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公公陈卫国掀翻了那张我们吃了二十年饭的红木八仙桌时,我肚子里八个月大的孩子,第一次踢得我生疼。
那一声巨响,混杂着瓷器碎裂的清脆和汤汁泼洒的黏腻,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陈家维持了整整六年的,那种心照不宣的、畸形的平静。
从我二十四岁嫁给陈磊,踏进这个家的那天起,那间朝北的、只有五平米的小厨房,就成了我的战场,也是我的围城。从除夕夜那道必须由我亲手炸的、寓意“年年有余”的酥皮鱼,到小叔子陈浩结婚时我连轴转了三天三夜张罗的流水席,再到今天,婆婆王秀珍的六十大寿。
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我用锅碗瓢盆的交响,用恰到好处的油盐酱醋,试图去证明一个儿媳的价值,去捂热一颗婆婆的心。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付出的足够多,就能换来平等的尊重和真心的接纳。
可我忘了,人心有时候就像一块冰,你抱得再紧,除了冻伤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
就像今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婆婆王秀珍拉着我的手,笑得一脸慈祥,说的那句话一样。
第一章 生日宴的“主角”
“小晚啊,辛苦你了,今天妈这六十大寿,一大家子二十多口人,里里外外,可就指望你了。”
清晨六点,窗外的天还带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婆婆王秀珍穿着一身崭新的暗红色唐装,精神矍铄地站在厨房门口,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豆浆,语气里满是理所当然的倚重。
我正费力地弯着腰,将一大袋刚从菜市场买回来的土豆往储物柜里塞。八个月的身孕,让这个简单的动作变得异常艰难。肚子像一座沉重的小山,压得我喘不过气,后腰一阵阵发酸,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直起身,扶着腰,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妈,您放心吧,菜单我昨晚都列好了,误不了事。”
“那就好,那就好。”王秀珍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上掠过,像是看一件寻常的摆设,没有丝毫波澜。她呷了一口豆浆,继续嘱咐道:“你大姑姐一家口味淡,记得那个清蒸鲈鱼少放盐。你小叔子他们年轻人,喜欢吃辣的,水煮肉片多放点辣椒。哦对了,你爸最爱吃的那道红烧肉,一定要用小火慢炖,炖到入口即化才行……”
她絮絮叨叨地交代着,每一句话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我嫁进陈家六年,丈夫陈磊是跑长途运输的,常年不在家。公公陈卫国在一家国企做技术员,沉默寡言,但人很正直。家里的大小事务,基本都是婆婆王秀珍说了算。而我,一个外来的儿媳,似乎天生就该承担起所有的家务。
尤其是我的厨艺,在一次家庭聚会上得到亲戚们的交口称赞后,便成了婆婆向外炫耀的资本,也成了我无法卸下的枷锁。从此,家里但凡有个大小宴请,上至婚丧嫁娶,下至亲戚串门,厨房里的活儿,便顺理成章地全权交给了我。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婆婆对我的认可,心里还存着几分感动。可时间久了,我才渐渐明白,这不过是一种成本最低的、被包装成“器重”的使唤。他们夸我“手艺好”,潜台词不过是“你来做最省事”。
今天,是婆婆的六十大寿,一个甲子的生日,格外隆重。陈家的七大姑八大姨,连带着各自的子女,浩浩荡荡近二十口人,都要回来贺寿。
我提前一周就开始准备。从拟定菜单,到采购食材,再到提前处理一些需要腌制的肉类,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精力。孕晚期的身体本就笨重,浮肿的双脚塞进鞋里,像两只发胀的馒头。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是腿抽筋,就是被肚里的孩子闹腾醒。
陈磊心疼我,不止一次跟婆婆提议,说干脆去酒店订一桌,省得我受累。
可王秀珍一听就拉下了脸:“去酒店吃有什么意思?冷冰冰的,一点家里的味道都没有。再说了,外面的东西哪有自家的干净?小晚的手艺比那些大厨强多了!一家人,就是要热热闹闹地在家里吃,才有那个氛围嘛。”
一番话,说得陈磊哑口无言。他就是这样,孝顺,但有些愚孝,在他母亲面前,总是硬气不起来。
他只能私下里安慰我:“老婆,再辛苦你这一次,就这一次。等妈生日过完,我保证,再也不让你这么累了。”
我看着他充满歉意的脸,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点点头。
上午九点,亲戚们陆陆续续地到了。客厅里瞬间被欢声笑语填满,王秀珍穿着那身唐装,被众人簇拥在沙发中央,像个众星捧月的太后,脸上笑开了花。
大姑姐陈娟提着一个硕大的果篮走进来,嗓门洪亮:“妈!生日快乐!看您这气色,说是四十岁都有人信!”
