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降下一点缝,老家冬天特有的,混着烧柴火和烂泥味的冷风,嗖地一下就钻了进来。
我打了个哆嗦,赶紧把车窗升上去。
宝马的隔音真好,一瞬间,外面那个灰扑扑的、死气沉沉的世界就被关上了。音响里放着德彪西,月光,轻柔得像不存在。
可我知道,它在。就像我年薪百万这件事,我也希望它不存在,至少在回家的这几天里。
导航提示,距离老家镇中心还有五公里。
手机开始疯狂震动,屏幕上跳出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大舅,二姨,三叔……全是我妈手机里存的那些称呼。
我一个没接,调了静音,扔到副驾上。
我知道他们想干嘛。
无非是那句开场白:“小阳到哪了?哎呀,今年可算出息了,开那么好的车回来,给我们老陈家长脸啊!”
然后呢?
然后就是正题了。
脸面是虚的,钱才是实的。
我叫陈阳,三十三岁,在上海一家互联网大厂当算法专家。税后,到手,一年差不多一百万。
这个数字,在我老家那个十八线小县城,约等于神话。
所以,我成了我们家族的神。一个会走路的、喘着气的、能解决一切问题的……ATM机。
车子缓缓驶入镇上那条唯一像样点的大街。
路还是那条路,坑坑洼洼,一下雨就积水。两边的店面倒是换了几茬,但那种陈旧又杂乱的气质,十年如一日。
我的这辆5系,在这里就像个穿着高定礼服闯进澡堂子的怪人,扎眼,又滑稽。
路边有人认出我家的车牌,开始指指点点。
我面无表情地开过去,心里却像被无数根针细细密密地扎着。
不是难受,是烦。
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处可逃的烦躁。
终于,车开到家门口。
一栋三层自建小楼,我爸妈一辈子的心血。我工作头两年,给家里打了二十万,把外墙和内部重新装修了一下。
此刻,楼下已经站满了人。
黑压压的一片,像是在迎接什么领导视察。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
“哟,小阳回来啦!”
“哎呀我的大侄子,可想死我了!”
“车真漂亮啊,得不少钱吧?”
一张张笑着的脸,热情得让人窒息。他们围上来,不是看我,是看我的车。有人伸手想摸一下车漆,又缩了回去,好像那是金子做的。
我妈挤出人群,脸上是那种混杂着骄傲、心疼和一丝不安的复杂表情。
“回来就好,快进屋,外面冷。”
我爸跟在我妈后面,手里拎着一串刚放完的鞭炮,地上红彤彤一片。他看着我,咧着嘴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
“车停好吧,别让人给刮了。”
我点点头,把车小心翼翼地停进院子。
一进屋,热气和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
客厅里摆了两大桌,亲戚们已经自动分好了辈分坐下。
我成了绝对的中心。
“小阳,上海好不好混啊?”
“听说你们程序员赚钱都跟印钞机一样,是不是真的?”
“哎,你看我儿子,也学的计算机,你给指点指Dian一下呗,看以后能不能也去你那样的公司。”
我扯着嘴角,挨个应付。
“还行。”
“没那么夸张,就是辛苦钱。”
“有机会可以聊聊。”
我的回答标准、客套、滴水不漏。像在公司开会一样。
我妈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肉出来,放到我面前。
“吃肉,吃肉,看你瘦的。”
大舅立刻接话:“小阳这叫精干!脑力劳动者都这样。不像我们,一身的力气没处使。”
他拍了拍自己滚圆的肚子,嘿嘿一笑。
我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
很香,是家里的味道。
但这味道里,似乎也开始夹杂着别的什么东西。
大舅给我倒了杯酒,满满的。
“小陽,来,大舅敬你一杯。”
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整个桌子的人都安静下来,看着我们。
“咱们老陈家,祖祖辈 thorny上就没出过你这么有出息的娃。你现在是咱们全家的骄傲,是咱们的顶梁柱!”
我扯了扯嘴角,想说点什么,比如“言重了”,或者“都是一家人”。
但我什么都没说。
因为我知道,铺垫结束了,正戏要开始了。
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辣,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好酒量!”大舅赞叹道,然后顺势坐下,叹了口气。
“哎,就是你大舅我,不争气啊。”
来了。
我心里冷笑一声,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
“怎么了,大舅?”我妈关切地问。
“还能怎么?你那个表哥,谈了个对象,人家女方家里要二十万彩礼,还要在县城买套房。首付就要三十万。我跟你舅妈这点积蓄,掏空了都凑不不够啊。”
大舅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精明又充满“期盼”的光。
“小阳啊,你看……能不能先……周转一下?”
