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
整整十年。
28万。
这个数字,像个纹身,不是纹在皮肤上,是刻在我的脑仁里。
有时候半夜醒过来,它就在黑暗里悬着,不大,也不发光,就是那么安安静静地占着一块地方。
像个沉默的租客,交不起房租,也赶不走。
我舅,我亲舅,我妈的亲弟弟。
十年前,他管我借这笔钱的时候,不是现在这副养出了肚腩,盘着手串,张嘴就是“格局”,闭嘴就是“人性”的德性。
那时候他瘦,眼窝深陷,带着一股子破釜沉舟的悲壮。
他说他要创业,一个稳赚不赔的项目,就差最后这笔启动资金。
“哥的好外甥,你这笔钱,算舅舅借的,也算你入股。一年,最多一年,连本带利,翻倍还你!”
他拍着我的肩膀,力气大得像要捏碎我的骨头。
那时候我刚毕业没两年,在一家互联网公司没日没夜地当牛做马,这28万,是我拿命换来的所有积蓄,加上一点微不足道的年终奖。
是我准备在房价彻底失控前,凑个首付的最后希望。
我犹豫了。
我爸看出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用那种一家之主的,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都是一家人,你舅还能坑你?你刚出社会,钱放着也是放着,不如让你舅去滚一滚,钱生钱。”
我妈在旁边给我削苹果,一边削一边附和:“是啊,你舅不是外人。他好了,大家不都跟着好吗?”
苹果皮一圈一圈地往下掉,没断。
她很得意,举起来给我看,像个得了奖状的小学生。
我看着那条长长的苹果皮,突然就觉得很无力。
这根本不是一个问句。
这是一个通知。
一个以“亲情”为名的,不容拒绝的通知。
我把钱转过去了。
看着手机银行里那个数字清零的瞬间,我心里也空了。
舅舅收到钱,给我打了个电话,声音激动得发颤。
“好外甥,等着!舅舅保证让你过上好日子!”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第一年,他说项目刚起步,资金紧张,让我再等等。
过年家庭聚会,他喝得满面红光,搂着我的肩膀,大着舌头说:“明年,明年一定!”
他说话时喷出的酒气,混着一股劣质香烟的味道,熏得我差点吐出来。
我看着他手上那块崭新的,亮闪闪的表,什么也没说。
我只是默默地把头偏过去,躲开了。
第二年,他说市场行情不好,亏了点,正在回笼资金。
“再给舅舅一点时间,稳住,我们能赢。”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表弟,他儿子,正在客厅里用最新款的iPad打游戏,叫声震天响。
我妈走过来,拍了拍我的手背,低声说:“再等等,你舅也不容易。”
我看着我妈鬓角新增的白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第三年,我准备结婚,想买房,实在没办法了,硬着头皮给他打了个电话。
电话一接通,我还没开口,他就开始哭。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电话那头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他对不起我,对不起我妈,对不起我外公外婆。
他说他被人骗了,项目黄了,现在外面还欠了一屁股债,天天有人上门堵他。
“外甥啊,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尤其别跟你妈说,我怕她受不了这个刺激。”
“你再容舅舅两年,就两年,我就是去要饭,也把你的钱给凑上!”
他的哭声太真了,真得我几乎都要信了。
直到我挂了电话,刷朋友圈,看到我舅妈刚发的一条动态。
九宫格,定位在一家高档的海鲜自助餐厅。
照片里,我舅舅正举着一只比他脸还大的帝王蟹,笑得牙不见眼。
配文是:“又是被老公投喂的一天,好撑呀~”
那一瞬间,我感觉我的CPU被烧干了。
我把手机截屏发给我妈。
我什么都没说,就一张图。
过了大概半小时,我妈给我回了电话。
她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声音里全是疲惫。
“儿啊,他毕竟是你舅。他可能是……怕我们担心,故意装给我们看的。”
“你别逼他了,行吗?就算妈求你了。”
“一家人,闹得太难看,以后怎么见面?”
