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夏天,黏糊糊的,像一块化了一半的麦芽糖。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铁锈和煤灰混合的味儿,那是我们红星机械厂的味儿。
我叫林涛,二十三岁,是厂里的一名钳工。
每天的工作就是对着一堆冰冷的铁疙瘩,锉、锯、钻,把青春磨成一地的铁屑。
厂里的老师傅们都说,小林啊,好好干,熬到四十岁,能混个车间副主任,这辈子就算稳了。
稳了?
我每次听到这两个字,心里就泛起一阵说不清的恶心。
我不想稳,我想活。
那天下了中班,已经是晚上十点。
八月的风跟没有一样,闷在身上,连汗都出不透。
我骑着我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晃晃悠悠地往家走。
家,就是厂里分的筒子楼,一条长长的走廊串起二十几户人家,做饭、吵架、小孩哭,什么声音都混在一起,像一锅永远也熬不烂的粥。
路过厂门口那家“便民小卖部”,门口的灯箱闪着昏黄的光,几个工友正凑在那儿喝啤酒,吹牛逼。
“哎,林涛,来一瓶?”胖子张军朝我招手,他是我发小,也在厂里上班,不过是在后勤,比我清闲。
我摇摇头,兜里就剩下几块钱,得撑到下个月发工资。
“不了,回家了。”
自行车链条“咔哒”一声,掉了。
我操。
我骂了句脏话,蹲下身子,借着小卖部门口的光,满手油污地去捣鼓那截黑乎乎的链条。
就在那时候,我看见了它。
一张红色的纸片,被一只踩了一半的烟头压着,躺在油腻腻的地上。
是张彩票。
那时候福利彩票刚兴起没多久,两块钱一张,最高奖金五百万。
五百万。
这个数字对我们来说,就像月亮上的桂宫,听过,没见过,也从没想过去见。
我鬼使神差地把它捡了起来,揣进了兜里。
兜里那股汗味和机油味,立刻就沾染了上去。
我没当回事。
一张被人扔掉的彩票,能有什么指望?
第二天,是厂休日。
我睡到快中午才起,宿醉一样头疼。
我妈在楼道里扯着嗓子跟邻居王婶吵架,为了一毛钱的水费。
我妹林兰坐在小桌前,一边啃着干馒头,一边翻着一本不知道从哪儿淘来的旧时装杂志,眼神里全是渴望。
这个家,就像一台生了锈的机器,每转一下,都发出“咯吱咯吱”的、让人牙酸的声响。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从兜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彩票。
我从抽屉里翻出昨天的《江城晚报》,中缝里印着开奖号码。
我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对。
03。
有。
12。
也有。
21。
……我操,还有。
我的手开始抖。
心跳得像厂里那台五十吨的冲压机,一下,一下,要把我的胸膛给砸穿。
七个数字。
七个数字,一模一样。
我把报纸和彩票拿到窗边,借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光,又对了一遍。
没错。
还是没错。
我瘫坐在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在嗡嗡作响。
五百万。
五百万。
五百万。
我中了五百万。
我把彩票和报纸死死地攥在手里,手心里的汗把报纸都浸湿了。
我妈还在外面跟王婶对骂。
我妹还在那儿憧憬着杂志上的漂亮衣服。
他们谁也不知道,就在这间不到十平米的破屋子里,我们家的命运,可能马上就要被彻底改写了。
我第一个念头是,不能说。
绝对不能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种本能的恐惧。
这笔钱太大了,大到我不知道它会带来什么。
是福是祸,我完全没底。
我把彩票小心翼翼地叠好,塞进一本《机械制图原理》里,那是我考工程师职称时买的,一次都没翻过。
我觉得,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天,我活得像个梦游的人。
车间里的噪音,师傅的训斥,同事的玩笑,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来的,模模糊糊。
我脑子里只有那串数字和那个天文数字般的金额。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一沓沓崭新的人民币,堆成山,把我埋在里面,让我喘不过气。
我偷偷去市里的彩票中心问了。
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隔着铁栅栏,懒洋洋地告诉我,兑奖需要身份证和彩票原件,去指定银行办理。
他还用一种“又来一个白日做梦的”眼神瞟了我一眼。
我落荒而逃。
我必须去兑奖。
可我怕。
我怕一进银行,就被人发现,被人盯上。
那时候的治安可不好,为了几百块钱捅死人的事儿,报纸上经常登。
我揣着五百万的秘密,感觉自己就像揣着一颗炸弹。
又熬了三天,我快疯了。
我决定了,去兑奖。
是死是活,总得有个结果。
我特意换了身最破的衣服,脸上抹了点锅底灰,戴了个大口罩,看起来就像个刚从矿井里爬出来的。
我坐了最早一班公交车去了市里。
到了指定银行门口,我徘徊了半个多小时,腿都软了。
最后心一横,妈的,豁出去了。
银行里人不多。
我低着头,走到一个窗口,把彩票和身份证从缝隙里塞进去。
里面的女柜员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嫌弃。
当她拿起那张彩票,在机器上扫了一下,又对着电脑屏幕看了几秒后,她的表情变了。
那种嫌弃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和……谄媚。
“先生,您……您稍等一下。”
她的声音都在发颤。
很快,一个看起来像是经理的胖子一路小跑过来,脸上堆满了菊花般的笑容。
“这位先生,里面请,里面请!”