他终于说出来了。
“周转”这个词用得特别好,显得不是借,而是一种暂时的资金流动。
我放下筷子。
整个饭桌,不,是整个客厅,安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所有人都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他们不是在看一个亲戚,一个晚辈。
他们是在看一个项目能不能审批通过。
我妈的脸色有点白,她想开口,又被我爸用眼神制止了。
我看着大舅那张写满“理所当然”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记得小时候,我爸做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债,去他家借钱。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弟妹啊,不是我不帮。你看我这俩孩子,上学都要钱,我这小卖部一天才挣几个子儿?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我爸妈当时是怎么从他家门口走出来的,那个雪天的下午,我记一辈子。
现在,他管我叫“顶梁柱”。
我笑了。
不是冷笑,是发自内心的,觉得荒谬的笑。
“大舅,这事儿……我得考虑考虑。”
我给出了一个标准的、拖延的、不明确的答复。
大舅的笑脸僵了一下。
他可能没想到,我没有一口答应。在他看来,我年薪百万,拿出三五十万,不就跟从口袋里掏张纸巾一样简单吗?
“考虑啥呀,”二姨在另一桌嚷嚷起来了,“都是一家人,你表哥结婚是大事,你不帮谁帮?”
二姨的声音又尖又亮,像一把锥子。
“就是啊小阳,你现在出息了,可不能忘了本啊。”
“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亲情最重要。”
附和声四起。
他们好像组成了一个“亲情讨债团”,而我,是那个唯一的、必须偿还的债务人。
我妈的脸更白了,她站起来,勉强笑道:“大家先吃饭,先吃饭。小阳刚回来,累了。这事儿……我们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她给我使了个眼色。
我懂她的意思。
让我先应付过去,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关系搞僵。
我点点头,重新拿起筷子,低头扒饭。
味同嚼蜡。
一顿所谓的“团圆饭”,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亲戚们陆陆续续地走了。
走的时候,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点审视和……失望。
好像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家里终于安静下来。
我爸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
我妈在厨房里洗碗,水声哗哗作响,但掩盖不住她压抑的叹息。
我走到我爸身边坐下。
“爸。”
“嗯。”他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
“你也觉得我应该借?”
他弹了弹烟灰,没看我。
“都是亲戚,你大舅他……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他有没办法,跟我有关系吗?”我的声音冷了下来,“当年你去找他的时候,他怎么说的?”
我爸猛地抬头看我,眼神复杂。
“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
“我忘不了。”我说,“我忘不了那天你跟我妈是怎么回来的。也忘不了后来那几年,我们家是怎么过来的。过年连顿肉都吃不起的时候,他们在哪儿?”
我爸沉默了。
他当然也忘不了。
“可现在不一样了,阳阳。”我妈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眼圈红红的。
“现在你有能力了。他们……他们就是看着你……”
“看着我的钱,对吧?”我接上她的话。
我妈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妈,我这一百万,不是大风刮来的。”
我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我每天早上七点出门,晚上十一点到家是常态。有时候项目紧急,几天几夜不睡觉。我颈椎病、胃病、神经衰弱,一身的毛病。我拿命换来的钱,凭什么他们一张嘴,我就得拱手相让?”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有点失控。
“就因为我们是亲戚?这是什么狗屁逻辑?亲戚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当吸血鬼吗?”
“小声点!”我爸呵斥我,“让邻居听见像什么话!”
我停下来,看着他。
“面子,面子!你们就只在乎这个!我在外面累死累活,你们不管。我在家里被人数落,你们让我忍。就为了那点虚无缥ë的面子?”
我指着院子里那辆车。
“是不是因为这辆车?因为它,我就必须大方?就必须有求必应?如果我今天还是跟以前一样,骑个破自行车回来,他们还会这么‘热情’吗?”
“他们还会管我叫‘顶梁柱’吗?”
我爸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我妈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阳阳,我们知道你辛苦。可是……可是人情世故就是这样啊。我们生活在这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搞僵了,我跟你爸脸上也挂不住啊。”
我看着我妈哭,心像被揪了一下。
我知道他们难。
一边是“出人头地”的儿子,一边是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他们被夹在中间。
但我更觉得委屈。
凭什么?
