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榉之乡”在中国家长——特指自闭症孩子的家长中很有名。10年前,我的大儿子刚确诊自闭症时,我就曾搜索到榉之乡,心生羡慕,畅想着孩子长大后,要是能有这样一个栖身之所,那该多好呀。
10年后,11月2日,在旅日资深康复师小猫老师的帮助下,我参加了榉之乡一年一度的“榉树节”,这是一场类似年会团建的活动。
在这半天时间里,我见到了一群“最没礼貌”的日本人——有人不排队,有人一直在会场晃动身躯,还有人不时怪叫;
我也见到了最接纳他们的人,没有人闪避,没有人斥责,甚至没有人面露不悦;
我还见到了不亚于星级酒店整洁程度的马桶;
当然,也听到了一些令人震撼的观点:“‘榉之乡’能有今天,最主要靠的不是日本社会的高福利,而是家长们的全心付出……”
图 文| 皮皮爸
编辑|Zoey_h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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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挣了1亿日元
上午10点30分,“榉树节”开幕,榉之乡现任理事长宫崎英宪先生,当地议员以及川越市政府的代表先后致辞。一百多平米的会场里坐满了中老年人,他们大多是榉之乡住民及家属,而年轻人大多是榉之乡的员工。
然后,就是老年拉丁舞表演、以及榉之乡旗下多个“事业所”的介绍,这些事业所根据住民的年龄和能力程度,为他们安排不同的住处和作息以及工作。
有做木工的——这是榉之乡流传最广的一个工种,有的处理废品回收,比如拆解废旧的火灾警报器并进行分类,还有种菜、种棉花和红薯,做便当和零食,体力和状态更好的乡民,还能外出承接“委托打扫”的工作,相当于中国的钟点工。
在大屏幕视频、现场演示和小猫老师翻译的帮助下,我了解了一些大概。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榉之乡农地里的出产,有可靠的销售渠道;
当地举办重大活动和市集时,会邀请他们摆摊卖饭卖菜果;
一些重要的政府机关和公共场所,会采买榉之乡的打扫服务。
打扫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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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会场介绍,榉之乡的事业所一年可以挣1亿日元左右(约500万元人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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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听到一声斥责
整场“榉树节”持续了4个小时,其间我没有听到一声斥责,大声说话的也只有那些明显属于自闭症群体的乡民。
尽管小状况不断,各种在日本社会称得上“失礼”的细节,都没有引起大惊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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榉树节宣传海报
例如,会场里不时有人发出怪异的叫声,但护工并没有因此带他们离开会场;
一位老兄站在会场前排随着旋律扭动身躯,也没有人制止他,他玩得非常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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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坐轮椅的老人到达现场
下午2点多,最后一个节目是榉之乡员工们表演的《拉网舞》,音乐还没响起,一些自闭症乡民和家属都上台站好,随后跟着音乐起舞,现场进入大联欢。
会场人员密度很大,目之所及没有一人衣着邋遢脏污,也没有闻到任何异味。相比之下,我曾走访国内几家自闭症机构,走廊里常弥漫着尿骚味。
在河南开封,一家低价托养的机构内,很多孩子们身上都有股味道,四年多来我一直记忆犹新。
这些干净、快乐的中老年自闭症人群,离不开资金的投入。根据相关补贴政策,榉之乡一些能力最差的乡民,每月可获得政府约60万日元(约3万元人民币)的拨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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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班
正如大米和小米此前一篇稿件所说,高福利让日本父母比中国父母佛系得多。(不满日本干预太佛系,我花4000万为自闭症女儿开机构)
然而,高福利就能解决一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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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家长也不容易
多年来,小猫老师为当地家长做了大量咨询和服务。在她看来,日本虽然高福利,但普通人生存压力越来越大,父亲们其实已没有独立供养家庭的能力,母亲往往也必须出门工作。
这就导致家庭的教育功能不断降低,越来越多孩子八九个月就送到保育园,三四岁再上幼儿园,家庭对他们的支持被严重压缩,普通孩子尚且在诸多方面缺失,更何况自闭症等特殊需要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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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活动
很可能,日本父母佛系的背后,也存着几分无力。在高福利制度下,成年自闭症人士“连自己屁股都不会擦,也有自己的幸福”肯定比饥寒交迫好,可如果在他们小时候学好自立呢?
小猫老师的观点,与榉之乡理事长宫崎英宪不谋而合。宫崎出生于1943年,毕业于东洋大学教育学科,专业领域包括:发展障碍(尤其是自闭症谱系障碍)、特殊支援教育、教育制度史和个别支援计划。
网上资料显示,宫崎英宪的教育实践强调三个方面的结合:
1.教育现场(教师视角):基于学校和学生的实际困境;
2.制度政策(行政视角):推动制度层面的改善与资源配置;
3.支援实践(个别支援):关注孩子“此时此地”的学习和成长。
其中,宫崎英宪特别强调教育应“根据每个孩子的实际情况灵活支援,而不是依赖一套僵化的制度”。
宫崎英宪是被推选为榉之乡理事长的,他告诉我们,两年后他就可以退休了。
“我为自闭症孩子们服务了60年,该休息了。”他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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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不能坐等福利
我问宫崎先生的第一个问题是:“很多中国家长认为,日本能出现榉之乡,还发展得这么好,主要是因为日本社会福利好”,你怎么看这个观点?”