我被请进了一间豪华的办公室,喝上了我这辈子都没喝过的、装着小纸包的茶。
接下来的手续,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签字,核对,再签字。
经理的腰几乎要弯到地上了,嘴里不停地“您”“您”的,还问我要不要办个最高级别的贵宾卡,要不要投资理财。
我脑子一片浆糊,只会点头。
最后,他递给我一本崭新的存折。
我打开。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眼睛被刺痛了。
那不是一个数字。
那是一串。
5,后面跟着六个0。
扣完税,还有四百万。
四百万。
走出银行的时候,阳光刺眼。
我感觉自己踩在棉花上,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我捏了捏自己的脸,疼。
是真的。
我林涛,一个穷钳工,现在是百万富翁了。
回到筒子楼,楼道里那股熟悉的油烟味和霉味,第一次让我感觉那么亲切。
我妈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骂道:“又被你师傅训了?没出息的东西!一天到晚死气沉沉的!”
我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那是我二十三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辞职。
我走进王主任的办公室,把辞职信拍在他桌上。
他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眼皮都没抬。
“小林啊,年轻人不要这么冲动,厂里有什么委屈,跟组织上说说嘛。”
“我不干了。”我说得斩钉截铁。
王主任这才抬起头,扶了扶眼镜,像看个傻子一样看着我。
“不干了?林涛,你脑子没病吧?现在工作多难找?铁饭碗你不要,你想去干啥?去街上卖红薯啊?”
我懒得跟他废话。
“反正,我不干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王主任气急败坏的骂声:“不知好歹的东西!滚!滚了就别想再回来!”
我回到车间,收拾我的工具箱。
老师傅老李凑过来,小声问:“真不干了?跟主任吵架了?”
我点点头。
“你这孩子,太犟了。低个头怎么了?饭碗要紧啊。”老李叹着气。
胖子张军也跑来了,一脸震惊:“涛子,你来真的啊?你疯了?你走了,我们以后去哪儿喝酒?”
我看着他们,心里五味杂陈。
这些我曾经以为会相处一辈子的人,从今天起,就要成为过去了。
“以后有空再聚。”我拍了拍胖子的肩膀。
我拎着工具箱走出工厂大门的那一刻,回头望了一眼。
那座冒着黑烟的巨大烟囱,那栋灰扑扑的厂房,我突然觉得,它像一座巨大的监狱。
而我,今天刑满释放了。
我没有马上告诉家里。
我怕。
我怕我妈那大嗓门,不出半天,整个厂区的人就都知道了。
我先用钱,给自己买了一身体面的衣服。
第一次走进大商场,看着那些标价几百上千的衣服,我腿肚子都哆嗦。
一个穿着时髦的女售货员,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嘴角撇了撇,那眼神我太熟悉了。
“随便看看。”她冷冷地说。
我指着一件挂在橱窗里的皮夹克。
“那件,我试试。”
“先生,这件是意大利进口的,要一千八。”她特意加重了“一千八”三个字。
一千八,我爸妈加起来快一年的工资了。
我没说话,从兜里掏出一沓崭新的“大团结”,数了十八张,拍在柜台上。
“不用试了,包起来。”
女售货员的脸,瞬间从冬天变成了春天。
那种感觉,的爽。
穿着一千八的皮夹克,我感觉自己走路都带风。
我需要一个地方住。
筒子楼是肯定不能再回去了。
那时候商品房刚开始兴起,我找了个叫“滨江花园”的新楼盘。
售楼小姐看我穿着打扮,热情得不得了。
“先生,我们这儿的房子,户型好,采光足,是成功人士的首选。”
我指着沙盘上最大的一套。
“这个,多少钱?”