凭什么我的成功,要成为他们维系“面子”和“人情”的 sacrificial lamb?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躺在自己小时候的床上,闻着被子上阳光和尘螨混合的味道,大脑却异常清醒。
我想起我刚去上海的时候,租在六平米的隔断间里,每天啃馒头,就为了省钱买一本专业的书。
我想起我为了攻克一个技术难题,在公司住了半个月,累到吐。
我想起我第一次拿到十万年薪的时候,激动得给我妈打电话,我妈在电话那头哭了,说我终于熬出头了。
那时候的“熬出头”,是为了让自己,让爸妈过上好日子。
而不是为了成为亲戚们眼中的“唐僧肉”。
第二天,大年初一。
来拜年的人络绎不绝。
每个人进门的第一句话,几乎都是冲着我来的。
“小阳,听说你大舅找你帮忙,你可得帮啊!”
“是啊,你表哥这婚结不成,你大舅得愁死。”
然后,话题就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他们自己身上。
“小阳,你看我那儿子,天天在家打游戏,能不能给你那找个活干干?扫地也行啊!”说话的是我堂叔,他儿子职高毕业就没正经上过一天班。
“我女儿想开个奶茶店,小阳你见多识广,给参谋参谋?启动资金……嘿嘿,你看能不能支持点?”这是我远房的一个表姨。
我感觉自己不是回家过年。
我是来参加一场……以我为主角的“项目路演”。
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项目计划书”来了,而我,是那个唯一的投资人。
我全程保持着微笑。
一种职业性的、毫无温度的微笑。
我不点头,也不摇头。
我说:“回头聊。”“我了解一下。”“这事儿不急。”
我像个打太极的高手,把所有的“招数”都软绵绵地化解掉。
但他们不累,我累了。
心累。
到了下午,家里人少了一点。
我一个人躲到三楼的阳台上透气。
楼下院子里,一群小孩围着我的车,用好奇又羡慕的眼神看着。
有个熊孩子胆子大,捡起一块小石子,想在车身上划一下试试。
我心头火起,刚要开口骂,我爸已经冲了出去。
“别乱动!”
他把那孩子赶开,然后拿出块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刚才被孩子摸过的地方。
那动作,比擦拭家里的祖宗牌位还要虔诚。
我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一阵悲凉。
这辆车,成了我们家新的“祖宗牌位”。
它象征着我的“成功”,也成了绑架我们全家的“枷锁”。
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喂,是陈阳吗?”
一个有点怯生生的女声。
“我是。”
“我是……我是玲玲。”
玲玲?
我愣了一下,才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这个名字。
我姑姑家的女儿,我的表妹。比我小两岁。
小时候我们关系很好,后来她家搬去了外省,联系就少了。
“玲玲?你怎么……”
“我妈给了我你的号码。我……我听说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
我的心沉了一下。
又来一个?
“嗯,回来了。”我的语气不自觉地冷淡下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陈阳哥,”她小声说,“我……我不是来找你借钱的。”
这句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心里最阴暗的角落。
我愣住了。
“我就是……听说你回来了,想跟你说声新年好。我妈说你现在特别厉害,我……我为你高兴。”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arc的哽咽。
“真的,哥。你吃了那么多苦,都是你应得的。”
那一瞬间,我积压了几天的烦躁、愤怒、委屈,突然找到了一个出口。
我的眼眶,毫无征兆地红了。
“你……你还好吗?”我问,声音有点哑。
“我挺好的。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我老公在工地上干活,虽然挣得不多,但日子还过得去。我儿子今年上小学了,很聪明。”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生活,平凡,琐碎,但真实。
没有一句抱怨,没有一句索取。
“那就好。”我由衷地说。
“哥,我知道他们肯定都找你了。”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你别理他们。你有你的难处。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你……不用管我们任何人。你过好你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
挂了电话,我蹲在阳台上,像个傻子一样,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眼泪不停地往下掉,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原来,这个家里,还是有人把我当成一个“人”来看待。
而不是一个会走路的钱包。
晚上,我爸又把我叫到书房。
这次,他的态度强硬了许多。
“陈阳,你大舅那事,你到底怎么想的?今天你二姨又来找我了,说你不帮你表哥,就是看不起他们,就是忘了本。”
“她说,你要是不借钱,她就天天来咱家坐着。”
我看着我爸,他一脸的愁苦和无奈。
“爸,这是我的钱。”我平静地说。
“我知道是你的钱!但你是我儿子!”他提高了音量,“你让我跟你妈在这镇上怎么做人?走到哪都被人戳脊梁骨吗?说我们养了个白眼狼?”