“就你嘴甜!”王秀珍乐得合不拢嘴。
小叔子陈浩和他新婚的妻子也来了,递上一个厚厚的红包:“妈,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客厅里,拆礼物的,分水果的,嗑瓜子的,打扑克的,聊天的……每个人都喜气洋洋,悠闲自在。
而我,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卡通围裙,独自一人在厨房里,与满目的油腻和蒸腾的热气为伍。
切菜、焯水、过油、煸炒、焖炖……一道道工序繁琐而重复。油烟机开到最大档,依旧挡不住呛人的油烟味。我被熏得头晕眼花,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
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不适,开始不安分地拳打脚踢。我只能时不时停下来,扶着流理台,大口大口地喘气,轻轻抚摸着肚皮,无声地安抚着他。
“嫂子,我们的可乐鸡翅好了没?我侄子都馋哭了!”小叔子的老婆探进半个身子,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看着满是油烟的厨房。
“快了,已经在收汁了。”我头也不回地答道,铲子在锅里飞快地翻动。
“嫂子你快点啊,我们都等着开饭呢!”大姑姐陈娟的声音也从客厅飘了过来。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像这个家的儿媳,更像一个被雇佣的厨娘。不,厨娘或许还能得到应有的报酬和休息时间,而我,只有无休止的付出和理所当然的催促。
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滴在滚烫的灶台上,瞬间蒸发,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声,像一声无声的叹息。
第二章 压垮骆驼的稻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墙上的石英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二点。
客厅里的喧闹声越来越大,混杂着电视的声音、孩子们的追逐打闹声和麻将牌的碰撞声,像一锅沸腾的粥,将这小小的屋子搅得热浪滚滚。
而我,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孤岛,在厨房这片小小的天地里,已经连续站了四个多含小时。
凉拌海蜇丝、白灼基围虾、酱香牛肉、可乐鸡翅、糖醋里脊……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从我手中诞生,被端上那张巨大的红木八仙桌。每端上去一道,客厅里就爆发出一阵夸张的赞叹。
“哇,看这颜色,小晚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就是,比饭店的还地道!咱们家有小晚,真是捡到宝了!”
这些赞美,像羽毛一样轻轻飘过,却丝毫无法减轻我身体的沉重。我的双腿像灌了铅,每移动一步都钻心地疼。后腰的酸胀感已经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的刺痛。
丈夫陈磊中途进来过两次。第一次,他端着一杯水,满眼心疼地对我说:“老婆,歇会儿吧。”
我刚想点头,婆婆王秀珍就在客厅喊:“陈磊,你快出来,你舅舅问你车队的事呢!”
陈磊应了一声,放下水杯,匆匆对我说了句“你慢点干”,就又被卷入了客厅的热闹之中。
第二次,他拿进来一块西瓜,看我满头大汗,就用毛巾帮我擦了擦。
“老婆,还差几道菜?”