“这套是楼王,一百四十平,精装修,总价二十八万。”
二十八万。
在1993年,这绝对是个天价。
“买了。”我说。
我甚至都没去看房。
当天就付了全款,拿了钥匙。
站在空荡荡的、散发着油漆味的新房里,我看着窗外宽阔的江景,第一次感觉,这个城市,好像开始接纳我了。
是时候跟家里摊牌了。
我买了一大堆熟食,两瓶茅台,回了筒子楼。
我爸妈看我这身打扮,眼睛都直了。
“你……你这穿的什么?哪儿来的钱?”我爸指着我的皮夹克,声音都变了。
我妈更直接,冲上来就摸我的口袋。
“你是不是去偷去抢了?我告诉你林涛,你要是敢做犯法的事,我先打断你的腿!”
我妹林兰也吓得不敢说话,躲在角落里。
我把他们按在椅子上,把存折掏了出来,放在桌上。
“爸,妈,你们自己看。”
我爸颤抖着手,戴上老花镜,打开存折。
当他看到那一串零的时候,手一抖,存折掉在了地上。
我妈捡起来,她不识数,只会一个一个地数零。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
她数完,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全是惊恐。
“涛子……这是……这是哪儿来的?”
“我中彩票了。”我平静地说。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足足一分钟,我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捶我。
“你这个死孩子!你怎么不早说啊!你要吓死我啊!”
我爸也回过神来,老泪纵横,嘴里不停地念叨:“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
林兰也哭了,她冲过来抱住我,哭得话都说不出来。
那一晚,我们家没一个人睡着。
我妈把存折抱在怀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像个得了宝贝的孩子。
我爸抽了一整包烟,规划着这笔钱怎么用。
“首先,得给你妹买套房,女孩子家,得有个嫁妆。”
“还有你大舅二舅家,都那么困难,得帮衬帮衬。”
“你表哥还没工作,看能不能给他弄个小生意做做。”
“对了,老家的祖坟,得重新修一下,要修得气派点!”
我听着,心里开始发凉。
这钱还没捂热,就已经不完全属于我了。
第二天,我中了五百万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飞遍了整个红星机械厂。
是我妈说的。
她在楼道里,跟每一个路过的人说。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炫耀和扬眉吐气,仿佛要把这二十多年的憋屈,一次性都吼出来。
我们家那扇破木门,快被踩烂了。
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几十年没联系的老邻居,全都涌了进来。
每个人脸上都堆着笑,嘴里说着恭喜,但那眼神,都像饿狼一样,盯着我,盯着我那本存折。
“涛子啊,出息了啊!小时候我就看你这孩子不一般!”
“哎呀,我们家那口子下岗了,你看能不能……”
“兰兰要结婚了?哎呀,我们家小子也不错,跟兰兰是同学……”
我被这些虚伪的笑脸和贪婪的目光包围着,感觉快要窒息。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人可以有这么多副面孔。
我给了我爸妈二十万。
我妈嫌少。
“二十万?你大舅二舅家,你表哥表姐,哪家不要用钱?你妹的房子还没买呢!涛子,你可不能有钱了就忘了本啊!”
我心里一阵烦躁。
“妈,这钱是我的。”
“什么你的我的?你的不就是我们家的?没有我们,哪有你?”我妈嗓门又高了八度。
我不想吵。
我带着他们,去滨江花园看了我的新房。
当他们看到那一百四十平的、亮得晃眼的房子时,都惊呆了。
“这……这都是你的?”我妈结结巴巴地问。
我点点头。
她没再提钱的事,但眼神里的那种理所当然,让我更不舒服了。
我给我妹林兰也在同一个小区买了一套小户型,八十平,花了十几万。
林兰拿到钥匙那天,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
“哥,我这辈子都没想到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
我看着她,心里稍微好受了点。
至少,钱让我的亲人高兴了。
但很快,我发现我错了。
钱带来的,不只是高兴,还有无尽的麻烦和人性的撕裂。
我爸拿着我给的钱,开始了他“光宗耀祖”的计划。
他回老家,大摆宴席,把祖坟修得跟个小公园似的。
亲戚们的要求也越来越多。
大舅要十万块钱给他儿子盖房娶媳妇。
二姨要五万块钱给她女儿当嫁妆。
表哥直接找上门,说要跟我合伙做生意,让我出五十万。
我拒绝了。
然后,我就成了他们口中的“白眼狼”“忘恩负T负义的”。
我妈天天在家唉声叹气,骂我不孝。
“你现在有钱了,翅膀硬了,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了是不是?你忘了你小时候,你大舅是怎么背着你去看病的?”
