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按下那个红色的“删除并退出”键时,手机屏幕上,那个叫做“陈氏一家亲”的微信群,连同里面42个顶着各种头像的亲人,瞬间消失了。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从叔叔陈建军突发脑溢血被送进ICU,到我为了凑手术费四处求人,再到大姑陈秀英在群里声泪俱下地发起筹款,整整三天三夜。我曾以为,血浓于水,亲情是我们这个大家族最后的底牌。我守着手机,看着那些平日里分享养生链接、晒娃、拼团砍价的叔伯姑嫂们,期待着一场爱心接力。
然而,当那张写着“合计:捌佰元整”的收款截图弹出来时,所有的期待都成了笑话。
故事,得从三天前那个闷热的下午说起。
第1章 坏消息和一碗面
那天下午,我正在公司对着一堆报表焦头烂额,我爸陈建国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他的声音又急又抖,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慌乱。
“陈默,你快来市医院!你叔……你叔出事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叔叔陈建军,在我心里,一直是个像山一样结实的人。他比我爸小五岁,一辈子没离开过我们那个小县城,在一家老国营造纸厂干到退休,手上全是磨出来的老茧,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能夹住蚊子。
我记事起,他就是我最亲近的长辈。小时候我爸妈忙着在外地打工,是叔叔婶婶把我带大的。他会用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载着我穿过县城的大街小巷,给我买两毛钱一根的冰棍。他教我钓鱼,告诉我哪种蚯蚓最肥,哪里的水草下藏着大鲫鱼。我上大学那年,他把一个存得边角都起毛的信封塞给我,里面是他攒了大半年的加班费,厚厚的一沓,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和汗水的味道。
“拿着,默娃,到了大城市别亏待自己。”他当时憨厚地笑着,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
我赶到医院时,ICU门口那条长长的走廊里,只有我爸一个人。他蹲在墙角,背影佝偻,像一棵被风霜压弯了的老树。见我来了,他站起身,眼圈红得吓人。
“医生说是突发性脑溢血,很危险,正在抢救。”他声音沙哑,“手术费……医生说先准备二十万。”
二十万。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们父子心上。我们家只是个普通工薪家庭,我工作刚满五年,攒下的钱付了房贷首付后所剩无几。我爸妈一辈子的积蓄,也就十来万,还是准备养老的。
“爸,你别急,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扶着他坐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给我妈打了个电话,让她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转给我。然后,我打开了那个名为“陈氏一家亲”的微信群。
这个群是我大姑陈秀英前年组建的。我们陈家是个大家族,我爷爷奶奶生了五个孩子,开枝散叶,到了我们这一辈,堂兄弟姐妹足有十几个。大姑是长女,最热衷于维系家族关系,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在群里发“清晨问候”的表情包,逢年过节更是张罗着所有人聚餐。
群里很热闹,永远有分享不完的养生知识、砍价链接和谁家孩子又考了第一名的喜报。此刻,群里正聊得火热,堂哥陈浩在晒他新提的宝马车,几位姑姑婶婶正排着队发着“恭喜”“羡慕”的表情。
我深吸一口气,在输入框里敲下了一行字:“各位叔伯姑嫂,我叔陈建军突发脑溢血,现在市医院ICU抢救,情况危急。”
消息发出去,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那种感觉,就像往一锅沸油里浇了一瓢冷水,连滋啦声都没有,死寂。
过了足足五分钟,大姑才发了一个“双手合十”的祈祷表情,接着问:“怎么会这么突然?严重吗?”
我把医生的话简要复述了一遍,重点提到了高昂的手术费。
这下,群里又炸开了锅。
“哎呀,这可怎么办啊!”
“建军怎么这么不小心!”
“祈祷!我们都在为建军祈祷!”
“默娃,你和你爸要挺住啊!”