“还有三道,一个汤,一个水煮肉片,还有一个爸最爱吃的红烧肉,那个最费工夫。”我喘着气说。
“要不……要不红烧肉别做了?菜够多了。”陈磊试探着说。
话音刚落,大姑姐陈娟就走了进来,正好听见这句话,立刻拉下脸:“那怎么行!爸就爱吃弟妹做的这口红烧肉,今天妈过生日,爸能不高兴吗?弟妹,你可不能偷懒啊。”
陈磊的脸瞬间涨红了,想说什么,却被陈娟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我低下头,默默地将已经切好的五花肉倒进锅里,用沉默掩盖了眼底的失望。
压垮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之前每一根稻草的叠加。
当我把那盆热气腾腾的水煮肉片端上桌时,我的身体终于发出了抗议。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我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幸好及时扶住了桌角,才勉强站稳。
桌上已经摆了十六道菜,琳琅满目,香气四溢。亲戚们围坐在桌边,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伸出了筷子。
“小晚,汤呢?还有红烧肉怎么还不上啊?”婆婆王秀珍坐在主位上,看着满桌的菜,似乎还不知足。
我扶着桌子,脸色苍白,嘴唇都在发抖。我感觉小腹一阵阵发紧、变硬,这是医生嘱咐过的,孕晚期最需要警惕的宫缩迹象。
我不能再撑下去了。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陈磊身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老公,我……我肚子不舒服,有点疼。剩下的汤和红烧肉,你能不能让大姐或者弟妹帮帮忙?我得去躺一会儿。”
我的声音带着哀求,几乎是在乞求他的帮助。
陈磊一听我肚子疼,脸色立刻就变了,紧张地扶住我:“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
“应该……应该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
他立刻站起身,对着客厅里的人说:“妈,小晚不舒服,她得去休息了。那个汤,还有红烧肉……”
他话还没说完,王秀珍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悦:“不舒服?早不舒服晚不舒服,偏偏这饭菜做到一半就不舒服了?小晚,就差最后两个菜了,你坚持一下嘛。今天是什么日子?妈的六十大寿,亲戚们都看着呢,你这不是存心扫大家的兴吗?”
她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整个屋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原本嘈杂的客厅,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有探究,有不解,甚至还有一丝责备。
仿佛我身体的不适,是一种极其不懂事的矫情。
大姑姐陈娟立刻帮腔:“就是啊弟妹,你看我们,谁不是怀过孕生过孩子的?哪有那么娇气。想当年我怀着我儿子,临产前一天还在厂里上着班呢。年轻人,要多锻炼。”
小叔子的老婆也阴阳怪气地笑了笑:“嫂子,你这肚子里的,肯定是个金疙瘩,这么宝贵。”
一句句话,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谈笑自若的脸,看着我丈夫陈磊那张在众人指责下变得无措而尴尬的脸,再看看主位上那个满脸不高兴、觉得我搅了她寿宴兴致的婆婆。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委屈,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隐忍。
我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我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妈,我真的不舒服,肚子很硬,很疼。”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公开地、直接地反抗她。
王秀珍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她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正要发作。
就在这时,门开了。
第三章 沉默的火山
“吵什么吵?人还没到齐,就摆着个脸给谁看?”