我头都大了。
我索性搬进了新房,眼不见心不烦。
胖子张军来找我,他是我为数不多的,没开口跟我要钱的朋友。
他看着我这豪华的房子,羡慕得直流口水。
“涛子,你他妈真是祖坟冒青烟了。现在你打算干点啥?总不能天天在家躺着吧?”
干点啥?
我也问自己。
我有钱了,我自由了,可我突然发现,我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我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太久的鸟,笼门突然打开,我却忘了怎么飞。
“做生意吧。”胖子说,“现在下海的人那么多,都发了。你这有本钱,怕啥?”
做生意。
这三个字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发了芽。
是啊,我不能坐吃山空。
我要做一番事业,让所有人都看看,我林涛不是个只会走狗屎运的废物。
我开始出入各种高档场所,饭店,歌舞厅,夜总会。
我学着那些“大老板”的样子,穿名牌,抽中华,喝洋酒。
我身边围了一群人。
他们叫我“林总”,奉承我,给我点烟,替我挡酒。
我感觉自己就像电影里的主角,飘飘然的,忘了自己姓什么。
就在这种地方,我认识了“龙哥”。
龙哥大我十几岁,梳着油光锃亮的大背头,手上戴着一块金灿灿的劳力士,说话总是慢条斯理,派头十足。
人人都说,龙哥是做大生意的,路子野,有背景。
龙哥对我很好。
他说:“小林啊,我看你这人,实在,是个可交的朋友。”
我受宠若惊。
他带我见识了很多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场面,跟各种“大人物”吃饭。
我越来越崇拜他,觉得他就是我人生的导师。
有一天,龙哥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神神秘秘地说,有个发大财的机会。
“海南,知道吗?现在全国的热钱都往那儿涌,闭着眼睛都能捡到钱。”
他拿出一张规划图。
“我在那边拿到一块地,准备盖一个度假村。现在就差一笔启动资金。小林,你要是信得过哥哥,就投点进来,我保证,一年之内,让你投的钱翻一倍。”
一年翻一倍。
我心动了。
我当时被金钱和虚荣冲昏了头脑,完全没有思考这其中的风险。
龙哥在我眼里,就是神。
“龙哥,我跟你干!你说投多少?”
“不多,哥哥知道你刚有钱,也不让你为难。你投两百万,我给你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两百万。
那是我全部身家的一半。
我犹豫了一下。
龙哥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林,胆子放大一点。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以为哥哥我是怎么起来的?就是靠一个‘敢’字。”
他那句话,像一把火,点燃了我心里所有的欲望和野心。
“好!我投!”
我把两百万,打到了龙哥指定的账户上。
签合同那天,龙哥请我吃了顿大餐,席间不停地夸我“有魄力”“有眼光”,说以后我们就是亲兄弟。
我喝得酩酊大醉,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成为商界巨子,人上之人了。
那段时间,是我最风光的日子。
我买了辆黑色的桑塔纳,在当时,那就是身份的象征。
我每天开车带着胖子,到处兜风,吃饭,消费。
我甚至开始谈恋爱了。
女孩叫小梅,是歌舞厅的歌手。
长得漂亮,声音甜,看我的眼神里,总是充满了崇拜。
我疯狂地给她花钱,买名牌包,买首饰,只要她开口,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觉得,这才是我应该过的生活。
我把小梅带回家,想介绍给我爸妈。
我妈一看来的是个歌舞厅的,脸当场就拉了下来。
“我们林家是正经人家,这种不三不四的女人,不能进我们家门!”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小梅是好女孩!”