一句句关切的话语,一个个点亮的蜡烛表情,瞬间刷满了屏幕。看着这些,我心里稍稍有了一丝暖意。也许,这就是大家族的力量吧。
我爸凑过来看了看手机,叹了口气,没说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还温热的馒头和一包榨菜。
“吃点吧,从下午到现在你水米未进。”
我摇摇头,实在没胃口。ICU的红灯一直亮着,像一只窥探人心的眼睛,让人坐立不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群里的“祈祷”和“加油”渐渐平息,又回到了家长里短的话题。有人开始讨论晚上吃什么,有人又发起了新的拼团链接。我叔叔病危的消息,仿佛只是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阵涟漪后,便迅速恢复了平静。
晚上十点多,婶婶张桂芳哭着从老家赶了过来。她是个朴实的农村妇女,一辈子没经过什么大事,此刻已经完全没了主心骨,拉着我的手不停地问:“默娃,你叔他……他不会有事吧?我们家的天可不能塌啊……”
我安慰着她,心里却越来越沉。我给几个关系还不错的同学朋友打了电话,东拼西凑借了五万块。加上我自己的积蓄和我爸妈的钱,离二十万还差一大截。
深夜,我爸去给我和婶婶买晚饭。他端回来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医院食堂的,快趁热吃。”
我接过面,忽然想起一件事。我上高三那年,有一次晚自习回家,路上饿得发慌。路过叔叔家,他正在院子里乘凉。见我回来,他二话不说,起身进了厨房,没一会儿就端出一碗一模一样的牛肉面,也卧着一个荷包蛋。
“快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念书。”他拍拍我的肩膀,笑得憨厚。
那碗面的味道,我记了很多年。
我埋头吃着面,滚烫的汤汁混着说不清的液体,一起滑进喉咙里,又咸又涩。我爸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明白他那声叹息里的意思。钱,才是眼下最要命的东西。而我们能指望的,似乎只剩下那个热闹非凡的“陈氏一家亲”了。
第2章 “祈祷”和“建议”
第二天一早,医生找我们谈话,下了病危通知书。叔叔的情况比想象中更严重,需要立刻进行开颅手术,否则性命堪忧。手术的成功率只有五成,但如果不做,连一成的希望都没有。
“家属尽快做决定,准备好费用。”医生的话冷静而客观,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们心上。
婶婶当场就瘫软了下去,我和我爸一左一右架着她,才没让她滑到地上。
“做!砸锅卖铁也得做!”我爸斩钉截铁地对医生说。
回到走廊,我爸的腰弯得更低了。他摸遍了全身的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银行卡和几百块现金,塞给我。
“这是我跟的全部家当,十三万。密码是你的生日。”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颤抖,“默娃,剩下的……得靠你了。”
我点点头,感觉肩膀上的担子有千斤重。
我再次打开了那个亲戚群。里面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晚的拼团链接上。我咬了咬牙,编辑了一段长长的文字,详细说明了叔叔的病情、手术的必要性以及费用的缺口。我没有直接开口借钱,那样太难看,也怕伤了亲戚间的和气。我只是陈述了事实,希望他们能明白我的窘境。
消息发出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这次,第一个打破沉默的还是大姑陈秀英。她发了一段长长的语音,点开来,是她那熟悉的大嗓门,带着哭腔:
“哎呀我的老天爷啊!建军怎么就遭了这种罪啊!这可怎么办才好!默娃,你可得照顾好你爸和你婶婶,他们年纪大了,可经不起这种打击啊!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真是心疼死了!”