一个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公公陈卫国回来了。
他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礼品盒,里面是他特意去老字号给婆婆买的寿酒。他今天上午单位有个重要的技术攻关会,非他坐镇不可,所以才耽误到现在。
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回来。客厅里的紧张气氛,因为他的出现,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陈卫国一辈子在国企跟机器和图纸打交道,性格耿直,不苟言笑。在家里,他话不多,却是唯一一个能让王秀珍有所忌惮的人。
他脱下外套,换上拖鞋,目光扫过一屋子的人,最后落在我苍白的脸上,和我扶着腰、强撑着身体的姿势上。他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爸,您回来了。”陈磊像看到了救星,连忙迎上去。
王秀珍的脸色也由阴转晴,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嗔怪道:“你看看你,老头子,怎么才回来?大家可都等你开饭呢。”
“开会,走不开。”陈卫国淡淡地应了一句,将手里的酒放到餐边柜上。他的视线,缓缓地从满满一桌子菜上滑过,那每一道菜,他都无比熟悉,都是出自我的手。
他的眼神很平静,却像X光一样,能穿透所有的表象。
他走到桌边,拉开一张椅子,并没有坐下,只是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然后,他问了一个再也平常不过的问题。
“这一桌子菜,谁做的?”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了。
王秀珍脸上洋溢着自豪和炫耀,她看都没看我一眼,抢着回答道:“还能有谁?当然是咱们家小晚啊!她这手艺,没得说吧?亲家们都夸呢,说我好福气,娶了个这么能干的儿媳妇。”
她以为这是一句夸奖,是一句能让陈卫国高兴的话。
然而,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公公陈卫国的脸色,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那张平日里虽然严肃但还算平和的脸,此刻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像一座沉默了太久的火山,地底深处的岩浆已经开始翻腾。
他没有再说话,而是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里,有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有心疼,有愤怒,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愧疚。
然后,他缓缓地将目光移向客厅里坐着的每一个人。从他的大女儿陈娟,到他的小儿子陈浩和儿媳,再到那些谈笑风生的亲戚们。
每一个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不自觉地收敛了笑容,挺直了腰背,屋子里的空气变得越来越压抑。
“都坐着干什么?”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手断了?还是脚断了?”
没人敢接话。大姑姐陈娟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陈卫国又把目光转向他的妻子王秀珍,声音冷得像冰碴子:“王秀珍,我问你,小晚肚子几个月了?”
“八……八个月了。”王秀珍被他看得有些发毛,结结巴巴地回答。
“八个月。”陈卫国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两个字。他伸手指了指满满一桌子菜,又指了指我,“二十个人的饭,十六个菜,还有一个汤一个肉没上。你就让她一个怀着八个月身孕的人,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上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你们这一大家子,二十多口人,是死人吗!啊?!”
最后那一声怒吼,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所有人浑身一颤。
王秀珍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她不服气地争辩道:“我……我这不是看她手艺好嘛……再说了,她自己也愿意……”
“她愿意?”陈卫国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鄙夷和失望,“她那是愿意吗?她那是懂事!她那是看在陈磊的面子上,看在我们这两个长辈的面子上,在忍着!你们呢?你们就把她的懂事和忍让,当成理所当然的福气来享?”
“一个孕妇,挺着这么大的肚子,在厨房里闻着油烟,站上几个小时,你们但凡有一个人,有一个人进去搭把手,问一句‘累不累’,我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
“可你们呢?”他环视四周,目光如刀,“你们一个个坐在这里,嗑着瓜子,打着牌,聊着天,心安理得地等着一个快要临盆的孕妇伺候你们!你们吃得下去?你们的脸呢?我陈卫国的脸,今天都让你们这群人给丢尽了!”
话音落下,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举动。
他走到那张红木八仙桌前,双手抓住桌沿,深吸一口气,手臂上青筋暴起。
在一片倒吸凉气和惊恐的尖叫声中,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张承载着婆婆六十大寿荣耀和喜悦的、沉重无比的八仙桌,猛地掀翻了过去!
“哗啦——哐当——砰!”
第四章 破碎的体面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前一秒还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生日宴,在这一秒,变成了一片狼藉的灾难现场。
那张厚重的红木八仙桌,被整个掀翻在地,四脚朝天。满桌的盘盘碗碗,在一瞬间化为无数碎片,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砸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
精心烹制的菜肴,红烧肉的浓郁酱汁、水煮肉片的鲜红辣油、清蒸鲈鱼的清澈汤汁……所有的一切,都混杂在一起,泼洒得到处都是。汤汁溅上了洁白的墙壁,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污渍。几片油亮的菜叶,甚至飞溅到了王秀珍那身崭新的暗红色唐装上。
整个客厅,弥漫着一股食物变质般的、混杂而狼狈的气味。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原地。大姑姐陈娟张大了嘴,半天没合上。小叔子和他老婆的脸上,写满了惊骇。那些刚才还在谈笑风生的亲戚们,此刻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而我,站在一片狼藉的边缘,整个人都懵了。
我预想过无数种今天可能会发生的糟糕场面,或许是婆婆的冷言冷语,或许是亲戚们的不满催促,或许是我自己体力不支晕倒在地……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石破天惊的方式,来结束这场荒唐的闹剧。
公公陈卫国,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存在感极低的男人,此刻像一头发怒的雄狮,站在废墟中央。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失望和心痛的复杂情绪。
“吃啊!怎么不吃了?”他指着地上的狼藉,对着满屋子的人嘶吼,“不是等着开饭吗?都给我趴在地上吃!”