“所以,为了你们的面子,我就得把我的血汗钱拿出去,给一个二十多年没联系过的表哥买房娶媳庸?”我反问。
“那不是买!是借!”
“借?你觉得他会还吗?他拿什么还?他一个月工资三千块,还不够他自己抽烟喝酒的。”
“他……”我爸被我噎住了。
“爸,你别自欺欺人了。”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他们要的不是‘借’,是‘拿’。他们觉得我这钱来得容易,我给他们是应该的。今天我借给大舅三十万,明天二姨就会来说她家要换车,后天三叔就会说他想做生意。这是一个无底洞!”
“我填不满的!”
“那怎么办?!”我爸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几乎是指着我的鼻子。
“难道就这么看着?看着他们把咱家的门槛踏破?看着我跟你妈被人数落?”
“我不想看。”我说,“所以,我有个办法。”
我爸愣住了,看着我。
“什么办法?”
我没说话,转身下了楼。
客厅里,我妈正陪着几个还没走的亲戚看电视,聊天。
是二姨和她女儿。
看到我下来,二ax姨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堆着假笑。
“小阳啊,跟你爸聊完啦?聊得怎么样啊?你爸肯定也劝你了吧?一家人,就该互相帮助嘛。”
我没理她。
我径直走到茶几旁,那里放着我的车钥匙。
那串钥匙,蓝天白云的标志,在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我把它拿了起来。
客厅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这串钥匙上。
我爸也跟着我下了楼,站在楼梯口,不解地看着我。
我掂了掂手里的钥匙,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它“啪”的一声,扔在了茶几的玻璃面上。
声音清脆,甚至有点刺耳。
客厅里瞬间鸦雀无声。
电视里的声音都显得格外突兀。
二姨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妈惊愕地看着我,嘴巴张成了O型。
我环视了一圈。
看着他们震惊、不解、错愕的脸。
然后,我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别说了。”
“都别说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了这死寂的空气里。
“你们不就是看着这辆车吗?”
我的手,指向了那串钥匙。
“觉得我开得起这车,就该有花不完的钱?”
“觉得我年薪百万,就该是你们所有人的提款机?”
“行。”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我卖了它。”
“这车,我现在就卖了它。”
“卖了的钱,我全拿出来。大舅要三十万,二姨你要多少?二十万够不够?还有三叔,堂叔,你们都说说,要多少?”
“我把卖车的钱分给你们,够不够?”
“如果不够,”我的声音陡然提高,“我回上海,把我的房子也卖了!够不够?!”
最后三个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二姨的脸,从红到白,再从白到青,精彩纷呈。
她想说什么,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
我爸站在楼梯口,整个人都石化了。他大概从来没想过,他那个一向还算“懂事”的儿子,会用这样一种堪称“决裂”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
“你……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终于,二姨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但那声音干涩又尖利,充满了被戳穿的恼羞成怒。
“我们……我们是关心你!我们是为你好!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关心我?”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们关心我的身体了吗?关心我工作顺不顺心了吗?关心我一个人在上海孤不孤独了吗?”
“没有!”
“你们只关心我银行卡里的数字!只关心我能给你们带来多少好处!”
“我不是你们的亲人,我是你们的投资项目!是一个看起来回报率很高的,优质资产!”
我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剥开了那层名为“亲情”的、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了底下最赤裸裸的、最不堪的欲望。
“我告诉你们。”
我拿起手机,当着他们的面,打开了一个二手车APP。
“这车,买的时候落地快五十万。现在开了一年,大概还能卖四十万出头。”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每一个动作都清晰无比。
“我现在就联系车商,明天就让他们来开走。”
“然后,我把这四十万,换成现金,堆在这里。”
“你们谁要,自己来拿。”
“拿了钱,以后,我们就两清了。”
“从此以后,你们是你们,我是我。逢年过节,我不会再回来。你们婚丧嫁娶,我一分钱的礼都不会再随。”
“你们,敢拿吗?”