她的语音很长,足足有五十多秒,总结起来就是:我很心疼,我很着急,但你们要挺住。
紧接着,二伯也发了言:“是啊,人命关天,一定要治!陈默,你叔叔有没有买什么保险?现在很多病都有大病保险的,赶紧找找看。”
三姑说:“实在不行,现在网上不是有很多那种筹款平台吗?叫什么水滴筹、轻松筹的,发到朋友圈让大家帮忙,一人几十块,很快就凑够了。”
堂哥陈浩,那个刚提了宝马的,也冒泡了:“对对对,三姑说得对。我给你转发,我朋友多。”
一时间,群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建议”。他们像一群热心的军师,给我指点江山,从保险理赔到网络众筹,再到申请社会救助,条条是道,逻辑清晰。
我看着手机屏幕,手指冰凉。
没有一个人,哪怕是一个人,问一句:“还差多少?我这里有多少。”
我爸凑过来看了一眼,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拿过我的手机,似乎想在群里说些什么,但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最后还是颓然地放下了。他只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一辈子没求过人,更不知道该如何在这种时候跟自己的兄弟姐妹开口。
“爸,没事,我再想想办法。”我安慰他,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我退出了微信,开始翻看手机通讯录。那些曾经称兄道弟的朋友,那些有过业务往来的客户,我一个个地拨通了电话。
“喂,老同学,最近怎么样?是这样,我家里出了点事,手头有点紧,你看能不能……”
“王总您好,我是小陈啊。不好意思打扰您,我这边遇到点急事,想跟您周转一下……”
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我的姿态也越来越低。有的说自己最近也困难,有的干脆就说信号不好,匆匆挂断。一个下午,我打了三十多个电话,嘴唇都说干了,也只借到了不到两万块。
屈辱、无力、焦虑,像一张大网,将我牢牢困住。
傍晚,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医院。婶婶还在哭,我爸的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医院走廊的禁烟标志在他眼里仿佛不存在。
就在我感到绝望的时候,大姑陈秀英的电话打了过来。
“默娃,你在医院吧?我跟你大姑父商量了一下,觉得光在群里说没用,得有点实际行动。这样,我来牵个头,在群里号召大家给建军捐款,能出多少出多少,都是一家人,这个时候必须得抱成团!”
我心里一动,涌起一丝希望。或许,是我误会他们了?他们只是不善于表达,或者需要一个人来牵头?
“谢谢你,大姑。”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谢什么,都是自家人!”大姑的声音听起来义薄云天,“你等着,我这就去群里说!”
挂了电话,我立刻点开了亲戚群。果然,大姑已经在群里发布了“爱心募捐倡议书”。她写得声情并茂,回顾了我们陈家从贫苦年代一路走来的不易,强调了兄弟姐妹间的手足之情,最后号召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救救我们的好兄弟,好叔叔陈建军”。
倡议书的末尾,她贴上了自己的微信收款码。
“大家直接转给我,我来统一记账,保证一分不差地交到默娃手上!我先带个头!”
紧接着,她发了一张转账200元的截图。
大姑的倡议像一颗信号弹,群里立刻又热闹了起来。
“大姐说得对!我们陈家是最团结的!”
“算我一个!”
“必须支持!”
我紧紧盯着屏幕,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和头像,心里那团即将熄灭的火,似乎又重新燃了起来。
第3章 捌佰元整
大姑发起的募捐,从傍晚持续到了深夜。
一开始,气氛还很热烈。大姑父跟着转了100元。接着,远在南方的二伯,发了一个50元的红包,并附言:“最近生意不好做,一点心意,建军加油。”
然后是三姑,她发了88元,说是个吉利数,希望弟弟能早日康复。
我看着那一笔笔转账记录,心里五味杂陈。虽然数额不大,但我想,也许大家都有各自的难处,心意到了就好。毕竟,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堂哥陈浩,那个开宝马的,一直没有动静。直到晚上十点多,大家都在催他的时候,他才慢悠悠地发了一个200元的红包,配上一个“加油”的表情。
有人在群里起哄:“浩哥大老板,怎么也跟我们一样啊?”
陈浩很快回复:“最近公司资金周转不开,项目压着款呢,不然肯定多出点。精神上支持!”