“好女孩会去那种地方上班?我告诉你林涛,你要是敢跟她在一起,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我气得摔门而出。
我觉得我妈不可理喻,思想陈旧。
为了小梅,我跟我妈大吵一架,好几个月没回家。
我以为我拥有了全世界:钱,事业,爱情,兄弟。
我错了。
错得离谱。
那一切,都只是一个五彩斑斓的泡泡。
泡泡破灭的预兆,是龙哥的电话越来越少。
以前,他隔三差五就约我吃饭喝茶。
后来,我打他电话,他总说忙,在开会,在海南。
我心里开始有点不安。
我问他项目进展得怎么样了。
他总说:“顺利,一切顺利。小林你放心,等着分钱就行。”
可我一次都没见过什么项目的报表或者文件。
胖子也劝我:“涛子,你那个龙哥,我怎么瞅着有点不靠谱啊?你那可是两百万啊,要不你去海南看看?”
我嘴上骂他乌鸦嘴,心里却越来越慌。
我决定去海南。
我没告诉任何人,自己买了张机票。
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
巨大的轰鸣声中,我的心却越来越沉。
按照合同上的地址,我找到了那个所谓的“海景度假村”项目所在地。
那里,根本没有什么工地。
只有一片荒草,和一块歪歪斜斜、被海风吹得褪了色的牌子。
上面写着:XX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
我站在荒草丛中,海风吹得我脸生疼。
我感觉自己像个天大的傻子。
我发疯似的给龙哥打电话。
关机。
再打。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瘫坐在地上,脑子里“嗡”的一声,炸了。
两百万。
没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江城的。
我把自己关在新房里,三天三夜没出门。
我不吃不喝,就是抽烟。
烟灰缸堆得像座小山。
我脑子里反复回放着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像一部荒诞的电影。
那些称兄道弟的“朋友”,那些谄媚的笑脸,龙哥那张“诚恳”的脸,小梅那“崇拜”的眼神……
哪个是真的?
哪个是假的?
我分不清。
我只知道,我被骗了。
被骗得体无完肤。
第四天,胖子踹开了我的门。
他看着满屋的烟雾和狼藉,看着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什么都没说,上来就给了我一拳。
“你他妈是个爷们儿不是?为了点钱就要死要活的?”
我没还手,也没说话。
他把我从地上拖起来,按到浴室,打开花洒,用冷水从头到脚地浇我。
“清醒了没有!”他吼道。
冰冷的水,让我打了个哆嗦。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胡子拉碴、双眼通红的陌生人,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撕心裂肺。
那是我中奖以来,所有压抑、恐惧、迷茫、悔恨的集中爆发。
胖子没劝我,就坐在马桶盖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等我哭完。
“哭完了?”
我点点头。
“钱没了,可以再挣。人要是没了,就真没了。”他说,“你还剩多少?”
我查了查存折。
除了给我爸妈和妹妹的钱,给小梅花的钱,还有我自己挥霍的,再加上被骗的两百万。
四百万,现在只剩下不到五十万了。
不到一年,我从一个百万富翁,又快变回了穷光蛋。
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五十万,也不少了。够你重新开始了。”胖子说。
重新开始?
我还能重新开始吗?
我的人生,已经被搅得一团糟。
屋漏偏逢连夜雨。
我被骗的消息,不知道怎么就传了出去。
第一个来找我的,是小梅。
她站在门口,看着我这副落魄的样子,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崇拜,只有嫌弃和鄙夷。
“林涛,我们分手吧。”她冷冷地说。
“为什么?”我明知故问。
“我们不合适。”她从手上褪下一个我送她的金镯子,扔在地上,“这些东西,还给你。我不想跟一个骗子、一个失败者有任何关系。”
骗子?失败者?
我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心像被刀子剜一样疼。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以为钱能买来爱情。
原来,钱买来的,只是一个昂贵的妓女。
紧接着,是我家里人。
我妈和我妹冲了进来,我妈一见我就开始哭天抢地。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我们家的钱啊!两百万啊!就这么没了啊!”
“林涛,你怎么这么糊涂啊!那是龙哥吗?那是龙蛇啊!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啊!”
我妹林兰也哭着说:“哥,你怎么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啊?那可是两百万啊!”
他们没有一句关心我怎么样了,没有一句问我难不难过。
他们只关心那两百万。
我心里的最后一丝温情,也凉了。
“钱是我的,我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被骗了,我认栽!”我冲他们吼道。
“你的?那是我们家的!”我妈跳了起来,“你把剩下的钱拿出来!我给你保管!不能再让你这个败家子乱花了!”