我抬起头,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二姨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那是一种混杂着羞耻、愤怒、和一丝恐惧的表情。
她不敢看我。
她女儿拉了拉她的衣角,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妈已经泣不成声,我爸的脸色铁青,他走过来,想抢我的手机。
我手一缩,躲开了。
“陈阳!你疯了!”他低吼道。
“我没疯。”我看着他,眼神异常平静,“爸,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要么,我跟这辆车一起,被他们当成炫耀和索取的工具,直到我被榨干为止。”
“要么,我亲手毁掉这个工具。”
“我选后者。”
我对二姨说:“二姨,你现在就可以给你大舅打电话。告诉他,车我卖了,钱马上就到账。让他准备好收款。”
二ar姨嘴唇蠕动着,像一条缺水的鱼。
她没动。
她不敢。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想要的是钱,但她不想要用“亲情断绝”作为代价来拿这个钱。
那样,她就成了全家族的罪人。
这个“恶人”,她当不起。
“怎么?不要了?”我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
“三十万,白给你们,都不要吗?”
她终于崩溃了。
“你……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啊!”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拍着大腿。
“我们不就是想让你帮衬一下吗?我们是你的长辈啊!你怎么能这么跟我们说话啊!没良心的白眼狼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她开始撒泼打滚,这是她惯用的伎jig。
以前,这一招对我妈很有用。
但今天,对我没用。
我冷冷地看着她表演,就像在看一出蹩脚的戏剧。
“行了,二姨。”我打断她的哭嚎,“别演了。没观众。”
我收起手机,拿起茶几上的车钥匙,重新揣回兜里。
“今天,话我就说到这里。”
“这车,我卖不卖,取决于你们。”
“你们要是还当我是个人,当我是你们的晚辈、亲人,这事就到此为止。以后谁也别再提钱的事。我逢年过节回来,咱们还是一家人。”
“我孝敬长辈,该给的红包,一分不会少。但谁要是想从我这‘周转’,一分钱都没有。”
“如果你们觉得,钱比我这个亲人重要。那好,车钥匙就在这,APP我也下好了。我随时可以卖。”
“卖了钱,分给你们,从此,一刀两断。”
“你们自己选。”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转身,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回了我自己的房间。
我把门关上,反锁。
整个世界,终于安静了。
我靠在门板上,身体顺着门板滑落,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浑身都在发抖。
不是冷的,是后怕,是激动,是各种复杂情绪的交织。
我知道,我刚刚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我亲手点燃了一个炸药桶。
后果是什么,我不知道。
可能会被全家族的人戳着脊梁骨骂。
可能会让我爸妈在镇上再也抬不起头。
但我一点都不后悔。
有些脓包,必须亲手挤破,哪怕过程再痛苦,再血淋淋。
那一晚,我不知道楼下发生了什么。
我只听到我妈断断续续的哭声,我爸压抑的咆哮,还有二姨她们离开时摔门的巨响。
再后来,就彻底安静了。
第二天早上,我下楼的时候。
我爸妈坐在饭桌前,谁也没说话。
桌上摆着稀饭和馒头,还冒着热气。
我妈的眼睛肿得像核桃。
我爸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十岁,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好些。
我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
“爸,妈。”
他们没应声。
我拿起一个馒头,默默地吃着。
沉默,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吃了两口,我放下馒M头。
“我今天就回上海了。”我说。
我妈的身体震了一下,抬起头看我。
“这么快?”她的声音沙哑。
“嗯,公司有事。”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其实我知道,这个家,我已经待不下去了。
至少现在是。
我爸“哼”了一声,把头转向一边。
“票买好了吗?”我妈问。
“买好了,下午的高铁。”
“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去市里,车停在那边朋友家,然后坐车去高铁站。”我又撒了个谎。
我不想再开着那辆车,在这片土地上招摇了。
吃完饭,我上楼收拾东西。
一个很小的行李箱,几件换洗的衣服。
我下来的时候,我爸依然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我走到他面前。
“爸,我走了。”
他没看我。
我又走到我妈面前。
“妈,我走了。你们……保重身体。”
我妈眼圈又红了,她拉住我的手。
“阳阳,你……你别怪我们。”
我摇摇头,“我不怪你们。”
我知道他们的处境,他们的为难。
我只是,不想再让他们为难了。也不想再让自己为难了。
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妈手里。
“这里面有二十万。是给你们的。密码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
“你们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不用省。也别告诉任何人。”
“以后,我每个月会再给你们打一万块生活费。”
“我……”我妈想把卡推回来。
我按住她的手。
“妈,这是我当儿子的,该做的。”
“但其他的,我做不到了。”
我说完,转身就走。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走不了了。
我拉着行李箱,走出了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院子里,那辆宝马静静地停在那里。
阳光洒在车身上,反射出冰冷刺眼的光。
我没有走向它。
我走出院子,沿着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土路,一直往前走。
走到镇口,我用手机叫了一辆去市里高铁站的网约车。
等车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玲玲。
“哥,你……要走了吗?”
