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辉,生在红旗下的第一年。
我爸给我起这个名,是盼着我这辈子能有点光辉。
结果,我活成了我们那片儿最大的一个笑话。
这事儿得从81年开春说起。
那年我十九,在红星机械厂当学徒,跟着师傅学车床。
那时候的工厂,就是个小社会。你从生到死,都能在里头。
我不好不坏,不高不矮,混在人堆里,谁也瞧不见。
直到我妈非拉着我,去找了趟我们那儿最有名的“半仙儿”。
一个瞎眼老头,坐在个黑乎乎的马扎上,摊子就摆在菜市场最臭的那个角落,挨着卖鱼的。
我妈塞给他五块钱,那是我爸半个月的烟钱。
她一脸虔诚,说:“先生,给我们家辉子算算,看他这辈子顺不顺。”
老头干枯的手指头在我手心划拉了半天,跟摸骨似的。
他没说话,就那么摸着。
空气里一股子鱼腥味混着他身上的酸臭,熏得我直想吐。
半天,他才开口,声音跟破锣一样。
“这后生,命里带煞。”
我妈的脸“唰”一下就白了。
“先生,您给破解破解?”
老头摇了摇头,把我的手推开。
“天命难违。”
他顿了顿,冲着我的方向,那双灰白色的眼珠子好像能看穿我。
“三十岁上,有道大坎。过不去,就没了。”
没了。
就这么两个字,像两颗钉子,直接钉进了我脑子里。
我妈当时就哭了,抓着老头的手不放,钱一张一张往外掏。
老头死活不要,就一句话:“回去吧,该吃吃,该喝喝。”
回去的路上,我妈一路没说话,就是哭。
我一句话也没有。
脑子里嗡嗡的,全是那句“过不去,就没了”。
从那天起,我变了。
以前是混日子,现在是等死。
反正活不过三十,我还努力个什么劲儿?
车床上的活儿,我不学了。师傅骂我,我顶嘴。
“你小子想不想转正了?”
“不想。”
师傅气得胡子直哆-嗦,指着我:“你……你给我滚!”
我就真滚了。
每天踩着点去工厂,找个角落一猫,抽烟,发呆。
下了班就跟厂里几个有名的“烂泥”混在一起。
喝酒,打牌,有时候还为了半个馒头跟人打一架。
我爸气得拿皮带抽我。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东西!”
皮带抽在背上,火辣辣地疼。
我不躲,也不求饶,就那么梗着脖子看他。
“打死我算了,反正也活不了几年。”
我爸愣住了。
他手里的皮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我们车间的主任,出了名的硬汉,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打过我。
家里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股子怜悯。
好像我不是他们儿子,是个快要咽气的什么玩意儿。
我讨厌那种眼神。
所以我更少回家了。
我成了厂里有名的“陈大胆”,不是说我胆子有多大,是说我什么都敢干。
高空作业没保险绳?我去。
处理化学废料没人肯干?我去。
反正都是要死的人,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
工友们都躲着我,像躲瘟神。
背后都叫我“陈三十”。
意思是,我就是个活到三十岁就得报销的货。
我听见了,也不在乎。
有时候还笑呵呵地跟他们打招呼:“嘿,今天又是离三十岁更近的一天哈。”
他们就一脸尴尬地跑开。
我觉得特痛快。
你们都怕死,就我不怕。
你看,我多牛逼。
其实我知道,我怕。
我怕得要死。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就睁着眼看天花板。
数着自己还剩多少天。
一万天?八千天?
数着数着,天就亮了。
然后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还是那副德行,还是那张等着死的脸。
我就这么混到了二十二岁。
83年的夏天,热得人喘不过气。
车间里跟蒸笼一样,那股子机油味儿,闻着就头晕。
厂里新来了一批大学生,说是要搞什么技术革新。
其中一个,分到了我们图书室。
我就是在那时候,第一次见到林晚。
那天我跟人打架,脑袋被人用砖头开了瓢。
血流了一脸。
我懒得去医务室,就晃晃悠悠地想去图书室找个清静地方眯一会儿。
我们厂的图书室,十年没人去,灰比书都厚。
我一脚踹开门。
“有人没?借个地方躺会儿。”
然后我就看见了她。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蓝色的工装裤。
两条又黑又粗的辫子垂在胸前。
她正站在一个高凳上擦书架,听见声音吓了一跳,手里的抹布都掉了。
她回过头,看见我满脸的血,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
那是我见过最干净的眼睛。
像山泉水洗过的黑葡萄。
“你……你怎么了?”她的声音有点抖。
“没事,让狗啃了。”我满不在乎地一抹脸,想找个长椅躺下。
结果她从高凳上跳了下来,跑到我面前。
“你别动!你流了好多血!”