我看着那句“精神上支持”,觉得有些刺眼。
接下来,就是我们这一辈的堂兄弟姐妹了。大部分人都发了50或者100的红包。有一个刚毕业参加工作的堂妹,说自己手头紧,发了20元,还特地私聊我解释了半天,说等发了工资再补。
我回她:“没事,心意收到了,谢谢你。”
那一刻,我真心觉得,这20元比堂哥那200元要重得多。
募捐的“热潮”持续了大概两个小时,然后群里就渐渐安静了下来。后面进来的人,看到前面的金额,也就有样学样,五十、一百地发。
我爸一直在我身边看着,他一言不发,只是抽烟抽得更凶了。医院的清洁工阿姨过来提醒了两次,他才把烟头摁灭在垃圾桶里。
“爸,要不……我们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吧?”我轻声说。那是爷爷奶奶留下的老宅,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对我爸这一辈人来说,是他们的根。
我爸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把头埋进双臂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知道,他是真的被逼到绝路了。
深夜十二点,大姑把所有捐款整理成了一张表格,发到了群里。她还特地用红笔在最后一行写上了总计金额。
十几家亲戚,一共四十二口人,刨去我们自己家和叔叔家,也还有三十多号人。
最后的总金额是:捌佰元整。
我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眼睛都有些发酸。
800元。
不够ICU一天的费用。
不够手术台上任何一种进口药物的价钱。
甚至,可能还不够堂哥那辆宝马车加一箱油的钱。
大姑把这张截图单独发给了我,然后打来了电话。
“默娃,钱收到了吧?大家……大家也都尽力了。你别嫌少,主要是份心意。你看,我把这八百块钱现在转给你?”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尴尬和疲惫。
“不用了,大姑。”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这钱,你们留着吧。”
“啊?这怎么行!这是大家给建军的救命钱啊!”大姑急了。
“救不了命。”我淡淡地说,“心意我领了。钱,你们拿回去,该买菜的买菜,该加油的加油。别为了这点钱,影响了各自的生活质量。”
说完,我没等她再说什么,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把手机递给我爸,让他看那张收款截图。
我爸凑着昏暗的灯光,眯着眼睛,一个一个地数着上面的名字和金额。他的手开始发抖,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这……这就是……”他喃喃自语,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这就是他念叨了一辈子的“血浓于水”。
这就是他引以为傲的“陈家门风”。
这就是那个每年春节都要拍一张大合照,号称“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大家族。
婶婶张桂芳也凑了过来,她不识字,但是认识数字。当她看清最后那个“800”时,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怔怔地看着手机屏幕,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医院的走廊里,死一般地寂静。我们三个人,像三座孤零零的雕像,被无尽的寒意包裹着。
我收回手机,点开那个“陈氏一家亲”的微信群。里面,大姑还在焦急地@我,问我为什么不收钱。
“默娃,你别赌气啊!”
“孩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这个时候不能意气用事!”
我看着这些文字,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我没有回复,也没有解释。我只是平静地,找到了那个“删除并退出”的按钮。
在按下去之前,我在群里发了最后一条消息。那是我叔叔的银行卡号。
然后,我按下了确认键。
世界,清净了。
第44章 一条鱼的承诺
退出亲戚群的那一刻,我没有感到愤怒,也没有感到悲伤,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解脱。就好像一直扛在肩上的一个沉重但虚假的包袱,终于被卸了下来。
我爸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化为一声长叹。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默娃,你长大了。”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联系了房产中介,把我那套还在还贷的房子挂了出去,价格比市场价低了十万,只求尽快出手。
第二天,我拿着我爸妈的十三万,加上我借来的七万,和我自己信用卡套现凑出来的五万,一共二十五万,交给了医院。