“嗯。”
“我听我妈说了……昨天晚上的事。”她的声音很复杂,“你……你别往心里去。”
我笑了笑,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我没事。玲玲,谢谢你。”
“谢我什么啊……”
“谢谢你,还当我是你哥。”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你永远都是我哥。”
“玲玲,”我说,“我给你转了五万块钱。”
“哥!你这是干什么!我都说了我不要!”她急了。
“你听我说完。”我的语气很温和。
“这不是借,也不是给。这是我这个当哥的,给你外甥的压岁钱和教育基金。你不许拒绝。”
“让你儿子好好读书。告诉他,知识才能真正改变命运。其他的,都是虚的。”
“密码是六个8。收下它,不然,我就真生气了。”
我没等她再说话,就挂了电话。
车来了。
我坐上车,离开了这个让我爱恨交织的小镇。
回到上海。
走出高铁站,看着眼前璀璨的灯火,川流不息的车流,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里才是我的战场。
在这里,我的价值,是用我的代码、我的算法、我的能力来衡量的。
而不是用我能给亲戚“周转”多少钱来衡量。
我回到我的公寓,一百二十平米,不大,但足够安放我的身体和灵魂。
我把自己扔在沙发上,什么都不想干。
几天后,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她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但平静了许多。
“阳阳,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妈。你们呢?”
“我们也还好。”她顿了顿,“你二姨她们……没再来了。”
“嗯。”
“你大舅……托人带话,说……说他不要那个钱了。让你表哥自己想办法。”
“哦。”
“村里……村里说什么的都有。你别听。”
“我不听。”
电话里又是一阵沉默。
“那车……”我妈小心翼翼地问。
“车怎么了?”
“你……真卖了?”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库的入口。
“没卖。”我说。
“那……那就好。”我妈好像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准备卖了。”
“啊?”
“我想换辆低调点的车。或者,干脆就不买了。上海这地方,坐地铁比开车方便。”
“哦……哦,也好。你自己决定。”
挂了电话,我给那个二手车商发了条微信。
“车不卖了,谢谢。”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或许,当我说出“卖车”的那一刻,它作为一种“符号”的使命,就已经结束了。
它不再是绑架我的工具,它重新变回了一辆车。
卖不卖,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拿回了属于我自己的,选择的权利。
又过了一个月,我爸给我打了个电话。
这是那次争吵后,他第一次主动联系我。
电话里,他很沉默。
“喂,爸。”
“……嗯。”
“家里都好吗?”
“……好。”
又是尴尬的沉默。
就在我以为他要挂电话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那二十万……我给你妈存起来了。我们俩有退休金,你每个月打的钱也够花了。这钱,你以后……自己娶媳妇用。”
我的心,猛地一颤。
“还有……”他清了清嗓子,“去年你给家里换的那个……智能马桶,挺好用的。你妈的腰不好,冬天上厕所,不冷。”
我没说话,眼泪却流了下来。
“行了,挂了。”
他匆匆地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哭了又笑了。
我好像,终于和我爸,和我那个家,和解了。
我没有毁掉我的家庭。
我只是,用一种最激烈的方式,重新划定了它的边界。
年薪百万,没有错。
努力奋斗,没有错。
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更没有错。
错的是,把亲情当成一门生意,把血缘当成一张可以无限透支的信用卡。
我庆幸,我亲手剪断了那张卡。
从此以后,我给家人的,是出于爱,而不是出于义务和绑架。
我的付出,是心甘情愿的馈赠,而不是被逼无奈的勒索。
我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我的“年薪百万”。
它不再是我的枷ç锁,而是我保护我和我珍视的人的,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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