她个子不高,也就到我下巴。
仰着头看我,一脸的焦急。
我愣住了。
好久没人用这种眼神看我了。
不是怜悯,不是厌恶,就是纯粹的,人对人的关心。
“我带你去医务室!”她说着就要来拉我的胳膊。
我下意识地一躲。
“不用,死不了。”
“什么死不死的!你跟我走!”
她劲儿还挺大,拽着我就往外走。
我比她高一个头,壮得像头牛,居然被她拽得一个趔趄。
我有点烦。
“我说不用了!你松手!”
“不松!”她也犟。
我们就这么在图书室门口僵持着。
最后我没辙了。
“行行行,我去,你松手。”
她这才松了口气,但手还虚虚地扶着我,好像怕我随时会倒下。
去医务室的路上,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哪个车间的?”
“陈辉,一车间。”
“我叫林晚,图书室的。”她顿了顿,又小声说,“你以后别打架了,多危险啊。”
我没吭声。
心里想,危险?再危险有我这命危险吗?
医务室的王大夫给我包扎的时候,嘴里一直念叨。
“陈辉你小子,上个礼拜才从这儿出去,这个礼拜又来了?你当这是你家啊?”
林晚就站在旁边,听着王大夫数落我,她没笑,也没走。
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
等包扎好了,她又把我送回车间。
临走前,她塞给我一个小油纸包。
“这是两个茶叶蛋,我早上自己煮的,你……你补补。”
我看着她跑远的背影,手里捏着那个还温热的油纸包。
心里头,好像有什么地方,被轻轻敲了一下。
从那以后,林晚好像就跟我杠上了。
我躲在车间角落抽烟,她会算准了时间给我送来一杯凉白开。
“少抽点烟,对肺不好。”
我跟人喝酒喝得烂醉,倒在厂门口。
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宿舍床上,旁边桌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
宿管大爷告诉我:“是图书室那个林丫头,昨天半夜把你拖回来的。那丫头,力气真不小。”
我去图书室的次数多了起来。
不是去看书,就是想找个地方待着。
她也不赶我,就让我坐在窗边。
她自己就安安静静地整理书,登记卡片。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身上,给她镶了一道金边。
我看着她,心里头那股子烦躁,就好像被抚平了。
有一天,我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多了件蓝色的外套,带着一股淡淡的墨水味。
是她的。
她就坐在我对面,托着下巴看我。
见我醒了,她也不尴尬,就那么笑了一下。
“你睡觉的样子,不像个坏人。”
我心里一咯噔。
“我本来就不是坏人。”我嘴硬。
“我知道。”她说,“你只是……不高兴。”
那一瞬间,我差点把所有事都告诉她。
关于那个算命的,关于那个三十岁的坎。
但我没说。
我凭什么把这么晦气的事告诉她?
她那么干净,像一张白纸。
我不能把她也拖进我这个臭水沟里。
所以我只是哼了一声,把外套扔给她。
“管得着吗你。”
她也不生气,把外套叠好,又去忙自己的了。
厂里很快就传开了。
说图书室新来的大学生,看上了“陈三十”。
“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那林晚看着挺精明个姑娘,怎么眼神那么差?”
“陈辉那小子,除了长得还行,哪点配得上人家?”
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们说的对。
我就是牛粪。
我配不上她。
我开始躲着她。
她来送水,我人不在。
她来找我,我说我忙。
有天晚上,她直接在宿舍楼下堵住了我。
“陈辉,你为什么躲着我?”她眼睛红红的,像是快哭了。
我看着她,心里又疼又烦。
“我没躲你。”
“你就有!”她声音都带了哭腔,“是不是因为厂里那些人说的话?你别听他们的!”