没有人敢动,更没有人敢说话。
王秀珍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她看着自己精心策划的六十大寿宴会被毁于一旦,看着自己在一众亲戚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一股巨大的羞辱和愤怒冲上了头顶。
“陈卫国!你疯了!你是不是疯了!”她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刺耳,“今天是我六十大寿!你存心的是不是?你让我这脸往哪儿搁?!”
“你的脸?”陈卫国缓缓转过身,直视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让,“你只想着你的脸,你想过小晚的脸吗?你想过她肚子里的孩子吗?王秀珍,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我……我怎么没想了?我不就是让她做顿饭吗?哪个媳妇不伺候婆婆?我当年伺候我婆婆的时候,比她苦多了!”王秀珍还在嘴硬,试图用过去的苦难来为自己此刻的行为辩护。
“时代不一样了!”陈卫国一句话就堵了回去,“你吃过的苦,就要让下一代也原封不动地再吃一遍?这是什么道理?我们娶儿媳妇进门,是让她来当家人,不是让她来当佣人!她怀着我们陈家的孙子,是功臣!不是你们可以随意使唤的出气筒!”
说完,他不再理会歇斯底里的王秀珍,而是迈过一地的碎片,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上。
他走到我面前,看着我苍白的脸和强忍着泪水的眼睛,那张布满皱纹的、严肃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丝近乎温柔的情绪。
“小晚,”他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丝沙哑,“爸对不住你。让你在我们家,受委屈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中那道紧锁了六年的闸门。
所有的委屈、隐忍、疲惫、心酸,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我再也撑不住,捂着脸,蹲下身子,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里,有身体的疼痛,更有心理的崩溃。
陈磊也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冲过来,一把将我从地上扶起,紧紧地抱在怀里,不停地道歉:“老婆,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充满了懊悔和自责。
客厅里,哭声、道歉声、还有王秀珍不甘的咒骂声交织在一起。那些亲戚们,则像一群尴尬的看客,在目睹了这场家庭战争的全过程后,开始手足无措地起身告辞。
“那个……大姐,我们家里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是啊是啊,秀珍,你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他们一个个找着蹩脚的借口,仓皇地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不到十分钟,原本热闹非凡的客厅,就只剩下了我们一家人,和一地无法收拾的残局。
那张被掀翻的桌子,像一个巨大的伤口,横亘在家的中央。它掀翻的不仅仅是饭菜,更是陈家多年来赖以维持的那层虚伪的、脆弱的体面。
第五章 裂痕与重建
生日宴不欢而散。
那天下午,我被陈磊和公公坚持送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劳累过度引起的假性宫缩,幸好没有大碍,但必须卧床静养,严禁再操劳。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车里一片死寂。陈磊紧紧握着我的手,手心全是汗。公公陈卫国坐在副驾驶,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侧脸的线条紧绷着。
回到家,一地的狼藉已经被婆婆王秀珍和姑姐陈娟收拾干净了。只是空气里,还残留着那股混杂的味道,墙上的油渍也还在,像一道无法抹去的伤疤,时时刻刻提醒着下午发生的那场风暴。
王秀珍坐在沙发上,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了。看见我们回来,她冷哼一声,把头扭到了一边,一句话也不说。陈娟坐在她旁边,一边帮她顺气,一边用一种怨毒的眼神瞪着我。
我知道,她们把所有的错,都归结到了我的身上。
陈卫国看了一眼她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对陈磊道:“扶小晚回房休息。”
那一晚,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我躺在床上,听着客厅里传来公公和婆婆压抑的争吵声。
“你今天让我把人丢尽了!我这辈子没这么没脸过!”这是王秀珍的哭诉。
“脸面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你要是懂得心疼儿媳,懂得怎么当个好婆婆,谁也丢不了你的脸!”这是陈卫国压着火气的声音。
“我怎么就不是好婆婆了?我供她吃供她住,哪点亏待她了?不就是让她做顿饭吗?至于闹成这样吗?我看她就是故意的,存心不想让我这个生日过好!”
