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4月17日傍晚,衢江北岸被烟火熏得灰暗,江风裹着硝味钻进骨头缝里。陈根土撑着破桨,眼前那条浅色航道像一条被刀割出的痕。他清楚,这里礁石密布,水深忽浅忽深,外地船只向来绕行,而他却能闭着眼划过。
短短三年,陈根土从“江上讨生活的憨厚渔郎”变成“人称胆大的陈三桨”。父母死于日军投下的鼠疫,家被烧,妻子常做噩梦喊“火别再来”。灾难在他心头压出硬茧,他对衢江的熟悉,忽然多了一层杀机。
那年腊月,他第一次把船划到南岸火线,悄悄捞起几名带伤的中国士兵。子弹啸叫,江水却像被他驯服的老牛不动声色。往返八趟,救出百余人的消息,后来在茶馆里被说成“神仙渡江”。陈根土只在角落听着,低头啃干馍。
4月17日这天,他正收网,浪头里跳出十六名全副武装的日本兵。领头军曹枪口一挑:“船,过江!”陈根土心脏揪紧,却拱手赔笑,把渔网丢到一旁,让敌人挤进船舱。妻子在岸上隔着薄雾,看着他抖了抖肩膀,那是约定好的暗号——平安开始。
渔船离岸不到三十丈,浪尖像暗处的爪子拍打木板。几个日本兵嫌空间窄,把鱼篓踢下江,叼着烟骂骂咧咧。陈根土举桨稳稳划水,嗓子里却突然冒出一段古老渔歌,低声拖腔,尾音悠长。士兵听不懂,反倒有人打起拍子。
歌声掩住了木桨敲击船底的细碎暗号——那暗号是给江岸芦苇深处的游击队。礁石越来越近,水流愈加躁。陈根土故意调转船头,装出顺风摆渡的样子,实则一点点把船推向“鬼见愁”急湾。
刹那之间,他停桨,回头盯着军曹,嗓音沙哑却镇定:“你们的路,到这儿就断了。”说完他握住船侧的独木塞,用力一拔。冰冷江水猛灌,船肚瞬间下沉。军曹怒吼举枪,他却早已翻身跃入水里,溅起一串碎银。
礁石边回荡“滋啦”木板碎裂声,十六条人影乱作一团。浪峰卷过,渔船像被扭断的竹片顷刻折折沉没。水泡翻涌,枪声只响了一下便闷死在江底。两里外的哨岗未察觉动静,夜风很快吹散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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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根土抱着一块残板,被急流推回北岸。登岸那一刻,他膝盖发软,却仍记得把木塞塞进怀里,那是他故意削的小圆木,像一只无声的子弹。妻子从芦苇里冲出,没说话,只往他肩头擂了一拳。那一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渔船没了,生计断了,日军也开始在沿江村庄挨户排查。乡亲悄悄塞给他几把干粮,有人低声提醒:“根土,往西去,山里安全。”他点头,第三夜便偕妻子翻过驿道,躲进竹林。夜雨砸竹叶,篝火仅拳头大,他默默磨着鱼叉,仍保持划桨时的节奏。
接下来一年,他东藏西躲,靠临时搭篷与打鱼换粮。妻子体弱,常因饥饿发烧。一次躲避轰炸,两人在人群中被冲散,她被推向爆炸点,尘沙遮眼,再也寻不到。陈根土像疯了一般沿江喊,嗓子喊哑,双脚磨破,最终只在石滩捡到她的一只绣花鞋。
之后的陈根土变得沉默。他仍旧在江面出没,却再不捕鱼换钱,而是替游击队送情报、布水雷、接暗号。有人说他是亡命徒,有人说他是江神,没人敢阻拦他的小船。
1945年春,日本宣布投降的消息传到衢州时,他正在码头绑水雷。船老大扑过来拉他:“弟兄,打完了,别冒险了!”陈根土没吭声,只把手里最后一颗雷头扔进江心,一声闷响后,江面腾起白浪,他才扯出一点苦笑。
新政府接管衢州后,统计烈士名单,档案里一度找不到“陈根土”三个字。他的战友替他写下证明:此人曾救我百余名川军战士,又独沉敌兵一船,应记一功。批文很快通过,却怎也寻不到人影。
1950年冬,暴雪封江。乡民在北岸冰层下发现一具蜷曲的遗体,怀里紧握破桨,衣兜里那截木塞依旧完好。衢江上游的老兵闻讯赶来,默默脱帽。没有隆重仪式,也没有礼炮,只有江风呼啸,吹动血色夕阳。
有人感叹,这世道总有人用命去堵一条路,也用命去开一条路。陈根土不过渔夫,却在浪尖里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后来,衢州码头竖起一块不显眼的木牌,上面刻着八个字——“匹夫担义,江水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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