“跟他们没关系。”我把头扭到一边,不敢看她的眼睛。
“那是因为什么?”她不依不饶。
我被她逼得没办法,一股邪火冲上脑门。
“因为什么?因为我他妈的就是个混蛋!是个烂泥!扶不上墙!你离我远点,听见没有!”
我吼得很大声。
整栋宿舍楼,估计都听见了。
她愣住了,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她没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看了好久。
然后转身跑了。
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我靠在墙上,狠狠给了自己一拳。
陈辉啊陈辉,你就是个王八蛋。
那天晚上,我又喝多了。
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她应该再也不会理我了。
这样也好。
对她好。
结果第二天,我宿醉头疼得要炸开,一睁眼,又看见了桌上的小米粥。
还有一张纸条。
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
“混蛋也得吃饭。”
我看着那张纸条,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拿着纸条,冲到了图书室。
她正在看书,看见我,愣了一下。
我把纸条拍在桌上。
“林晚,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抬起头,眼睛还是有点红肿。
“我想让你好好活着。”
“我活不了!”我终于没忍住,吼了出来,“你知不知道,我活不过三十岁!”
整个图书室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害怕。
只有心疼。
“谁说的?”
“算命的说的!”
“算命的说的,你就信?”她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陈辉,你是活在算-命先生的嘴里,还是活在你自己的人生里?”
“那不是普通的算命先生!我们那儿所有人都说他准!”
“那又怎么样?”她直视着我的眼睛,“你的命,是爹妈给的,是国家养的,是他一个瞎子老头一句话就能决定的吗?要是这样,我们还革什么命,建什么设?都回家找人算命去好了!”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是啊。
我叫陈辉。
我爸说,是盼着我光辉。
我生在红旗底下,长在工厂里。
我学的是唯物主义。
我怎么就让一个瞎眼老头,决定了我的人生?
“陈辉,”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别信那些。信我,好不好?”
我看着她。
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和眼睛里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好像被重新拧上了发条。
林晚给我列了个计划。
每天早上六点,她拖我起来,绕着厂区跑步。
我一开始跑不动,跑几步就岔气。
她就在前面不远不近地领着我。
“陈辉,加油!想想你车间的老师傅,六十了还能扛半扇猪呢!”
我咬着牙跟。
跑完步,她会逼着我吃早饭。
两个馒头,一碗粥,一个鸡蛋。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把本钱都折腾没了,拿什么跟命斗?”
白天上班,她不让我再躲懒。
她从图书室借来一堆关于车床技术的书,下班后就陪着我一起看。
我底子差,很多地方看不懂。
她就一遍一遍地给我讲。
她一个学文科的,为了我,硬是把那些机械图纸看得比我都明白。
“你看,这个叫螺纹规,是用来测量……”
灯光下,她指着书上的图,侧脸认真又好看。
我有时候看着看着就走神了。
她就拿笔敲我的头。
“看哪儿呢?书上长得比我好看?”
我嘿嘿地笑。
周末,她会拉着我去市里的新华书店,或者去看电影。
我们看过《牧马人》,看过《少林寺》。
从电影院出来,她会兴高采烈地跟我讨论剧情。
我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
我不再跟那帮“烂泥”混了。
他们找我喝酒,我拒绝。
“不去,我得看书。”
他们笑我:“陈三十,转性了?被那个女学生迷住了?”
“是啊。”我坦然承认,“不行吗?”
他们愣住了,然后悻悻地走了。
我开始重新拾起我的技术。
我师傅看我变了,一开始还不信,观察了我好久。
后来,他把我叫到一边,递给我一支烟。
“小子,想通了?”