“你……”陈卫国的呼吸变得粗重,“王秀珍,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争吵断断续续,最后在陈卫国的一声怒吼和摔门声中结束。
那一夜,公公睡在了书房。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我和婆婆、姑姐之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墙。她们不跟我说话,我也乐得清静。一日三餐,都是陈磊笨手笨脚地在厨房里张罗。他要么把饭煮糊,要么把菜炒咸,但我吃得却比任何一顿山珍海味都要香甜。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个家里,被人真正地“照顾”着。
转折点发生在一周后。
那天下午,我正在房间里看书,陈磊推门进来,脸色凝重地对我说:“老婆,爸找你谈谈。”
我心里一紧,跟着他来到书房。
公公陈卫国正坐在书桌前,戴着老花镜,似乎在看一份图纸。见我进来,他摘下眼镜,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小晚,坐。”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老式挂钟的滴答声。
“身体好点了吗?”他开口,语气平和。
“好多了,爸。”
他点点头,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那天的事,是我没控制住脾气,吓到你和孩子了。”
我连忙摇头:“爸,您别这么说。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
他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疲惫和无奈。“你是个好孩子,懂事,能忍。但有时候,太懂事了,反而会让自己受委屈。”
“我们陈家,对不住你。”他看着我,一字一句,说得无比郑重。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这句迟来的道歉,比任何安慰都更能抚平我心中的伤痕。它代表着一种认可,一种来自这个家里的最高权威的认可。
“她……她就是那个脾气。”陈卫国继续说道,“苦了一辈子,观念也老了,总觉得儿媳妇就该怎么样。她不是坏人,就是……就是脑子转不过弯来。但她再糊涂,也不能成为你们小两口过日子的障碍。”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
“这张卡里有二十万,是我和的一些积蓄。密码是陈磊的生日。你们拿着,到附近的小区,去看个小点的房子,先付个首付。以后,你们就搬出去住吧。”
我愣住了。
“爸……”
“你别误会。”陈卫国摆摆手,“我不是要赶你们走。我是觉得,距离产生美。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住在一起,锅碗瓢盆的,难免磕磕碰碰。分开住,周末带着孩子常回来看看,关系可能比现在还好。”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一个家,要想和睦,不是靠一个人的忍让和付出,而是靠所有人的尊重和理解。陈磊是我儿子,他有义务孝顺我们,但更有责任保护你和孩子。这个道理,他以前不懂,现在,我希望他能懂。”
我看着眼前的老人,心里百感交集。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对家事漠不关心的“甩手掌柜”,却没想到,他把一切都看得如此通透。
那天晚上,陈磊拿着那张卡,跟我进行了一次长谈。他告诉我,父亲已经狠狠地训斥过他,骂他不是个男人,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护不住。
“老婆,对不起。”他抱着我,声音哽咽,“以前我总觉得,妈是我妈,你是我老婆,我夹在中间,只要你多忍让一点,大家就能相安无事。我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省事,却忽略了你的感受。爸说得对,我首先是你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然后才是我妈的儿子。以后,我绝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
我能感觉到,掀翻桌子的那天,不仅震碎了家里的碗碟,也震醒了我丈夫沉睡的责任感。
第六章 新生的序曲
我们最终没有用公公给的钱去买房。
陈磊和我商量后,决定用我们自己的积蓄,在离家不远的一个新小区租了一套两居室。我们觉得,经济上的独立,是人格独立的第一步。那张卡,我们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公公。
