房里一片寂静。
过了很久,陈东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爸,对不起。”
他站起来,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是我小心眼了,是我错怪你了,也错怪……林阿姨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没错。你只是……还不懂。”
“不懂有些东西,是比钱更重要的。”
“比如情义,比如良心,比如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
陈东沉默着,眼泪掉了下来。
“爸,我……我现在能为她做点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我说,“进去,看看她,叫她一声‘阿姨’,好好跟她说几句话,就行了。”
陈东点点头,擦了擦眼泪,走出了书房。
我跟在他身后。
他推开卧室的门,走到秀英的床前。
秀英那时正好是清醒的,她看到陈东,挣扎着想坐起来。
“小东……你来了……”
陈东赶紧上前按住她。
“林阿姨,您躺着,别动。”
他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和恭敬。
“阿姨,对不起。”他握住秀英的手,“以前是我不懂事,说了些混账话,您别往心里去。”
秀英愣住了,随即笑了。
那笑容,发自内心,像一朵在寒风中悄然绽放的腊梅。
“好孩子,不怪你,阿姨不怪你。”
那天,陈东在床边陪着秀英,聊了很久。
他给她讲自己公司里的趣事,讲我孙子的调皮捣蛋。
秀英听得很认真,脸上一直带着笑。
我知道,陈东的这一声“阿姨”,这几句贴心话,解开了她心里最后一个疙瘩。
对她来说,这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
晚上,陈东没有走。
他主动提出,要留下来守夜。
“爸,您也累了这么多天了,今晚我来。”
我看着儿子已经宽阔了的肩膀,心里一阵欣慰。
他,终于长大了。
第八章 落叶归根,情深不寿
陈东留下来的那个晚上,秀英睡得格外安稳。
后半夜,我醒过来,看见陈东就趴在秀英的床边睡着了,一只手还被秀英紧紧地攥着。
我给他披了件衣服,心里暖暖的。
从那天起,陈东和张莉来的次数明显多了。
他们不再是来“监督”和“视察”的,而是真心实意地来探望一个长辈。
张莉会买来新鲜的水果,榨成汁,用吸管一点一点地喂给秀英喝。
陈东会坐在床边,给秀英读报纸,讲新闻。
秀英的精神,奇迹般地好了几天。
她甚至能坐起来,靠在床头,和我们说说话。
她把一个她一直戴在手上的银镯子,褪了下来,颤颤巍巍地递给张莉。
“好孩子,阿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给你。这个,是我娘家传下来的,你别嫌弃。”
张莉红着眼圈,接了过来。
“阿姨,您放心,我们都会好好照顾我爸的。”
秀英笑了,欣慰地点点头。
她又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眷恋和不舍。
“卫国,我这辈子,能有这三个月,值了。”
我知道,她是在跟我告别。
那几天,我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我给她擦身,喂饭,处理她失禁后的秽物。
我不觉得脏,也不觉得累。
能这样陪着她,走完最后一程,是我的福分。
她的意识,开始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清醒的时候,她会拉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叫我的名字。
“卫国,卫国……”
“哎,我在这儿呢。”我应着。
“下辈子,你早点来找我,好不好?”
“好。”我握紧她的手,“我一定早早地,就在桥上等着你。”
模糊的时候,她会把我错认成别人。
有时候是她父亲,有时候是她早已不在人世的丈夫。
但更多的时候,她嘴里念叨的,是她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小军……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妈想你了……”
每当这时,我的心都像被刀割一样。
我知道,她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她的儿子。
我托人打听,费了很大的劲,才联系上她儿子。
电话打过去,那头是一个很不耐烦的声音。
当我说明了情况,电话那头沉默了。
“她……她真的快不行了?”