我点点头:“想通了。”
“那就好好干。”他拍拍我的肩膀,“你小子不笨,就是之前脑子让猪油蒙了。你这双手,是干车床的料。”
我眼圈有点热。
“师傅,我以前对不住您。”
“滚蛋。”师傅骂了一句,嘴角却翘着,“赶紧把技术给我捡起来,别给我丢人。”
生活好像一下子就走上了正轨。
每天都很累,但是很踏实。
晚上躺在床上,不再数自己还剩多少天。
脑子里想的,是今天又学会了什么新零件的加工方法,是明天林晚又会给我带什么好吃的。
我跟林晚的关系,也越来越近。
但我们谁也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我知道,她是在等我。
等我真正地站起来。
我也在等。
等一个能证明我自己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
84年秋天,厂里接了个大单子。
给一家德国公司加工一批高精度的轴承。
这活儿难度极高,精度要求是头发丝的十分之一。
全厂最好的老师傅试了好几次,废品率都居高不下。
德国那边派来的专家急得直跳脚,天天在车间里用我们听不懂的德语嚷嚷。
厂长急得满嘴起泡。
这单子要是黄了,不光是钱的问题,是整个红星厂的脸面问题。
那天晚上,我跟师傅在车间里加班。
看着一堆报废的轴承,师傅一筹莫展。
“这德国人的要求太他妈的苛刻了。”
我拿着一个废品,翻来覆去地看。
脑子里,全是林晚陪我看的那些书,那些图纸。
突然,我好像想到了什么。
“师傅,我觉得问题可能出在刀具的冷却上。我们的冷却液流速不稳定,导致切削的时候,刀尖温度有零点几秒的骤升,就是这个骤升,导致了精度的偏差。”
师傅愣愣地看着我,像不认识我一样。
“你……你怎么知道?”
“书上看的。”我说,“还有,我觉得可以改进一下刀架的固定方式,用三点固定的方法,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震动。”
我把我所有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师傅听完,半天没说话。
他猛地一拍大腿。
“他娘的!我怎么没想到!”
他拉着我就往厂长办公室跑。
那天晚上,整个车间的技术骨干都没睡。
我们按照我的想法,改造了冷却系统,重新设计了刀架。
第二天早上,我亲自上车床。
林晚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消息,也跑了过来,就站在车间门口,紧张地看着我。
我冲她笑了笑,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然后我戴上护目镜,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机器。
车床开始轰鸣。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飞速旋转的零件,和手里冰冷的操纵杆。
我的手,前所未有的稳。
我的心,前所未有的静。
第一个零件下来,送去检测。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检测员拿着游标卡尺,量了半天,抬起头,一脸的不敢相信。
“合格!完美!”
整个车间,瞬间就沸腾了!
工友们把我举起来,往天上扔。
我看见师傅在一旁,偷偷抹眼泪。
我看见厂长,激动地跟德国专家握手。
我看见人群外的林晚,她也在笑,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光辉的人。
那批轴承,我们按时按质地完成了。
厂里给我开了表彰大会,奖了我五百块钱,还把我从学徒工直接提成了二级技工。
我爸在台下,腰杆挺得笔直,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会后,我拿着奖金,跑到图书室。
林晚正在等我。
我把一个信封推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她问。
“奖金,五百。”我说,“你……你拿着。”
“我拿你的奖金干什么?”她把信封推回来。
“买……买裙子。”我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她扑哧一声笑了。
“傻子。”
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陈辉,你现在还信那个算命的吗?”
我摇摇头。
“不信了。”
“那……你现在相信你自己吗?”
我看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信。”
她笑了,笑得特别好看。
“那好。”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块上海牌手表。
“送给你的。”她说,“奖励我们厂的大英雄。”
我看着那块手表,心里头热乎乎的。
“林晚……”我鼓起所有勇气,“等我……等我到三十岁,我就娶你,好不好?”