我挂了电话。
我没跟我妈吵。
我知道,没用。
在她心里,弟弟永远是需要照顾的,儿子永远是可以让步的。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提过一个“钱”字。
我不催了。
真的。
一个字都不提了。
我结了婚,没买房,租的。
妻子问过我那笔钱的去向,我只说是投资失败了。
她没追问,只是抱着我说:“没事,我们还年轻,从头再来。”
我抱着她,脸埋在她的头发里,没让她看见我的表情。
我怕她看见,那张脸上,没有感动,只有一片冰冷的荒原。
每年的家庭聚会,成了我最盛大的一场酷刑。
我像一个观众,坐在台下,看着舞台上那个叫“舅舅”的男人,表演着他的“富贵人生”。
他换了车,从一辆破旧的桑塔纳,换成了锃亮的奥迪A6。
他说,这是为了谈生意,撑场面,都是贷款,压力大得天天失眠。
可我看见他车子的后备箱里,塞满了昂贵的钓具。
他换了爱好,从打麻将,变成了喝功夫茶。
家里摆上了整套的紫砂茶具,桌上放着一饼又一饼我叫不出名字的普洱。
他会故作高深地捏起一小撮茶叶,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壶里,然后用一套复杂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程序冲泡。
“这叫‘大红袍’,知道吗?市面上见不着的,朋友特供。”
他把一小盅茶推到我面前,眼神里带着施舍般的光。
“尝尝,对身体好。你们年轻人,天天喝那些奶茶饮料,都是垃圾。”
我端起来,闻了闻。
然后当着他的面,把茶水倒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我说:“我不渴。”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爸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我妈慌忙打圆场:“哎呀,这孩子,从小就不爱喝茶,你别管他。”
舅舅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他挤出一个笑容,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事,没事,年轻人嘛,有个性。”
他端起自己的茶盅,一饮而尽,动作快得像是在吞一块烧红的炭。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在我面前炫耀过他的茶。
但他换了别的。
他的儿子,我的表弟,成了他新的炫耀资本。
表弟比我小五岁,从小就是被溺爱长大的。
小时候,他来我家,看上我任何一个玩具,只要他哭,我妈就会说:“你是哥哥,让给弟弟玩玩怎么了?”
然后那个玩具,就再也要不回来了。
现在,他长大了。
他的人生,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而且还是VIP通道。
他上大学,用的是最新款的苹果全家桶。
舅舅在饭桌上说:“男孩子嘛,电子产品不能差,这是生产力工具,学习要用。”
他大学毕业,不想工作,想去“诗和远方”。
舅舅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去欧洲玩了两个月。
舅舅在家族群里,每天转发着表弟在巴黎铁塔、罗马斗兽场前的自拍,配文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年轻人,就该多出去开阔眼见。”
我看着那些照片,照片里我表弟穿着一身潮牌,笑得无忧无虑。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脚上那双限量版的球鞋,可能就要好几千。
他这一趟欧洲之行,花的钱,够我还好几个月的房贷了。
而这些钱,都源自于十年前,我那笔被“借”走的28万。
那不是钱。
那是我被偷走的人生。
是我本该拥有的房子,是我妻子本该拥有的安全感,是我面对未来时,本该拥有的底气。
我把家族群屏蔽了。
眼不见,心不烦。
我开始拼命工作,比以前更拼。
我接私活,做兼职,研究理财。
我像一只仓鼠,不停地往自己的颊囊里塞东西,试图填满那个被掏空的洞。
我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
我和妻子终于凑够了首付,买了一套小小的二手房。
拿到房本的那天,妻子哭了。
我也想哭,但哭不出来。
心里那块地方,还是空的。
钱可以再赚,但那份被至亲背叛和愚弄的恶心感,像一根刺,扎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我从一个二十多岁的愣头青,变成了一个三十多岁,脸上带着疲惫,眼神里写着故事的中年男人。
舅舅的肚子越来越大,头越来越秃。
表弟也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知道打游戏的少年。
他变得沉默,稳重,戴上了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
听说,他准备考公务员。
这个消息,还是我妈告诉我的。
她打电话过来,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喜悦。
“你表弟,这次考得特别好,笔试第一呢。”
“要是面试也过了,以后就是国家的人了,铁饭碗,一辈子都稳了。”
“到时候,你舅舅他们,日子就好过了。”
我听着电话,没说话。
“日子就好过了?”