保管?
我冷笑。
“一分钱都没有了。剩下的,我都花了。”
我撒了谎。
我不想再让他们看到一分钱。
我妈当场就瘫在了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嘴里骂着各种难听的话。
我妹也用一种极度失望和怨恨的眼神看着我。
“哥,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说完,她拉着我妈走了。
偌大的房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看着地上那个被小梅扔下的金镯子,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这就是我用五百万换来的人生?
众叛亲离,一败涂地。
我的人生,确实被改变了。
变得比中奖之前,还要糟糕一万倍。
那段时间,我成了整个厂区的笑话。
以前那些羡慕我、嫉妒我的人,现在都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眼神看我。
“听说了吗?林涛那小子,被人骗了两百万!”
“活该!暴发户,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学人做生意?”
“听说连对象都跟人跑了,现在又变回穷光蛋了。”
这些话,像针一样,一句一句扎在我心上。
我不敢出门,整天把自己锁在房子里。
我开始酗酒。
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我才能暂时忘记这一切。
我甚至想过死。
从我这二十几楼的窗户跳下去,一切就都结束了。
是胖子救了我。
他几乎天天来,陪我喝酒,听我骂娘,然后在我喝醉后,把酒瓶子都藏起来。
“林涛,你他妈给我听着。”他揪着我的领子,眼睛通红,“你要是敢死,我就去把你家祖坟刨了!我让你死了都不得安生!”
“你他-妈就是个!你以为你亏了两百万?你他妈赚了!你用两百万,看清了多少人,看清了这个世界是什么操-蛋样!这笔买卖,值!”
他的一番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心上。
是啊。
我用两百万,买了个天底下最贵的教训。
这个教训告诉我,钱不是万能的。
它能让你一夜暴富,也能让你一败涂地。
它能让你看清人性,也能让你迷失自己。
我不能死。
我要是死了,就真的如了那些看我笑话的人的意。
我要活下去。
我要重新站起来。
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我林涛,不是个废物。
我戒了酒。
我把房子卖了。
一百四十平的江景房,我只卖了二十五万。
买家是个香港来的商人,捡了个大便宜。
拿着这笔钱,加上存折里剩下的,我手里还有七十多万。
我搬出了那个让我承载了太多虚荣和幻灭的小区,在老城区租了个小房子。
我需要找点事做。
我回了一趟红星机械厂。
厂子已经不行了,半停产状态,到处都是衰败的景象。
王主任头发白了不少,看到我,愣了半天。
“你……回来干什么?”
“我想回来上班。”我说。
王主任冷笑一声:“上班?当初你是怎么走的?现在想回来了?晚了!我们厂不养闲人,更不养废物!”
我没说话,转身走了。
我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我只是想给自己那个荒唐的辞职,画上一个句号。
我能干什么呢?
我问自己。
我没学历,没技术,除了会点钳工的活儿,我什么都不会。
做生意?我已经被蛇咬过一次了。
那段时间,我每天就在街上瞎逛,像个孤魂野鬼。
我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为了生活奔波。
我突然发现,自己跟这个世界,已经脱节了。
有一天,我路过一个夜市。
一个卖炒粉的小摊前,围满了人。
摊主是个中年男人,满头大汗,手里的铲子上下翻飞,动作娴熟。
一股锅气的香味飘过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我要了一份炒粉。
味道很普通,但吃下去,胃里暖暖的。
我看着那个摊主,他虽然累,但脸上有一种踏实的满足感。
一个念头,突然在我脑子里冒了出来。
我也要摆个摊。
我不懂什么大生意,但我会做饭。
我妈是地道的川妹子,我从小耳濡目染,也学了点做麻辣烫的手艺。
这个想法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一个曾经的百万富翁,要去当小摊贩?
这个落差太大了。
我犹豫了很久。
胖子知道了我的想法,第一个支持。
“这有什么丢人的?靠自己双手吃饭,不偷不抢,比那些当官的还干净!干!我帮你!”
我下了决心。
我用几千块钱,置办了一辆小推车,一口大锅,还有各种食材。
我选了一个人流量大的路口,开始了我的摆摊生涯。
第一天出摊,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我戴着帽子和口罩,生怕被熟人认出来。
半天没开张。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来了两个女学生。
她们点了几串,尝了尝。
“哇,老板,你这个好好吃啊!比别家的都好吃!”