宫崎先生的回答是,榉之乡当然离不开社会福利,但更重要的是家长们能团结起来,为孩子们争取权益。四十多年前,21个家庭共创榉之乡时,社会福利远远没有现在丰厚,正是家长们锲而不舍地呼吁和付出,才让政府重视这一领域的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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榉之乡的发展历程
事实上,随着日本社会少子化、老龄化等趋势,社会福利近年来一直在削减,针对自闭症行业的拨款也不如以前,这让业内人士担忧。同时,榉之乡这样的机构也努力在政府输血之外,通过运营自我造血。
在这样的形势下,家长对自闭症孩子的接纳、爱和付出就更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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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崎先生对此次活动的致辞(软件翻译后)
榉之乡员工流失率很低,各项工作也井井有条,几十年来一直为世界同行瞩目,这其中有什么管理诀窍吗?
宫崎先生的回答很简单:“提高员工待遇”。
小猫老师补充道,榉之乡员工收入相比其他机构会多出不少,网络查到是业界最高水平。榉之乡的几处机构又位于乡下,消费不高,所以能吸引不少年轻人包括中国人加入。待遇优厚,也让员工入职后更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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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接纳了孩子?
因为日期紧迫,我们并未成功预约采访,而是以访客身份参会,但榉之乡从理事长到员工,都对中国同行特别友善和配合。
应我们的请求,宫崎先生又为中国家长写了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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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闭症患者的监护人们:
为了与自闭症患者一起更好生活,请共同努力吧。
2025年11月2日 宫崎英宪
写完后,他补充说,家长能全然接纳特殊需要孩子,并为他们尽心争取更好的人生,其实非常困难。
他以日本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为例:大江健三郎的儿子大江光患先天性头盖骨发育不全,智商停留在三到五岁。
大江健三郎曾用大量笔墨写他和儿子的故事,以及如何疗愈自身和家庭关系等,他曾说残障儿子是他思考和写作的驱动力。
宫崎英宪曾经带过大江光,“他是我的学生”。在他的回忆中,“大江健三郎根本接受不了有这样一个孩子”。可能精英人群因为自我的优秀和骄傲,让他们面对这样的孩子更容易焦虑和苛责。
宫崎先生没有披露具体细节,而是举了一个例子,日本古代有抛弃孩子的,会把孩子放在江河里任其漂流,“大江就是这样的家长”。
宫崎英宪并无自闭症儿女,但他从业后,一直很喜欢与这些孩子呆在一起。“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去泡澡,还会睡在同一间宿舍里。”他说,当他看到不同年龄段的自闭症孩子能认真吃饭,安静地休息,他就感到非常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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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崎英宪先生在会场
然而,他见到很多家长为孩子焦虑抑郁,却始终无法真正接纳孩子,连安静陪孩子吃顿饭,跟孩子好好说半个小时话都很难。
当得知我们的读者是中国家长后,宫崎英宪没有谈具体的干预技巧,而是多次强调:作为家长一定要接纳孩子,这是一切好未来的基础。
然而事实却是,很多自闭症孩子的父母本身就有某些特质,使他们越发难以接纳孩子,孩子的状况于是便雪上加霜。
“当年榉之乡最早的二十一对家长,都是完全接纳自己孩子的。”宫崎英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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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范教育不能忽视自闭症学科
日本媒体报道显示,宫崎英宪几十年来一直致力于自闭症发育障碍的教育改革,他曾担任“(日本)全国特殊支援教育推进联盟理事长”,并多次受邀参与文部科学省关于特殊教育的研究与调查项目。
2007年,宫崎英宪曾受邀到北京大学参加学术交流。多年来,他一直惦记着一个问题:中国的普通师范教育有无加入自闭症学科的知识?
11月2日下午,得到否认的答案后,他看起来有些失望。
日本于2013年6月颁布了《障碍者歧视消除法》,2024年4月修订新版后正式生效。即使法律法规如此完备,宫崎英宪还是对日本社会残障者的现状并不满意。
“法律可以制定修改,但法律改不了人心。”宫崎英宪认为,日本社会对自闭症人群离真正的接纳还有很远。
等到有一天,人们对于无社交、不说话、时有怪异行为的自闭症人士见怪不怪,能真正理解他们,发现他们身上的优点和美德,并愿意接近他们,才能算得上“歧视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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