“医生,请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专家,无论如何,一定要救我叔叔。”我对主治医生说。
医生看着我通红的眼睛,点了点头:“我们尽力。”
叔叔的手术安排在第三天。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八个小时。我和我爸、婶婶守在手术室外,谁也不说话,只是盯着那盏亮着的红灯。
期间,我的手机响个不停。是我爸妈,是几个姑姑,还有堂哥陈浩。他们都在问我为什么退群,是不是对大家有意见。
我一概不接,全部挂断。
我爸的手机也响了,是大姑打来的。我爸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大哥,陈默那孩子怎么回事啊?怎么说退群就退群了?我们大家凑的钱虽然不多,但也是一份心意啊!他这样搞得大家多尴尬?”大姑的声音很大,我隔着电话都能听到。
我爸沉默了很久,然后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而坚定的语气说:“秀英,就这样吧。以后,建军的事,我们自己管,不麻烦大家了。”
说完,他也挂了电话,然后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里有光。
“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我们三个人,瞬间泪如雨下。
叔叔在ICU又待了一周,才转到普通病房。他醒来后,还不能说话,但意识是清醒的。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感激和愧疚。我握着他那只还能动的手,告诉他:“叔,别怕,有我呢。”
那段时间,我公司、医院、房产中介三头跑。幸运的是,房子很快就找到了买家。签合同那天,我拿到首付款,心里的石头才算彻底落了地。后续的康复治疗费用,总算有了着落。
叔叔的恢复过程很漫长。从能开口说第一个字,到能在家人的搀扶下慢慢走路,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这半年里,除了我爸妈和婶婶,陈家的其他亲戚,没有一个人来医院探望过。
那个“陈氏一家亲”群里,据说在我退群后,有过短暂的讨论。有人说我“年轻气盛,不懂人情世故”,有人说我“玻璃心,太较真”。堂哥陈浩甚至说:“不就八百块钱吗?至于吗?好像我们欠他一样。”
这些话,是我后来听我爸转述的。他说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笑了笑,说:“爸,他们说得对,我不懂他们的人情世故。”
真正的人情,不是挂在嘴上的漂亮话,也不是微信群里廉价的表情包。是像我那个刚毕业的堂妹,悄悄给我转来她第一个月的工资,虽然只有三千块,但她反复叮嘱我不要告诉任何人。是我的几个大学同学,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二话不说把钱打了过来。
这才是人情。
叔叔出院那天,我去接他。他瘦了很多,头发也白了大半,但精神头还不错。他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忽然对我说:“默娃,我想……去钓鱼。”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等您再好一点,我带您去。”
我想起了小时候,他带我去河边钓鱼的情景。那时的河水很清,天很蓝。他总能钓上最大的那条鱼,回家后让婶婶炖成一锅奶白的鱼汤,然后把最肥美的鱼肚子肉夹到我碗里。
有一次,我问他:“叔,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摸着我的头,憨厚地笑着说:“你是我侄儿,不对你好对谁好?等你长大了,有出息了,叔要是有个什么事,你还能不管叔?”
那句半开玩笑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这是一个承诺,一个男人对一个孩子的承诺,也是一个长辈对晚辈最朴素的期盼。
如今,我兑现了这个承诺。
第5章 新的“一家亲”
叔叔出院后,住到了我家。我租了一个离康复医院近的两居室,方便照顾他。我爸妈也从老家过来,轮流帮忙。婶婶则留在老家,打理田地,她说不能让家里的地荒了,那是根本。
我们这个小小的“新家庭”,每天都围绕着叔叔的康复运转。日子虽然清贫辛苦,但很踏实。我爸和叔叔两兄弟,时隔多年,又像小时候一样朝夕相处。他们会一起看电视里的新闻,会为了一点小事拌嘴,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地坐在一起,一个抽烟,一个喝茶。
那种沉默里,流动着一种叫做“亲情”的东西,无声,但有力量。
过年的时候,我谁家也没去,就在我们租的房子里,简单地做了几个菜。我妈包了饺子,我爸炖了鸡汤,婶婶从老家寄来了她自己做的腊肉。叔叔已经能拄着拐杖走几步了,他看着我们忙活,脸上一直挂着笑。
除夕夜,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电视里放着春晚,窗外是零星的烟花。我的手机很安静,没有了往年那些刷屏的拜年信息和抢红包的喧嚣。
我爸忽然举起酒杯,对我说:“默娃,这杯,爸敬你。”
我赶紧站起来:“爸,您这是干什么。”