我心里冷笑。
他们日子过得还不够好吗?
开着奥迪,喝着大红袍,儿子欧洲游,这叫日子不好过?
那我这种天天挤地铁,为了几百块钱的加班费跟老板磨破嘴皮子的,算什么?
活在地狱里吗?
“等他工作稳定了,你那笔钱,肯定就能还了。”我妈又补了一句。
这句话,像一个信号。
一个我等了十年的信号。
我“嗯”了一声,语气很平静。
“知道了,妈。”
“那就好,那就好,妈就怕你还惦记着……”
“不惦记。”我打断她,“早忘了。”
我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挂了电话,我坐在我的小书房里,看着窗外。
天色渐渐暗下来,城市的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像一片沉默的星海。
我忘了?
怎么可能。
我不是忘了。
我是在等。
等一个机会。
一个能让他连本带利,把这十年欠我的恶心、屈辱、不甘,全部还回来的机会。
现在,机会好像来了。
表弟的面试很顺利。
消息传来那天,家族群里下了一场红包雨。
舅舅发了一个两千块的大红包,分一百个。
我没领。
舅妈在群里发了一长串的感谢。
感谢亲朋好友的支持,感谢儿子的努力,感谢祖宗保佑。
最后,她艾特了所有人。
“等政审过了,咱们家小飞就是国家干部了!到时候在市里最好的酒店摆几桌,大家一定要来啊!”
群里又是一片沸腾的恭维。
“小飞有出息!”
“老陈家祖坟冒青烟了!”
“以后可得靠小飞多多关照啊!”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些热闹的,谄媚的字眼,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滑动。
然后,我停在了两个字上。
政审。
政治审查。
我笑了。
笑得无声无息。
我打开电脑,开始搜索。
“公务员政令审查内容。”
“公务员政审,直系亲属有重大经济纠纷,是否影响?”
一条一条的信息,在我眼前掠过。
我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我看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公务员录用规定》里写得清清楚楚。
政审不仅审查本人,还要审查家庭成员及主要社会关系。
其中,有一条明确规定:家庭成员和主要社会关系中,有“严重影响录用的问题”的,政审不合格。
什么是“严重影响录用”?
法律没有给出精确定义,但实践中,直系亲属被列为失信被执行人,也就是俗称的“老赖”,绝对是其中最致命的一条。
舅舅欠我28万,十年不还。
我有借条,有银行转账记录。
只要我去法院起诉,申请强制执行,他百分之百会被列入失信名单。
到时候,别说政审,他连坐高铁、坐飞机都成问题。
他儿子的“铁饭碗”,自然也就碎了。
我关掉网页,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口气,憋了十年。
现在,终于要吐出来了。
但,就这么做吗?
去法院起诉,走流程,快则三五个月,慢则一年半载。
等判决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表弟的政审,可等不了那么久。
我需要一个更直接,更迅速,更有杀伤力的方法。
我的目光,落在了手机上。
刚才家族群里,舅妈那条信息里,提到了表弟报考的单位。
市委组织部。
一个权力中枢的,听起来就无比严肃的地方。
我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不是打给法院,也不是打给律师。
我打给了我一个大学同学。
他在市委办公室工作,是个“消息通”。
“喂,老张,忙着呢?”
“哟,稀客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跟你打听个事儿。你们市委组织部,最近是不是在搞公务员招录的政审?”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的?这事儿还内部着呢。你问这个干嘛?”
“我一个亲戚的孩子,考上了。叫陈飞。”
“陈飞?”老张似乎在回忆,“好像有印象,笔试第一那个?挺厉害的小伙子啊。”
“是啊,厉害。”我笑了笑,“我想跟你打听一下,负责他政审的,是哪个科室,联系方式方便给一个吗?”