陈卫国收回卡时,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陈磊一眼,眼神里是赞许。
搬家的那天,是个晴朗的周末。
婆婆王秀珍和姑姐陈娟都没有出来帮忙,她们用沉默表达着她们的抗议。只有公公,默默地帮我们把最重的几个箱子搬上了车。
临走时,他拍了拍陈磊的肩膀:“好好过日子,照顾好小晚。”
然后,他又转向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厚厚的红包,塞到我手里:“拿着,给未出世的孙子买点东西。记得常回家看看。”
我握着那个红包,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搬进新家后,我们的生活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没有了婆婆的挑剔和亲戚的指指点点,空气都变得自由而香甜。陈磊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主动申请调到了短途运输线,虽然工资少了一些,但每天都能回家。
他学着做饭,学着做家务,学着照顾我这个孕妇。虽然常常手忙脚乱,把厨房搞得一团糟,但看着他系着围裙,满头大汗地为我端上一碗热汤的样子,我心里觉得无比踏实。
这才是夫妻,是相互扶持,共同分担,而不是一方无止境的索取和另一方无底线的付出。
一个月后,我顺利产下了一个七斤重的儿子,母子平安。
孩子满月那天,我们抱着他回了趟老宅。
推开门,家里的气氛有些微妙。婆婆王秀珍看到我们,表情很不自然,想说什么,又拉不下脸。
倒是公公,第一时间从我手里接过了孩子,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他那张严肃了一辈子的脸,在看到孙子的那一刻,笑成了一朵菊花。
“像我,这鼻子,这眼睛,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他抱着孩子,颠来倒去地看,满心欢喜。
那天中午,王秀珍破天荒地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虽然味道远不如我做的,有的菜还炒糊了,但她别别扭扭地把一碗鸡汤推到我面前,嘟囔了一句:“喝……喝汤,下奶。”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脸上还带着一丝不情愿的尴尬。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端起碗,喝了一口,然后对她说:“谢谢妈,挺好喝的。”
她的脸,似乎在那一瞬间,柔和了一些。
我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让她彻底改变观念,还需要很长的时间。但那个被掀翻的桌子,终究是在她心里,砸开了一道裂缝。光,正试图从那道裂缝里,一点一点地照进来。
那天之后,我们保持着每周回家吃一次饭的频率。
每次回去,厨房里不再是我一个人的战场。陈磊会主动打下手,公公会在吃完饭后默默地去洗碗,甚至连大姑姐,在被公公瞪了几次之后,也开始学着饭后帮忙收拾一下桌子。
婆婆王秀珍依旧话不多,但她会偷偷给孙子买很多新衣服和小玩具,会在我们临走时,往我们的后备箱里塞满她自己种的蔬菜。她用她自己笨拙的方式,尝试着修复这段曾经濒临破碎的关系。
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她跟邻居聊天。
邻居羡慕地说:“秀珍啊,你现在可享福了,儿子儿媳都那么孝顺,孙子也这么可爱。”
我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开始炫耀。
但她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什么享福不享福的。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人家好,人家才能对你好。这做长辈的,也得有做长辈的样子才行啊。”
听到这句话,我站在门后,悄悄地笑了。
我知道,那个被掀翻的桌子,最终没有毁掉这个家,反而以一种最激烈、最疼痛的方式,给这个家带来了一场迟到的、却无比珍贵的新生。
它让我明白,家庭关系中,一味的忍让换不来尊重,只会换来得寸进尺。真正的和睦,建立在平等、理解和明确的边界之上。而沟通,哪怕是以争吵和冲突的形式开始,也远比死水一潭的沉默要好得多。
有时候,掀翻一张桌子,是为了能让所有人,有机会重新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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