我说完,脸都红透了。
我以为她会笑我,或者说我傻。
结果她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然后,轻轻地点了下头。
“好,我等你。”
那之后的几年,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
我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后来还当上了车间副主任。
我不再是那个混吃等死的“陈三十”。
我是人人见了都要竖大拇指的“陈师傅”。
我和林晚,成了全厂公认的一对。
我们一起上班,一起下班。
一起在食堂吃饭,一起在厂区散步。
我们聊未来,聊理想。
她说,她想考个夜大,继续读书。
我说,我想攒钱,买个带院子的小房子,在院子里种满她喜欢的月季花。
日子过得像蜜一样甜。
那个关于三十岁的诅咒,好像已经被我忘到了九霄云外。
但是,它没忘我。
89年,我二十九岁。
离我三十岁的生日,还有不到半年。
那年冬天,特别冷。
厂里效益好,年底任务重,我天天带着工人们加班。
那天晚上,下着大雪。
我们赶制最后一批零件,要赶在天亮前装车。
一个新来的年轻工人,操作有点失误,一个几百斤重的模具从吊车上滑了下来,正好砸向他。
我当时离他最近。
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就是本能地冲了过去,一把将他推开。
然后,我就感觉腿上一阵剧痛。
再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了。
满眼的白色。
还有林晚哭红的眼睛。
“你醒了?”她声音沙哑。
我动了动,想坐起来,结果右腿一点知觉都没有。
我低头一看,我的右腿,从膝盖以下,空了。
我愣住了。
脑子里“嗡”的一声。
那个瞎眼老头的话,又响了起来。
“三十岁上,有道大坎。”
原来,这就是我的坎。
不是死。
是比死还难受的活法。
林晚握着我的手,哭得说不出话。
我爸妈,我师傅,厂长,都来了。
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那种我最熟悉的,怜悯的表情。
我把头扭到一边,看着窗外。
雪还在下。
真白啊。
白得让人心慌。
出院后,我把自己锁在了家里。
厂里给我算了工伤,保留职位,每个月发基本工资。
还给我装了假肢。
但我一次都没用过。
我就那么拄着拐杖,或者坐在轮椅上。
我不见任何人。
包括林晚。
她每天都来。
在门口敲门。
“陈辉,你开门,我们说说话。”
“陈辉,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陈辉,你出来看看,院子里的腊梅开了。”
我就在屋里听着。
一句话不说。
心跟刀割一样。
我算什么?
一个废人。
一个瘸子。
我拿什么娶她?
拿什么给她种满院子的月季花?
我连自己走路都费劲。
那个算命的,说得真准啊。
他没让我死。
他让我生不如死。
这比直接死了,狠多了。
我开始又抽烟,喝酒。
比以前更凶。
我爸妈看着我,就是叹气。
有一天,林晚又来了。
她在门口站了很久。
然后,我听见“砰”的一声。
她把门踹开了。
她冲到我面前,一把夺过我手里的酒瓶,狠狠地摔在地上。
“陈辉!你还要混蛋到什么时候!”
她眼睛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看着她,冷笑了一声。
“我就是个混蛋,你第一天知道?”
“你不是!”她吼道,“你是我心里的大英雄!是红星厂的技术骨-干!你不是现在这个鬼样子!”
“英雄?”我指着我的空荡荡的裤管,“你见过拄着拐杖的英雄吗?”
“我见过!”她一字一句地说,“我见过断了胳膊还能打仗的将军,见过瞎了眼睛还能写书的作家!他们都是英雄!一条腿,算得了什么!”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逼近我,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陈辉,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曾经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的眼睛。
现在,里面全是伤痛和失望。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住了。
我怎么会不想要她。
我做梦都想。
可我……
“林晚,”我声音沙哑,“你走吧。找个好人嫁了。我配不上你。”
“配不上?”她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陈辉,我问你,当初你相信那个算命的,是因为你觉得他准,还是因为你懒,你懦弱,你给自己找了个放弃的借口?”
我愣住了。
“现在,你又开始信了。是因为这道坎真的过不去,还是因为你又想当个懦夫,把我推开,然后心安理得地烂下去?”
她的话,像一把锥子,扎进了我心里最深的地方。
是啊。
我到底是在怕什么?
是怕我这条断腿?
还是怕我担不起一个男人的责任?