“是。”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我……我买不到票。”最后,他用这个蹩脚的理由,拒绝了回来。
挂了电话,我气得浑身发抖。
但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秀英。
我不想让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要承受这样的失望和痛苦。
三天后的一个清晨。
天刚蒙蒙亮。
我像往常一样,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探她的鼻息。
没有了。
她的身体,还是温的,但已经没有了呼吸。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安详的微笑,仿佛只是做了一个甜美的梦。
我坐在床边,握着她渐渐冰冷的手,一动不动。
窗外,传来了鸟儿清脆的叫声。
我知道,她走了。
带着我对她四十多年的愧疚,带着她对我三个月的感激,也带着她生命里最后的一丝温暖和尊严,走了。
我没有哭。
我的眼泪,早就在那些为她担惊受怕的日日夜夜里,流干了。
我只是觉得,我的心,空了一大块。
那个陪我走过青春,又在暮年温暖了我整个秋天的女人,终究还是,像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回归了大地。
第九章 斯人已逝,余温尚存
秀英的后事,是我和陈东一手操办的。
很简单,也很安静。
按照她的遗愿,没有通知任何亲戚朋友,骨灰撒进了我们初见的北湖里。
那天,天气很好,湖面波光粼粼。
我看着那白色的骨灰,一点点融入水中,消失不见。
心里,说不上是悲伤,还是一种解脱。
对她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归宿。
她终于可以摆脱病痛的折磨,摆脱一生的辛劳和不如意,像一条自由的鱼,回到她魂牵梦萦的故乡。
秀英走后,家里一下子又变得空荡荡的。
我重新回到了以前那种钟摆一样的生活。
早上打拳,上午看报,下午去棋盘边观战。
只是,很多习惯,再也改不回来了。
我会在厨房里,下意识地准备两个人的碗筷。
我会在看电视时,习惯性地扭头,想跟身边的人讨论两句剧情。
我会在夜里醒来,伸手去摸旁边那张空荡荡的床。
每一次,心里都会被巨大的失落感填满。
屋子里,到处都是她的痕迹。
阳台上,那盆她精心照料的君子兰,开出了鲜艳的花。
沙发上,还放着她没织完的那件毛衣,上面插着两根竹针。
衣柜里,挂着我给她买的那件羊绒大衣,吊牌都还没摘。
我把那件大衣拿出来,抱在怀里,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我终于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陈东和张莉,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回来看我。
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吃顿饭就走。
他们会陪我聊天,陪我散步,听我一遍遍地,讲我和秀英的故事。
陈东的话,也变多了。
他会跟我讨论厂里最新的技术革新,也会跟我抱怨工作上的烦恼。
我们父子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墙,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被秀英用她生命的余温,给融化了。
一天,陈东拿来一个存折,递给我。
“爸,这是我跟小莉的一点心意。您给林阿姨办后事,还有之前花的那些钱,我们给您补上。”
我把存折推了回去。
“不用。我的钱,够花。”
“这不是钱的事。”陈东很坚持,“这是我们做儿女的,该尽的一份心。林阿姨虽然走了,但她教给我们的东西,我们记一辈子。”
我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没有再拒绝。
我收下的,不是钱,是他的这份成长和担当。
三个月的时间,很短。
短到像一场梦。
但这场梦,却彻底改变了我的晚年,也改变了我的儿子。
秀英满足了她最后的愿望,在我的陪伴下,有尊严地走完了人生。
而我,也满足了我的愿望。
我用我最后的一点力气,守护了我青春时的那份初心,弥补了我半生的遗憾。
我重新懂得了什么是爱,什么是家,什么是活着。
那天,我整理秀英的遗物。
在她的枕头下,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布包。
打开来,里面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的面孔。
一个是我,一个是她。
我们并排站着,笑容灿烂,眼里的光,能点亮整个世界。
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娟秀的字迹,是她的笔迹。
“愿君安好,此生无憾。”
我拿着那张照片,坐在阳台上,看了很久很久。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我知道,她没有走远。
她只是,化作了这阳光,这空气,这时光,永远地,陪在了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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