老张变得警惕起来。
“你要干嘛?我可跟你说,这事儿不能乱来啊。政审很严肃的。”
“我知道。”我说,“我就是想……提供一点情况。”
“什么情况?”
“关于考生家庭成员的一些……诚信情况。”
我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没加任何感情色彩,就像在陈述一个与我无关的事实。
欠款28万,十年,有借条,有转账记录,至今未还。
老张在电话那头听完,半天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
“这事儿,你直接找他们单位纪检监察室反映就行。我把电话给你。”
“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你这个电话打过去,你表弟这事儿,基本上就黄了。你跟你舅舅家,这辈子就算结下死仇了。”
“你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吗?
我看着书桌上,我和妻子的合影。
照片里,我们笑得很甜。
那是在我们租的那个小房子里拍的,背景是斑驳的墙壁。
我想起了妻子为了省钱,每天下班挤一个半小时公交车回家。
我想起了我为了一个几千块的项目,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
我想起了我妈在电话里那句“就算妈求你了”。
我想起了我舅舅那张戴着帝王蟹的,油光满面的笑脸。
我想起了那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对着电话,一字一句地说:
“我想得很清楚。”
“比我这十年来,任何一个时刻,都清楚。”
挂了老张的电话,我拿到了一个号码。
市委组织部,纪检监察室。
我没有立刻打过去。
我先去洗了把脸。
看着镜子里那张陌生的,三十多岁的男人的脸。
我对他笑了笑。
然后,我回到书房,关上门,按下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被接了起来。
一个沉稳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男声。
“你好,组织部纪检室。”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但我握着手机的手,稳如磐石。
我清了清嗓子,用我这辈子最平静,最客观的语气,开了口。
“你好,同志。我叫李默。我想反映一个关于今年公务员招录考生陈飞的家庭情况。”
“我是他的表哥。”
“事情是这样的……”
我把那段已经在我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话,说了出来。
没有愤怒,没有控诉,没有添油加醋。
我只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在向组织提供一些我了解到的,可能与录用有关的“事实”。
我提到了欠款的金额,28万。
我提到了欠款的时间,十年。
我提到了我手上有原始的借条和银行转账凭证。
我说:“陈飞同志本人,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青年。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但是,公务员的录用,不光看个人能力,家庭成员的品行和社会诚信,是否也应该在考察范围之内?”
“一个连亲外甥的救命钱都欠了十年不还的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他的诚信观念,是否真的牢不可破?”
“我不是要举报他,也不是要阻碍他。我只是觉得,作为录用单位,你们有权利知道这些情况,以便做出最公正的判断。”
“我说完了。谢谢你,同志。”
电话那头,一直很安静。
只有轻微的,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在我说完之后,那个沉稳的男声再次响起。
“李默同志,是吗?”
“是的。”
“你反映的这个情况,我们已经记录下来了。”
“我们会按照程序进行核实。请你保持电话畅通,我们可能需要你提供相关证据。”
“谢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好的。”
电话挂断了。
书房里,一片死寂。
我瘫坐在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但同时,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轻松感。
像一个背了十年沉重行囊的旅人,终于把行囊卸了下来。
不管里面装的是金子还是石头,都无所谓了。
我扔掉了。
这就够了。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
直到妻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老公,吃饭了。”
“来了。”
我站起身,打开门。
妻子看着我,愣了一下。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我摇摇头,笑了笑。
“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
那天晚上的饭,我吃得特别香。
暴风雨前的宁静,总是格外地安详。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下班。
生活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手机很安静。
家族群里也很安静。
那种热闹的恭维和炫耀,一夜之间,消失了。
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我知道,组织部的效率,比我想象中要高。
他们在核实了。
暴风雨,正在酝酿。
第三天下午,我正在公司开会。
手机在桌上疯狂地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
“舅舅”。
十年了。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
我按了静音,没接。
手机锲而不舍地响着。
一遍,两遍,三遍。
整个会议室的人,都朝我看了过来。
我拿起手机,对老板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走出了会议室。
我按下了接听键。
“喂。”
“李默!你个小王八蛋!你到底对小飞做了什么?!”
