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霞｜剑走偏锋：美国汉学家康若柏的道教研究

本文作者陈霞，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原文载于《中国道教》2025年第3期，略有改动。感谢作者授权。

陈霞

康若柏（Robert Ford Campany），中文名也译作康儒博，是美国著名的道教研究学者、汉学家。他是芝加哥大学博士，曾在美国印第安纳大学从事道教研究，现任范德堡大学（Vanderbilt University）人文学科讲座教授。他的研究领域包括：中国中古宗教史，重点关注六朝时期的道教、佛教及其与民间信仰的互动；志怪文学与宗教实践，通过《搜神记》等志怪文本分析宗教观念与社会实践；比较宗教研究，探讨中国宗教与跨文化语境下的生死观、神圣叙事等主题；翻译与文本研究，英译与诠释多部道教经典，包括葛洪的《抱朴子内篇》《神仙传》和刘向的《列仙传》等，推动了西方学界对道教文本的理解。

Robert Ford Campany

康若柏涉猎广泛，剑走偏锋，专门研究道教的奇闻轶事。他的著作中与道教相关的有《述异：早期中古中国的志怪小说》（Strange Writing: Anomaly Accounts in Early Medieval China，1996），该书重释了“志怪”这一奇闻轶事体裁的性质与意义；《与天地齐寿：葛洪〈神仙传〉的翻译与研究》（To Live as Long as Heaven and Earth: A Translation and Study of Ge Hong’ s Traditions of Divine Transcendents，2002）；《异苑：早期中古中国的奇异故事》（A Garden of Marvels: Tales of Wonder from Early Medieval China，2015），该书是对古代与中古中国225则志怪文本的编译。下文详细介绍他获得美国宗教学会（AAR）宗教研究杰出著作奖、2011年美国亚洲研究协会列文森中国研究著作奖（Joseph Levenson Prize）的《造仙：早期中古中国的异行者与社会记忆》（Making Transcendents: Ascetics and Social Memory in Early Medieval China），以及获得2022年度美国亚洲研究协会列文森中国研究著作奖与2022年度法兰西学院儒莲奖（Prix Stanislas Julien）的《中国梦境：公元前300年—公元800年》（The Chinese Dreamscape, 300 BCE–800 CE）这两部著作。

《中国梦境：公元前300年—公元800年》（简体中文版），东方出版中心·时刻人文，2024年7月

《造仙：早期中古中国的异行者与社会记忆》研究了求仙者所扮演的社会角色及其故事在“成”仙过程中所起的作用。该书通过社会记忆理论和宗教人类学视角，重新解读了早期中古中国（尤其是汉至六朝时期）“仙”形象的建构过程及其社会功能。康若柏挑战传统研究中将“成仙”视为纯粹个人修行的观念，提出“仙”是社会共同建构的。求仙者的神圣性不仅依赖个体的内在修炼，也通过社会记忆、叙事传播和群体认可逐渐形成。他揭示了异行（asceticism）的社会意义：求仙者的极端行为（如辟谷、隐居）需要被他人见证、记录并赋予意义，才能转化为具有神圣性的行为。叙事有着独特的力量，仙传、志怪等文本通过重复讲述求仙者的事迹，巩固了他们的神圣地位，可谓一种“造仙”。社会需求与互动在“造仙”的过程中发挥了某种作用。“仙”的形象回应了人们在乱世中对超越性权威的渴望，其角色介于隐士、治疗者和政治顾问之间。他探讨了“求仙者”定义的流动性，指出其身份常由旁观者（如村民、官员）而非本人认定。他以葛洪的《神仙传》为例，分析了文本如何通过“标准化叙事”（如遇仙考验、奇迹显现），从而塑造“仙”形象。他还讨论了求仙者与地方社会的互动（如治病、预言等“公共服务”）如何巩固其神圣地位。他提出“造仙”是一个动态的“社会封圣”（social canonization）过程。这项研究结合历史学、文学与人类学等知识，修正了西方学界对中国宗教“个人主义”的刻板印象，将中国宗教史从“教义中心”转向“实践与叙事中心”，影响了学界后续对仙传（hagiography）、灵验记等文类的解读，为宗教研究提供了新路径。

关于梦的记载和想象以及研究，绵延了几千年。早期中国（如汉代）设有“占梦官”，负责解析帝王或贵族的梦，以预测国家吉凶。在道教文献中，梦常被视为神灵启示（如道士在梦中得到仙真指点）。普通人的梦也被赋予意义，如梦见亡亲可能意味着祖先需要祭祀，或预示未来的祸福。《中国梦境》关注到人类思维活动中最神秘的部分——梦，认为梦处于个体与文化的交汇之处，从而将汉学研究的领域扩展到对梦的研究。作者通过梳理战国后期至晚唐（公元前300年至公元800年）的占梦书、经史注疏、志怪小说、佛道文献、敦煌写本等有关资料中关于梦的奇闻轶事的记载，一方面揭示了中国古人如何应对奇异梦境，另一方面将中国梦境观带入了更广阔的比较文化视野。他深入探讨了古代与中古时期中国梦的文化史、宗教意义及其社会功能。该书延续了他一贯的跨学科研究风格，结合宗教史、文学分析和社会记忆理论，揭示了梦境如何成为古代与中古时期的中国人与神灵、祖先和超自然界沟通的媒介。许多“灵验梦”可能是事后的建构，用以强化宗教或政治权威。该书对于梦的分类具有范式性质，康若柏将梦分为五种范式：驱魔范式、前瞻范式、到访范式、诊断范式和溢出范式。他讨论了中国古文献所反映的梦的本质以及引发这些梦幻的原因，并将其做了归类：呢喃与隐喻、外来精灵的接触、对价值化行为的回应、灵魂游荡、对能量和身体刺激的回应、内在冲突的显现、思想活动的结果。梦的预言是一个宇宙—符号学的过程，而非心理过程，这隐含着宇宙秩序有不稳定性的观念。对各种征象的不断释读是必要的，可以起到世界观定位的作用。康若柏认为，梦在古代与中古时期的中国并非仅仅是心理现象，而是一种被制度化的宗教实践，涉及占梦、通灵、预言和治疗等多种功能。此前西方学界对中国梦文化的研究较少，该书系统梳理了从战国到唐末的梦观念的演变。康若柏将梦境视为“社会行为”，而不仅仅是文学或心理学现象，影响了宗教史和思想史研究。