“敬你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我爸眼圈泛红,“也是替你叔,谢谢你。”
叔叔也颤巍巍地举起水杯,朝我示意。
我鼻子一酸,仰头把杯里的酒喝干了。那一刻,所有的辛苦和委屈,都烟消云散。
我明白了,家,不在于人多,不在于热闹。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是那个在你陷入绝境时,会毫不犹豫地向你伸出援手的地方;是那个无论你贫穷还是富贵,都会无条件接纳你的港湾。
那个有着42个成员的“陈氏一家亲”,不是我的家。
眼前这个小小的,挤在出租屋里的四个人,才是。
后来,我听我妈说,大姑组织的那次家族聚餐,气氛很尴尬。叔叔的缺席,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每个人脸上的不自在。据说,堂哥陈浩在酒桌上喝多了,大着舌头说:“陈默就是太年轻,把钱看得太重。亲戚嘛,不就是图个热闹,平时多走动走动就行了,谁家还没点难处?真到事儿上,谁也指望不了谁。”
我妈把这话学给我听的时候,气得直发抖。
我却很平静。我说:“妈,他说的,其实也没错。”
他只是说出了大多数人的心里话。亲情在他们眼里,是一种社交,是一种维系面子的工具,是一种“图个热闹”的消费品。它有价格,但很便宜。
而我,只是不愿意再为这种廉价的“热闹”,支付我宝贵的情感和时间了。
第6章 河边的对话
春暖花开的时候,叔叔的身体恢复得更好了。他已经可以自己拄着拐杖在小区里慢慢走上一圈了。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我开车带着他,还有我爸,回了一趟老家。我们没进县城,直接去了城外的那条小河。
河还是那条河,只是水不如从前清澈了。我们找了个老地方,我拿出准备好的渔具,给他装上鱼饵。他的手还有些抖,但握住鱼竿的那一刻,眼神立刻就变得专注起来。
我和我爸坐在他身边,谁也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河面上的浮漂。
过了很久,叔叔忽然开口了,声音有些含混,但很清晰。
“默娃,卖房子的钱,叔以后……一定还你。”
我笑了笑,把一块石头丢进水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叔,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你忘了?小时候你跟我说的,我长大了,还能不管你?”
他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慢慢泛起一层水光。他转过头去,看着远处的田野,过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我爸在一旁,默默地递给我一根烟。我接过来,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爸,你说,人为什么要那么多亲戚呢?”我问。
我爸想了想,说:“老一辈人觉得,人多,根基就稳,遇上事了,能搭把手的人就多。就像一棵树,枝叶越多,就越不怕风雨。”
“可要是枝叶都只顾着从树干上吸取养分,却不愿意为树遮风挡雨呢?”我反问。
我爸沉默了。他弹了弹烟灰,看着河面说:“那这棵树,就得学会自己长得更结实一点。把那些干枯的、没用的枝条,都舍掉。这样,养分才能留给真正向上长的枝干。”
我看着我爸的侧脸,他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很显眼。我忽然觉得,他什么都懂。他只是不善于表达,或者说,他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才终于看懂了这一切。
那天下午,我们一条鱼也没钓到。但我们三个人,都觉得心里很敞亮。
回去的路上,我爸忽然说:“默娃,你那个‘陈氏一家亲’,我前几天也退了。”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他正看着窗外,表情很平静。
“留着干啥呢?净是些没用的闲话,看着心烦。”他淡淡地说。
我笑了。
我知道,我们父子俩,终于在对“家”和“亲情”的理解上,达成了和解。我们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更小,也更真实的“一家亲”。
如今,叔叔的身体已经基本康复,虽然留下了一些后遗症,但生活已经可以自理。我用卖房剩下的钱,加上这两年攒的,又重新付了首付,买了一套小一点的房子。我们把叔叔和婶婶都接了过来。
我没有再加入任何家族群,也很少参加那些所谓的家族聚会。我的世界变小了,也变安静了。但我知道,我的心,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踏实,更温暖。
因为我知道,在我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每一个留下的人,都是愿意在我掉进深渊时,毫不犹豫地把手伸给我的人。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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