电话那头,是我舅舅气急败坏的,歇斯底里的咆哮。
声音大得,我感觉手机的听筒都要被震碎了。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等他吼完。
“我做什么了?”我淡淡地问。
“你还装!你还给老子装!组织部的人今天来单位找我了!问我是不是欠你钱!问我为什么十年不还!你是不是把这事捅到他们那儿去了?!”
“哦。”我说,“是有这么回事。”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那是你亲表弟!他的前途,他的一辈子,就让你这个电话给毁了!你安的什么心啊你!”
我笑了。
笑出了声。
“舅舅,你现在想起来他是我亲表弟了?”
“你十年前管我借钱的时候,怎么不说我是你亲外甥?”
“你开着奥迪,喝着大红袍,给你儿子买苹果全家桶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你还欠着你亲外甥28万?”
“那是我准备买房的钱!是我结婚的钱!是我拿命换来的钱!”
“你拿着我的钱,去过你的潇洒日子,去给你儿子铺路,你那个时候,安的又是什么心?!”
我一口气把憋了十年的话,全都吼了出来。
吼完,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舅舅似乎被我这突如其来的爆发给镇住了。
过了好半天,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但已经没了刚才的气焰。
他变得虚弱,甚至带上了一丝哀求。
“默……默啊,是舅舅不对,是舅舅混蛋。”
“舅舅给你道歉,行不行?”
“你那笔钱,我马上还你!我砸锅卖铁也还你!”
“你能不能……再去跟组织部的人说一下,说这是个误会,是我们自家的事,已经解决了。”
“小飞他……他为了这个考试,准备了两年啊,他不能就这么毁了啊!”
“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跟你舅妈,我们也不活了!”
听着他这番话,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早干嘛去了?
现在想起来求我了?
“晚了。”我说。
“什么?”
“我说,晚了。”
“我给过你机会,舅舅。我给了你整整十年的机会。”
“你一次都没有珍惜过。”
“现在,游戏结束了。”
“李默!你不能这么绝情!我们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我冷笑,“在你眼里,我什么时候是过你的一家人?我只是你的提款机,是你用来炫耀的背景板,是你儿子美好人生的垫脚石。”
“现在,这块垫脚石,要抽走了。”
“你儿子的路,让他自己去走吧。”
我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然后,拉黑。
世界清静了。
我回到会议室,同事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老板清了清嗓子:“继续开会。”
那天下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我舅舅最后那句绝望的嘶吼。
我没有快感。
真的。
一点都没有。
只有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疲惫。
晚上回到家,我妈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她没有骂我,她在哭。
“儿啊,你怎么能这么做啊……”
“你舅舅都给我跪下了,哭着求我,让我劝劝你。”
“你表弟他……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没吃饭了,谁叫都不开门。”
“你非要逼死他们一家才甘心吗?”
我静静地听着。
等她哭累了,说不动了。
我才开口。
“妈。”
“十年前,你让我把钱借给他的时候,你说,‘都是一家人’。”
“这十年,他一次次赖账,你让我别逼他的时候,你说,‘他毕竟是你舅’。”
“现在,我只是拿回我自己的东西,维护我自己的权利,你又说,‘你非要逼死他们一家’。”
“妈,在你心里,到底谁才是你儿子?”
“到底什么才叫‘一家人’?”
“是不是只有我无条件地退让,无底线地牺牲,我们这个‘家’,才能和和美美?”
“如果是这样,那这个‘家’,我不要了。”
电话那头,是我妈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知道,我的话,像一把刀,也插进了她的心里。
但我不后悔。
有些脓疮,早晚要被捅破。
长痛,不如短痛。
那天晚上,我舅舅,舅妈,还有我爸,一起来了。
他们没有钥匙,就在外面疯狂地砸门。
“李默!你开门!你个白眼狼!你给我出来!”
是我舅妈的声音,尖利,刻薄。
“开门!你这个不孝子!老子今天打死你!”