《中國夢境：西元前三〇〇年—西元八〇〇年》（繁體中文版），世界書局，2024年7月

《中国梦境》一书的译者罗启权认为该书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学术创见，就是以关系认识论（relational epistemology）审视梦事件中的诸多存在者。康若柏提到，有许多个周围世界，许多个由非人类的存在者所经验的世界，这些存在者和人类一样，是有目的的自我。但是，这些周围世界是由种种通道连接起来的，允许存在者转化（trans-formation）、言语交流、赠送礼物、传授歌曲、请求帮助及其他的互动。也许在这些通道中，最重要和最普遍的就是做梦。在梦的共同空间里，人类发现自己与大量作为自我的创造符号、释读符号的同伴通过关系连接在一起。从关系认识论的视角看，古人对梦的言说的真实性、梦事件的真实性、梦的各种用途等议题均可被悬置起来，真正重要的是梦中存在者之间超出我们当下常识性认知与狭义的理性之外、复杂多样的“关系”。并且，它让我们了解到，中国古人在这样的“关系”中形成了对世界的“认识”，人们正是如此感知、体验、相信、认识梦并基于此而开展实践的。在梦的关系事件中，有许多“有目的的自我”，康若柏特别关注到了非人类的施动者（non-human agents）/非人类的自我（extra-human self）/非人类的存在者（extra-human beings；extra-human person），从而对beings作出了一种泛化的理解。承认存在着很多种文化、很多种自然、很多个周围世界和很多个经验世界，将有助于我们从人类中心主义的茧房中走出，认识更广阔的周围世界和更多样的自我。所以，《中国梦境》确实具有一定的开创性，它拓展了中国宗教研究的领域，丰富了中国宗教研究的方法。“做梦”和“释梦”塑造了一个社会的记忆。该书进一步巩固了康若柏作为国际著名道教学者的地位，并为梦研究提供了全新的理论框架。《中国梦境》的姊妹篇《中国的梦与自我修行：公元前300年—公元800年》（Dreaming and Self-Cultivation in China，300BCE–800CE），罗启权正在翻译之中，不久就将与中国读者见面。该书研究了战国后期至晚唐时期梦与做梦在自我修行者的各种实践中所起的作用。

康若柏是国际道教学界跨学科研究的典范，他还擅长中国古典文献整理、翻译及理论研究，他的著作多能融合人类学、社会学、宗教学、文史哲等多种学科的知识以立论。他的研究多次获奖，推动了海外道教的研究。2025年10月14日，第二届世界中国学大会在上海开幕；15日，正式发布了世界中国学研究推荐书目。本次书目推荐聚焦大会主题“世界视野下的历史中国和当代中国”，围绕近二十年来（2005—2024）的作品展开，精选出体现国内外中国学研究水平的54部作品。《中国梦境》得以位列其中，体现了中国学界、海内外世界中国学研究者对康若柏学术研究的认可。

陈霞，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岗位教师，第十三届、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委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创办的国际哲学与人文科学理事会（CIPSH）执委，联合国教科文丝绸之路青年学者资助计划（UNESCO Silk Roads Youth Research Grant）联合主席，国际易学联合会常务副会长、秘书长，中国哲学史学会常务理事，2022-2023博古睿学者。哈佛－燕京学社访问学者、伦敦大学亚非学院高级访问学者、布朗大学富布莱特访问学者。加尔文学院、密苏里大学-圣路易斯分校访问学者，在法国波尔多政治学院授过课。专业研究领域为道家与道教哲学、中国哲学、宗教学。著有《道教劝善书研究》《道家哲学引论》《道教身体观：一种生态学的视角》《道教伦理：传统形态与当代新诠》，主编有《道教生态思想研究》《王明集》，合著《雨花斋——一种新型的民间公益养老实践》，合编有《宗教学原理》（新版）《道教术语英汉双解词典》《中西文化视野中的人性》，参加过《宗教观的历史·理论·现实》《古今中外宗教概观》《中国道教思想史》的写作，以及《马丁•路德的神学》《道教与生态——宇宙景观的内在之道》《人类的宗教》《中国传统哲学纲要》《中国哲学典籍大全提要》《抉择——二十一世纪看〈易经〉》《道教与中国传统文化》《中国梦境：公元前300年—公元800年》等著作的英译汉、汉译英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