我是怕我自己。
怕我又变回那个没用的“陈三十”。
“陈辉,腿没了,可以装假肢。心要是死了,就真没救了。”
她蹲下来,捡起地上的拐杖,塞到我手里。
“站起来。”
我看着她,没动。
“我让你站起来!”她几乎是在嘶吼。
我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看着她不容置疑的眼神。
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拄着拐杖,从轮椅上,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
整个过程,狼狈不堪。
我晃了好几下,差点摔倒。
林晚就站在我面前,伸着手,但没有扶我。
她就那么看着我。
等我终于站稳了,她才走过来,抱住了我。
“这才是我认识的陈辉。”她在我耳边说。
那天,我哭得像个孩子。
我把我这几年,不,是这十几年的委屈,害怕,不甘,全都哭了出去。
第二天,我穿上了那条假肢。
一开始,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磨得我残肢上全是血泡。
我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好几次,我都想放弃。
但一看到林晚,我就又咬住了牙。
她什么都没说,就是陪着我。
我练习走路,她就在旁边给我数着节拍。
我摔倒了,她会把我扶起来,给我擦汗。
晚上,她会给我用热水烫脚,给我按摩。
她说:“陈辉,这道坎,我们一起过。”
我三十岁生日那天。
我们哪儿也没去。
就在我家,林晚做了一桌子菜。
我爸妈,我师傅,都来了。
我穿着假肢,虽然走得还有点跛,但我能自己给大家倒酒了。
我举起酒杯。
“爸,妈,师傅,还有……林晚。”
我看着她。
“谢谢你们。”
那天晚上,我没有做噩梦。
我睡得很安稳。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知道,我活下来了。
我过了三十岁。
那个算命的,输了。
不。
是我赢了。
我和林晚结了婚。
没有大办,就是两家人一起吃了顿饭。
我们没有买带院子的大房子。
就住在厂里分的筒子楼里。
但我用厂里废弃的木料,在我们的窗台上,给她搭了一个小小的花架。
春天的时候,我从花市买了月季花的种子。
我们一起种下。
我不能再上车床了。
厂里安排我去了技术科,负责图纸设计和审核。
我开始学习用电脑画图。
那是个新东西,一开始很难。
但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林晚考上了夜大,学的是企业管理。
每天晚上,我们俩就凑在一盏台灯下。
我看我的电脑书,她看她的管理学。
有时候,她会靠在我肩膀上睡着。
我会给她披上衣服,然后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觉得这辈子,值了。
几年后,九十年代的浪潮来了。
厂里的效益开始下滑。
很多人都选择了下海。
我也动了心思。
我跟林晚商量。
“我想自己干。”
“干什么?”
“开个小小的机械加工铺。我懂技术,你懂管理。我觉得我们能行。”
林晚想了想,说:“行。我支持你。”
我们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又借了一点钱。
在市郊租了个小厂房,买了两台二手的车床。
我的“辉煌机械加工厂”,就这么开张了。
万事开头难。
一开始没有订单,我就骑着一辆破三轮车,带着我的假肢,一家一家工厂地跑。
很多人看我是个瘸子,都不信任我。
吃了无数的闭门羹。
但我没放弃。
终于,有一家小厂,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给了我一个很小的单子。
加工几个非标的螺丝。
我把那个单子,当成德国人的轴承一样做。
交货的时候,老板拿着零件,翻来覆去地看。
“兄弟,你这手艺,绝了!”
从那以后,我的订单就慢慢多了起来。
我的厂子,从两个人,变成了五个人,十个人。
我们换了新的厂房,买了新的机器。
日子越过越红火。
有一年,我们回老家过年。
在菜市场,我又看见了那个算命的摊子。
不是那个瞎眼老头了。
换成了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
我拉着林晚,走了过去。
我问那个年轻人:“以前那个瞎眼的老先生呢?”
年轻人撇撇嘴:“死了,好几年了。”
“怎么死的?”
“喝酒,喝死的。穷死的。”
我愣住了。
一个能断人生死的大师,最后,穷困潦倒地喝死了。
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讽刺。
林晚捏了捏我的手。
“走吧。”
我们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我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摊子。
阳光下,那个“神机妙算”的招牌,显得那么可笑。
我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
如今,我已经快六十了。
我的厂子,虽然不算大,但在我们这个城市也小有名气。
我们的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在南方一座大城市工作。
我和林晚,也终于买下了一个带院子的小房子。
院子里,种满了月季。
红的,黄的,粉的。
一到夏天,开得特别热闹。
天气好的时候,我喜欢搬个躺椅,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林晚会给我端来一杯茶。
她头发也白了,眼角也有了皱纹。
但她在我眼里,还是当年那个穿着白衬衫,扎着两个大辫子的姑娘。
她会问我:“想什么呢?”
我会指着我的腿,笑着说:“在想,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不是躲过了那个坎。”
“那是什么?”
“是遇见了你。”
真的。
那个算命先生说,我活不过三十。
他只说对了一半。
那个叫陈辉的混蛋,的确在二十九岁那年就死了。
死在了那场大雪里,死在了那间冰冷的病房里。
活下来的,是一个被林晚重新塑造的,崭新的人。
我的命,不是他算的。
是她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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