是我爸的声音,充满了暴怒。
妻子吓得脸色惨白,躲在我身后。
我抱着她,拍着她的背,示意她别怕。
我没有开门。
我只是隔着门,对外面说了一句:
“再闹,我就报警了。”
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
过了几分钟,他们走了。
楼道里,恢复了安静。
妻子在我怀里,瑟瑟发抖。
“他们……不会再来了吧?”
“不会了。”我说。
我知道,他们怕了。
他们怕的不是我,是“警察”,是“法律”,是那些他们一直以来都视而不见的东西。
第二天,我的银行账户,收到了一笔转账。
28万。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后面还跟着一笔。
10万。
转账附言:利息。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数字,看了很久。
十年。
我终于拿回了我的钱。
还有额外的十万。
算是他们给我这十年青春的补偿吗?
可笑。
我的青春,我的信任,我被偷走的那十年安稳人生,岂是区区十万块可以衡量的?
我把那10万块,转手就捐给了一个山区儿童的助学基金。
我不想留下任何跟他们有关的东西。
脏。
后来,我听说,表弟的政审,果然没过。
原因不详。
但我们都知道是为什么。
他没有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他出去找了份工作,在一家私企,做销售。
很辛苦,天天要跑业务,陪客户喝酒。
听说,第一个月,他就因为业绩不达标,只拿了底薪。
再后来,我舅舅那辆奥迪A6,也不见了。
换成了一辆普通的国产车。
他也不再炫耀他的“大红袍”了。
听说,他把那些昂贵的茶饼,都卖了。
为了凑钱。
我们家,也彻底地分裂了。
我和我爸妈,陷入了冷战。
他们不理解我,觉得我冷血,无情,为了钱,毁了亲戚。
我也不想去解释。
子非鱼,安知鱼之痛。
他们没有经历过我这十年的煎熬,就不会明白我最后的爆发。
我和妻子的生活,还在继续。
我们用那28万,把剩下的房贷还清了。
无债一身轻。
我们开始计划着,要一个孩子。
生活好像终于走上了它本该有的轨道。
只是,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我再也没有参加过任何家庭聚会。
那个曾经热闹非凡的家族群,我退了。
舅舅一家,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有时候,妻子会小心翼翼地问我。
“你……后悔吗?”
后悔吗?
我看着窗外,万家灯火。
我想起了十年前,那个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28万里,却被亲人一脚踹进深渊的自己。
我想起了这十年里,每一个因为没钱而窘迫的瞬间,每一个因为不甘而失眠的夜晚。
我想起了我舅舅那张油腻的脸,和我表弟那双昂贵的鞋。
我摇了摇头。
“不后悔。”
我只是有点遗憾。
遗憾我醒悟得太晚。
遗憾我用十年的时间,才学会了一个道理。
人,是不能没有底线的。
善良,也是。
当你的善良,变成了别人肆无忌惮伤害你的武器时,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收起你的善良,然后,给他致命一击。
这不是报复。
这是自我救赎。
前几天,我妈给我发了条微信。
是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我表弟,穿着一身廉价的西装,挤在地铁里,满脸疲惫地睡着了。
我妈什么都没说。
但我知道她的意思。
她在告诉我,你看,你表弟现在多可怜。
你满意了吗?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我回了她四个字。
“人间真实。”
是的,人间真实。
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我亲爱的表弟。
这个世界,没有谁是你永远的靠山。
你所享受的每一分安逸,其实,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以前,是你爸,用我的钱,替你付了。
现在,轮到你自己了。
我关掉手机,走到阳台。
妻子正在给新买的绿植浇水。
晚风吹来,带着一丝清新的,泥土的味道。
我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
“在忙什么?”
“给我们的新家,添点生气。”她笑着说。
我看着那盆绿油油的植物,在灯光下,舒展着叶片。
我知道,我的生活,也像这盆绿植一样。
终于,在清除了所有的害虫之后,开始真正地,向着阳光,野蛮生长了。
而那些黑暗的,肮脏的,令人作呕的过去。
就让它烂在泥土里,化作肥料吧。
毕竟,这也是它们,唯一的价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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