那一声“老板”,叫得我心里一热。
那天晚上,我赚了三十多块钱。
不多,但那是我一串一串卖出去的,是我用汗水换来的。
我拿着那几张带着油污的钞票,感觉比当初拿到那四百万的存折,还要踏实。
我开始认真地经营我的小摊。
我每天凌晨四点就去批发市场进最新鲜的菜。
我反复研究我妈留下的底料配方,不断改良口味。
我的生意越来越好。
回头客也越来越多。
他们都叫我“眼镜老板”,因为我总是戴着一副平光眼镜,为了遮掩自己。
胖子下了班就来帮我,收钱,串串,忙得不亦乐乎。
他说:“涛子,看你现在这样,我真高兴。这才是过日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小摊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三个。
我雇了人,不再需要自己亲自下厨。
我用赚来的钱,在夜市附近盘下了一个小门面,开了一家叫“林记麻辣烫”的小店。
开业那天,我没有请客,没有放鞭炮。
我只是站在店门口,看着小店里坐满了客人,心里百感交集。
从五百万到一无所有,再到这家小店。
我的人生,转了一个巨大的圈。
有一天,店里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是我妹林兰。
她瘦了,也憔悴了。
她站在门口,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让她进来坐。
“哥。”她低着头,声音很小,“我……我来跟你道歉。”
“妈那天……是气糊涂了。我们后来也后悔了。”
“你买给我的那套房子,我卖了。”
我愣住了。
“为什么?”
“我不想住着用你的钱买的房子,却还在心里怨你。”她说,“我跟我对象,现在自己租房子住,我们准备自己攒钱买房。虽然辛苦,但心里踏实。”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存折,推到我面前。
“这是卖房子的钱,还有这些年我攒的,一共二十万。哥,还给你。”
我看着她,眼眶湿了。
我那个曾经只知道索取的妹妹,长大了。
“钱我不要。”我把存折推了回去,“你留着,好好过日子。以后有什么困难,跟哥说。”
林兰哭了。
“哥,对不起。”
“都过去了。”我拍了拍她的手。
那一刻,我心里的最后一个疙瘩,也解开了。
又过了几年,我的“林记麻辣烫”在江城已经开了好几家分店。
我不再是那个街边的小贩,成了别人口中的“林总”。
这个“林总”,跟当年那个虚假的“林总”,完全不一样。
我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信赖的员工,有了实实在在的根基。
我买了车,也买了房。
但这次,我买的是一套普通的公寓,不大,但很温馨。
我爸妈也搬来跟我一起住。
他们的脾气改了不少,不再到处炫耀,也不再对我提各种无理的要求。
我妈学会了帮我打理店里的账目,我爸则迷上了在阳台上种花养草。
我们一家人,终于过上了真正的、平静的日子。
胖子成了我公司的副总,主管采购。
他还是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但做事越来越稳重。
他结了婚,老婆是店里的一个收银员,很贤惠。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没有捡到那张彩票,我现在会是什么样?
可能还在红星机械厂,熬着日子,等着分房,娶一个厂里的女工,生一个孩子,然后重复着我父辈的命运。
那张彩票,就像一颗投入我平静湖面里的石子,激起了滔天巨浪。
它让我看到了天堂,也让我坠入了地狱。
它让我看清了人性的贪婪和虚伪,也让我懂得了亲情和友谊的珍贵。
它毁掉了我的人生,也重塑了我的人生。
有一年春节,我回了一趟筒子楼。
那里已经被拆了,变成了一个新的楼盘,跟我当年买的“滨江花园”很像。
物是人非。
我开车路过当年捡到彩票的那个小卖部。
小卖部也已经不在了,变成了一家装修精致的连锁便利店。
我停下车,在那个位置站了很久。
仿佛还能看到,那个二十三岁的、满身油污的年轻人,蹲在地上,修着自行车的链条,然后,捡起了一张改变他一生的纸片。
我笑了笑,发动了车子。
后视镜里,那个地方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我的人生,确实因为那张彩票而改变了。
但我知道,真正改变我人生的,不是那五百万。
而是失去那五百万之后,我选择走上的那条,布满荆棘,却通往光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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